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僧与何平(1 / 2)

绝对没有“怀才必遇”这回事,说这话的人,一定是自己已经“遇”了,才能回过头来咬一口。不过,持这种心态的人,确实比较好过。

就算有绝世之才的人,运气欠佳、没有机会、不合时势、不懂钻营,也一样会遭埋没摧折,世人根本不知其有才──总之,还是要有点运气才行。

不过,成天以为自己“怀才不遇”的人,也该彻底反省:到底自己有没有“才”?有的是什么“才”?有没有设法去“遇”过?

唯一可以信取的是:“怀才应遇。”

第一章面目可憎的战僧

他们千方百计抓住那高手了,结果那是个假冒的。

这人光着头,身着虎皮外裤,皮肤很黝黑;他双手给反缚着,一副求饶的模样。“下三滥”何家的一众高手,共分长、方、圆、高、矮、屈六派,其中“长派”的好手,共十三人,几乎尽集聚于此。

他们三个月的布署,三十三天的埋伏,动用十三高手,结果只抓到个假冒的家伙,谁都心中有气。

所以他们审问这个人:

“你是谁?”

“我我是战僧。”

“啪”那人脸上挨了一刮。

“说实话!”

“我我是冒充的。”

“你为什么要冒充战僧?”

“我以为冒充是他,便谁都不敢惹我了。”

“你怎么知道林晚笑林姑娘在这儿的?谁派你来劫宝的?”

“这──这事恐怕江湖上是无有不知的了。大家都知道林姑娘亲送翡翠玉雕‘月中霜里斗婵娟’到‘斩经堂’,这一路上,很多人都在打主意呢!”

这人光头上密布了汗珠,仿佛他那样说,罪就不止在了一人身上似的。

“下三滥”中“长派”的主事“伤人脾胃”何家顶回心一想:这也难怪!他们为了要布局擒杀战僧,便在各路放出风声:武林中公认的美丽女子林晚笑,捧着绝世宝物,一路赶赴“斩经堂”

他们算准传说里那好色如命、贪财嗜杀的“战僧”一定会向林晚笑动手。

所以,他们早已遍布埋伏。

只等战僧来。

结果,战僧迟迟未至,反而是沿路二百三十余里,已冒出了五起人,要来劫美夺宝,其中有三批人还打着“战僧”的旗号,但都给“伤人脾胃”和他胞弟与十二名手下及两位帮拳的高手解决了。

可是,战僧仍然未现踪影。

见“首领”何家顶默不作声,副主事“碎人心肝”何家威,颇能明了其兄长之意。

于是他向那名“囚徒”拷问:

“你是不是战僧派来的?!”

“不是。”

“说,你跟战僧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他。”

“你叫什么名字?”

“梁允擒。”

“‘九手如来’梁允擒?!”

“──正是在下。”

“难怪,是‘太平门’梁家高手,轻功果然要得,要不是早就布伏好,还真擒不下你。”

“现在我已成阶下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万望各位老哥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梁某人决不忘大恩大德。”

“唉呀,你怎么忘了。”

“忘──忘了?”

“你们‘太平门’梁家,和我们‘下三滥’何家,是不世之仇。你没有听过吗?‘遇梁斩梁,见何杀何’,而今,是你姓梁的落在我姓何的手里,嘿嘿嘿”“天哪,我可不知道会惹着你们!何大侠,诸位何大侠,求求你们,帮帮忙,饶了我,今生今世,我只报恩报德,决不与何家好汉为敌”

“你既是梁家的人,料必是跟我们何家大叛徒‘战僧’有勾结,且快从实招来,否则我要你肝脑涂地!”

“我连战僧原来跟你们是一家子的人也不知道,又怎么会跟他有瓜葛呀!我只知‘下三滥’一门不住派人对付战僧,我还以为你们跟他八辈子都扯不在一起呢!”

“你不说是吗?”何家威一挥手,他的两个师弟立即动刑,一刀割下了梁允擒的左耳。

梁允擒惨嚎起来:“我真的不认识他我真的不知战僧是谁我真的──”

何家威一点头。

梁允擒右耳又告鲜血淋漓落了下来。

林晚笑看得不忍,忙阻止道:“何必要这样折磨他,我看他真的没见过战僧。”

何家顶这时却开口了:“林家小妹,你心地善良,但江湖上有的是狡诈奸恶之徒,不这样是无法惩凶的。”

他伸手搭向林晚笑肩膊,反问:“你不是要手刃战僧复仇吗?这样容易心生不忍,怎能对付穷凶极恶的战僧呢?”

林晚笑侧身让开了他的手势,还是很不忍心。

她觉得要对付的是战僧。

不是眼前这就擒的人。

何家顶只好“陪”她先到镖行后院去,说是有事要跟她商议──商量的当然还是如何布局擒杀战僧的事。

未久,林晚笑回到武厅,何家威等脸上都有得色,递上一张画了押的血书给她过目:那名意图行劫和污辱她的凶徒梁允擒,已承认一切都是战僧唆使他干的,死伤都是战僧害的,与他人无尤。

林晚笑游目四顾,不见那人,问:“他呢?”

