郑炯与医务科吴夷临两人推开方子业门诊诊室门后,肯德基的香气扑鼻侵入,使得两人都不自觉地暗吞了两口唾沫:
“方教授,您这是刚吃啊?”
胡青元拿着原味鸡在啃,方子业右手拿着汉堡,看到二人进后堡嘴分离,一边站起来招呼:“郑主任,吴老师你们好!~”
“要不要一起吃点?我们买的是套餐,这边都没动过……”
这会儿时间已经到了十二点四十分,郑炯二人是吃过之后才来的。
跟着一起吃是不方便的,看着方子业两人吃也好像不太礼貌,郑炯有些为难地说:“那我们在门外等一等吧。”
方子业不是罪犯,他只是被投诉了‘服务态度’不好、‘懒政’,并非是十恶不赦地真做了灭绝人寰的事情。
“其实不用,郑主任,你们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这边先吃,郑主任您负责传达领导们的意见?”方子业忙回道。
“那还是等一会儿吧。”郑炯虽然来之前在电话里被廖家园骂了一顿,可也不会轻易将气撒出来。
吃饭为大的规矩,刻在了很多华国人的骨子里。
死刑犯临死之前,也得吃一口饱饭。
又过了大概五分钟,方子业就与胡青元一起把诊室收拾干净了,味道肯定散不去。
“郑主任,吴老师,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你们坐,郑主任您坐。”方子业客气地请两人进门,把位置让给他们。
房间里一共三个凳子,方子业与胡青元一人一把,还有一张单独的木椅凳子是患者本人的。
本来还有一张木凳,被隔壁诊室借了过去。
郑炯不是来找方子业寒暄的,也就没格外客气,坐下后笑道:“方主任,我这次来,其实是来问方主任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如果真的有难处的话,方主任不妨说出来,我们看能不能想办法一起解决。”
“实在是没有必要选择相对极端的解决方式。”
“有事情都好商量嘛。”
吴夷临甚至还主动给方子业用一次性水杯接了一杯热水,陪笑道:“是啊,方主任,您可不知,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陆陆续续的接到了好几十个骂我的电话。”
“郑主任和廖院长早有交待,以后方主任您这边发生任何事务,我都必须要第一时间处理,而且要处理好,处理妥当,你们骨科昨天发出来的这一则通告,就是我工作渎职的客观证据了……”
方子业端正而坐,双手垂立于大腿上:“郑主任和吴老师也认为我让我们骨科委托医院的医务科发布那则通告,是在发脾气呢?”
“两位老师误会了,我可没有这么大的脾气!”
“这则通告,是我们骨科内部,经过了深思熟虑,多方探讨之后的工作任务交接,是属于正常的骨科专业任务交割,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
所有临床科室,原则上都是下辖于医务科,但医务科对临床专科的“内务”,只有监察管理权,没有运营权。
如同人事科对专科的人事只有建议权、拍板权,而没有直接干预权一样。
不会出现,骨科的哪个教授去哪个专科,哪个教授负责什么病种、什么术式,都是由医务科和院长办公室来‘分配’的情况。
医疗机构的专业壁垒非常高,某一些教授的可取代性非常狭窄,专业性也非常强。
要完成一台手术,也不是换个厨师炒菜,没有饭粥也行的吃饭喝水。
郑炯忙道:“方主任,固然,骨科有骨科的内务,但医院也有医院的发展重心。”
“我们新院区目前的情况方主任是跟着一起过来的,也都看到了。”
“可以说是诸科待兴,所以我们本来打算的就是先发展几个特色专科,特色术式。”
“其中,创伤外科的功能重建术、毁损伤保肢术,是我们医院在外科领域打算发展为标志特色的择期、急诊病种,这都是写进了我们医院发展方案里的。”
“以此为核心,带动骨科其他亚专科的发展,换句话说,它们就是招牌,也是最好提升我们新院区综合实力的具体体现之一。”
“方主任大可不必因为一时之气,或是一小部分病人,就直接宣布放弃做这两种术式!”
“我们毕竟是医院,还是要把病人的心声放在心里的,那么多患者都希望方主任您能够做这样的手术,方主任还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有不少主任,想要有这样的境遇都难得呢。”郑炯讨好得格外世故。
所有人都非常明确这一点——方子业的技术无法被取代,即便是知名的国手级教授,在这两个术式方面,都是显得相对‘不专业’的。
这样的特殊局面下,方子业只是坐了半天的门诊,就让新院区的医务科和院长办公室那边顶不住压力了。
方子业道:“不不不,郑主任,您这就错了。”
“我放弃再常规开展这两种术式,不代表我们骨科放弃,更不代表我们新院区放弃。”
“我们科室的王宗凯教授和兰天罗医生还是会继续做这两种手术的!”