“他?”何家威这才省起,忙道:“哦,押下去了。”

林晚笑只见地上还留着好几滩血渍,怵目惊心,除了两只耳朵之外,还有一只鼻子,不由觉得一阵恶心。

“屈打成招,”林晚笑微蹙着秀眉,说:“这样不好。”

“在江湖斗争里,没啥好与不好的,”何家顶满不在乎的说:“只有收不收效。”

“反正战僧此人面目可憎,”何家威咔咔咔的笑了几声:“我们就让冒充他的人也面目可憎一些,正是名正言顺、报应不爽!”

忽尔,外头响起了急哨之声。

何家威微微变色:“有人闯入。”

何家顶却大有奋亢之色:“太好了。”

“没有人闯过来,我们这‘潜翔大阵’岂不是白布置了!”何家顶兴致勃勃的道:“在外头把关的是谁?”

“两位‘高派’好手:‘阴阳神’何马,‘黑白鬼’何狮。”何家威对手上子弟了如指掌。

“那就更有意思了。你几时见阴阳神、黑白鬼也有失手的时候!”何家顶眯眼笑着,那神情就像贪财的人看到黄金、好色的人见着美女一样“就凭“太平门”那几只三脚猫,还梦想来救人,赫!”说着,又在不知不觉中把手搭到林晚笑的肩上。

林晚笑忽然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她本来是来协助“下三滥”何家这一组高手,擒杀战僧的,但在跟这些人三十三天来相处之后,她现在只想最好战僧闯进来,把这些人打个七零八落、落花流水算了。

要不是她应付得体,机警利落,恐怕早已遭何家这一干浪荡狡诈之徒,污辱不知多少次了。

她觉得自己仿佛怕的不是战僧的劫辱,而是这一干狼虎之徒。

奇怪的是,当她这样想的时候,事情就发生了。

两个人给丢了进来。

而且都爬不起来。

他们就是何狮、何马。

“阴阳神、黑白鬼这回不只是失手,连脚都失去了。”

外面的人豪笑说。

──阴阳神、黑白鬼的双手只给制住了穴道,但腿骨已给打断。

进来的人,不算非常高大,但十分精悍。他的眉毛很浓,胡子很黑,乍看眉须浓丽。假如他不剃光了头发,一定会比须眉更黑,他的眼眸就比须眉更黑,像一颗发亮的黑宝石。

何家高手纷纷大惊而起。

“是你!”

“我是战僧。”他身上穿着烈烈如火的虎皮外褂,说话也发出燃烧的语音“我不是‘太平门’梁家的人,那姓梁的冒充我固然可鄙,但把人如此折磨,屈打成招,更是可耻。”

林晚笑惊愕之余也觉得有点亲切,心忖不知何故?

──大概是听到他也用“屈打成招”四字,心里就生起一种亲切感来了吧?

这就是战僧吗?

一看这个人的眼睛,就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人。

一个恶人。

战僧忽然问:“你就是林晚笑?”

林晚笑点头。

她觉得眼前的男子像一头月下的老虎,凶、猛烈,但孤独的感觉却比一切更深刻。

“我们无怨无仇,为何你要跟他们一道来陷害我?”

“我是洛阳‘不愁门’林家的人。我哥哥为人所害,家破人亡,满门遭祸,我要复仇,就得要聚合助力。”

“所以你有求于‘下三滥’何家?”

“‘德诗厅’主持何富猛答应过:他愿意助我。”

“条件就是你要帮他们拿下我?”

林晚笑点头,不再说话。

对聪明人,是不必说太多的话的。

战僧双目虎虎:“何富猛说的话,你就信了?!”

林晚笑又点了点头。

她点头时候的风姿,足以令人心醉、心碎。她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弹指听声、红颜的寂寞。

战僧仍虎虎的问:“所以你就为了要光复‘不愁门’,只好先牺牲我了。”

这次林晚笑摇头。

战僧在看她的时候,眼色明显的柔和下来,看见她摇首的时候,眼里甚至还显现了一点凄然的神色。

“因为你是坏人,”林晚笑很坦诚的说,说来全无恶意“人人都知道你是恶人。”

战僧长叹。

他的叹息像一声长笑。

“你错了,我只是恶人,”他说“但不是坏人。”

他从不向人解释什么。

这是第一次。

向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子解释这个他向来不解释的事──他也不懂为什么。

林晚笑听了,莞尔一笑。

奇怪的是,对这样一个陌生而且初见的男子,他说的,而她就信了。

眼前这个挺凶的人,她却只感觉到他的率直、豪迈,还有孤独。

孤清得就像黑夜里的一盏灯。

山上的一抹凉。

“受死吧!”

兀地一声大喝。

包围早已展开。

何家“长派”十四名好手早已拔出兵器,重重包围战僧。

战僧却旁若无人,只顾与林晚笑说话。

这更使何家顶、何家威妒火中烧。

血也在烧。

──谁杀了这个何家大叛徒,可以连晋三级,赏银一万,直接在“何家三老”身边任事。

何家“长派”好手,一向穷凶极恶。

他们完成包围,准备出手。

但仍还没有出手。

因为他们发现眼前的敌人有一个特点:

目中无人。

──战僧眼里,只有一个林晚笑,仿佛根本没有他们这些人!

没有人敢轻视“长派十三鹰”

轻视过他们的人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没有人敢轻视他们。

没有人敢。

没有人。

没有。

没。

于是他们发动了攻袭。

──除了两个腿骨折断的人之外。

所以除了这两人是腿骨折断之外,其他十四人,全都是臂骨折裂,包括了老大何家顶和老二何家威。

随手折断他们腕骨的战僧,一面还在跟林晚笑谈话:

“我不是来夺宝的,这种宝物我还不希罕。”

“那你来做什么!”林晚笑也镇定的问。

“我来看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那你现在看到了:我是来害你的。”

“所以我要罚你。”

“罚什么?”

“这个。”

就在这时候,战僧目含温柔,手挥袖送,十四名在江湖上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高手,全都骨折了、折了骨,他一面还咐嘱(像对自己的仆从说话一样)道:“马上放了梁允擒,否则我宰了你们。”

然后他忽尔猱身而上,贴在林晚笑的脸面,亲了一亲,之后满目温柔的洒然而退,抚了抚剑拔弩张的、不肯屈就的胡髭,唉了一声道:

“你实在美的毫无来由。”

然后就走。

由于走得太快,无袖的虎皮外褂仿佛还眩然的震荡在众人的眼前。

何家威含恨叱道:“这狗崽子!淫贼!”

何家顶则低声呻吟道:“要对付他,恐怕只有请动何小七了。”

何家威闻言一震,失声道:“‘孩子王’何平?!”

何家顶缓缓点头,眼里有一种复杂的神色:仿佛已然手刃仇家,但这仇人偏又是自己的胞弟。

林晚笑却没注意到这几句话。

她只感觉刚才给那汉子吻过的脸颊,仍留下他胡髭刺痛的微炙。

还有那对深情坦荡的大眼,使她感觉到这勇悍的汉子,连同他脸上那一道刀疤,都是遗世独立的。

第二章打抱不平的何平

“怎么叫这么一个天底下最轻浮的男子来承担这最重要的任务?!”

这是在十年前“下三滥”里掌管中枢的“何家三老”老大“德诗厅”厅主何富猛,在乍听此重任由何平负责的时候,觉得简直“不可置信”的反应。

那时老门主“何必有我”本来意属“战僧”何签来主理此事,可是大家都不选战僧;就连何富猛自己,对“战僧”这年轻人的“所作所为”也“很不谅解”

他的师妹“焚琴楼”楼主何太太和师弟“煮鹤亭”亭主何胜神都向他力荐这俊貌粉面、玉雕粉妆砌出来的人儿:何平。

他只好试着任用何平。

他以为这次“任用”了此人,这年轻人便会“消失于江湖”

因为这“任务”根本不是任何人可以承担得来的。

甚至是任何人都承担不来的。

能承担得来的,在“德诗厅”何富猛心目中,除了“何氏三老”和主掌何家“下三滥”大权的“何必有我”之外,年轻一辈的高手中,只有“阿耳伯”和“战僧”二人能够承担得了。

──只惜“阿耳伯”身负巨责,那是枚“不能牺牲”的棋子。

──“战僧”又太过桀骜不驯,那是枚“不听军令”的棋子。

──只有试试这何平了。

这一“试”通常只有“死”

因为这任务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只死无生”

这“任务”是潜入“斩经堂”在“四书五经”九大高手的严密布防下,刺杀受“斩经堂”保护的“太平门”一流好手“天杀”梁上君,还要自“斩经堂”总堂主淮阴张李陈的卧榻枕头底下,起出“下三滥”何家的家传宝物“送别刀”这才算“达成任务”

──别说名动天下、威震武林、谈笑杀人不摇头的淮阴王张李陈了,就是“四书五经”联手的“九大鬼”乃至于梁上君,又有哪一人是好惹的?又有谁是能惹的!

可是,何平都惹了。

这么一个看来和和气气、爱好和平的小伙子,他果真斩杀了梁上君夺得了送别刀顺便顺手把道上“七零峰”的“八落山庄”夷为平地,在那儿有十五名杀手正待命出发夜袭“下三滥”何家庄,也一并给他一个人(不,一个孩子!)先行了帐!

达成任务的何平,仍是脸不红、气不喘、和和平平的。

“下三滥”正值用人这际“德诗厅”何富猛在惊疑之余,当机立断,即把“送别刀”当作奖赏,赠给了这可怕的“孩子”!

从此何平一帆风顺、扶摇直上!