“这性质是不一样的。”
郑炯眯了眯眼角:“方主任,这不还是一个意思么?”
“患者们对这两种术式质量的认可度,谁能比得过方主任您嘞?”
“我们医务科后台都看得到数据,外科系统,就方主任您还有肝胆外科的王院长等少数几人的号源刚一开放,就可以被秒掉的。”
“我们作为职能部门,当然也做过背调。”
“目前,我们汉市开展这两种术式的医院不下于八家,但我们医院的数量、质量,都是相对更好的。”
“很多患者,也都是奔着方主任您来的。”
“是吧,既然患者把我们放在心里,那我们也应该把患者放在心上,让他们满意才行……”
方子业点头,语气笃定:“对,郑主任,我非常认可这一点。”
“只有我们先把患者放在心上,患者们才会把我们放进心里,这并不是充要条件,而是前置条件。”
“但是,郑主任,可能我们的经历不同,所以想法就不一样。”
“您也知道,我是恩市人,我之前还去过恩市中心医院里待过一段时间。”
“恩市中心医院骨科的主任告诉我,我的家乡需要我,我的老乡们需要我,甚至,我们县人民医院的医生也告诉我他们需要我……”
“再之后,我还去过魔都六院这样的名院,与那里的老师进行切磋探讨。”
“魔都六院的老师告诉我,更困难、更复杂的病种需要我,魔都六院有更多疑难杂症需要我。”
“我去年,还去了恩市疗养院,恩市疗养院里的很多病人也需要我。”
“从这几个方面来看,被需要,是我的荣幸,但并不是我必须如此选择的理由。”
“毕竟我只是一个人,只有双拳而非四手,更不能分身。”
郑炯瞬间哑然。
在方子业说恩市中心医院和巴县人民医院的时候,郑炯想到的是平台。
在方子业说魔都六院的时候,郑炯赶紧掐灭这个念头,然后想到的情怀。
但等方子业把疗养院搬出来后,他连情怀两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论及情怀和纯粹,目前整个国内,应该没有比‘部队’、‘消防’、‘警察’那几个系统遇到了突发事件还更加纯粹的地方了。
“方主任,可是?”
“目前我们新院区,的确是需要你出面来打出特色的啊?”
“你看,在这里,我们附近有多少兄弟单位?”郑炯看在大层面没办法说服方子业,便赶紧改了另外一条思路。
一个医院要发展,必须先“活”下去,中南医院的新病区,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距离同济、协和’远地理优势。
方子业对着胡青元扫了一眼,让胡青元先把门关上。
看着胡青元把门反锁上后,方子业才道:“郑主任,您格局小了。”
“你考虑的,只是我们新院区先在光谷这边的立足问题!~”
“但我们骨科目前规划的,是我们新院区,是否可以再探寻一条让我们医院的骨科,都能够再次单独站起来的长支架。”
“不仅仅是要在光谷分院区这附近立足,而是要在汉市、在鄂省,在全国的专科面前,都略显独特。”
“我方子业目前也不会多少别的,就会做做手术,更大概率,也就会做一做与我们创伤外科相关的病种。”
“郑主任您觉得呢?”
郑炯和吴夷临两人愣了,呆滞下来。
嘴巴开合无言,眼珠子乱窜难定。
中南医院近些年来,骨科发展迅猛,不说一部分特色屹立于世界之巅,可也真的弯道超车到了全国的前列,甚至成了标杆。
郑炯来找方子业,是因为方子业这个最大的标杆想要把这个标杆给扔掉!
郑炯不敢说方子业还能不能有新的突破,他的潜意识已经做了回答。
应该可以,而且是大概率可以。
可郑炯还是要表达自己的想法:“可是?方主任。”
郑炯的思维已经被压榨得有点阻滞,说话断续:“我们能不能委婉一点?”
“先顾好眼前,既要照顾到目前来我院就诊患者的需求,又考虑到新病种的治疗探索?”
方子业道:“郑主任,您说的是非常对的。”
“既要又要,肯定是我们医院的发展方向,应该是每个医院的发展大计。”
“但既要又要,不能单独论于个人。而应该用在一个集体上。”
“是一群人去既要,另外一群人去又要。”
“如果让一个人既要又要,那思想从根本上就不纯粹了,就没有办法集中心力了。”
“就好像郑主任您,如果我既要求您具有医疗机构的具体行政管理,还需要具有某个专科技术的总体细节评定能力?”
“您往哪边去发展?”
“能不依托组建本院的专业评审团么?”
“您在为某个医生进行手术授权的时候,自己去看他到底够不够资格么?”