不久前,何富猛自行去“不足阁”看望何平,正好遇上“太平门”有五名杀手要刺杀他“德诗厅”何富猛亲眼看见这年轻人,一面跟眼前之女子苦思对奕,一面手挥足抬便解决了五名刺客。

何富猛是一个细心的人。

他是“下三滥”老门主何必有我手上第一猛将,同时也是“何家三老”之首。

他不是事事都管。

但只要他管上的事,无有错失。

他平时脾气刚猛,少不中意,拍案而起,杀人如同草芥。

但在处理大事之时,他又极为审慎,巨细靡遗。

他一向妒才。

“人才”的存在向来对他是一种威胁。

──他自己的“出身”便是从低层起,一层一层的“打”上去,再一阵一阵的“打”下来的,如此,足足耗费了他四十八年的光景,才能在“下三滥”门里爬上举足轻重的位置。

人生有几个四十八年?

他也极能“用才”

他既妒才,又能容才;能不能用才的原则只有一个:

就看那“人才”为不为他所“用”

──不能用、不可用之材,他就宁可玉碎、不作瓦全。

他发现何平绝对是个“人才”

他对当年何平能在“斩经堂”出入自如,并能抢回“送别刀”手刃梁上君、格杀“八落山庄”十五高手虽感诧异,但对现今何平能一面对奕一面杀退“太平门”五杀手,而且当时所下之五着棋子,无一不思路周密,远布机先,这才令他惊震不已。

何况,何平能把“斩经堂”闹个天翻地覆,便依然能跟“斩经堂”总堂主张李陈不打不相识、相交莫逆,如此看来,何平绝不止有勇,而且有谋,决不可小觑!

多年来,在“下三滥”一门里,也出过这样子的高手,那当然就是“战僧”何签。

──可惜这家伙实在敬酒不吃!

这么些年了,人才辈出,崛起折落,就这玉树临风粉妆宝砌一般的人儿,何平,才不遑多让,不让战僧一人独占光华。

那次“黄河小轩”一见之后,何富猛立即要人收集“那女子”的资料。

因为他发现何平所下五子,每一子都留了手,只守不攻,纵攻也不含赶尽杀绝之力。

显然何平留了情。

这样一个外表平和、但内里杀着凌厉的何平,为何手下容情?想必是他待对奕者有情。

“德诗厅”何富猛一看那女子,心里恍然。

当然了。

酒醉因为心碎。

情真才会情深。

──这样一个女子,坐在那里,像一尊矜持的瓷,但却美得连星星都失去了距离的闪烁着:有谁不爱?

何平定力再高,也是个男子。

何富猛年轻时也风流快活过,甚至可以说,他是到老弥坚,风流不减当年。他是男人,他是爱女人的,他知道何平也是。他就知道,只要是个爱女人的男人,就谁都逃不过这女子红唇、秀眉、美眸、玉面和浅笑、梨涡联合布下的天罗地网!

所以,他马上把握住一个要害:

要安全收服这男子──

首先得要收服这女子。

资料送来了:

这女子是──

林晚笑。

──一个正设法、费心为她落魄失意的兄长恢复“不愁门”的女子。

这就好办了。

只要有求于人,就有弱点。

有弱点便可以控制,控制了对方的弱点,那么,对方的强处也等于是自己的了。

何况,林晚笑只不过是一个女子而已。

一直到很久以后“德诗厅”何富猛才知道自己这一点有多大的谬误。

错得有多厉害。

林晚笑很温顺。

很乖。

她甚至令人担心,因为像她那么一个美丽女子,竟然不懂得说“不”;而像她那么一位美丽女子,不懂得说“不”绝对是件令人担心的事。

林晚笑仿佛还不懂得为自己担心。

她只常为别人担心。

担心人着凉。担心人伤心。担心人不成功便成仁。担心人太担心。但她的担心一点也不婆妈、唠叨,甚至也没有悲脸愁容,她一句话都胜过别人千言万语,有时候还胜过千军万马。

当“下三滥”的子弟给派去与“太平门”高手决死战之前,心里忐忑,常来找她,她只说:“我知道你一定能取胜,而且还能得胜回来。不过,就算不得胜,也一样要回来。活着回来就是胜利。”

当大家聚在一起,商议大事,要她也提供策略,她只说:“你们都比我聪明,都比我勇敢。外面的事我不懂,我只懂的:你们的主意都是最好的。”

当大伙儿一起醉闹,其中有些子弟兴致勃勃的要她一道参加江湖中人的盛宴,她只说:“我知道你们的朋友都是最优秀的,个个都比我能干,我只是个小女子,我在这儿,只怕妨碍你们吃酒笑乐;但只要看着你们吃酒笑乐,我便是最开心的女子了。”

大家听了,都很感动,都引这女子为知音。

谁都是这样想:假使谁能娶着林晚笑为妻,那实在是莫大的幸运、莫大的幸福──甚至要比当“下三滥”的头领更有意思多了!

当人人都是这样想的时候,于是有不少私下的格斗,都是为了争取林晚笑的芳心,而私下进行的。

不少人受伤。

也有人死。

亦有人从此反目成仇。

然而林晚笑仍然巧笑倩兮也寂兮寥兮的当她的美人,美得极有说服力,美得有点失常的美着。

她在的地方,仿佛不是荷花特别香的地方,就是桃花非常多的地方。

而她不管寂寂的冬雪、还是漠漠的夏夜里,她仍是依然无恙的唇红眉黛的寂寞着。

她的笑意仍十分星星,这女子就算不躺下来也一样身材修长着。

──娶到她真是几生修来的福气

当人人都是这样想的时候,她的力量已经形成。

“德诗厅”何富猛原来只想把她留下,并不是真的打算助她复兴“不愁门”可是,要帮她的人愈来愈多,要助她重振“不愁门”的声浪愈来愈高,而她依然美得不惊匕鬯,美得不动声色,仿佛悠闲得很快乐,又好象悠闲就是快乐;有时她又忙碌得很快活,就似忙碌就是快活。

就连“煮鹤亭”亭主何胜神、“焚琴楼”楼主何太太也对林晚笑不怀恶意,而且还常存好感。“德诗厅”厅主何富猛是最了解他这两位师弟、师妹,他们俩连“战僧”何签都容不下,但对何平和林晚笑,却绝对是例外。

──真是天之骄子,天之骄女:好一对璧人!

然后何富猛也发现了:林晚笑虽然温顺,但并不易欺;她很乖,但并不笨。

当“下三滥”子弟联名合署第十三次“请准光复不愁门”动议上呈之时,何富猛已知林晚笑这小小女子的实力,已不可轻忽,更不能低估了。

他现在已不能把这女子逐走。

(他当然也想把这女子收为“己用”但这样一来,几乎是等于跟所有“下三滥”同门为敌。)

(这种事他想做,但不能做,也不敢做。)

(──当然,明着不能做,可暗着做。)

而今唯一善策,就是化解。

把林晚笑变成是“下三滥”的人,忘了“不愁门”那么“下三滥”便可增一高手、少一劲敌了。

要把林晚笑完全变成是“下三滥”的人,首先,要林晚笑先为“下三滥”的人。

林晚笑毕竟是个女子。

再美、再好、再不得了的女子,还是得要嫁人的。

──只要她嫁一“下三滥”的弟子,她便是“下三滥”的人了。

可是,要把这样一个漂亮得不是漂亮可以形容的女子,嫁给谁呢?用什么方式、选什么人,才可以免去这一场随时会因争风呷醋而演变成同门大相斗的危机呢?

为此,何富猛有点费煞思量。

终于他想到了,其实他也怎么想结果都是一样,因为在“下三滥”中,再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何平。

“爱好和平”但一向喜欢“打抱不平”的,何平。

第三章四十一仰五十七伏

这句话的力量就像野火一般燃烧起来。

“你要不要娶她?”何富猛把何平传召到“德诗厅”来,问了他这样一句话“如果你想,我们可以替你拿主意,把她许配给你,不过,你在娶她之前,先得要完成一件事。”

“杀了战僧。”

杀了战僧。

杀了战僧!

──杀了战僧?!

这句话轰的一声,打进何平的脑海里,在一刹那间,他心里像害了几场病,几场变幻,几场虚惊,还有几场破碎空虚,万劫轮回。

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战僧。杀了

──为了林晚笑,杀了战僧。

──为了她,杀了他。

──为了爱人,所以杀了

他能够这样做吗?

──这究竟是门主的命令?还是厅主的意思?

眼前,这主掌“下三滥”何氏一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瘦矮老人何富猛,正以一种奇特的神情,望定他,等着他的答案。

他应该怎么回答?

于是他想起了战僧:战僧那一张充满斗志的脸,那种可以衍生无穷力量的神情。

他忽然想起战僧曾对他说过的话:

“黑道走得多,黑口黑面,在所难免。”

他无由的想起这句话,在这时际居然也有点好笑,他觉得:如果由战僧来回答这个问题,战僧一定会下决定得比他快、比他大胆、比他痛快。

看到战僧的模样,他们怀疑就算在乌鲁木齐骂他一声,他都会听得到。

那汉子竖起双眉冲着“太平门”八王中的“树王”梁削寒,道:“你要我杀了‘孩子王’何平?!”

梁消寒虽跟他隔了老远,却仍给这人看得心中一寒,不过此际他身后是七七四十株不同的树,而他布在石阶两旁的还有十一名助手、七名帮手,还有十三名高手,而战僧却还在八十四级石阶之下,他可以不怕。

一个人要是不怕,也得先要“不怕得起”

现在他就不怕“得起”──因为人多势众。

“是。”

“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他是‘下三滥’中年轻一代最强的一人,杀了他,我们便可以大挫‘下三滥’何家威风。”

“为什么要我杀他?!”

“因为只有你才杀得了他。”

“还有没有其他理由?”

“因为杀了他,有你的好处。”

“什么好处?!”

“何平自‘下三滥’崛起以来,抢了你的锋头,压了你不少威望,你杀了他,你便可以重振雄风。”

“别忘了,我也是姓何的。”

“就是因为你是姓何的,而且是给‘下三滥’何家元老扫地出门、天涯追杀的叛徒。”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因为你来了。”

“我来了不一定就答应你。”

“嘿。”梁削寒只冷笑,没说下去。他的冷笑比说话说了更多的话。他没说出来但笑出来的意思是:你已经来了,要是不答应,还能活着出去吗?他没有说出来,只是要留回一些情面罢了。“那你来是为了什么?”他反问。

不是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下三滥”你又何必要来!