郑炯快速回道:“方主任,这两件事的性质是不一样的。”
方子业则也快速回道:“郑主任,这两件事的性质可能不一样。”
“但是,如果要一个人同时会行政管理和专业能力评估,是有可能做得到的。”
“如果要一个人分心不同的病种还要去搞科研,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出科研成果!~”
“我们华国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多年。”
“有多少精彩艳绝的前辈,都倒在了中途?为什么您就觉得我方子业一定能行,且一定要行?”
“您不是为难我么?”
“我比他们聪明多少啊?”
“之前,我做那么多课题的时候,我都是一心一意的!您如今要我分心,我做不到!”
“我们骨科谴派委任我作为新病种治疗方案的研发工作,我也同意,也欣然接受,还是愿意做这件事。”
“也只能相对纯心地做这么一件事。”
“如果郑主任您实在是有异议的话,去找我们骨科的主任说吧,我们新院区的骨科,依旧隶属于本院区的骨科……”
“邓主任和宫主任两个人,让我既要又要的话,我就这么做。”
“如果没有让我既要又要的话,那我就做我自己的。”
“很简单的事情。”
郑炯带上了脾气:“那现在来我们新院区就诊的这么多患者怎么办?他们罹患疾病,腿脚不便,就是奔着方主任你来的,你就置之不理?”
“这么多病人!~”
“你方子业可以做得到心安理得的不理会?”
“就让他们求你不得,又来举报你?”
方子业说:“我很同情他们,其实也愿意帮他们。”
“但说句关上门才能说的话,这里面,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是贪心过剩者。”
“如果他们没有权或者没有钱,他们干不出来只找我方子业的事情,因为他们的家庭支持不了他们如此‘耽搁’等待!”
“郑主任,我们新院区,目前之所以这两类患者的数量更多,您考虑过根本原因么?”
“是其他病种的患者不够多吗?”
“并不是!~”
“是因为我们把创伤性功能障碍和创伤性毁损伤两个病种吃透了,而且做得好,所以才出现了病例集群效应。”
“不代表,就是这两个病种的患者更多。”
“其他且不论,就我们创伤外科,目前会面临截肢的病种,依旧不在少数!”
“他们来了没用!”
方子业说到这里,轻轻地敲了敲桌面,强调道:“郑主任,你懂吗?”
“来了也没用。”
“所以你看不到!”
其实,方子业也并不觉得,自己放弃之前的两种手术,就有多么高大上,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
方子业从不愿意站在道德的制高点。
这其实也只是方子业的一己私欲,就是一定程度的,尽可能地多做一些自己可以做,别人做不了的事情。
这只是为了单纯地满足方子业自己想做!
方子业既然通透了自己这样的想法,就从不会标杆自己是道德标兵。
郑炯沉默了,吴夷临也沉默了。
他们认定了方子业的话,因为方子业说的是事实。
方子业才又道:“而郑主任你们,更加关心的都是肿瘤等特殊患者的死亡率数据,从来不会关心骨科的截肢率相关数据。”
“因为你们不是骨科的医生,所以你们不关注没关系,但我自己是骨科的医生,我得关注。”
“很多人都只是关心残疾人的数量。”
“如果只是想着如何提升他们的保障,而不去从根本上地想减少残疾人的数量,没有用的。”
“这时候,既要又要,是一部分人去想着提升他们的生活质量、生活保障,另一部分人,想着让正常人尽量不变成残疾人。”
“第二条路,只有大环境,还有我们医疗技术水平的提升可以纠正。”
“想要纠正、减少这个冰冷的数据,就要有人去开始做,至少是开始。”
“功能重建术和毁损伤保肢术,不是没有人做,有人在做,而且我已经看过很多台手术,我觉得他们做的都非常不错了。”
“……”
郑炯二人离开后,胡青元一边将肯德基的袋子提起,略不解地偏头:“师父,你不是说你要被pua么?”
“我怎么感觉,刚刚是郑主任他们被师父你pua了?”
胡青元仔细地回顾了一遍谈话内容,再次认可了自己所说是事实。
“pua嘛,无非就是站在某种角度对其他角度进行狂轰乱炸。”
“你师父也被p了啊,只是我们p的角度不同,没有输赢之分。”方子业背着手解释。
“我去找地方眯一会儿,你怎么安排?”
“师父,我打算去科室的医生休息室,下午一点四十分,我打你电话。”胡青元已经知道方子业的门诊坐诊习惯是提前开诊半小时。
“眯一会儿吧,养养神。”
“今天给你指出来的查体问题,你回去之后再好好补,不用现在就马上时间去查漏补缺。”
“你不是记不住内容,而是没有形成固定的套路与系统。”
“查体术在教材书上,是分散的,不固定的。或是集群的,不是特异性的。”
“每一种病种除了有教材上的一套查体之外,还要有自己的习惯,这些东西,等师父有空了就整理给你。”方子业交代。
胡青元摇头道:“师父,那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