战僧与梁削寒相距八十四级石阶,梁削寒高高在上,战僧屈于下风,但仍然有一股气吞天下的声势。

“我为什么要来?”战僧不知有没有笑,但他的眉一扬,他脸上的刀疤就“笑”了起来:“你们不是抓了一个女子吗?”

梁削寒笑了起来:“消息果然灵通。那是那个‘孩子王’最心爱的女子,把她抓了来,稳保何平不敢造次。”

然后他用一种“你我都是男人”了然会心的说:“你想要她吧?她是个很出色的女人。”

战僧道:“我要她。”

“好!”梁削寒道:“杀了‘孩子王’何平,林晚笑就是你的了。”

战僧摇首:“不一定要杀何平,我也要定她了。”

梁削寒脸色一寒:“什么意思!”

战僧看了看八十四级石阶,然后开始起步,并继续说他的话:“只要杀了你,也一样可以要她──”他说了十二个字,已杀上第三十八级,十六名高手已在他蚯蚓一样的剑光下蜷倒于地。

他一路杀了上来,哪怕还有一百八十级。

谁拦阻他冲势的,都给他砍倒,如砍倒一棵棵小树一般。

──战僧居然不杀何平,反而冲着自己杀了上来,这可使梁削寒慌了手脚!

(早知如此,就不惹这煞星了!)

三十八级之后,战僧的冲势慢了许多。

因为阻止他冲上来的人越来越多。

而敌人之中,武功也越来越高。

但战僧还是冲了上来。

敌人愈多,他打得愈是痛快。

高手愈强,他杀得更是淋漓。

他已冲上第五十二级。

梁削寒抽弓。

弓大如牛。

拔树。

──以树为箭。

弯弓搭树──

运劲。

瞄准。

射!

梁削寒瘦得像连皮都包不住嶙嶙瘦骨。

但他全身的肉都像是钢做的骨。

那一棵偌大的树,一射而下,直奔战僧,你绝对可以想像那有多巨多大多强多劲的力!

着!

战僧大喝一声。

他一手抱住了树。

树陡然而止,差半尺就要击陷他的胸膛。

然后连人带树倒冲了回来。

那是因为战僧抱着树倒冲了上来。

其势若箭!

树就成了他的武器,横扫千军,拦阻的人如遭狂风落叶!

梁削寒的脸色像患了伤寒。

他是“树王”

从来就只有他以树为武器──但而今这“武器”竟落入别人手里,运用起来似还比他更具声威。

他也长啸一声。

那是特别的啸声。

特别也是一种怪。

怪啸甫起,树动根摇。

战僧已冲上了第六十三级石阶!

陡然,石阶裂开数个大洞,树根突露,像是会动的八爪鱼须一般,卷缠战僧脚踝。

战僧居然理也不理。

他身法虽然快,而且怪,但仍遭好几条比大腿还粗的树根缠住脚踝、小腿。

可是他顿也不顿。

身势仍然往上冲,完全没有顾碍。

树根崩紧,发出令人牙龈发酸的声音。

战僧身形依然上冲。

冲势莫可挽回。

然后梁削寒发现了一件事:

那几棵树,并没有用它们的根扯住战僧的双腿,反而给战僧把它们扯下了陷洞里去,然后,战僧双足像拖了几个孩子一般的──这些树,砰蓬砰蓬的在石阶上给战僧扯了上来!

战僧手里还抱了一棵树,但身法全不因此而略有减缓。

他甚至已回复前三十八级进的劲急。

梁削寒又嘶吼了一声。

五棵树,都“动”了起来,而且,还“走”向战僧。

战僧这时已冲上第八十一级。

他看也不看,手上的树,直飞了出去,同时间,一运劲,已崩断了缠在双脚上的所有树根,连脚下石阶,一起震裂,从后掩杀上来的敌人,全立足不住。

他手上的树,撞上那些“会动的树”全纠缠在一起,桠呻枝吟之际,战僧已上了八十四阶,然后他忽以四十一仰五十七伏间,便已穿过了林子,并且斫倒了九棵树,迅速而诡异的接近梁削寒。

梁削寒一掌拍在一棵树干上。

那一棵树至少有两三万张叶子,全像利刃一般,在旋风中飞罩向战僧。

这种密集的暗器,谁也招架不了、挡不住。

不过梁削寒发现这全没用。

因为战僧已在仰卧之间一步便到了他眼前。

他按着蚯蚓一般的剑柄,离他仅三步之遥。

飞叶已完全击空。

然后他听见战僧缓缓的、缓缓缓缓的、缓缓的问:

“树王,你还有几棵树没用?”

梁削寒也长吸了一口气,道:“二十七棵。”

战僧道:“要不要一块都用上?”

梁削寒道:“不必了。何必自取其辱,况且你不一定非杀我不可吧?”

战僧道:“我只要你交出林晚笑。”

梁削寒道:“好,她一根寒毛也少不了。”

战僧道:“我也不会帮你去杀何平。”

梁消寒道:“我们还是朋友吧?”

“你还没动剩下的二十七棵树,我对你手下的人也只伤不杀,”战僧说“至少,我们不是敌人。”

“既然不是敌人,我有一事请教、一事相劝。”

“请说。”

“你那四十一仰五十七伏的身法,是不是‘下三滥’中绝门轻功:‘蚯蚓大法’。”

“小道小技,只算‘小法’。”

“我收拾不了你,可是,你不杀何平,便等于仍是‘下三滥’何家的人,‘太平门’是不会放过你的。为何家而背上这黑锅,值得吗?”

“那是我的事。”

“我们的值年掌门人梁八公,你听说过吧?”

“‘奇王’?”

“他不会放过你的。”

“我平生只放过人,不大喜欢给人放过。”

让他救出的林晚笑,仍然美得令人有点发寒,火光映在她面上,带着一些微而的雪意就像一种过份温柔的掠夺,一阵十分轻柔的心疼。

她在的地方,有点香。

──却似像她人已不在,留下余香。

她双睫长长,像在垂廉里对剪绵绵幽梦。

“你为什么要救我?”

她幽幽的问。

“我没有救你,”战僧凝视着她,用虎一般有力的温柔,说:“你其实根本是故意给他们抓着的,是不是?”

“”长睫轻颤了一下。

“你是为了要助令兄光复‘不愁门’,所以才故意让他们逮着的,是不是?”

“是。”

“你以为不入虎穴就不得虎子,所以身入虎口,试图说服‘太平门’的人,为你恢复‘不愁门’的大业?”战僧气得铁衣如水波般折漾着“你错了,你是个良家女子,为了男人的事业,不惜把自己的清白置之不理,我佩服你有这等勇气,但也鄙夷你这种行止!”

他的声音像燃烧的火,怒而温暖“你置身于污泥中,以为凭坚决的意志便可以不染吗?也不好好想一想相与的是什么人,万一你失贞失节而一无所得,岂不愚痴无比、自甘堕落?如果你误了何平来救你,万一他不幸为人所害,你良心可安乐?拿自己清白之躯这样作贱,我瞧不起!”

战僧越说越激动,大力插了自己胸膛三下“中兴门户,是男人的事,你妇道人家,插什么手!”

林晚笑并不激动,只冷屑的说:“我就是个女子,我就是个弱女子!可是身负国仇家恨,我能不报吗?你要我怎么做、我能怎么做?!”

战僧仔细看去,才知道这女子原来已流泪了,但语音却比冰雪还冷静。他看到这女子伤心落泪的样子,仍然美丽得如一拳把他击倒。

他觉得她那么样的美法,坐在那儿也是他的一句惊语。

“你别哭,”他用一种全力以赴的冷峻,说并且强调:“那是你家的事,你哭了我也不会帮你。”

林晚笑果然就不哭了。

她以雪意的眼神看着火,仿佛能在火光中读出火的句子。

战僧忽然烦躁的拍开腰间系着的酒壶,咕噜噜的喝数大口,然后一伸手就长着递给林晚笑:

“你喝不喝?”

林晚笑微笑摇首,轻得像摇落睫毛上闪耀的泪光。

“我是一个天生体质连一点酒也不能喝的人,”她说:“我咳嗽。”

战僧也不勉强,自顾自的饮了数口酒,忽然问:“不愁门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怎样才能复兴?真是!”他说话的语调极其凶恶。

神情却极温柔。

林晚笑笑了。

她偷偷的、悄悄的、抿嘴笑了。

她不答,反而问他:

“你是怎么知道我是故意给他们抓来的?”

“嘿!”

战僧猎猎有气的说:“像你这种女子,要不是有几分情愿,就凭太平门那几个小蝌蚪还抓得了你?!”

其实林晚笑已不能断定、更没有把握,她给“太平门”的人带走之后会有什么“下场”

──这样回想起来,反而惊怕起来。

可是她不能不这样做。

其实战僧也不明白,林晚笑自小因“不愁门”给叛徒所害,弄得个家破人亡之后,寄人篱下,虽然伶俐过人,但也受了不少苦、忍了不可胜数的奚落,乃至她曾遭武林中有名的大侠龙喜扬的奸污侮辱,虽然,不谙武艺的她凭了过人的胆色和机智,设计杀了仇敌和龙喜扬,但心也伤透了,伤透的心自然便不再顾惜自己的身子。

是以报仇之心愈炽。

恢复“不愁门”之念愈烈。

这样,她便什么都豁出去了。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自己也知道在“下三滥”何家掌管大权的人,似乎并不热衷于替她和兄长林远笑光大“不愁门”她只有靠自己了。

──可是,至少“下三滥”一门里至少有两个对自己诚心诚意的。

“天之骄子”的何平。

还有“亡命之徒”的战僧。

两个都是有本领的人。

“你又没有出家,”林晚笑却转了个话题,饶有兴致的问:“为何人称你为战僧?”

“我幼年时曾在少林学过艺,出过家,这之后,也一向不喜欢蓄发,”他有点忸怩的用大手在短如干的发茬爬搔了一下,惺惺然的笑说:“我好战,有我在的地方就有战争,所以大家都叫我做‘战僧’。”

“何平呢?”

“他不同。”战僧哈哈的笑了起来,笑声甚豪,语音却十分孩子气“他是真的性情平和。”

林晚笑很喜欢男人这样子。

推重跟自己不一样的男子,这样子才像男子:胸襟恢宏,绝不妒才,自信而爽朗。

“刚才你使的是什么身法?”

“什么什么身法?”

“你刚才不是以四十一仰五十七伏的身法,破了梁削寒的‘树阵’吗?我就给藏在其中一棵树的树心里。”

“管它什么身法,只要管用便得!只要可以破阵杀敌,其实就叫四十一仰五十七伏又何仿!”

“所以”林晚笑笑的时候,像春阳在雪上,那一种难以形容无法掩映的美,令战僧心中有一声呻吟。这时,林晚笑正说到:“你虽然不是和尚,但也叫做战僧”

他们好像在谈出家的事,但男的女的,都仍身在十丈红尘里。

第四章“阿耳伯”史诺

她遇上他,就像小溪汇入了激流。

他为她打了不少仗、做了不少事、杀了不少仇人。

“我才不是为你做的,”战僧总是这样声明“那只是一些该打的仗、该做的事和该杀的人。”

直至那一天,在长久的杀声中,他有一种罕见的疲惫。

有时候,为了这种倦意,他很想从此天涯去,再不江湖行。

不过,现在他放不下,也放心不下。

他放不下她。

他对她放心不下。

他的仇人愈渐多了,有的是为她而结,其中包括了“小碧湖”游家的子弟、“兰亭”池家的好手、“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杀手、“太平门”梁家的高手;也有的是为何平而结。

她曾劝他撒手。

“我不为你,我是为何平。”战僧解释道“如果我放手,只有他一人帮你,那么,他不是结仇更多了?他是我师弟,减少他的仇敌是我理所当然义所当为的事。”

直到这一晚,他因三度浴血苦战,而觉甚累。

陡然,在深而长的幽黯中,他霍然坐起。

血腥味。

他嗅到血的味道。

血味来自房里。

身边。

他身旁倒下十三人。

倒在血泊中。

他这才醒悟:自己实在太累了,以致有敌人潜了进来,他在梦中依着本能杀了这些人,然后继续他的睡眠,到现在才醒过来。

──“下三滥”何家一门的武功,就连睡着的时候,也一样动作自如。

现在之所以蓦然醒来,是他生起另一警觉:

有人潜入隔壁房。

对敌人进入自己房间而可以不醒杀敌,但一旦有人潜入邻房便乍然而醒,对这点战僧自己也不明其理。

他抄刀就踢开林晚笑的房门。

林晚笑呀的一声,自被窝里陡坐了起来,月光映着她的雪面,受惊的眼神受惊的肩,依然清依然艳。

一人正行至她的床前,忽有警觉,立即回首,无耳缺鼻,貌甚骇人。

那人回身只见一张刀疤的脸,拦在房门前,在月芒之下,神魔一样。

他一咬牙,已打出一粒晶绿色的珠子。

珠子打着敌人的面。

那人一招得手,也不求攻,更不敢求功,立即飞身上梁,已穿出屋脊。

但一人长身拦在他身前。

依然是那一张有刀疤抹在颊上,神魔一般的脸。

那人立即翻身落地,跳回房中,想拿林晚笑当人质。

但那张神魔般的汉子又拦在他身前,还向他叱道:“梁允擒,你还待挣扎!”

梁允擒颓然住了手。

“你来干什么?”

“‘奇王’下令,要我请林姑娘回去,如果她听话,他会考虑以‘太平门’之力助林姑娘光复‘不愁门’的事。”

战僧望望林晚笑。

林晚笑抿着下唇,摇摇头。

“滚!”战僧喝道:“哪有这样子的‘请’法!”

梁允擒如获大赦,正要走,又犹豫。

“怎么?”

“你两位都曾放过我、救过我,有件事,我梁某人斗胆,向你提省。”

“说。”

“你得要小心了。我们‘太平门’值年掌门人‘奇王’梁八公,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战僧一笑。

“谁知道。也许有一天,我也不会放过他。”

“可是,我知道还有一人,他也要杀你。”

“普天之下,要杀我的岂止一人!就算是庸材,也总有十人八人欲杀之而后快,何况是我!”

“但这人不一样,你放过他,他未必会放过你。”

“谁?”

“何平。”

在这晚后,林晚笑常可听闻,来自隔壁房间的来回踱步、插墙叹息,也听到在月华洒浸下的庭院里,传来霍霍磨剑和虎虎拳风。

──莫不是这虎一般的汉子有着落叶一般的心情。

林晚笑决定要回去。

回“下三滥”何家“德诗厅”一行。

回去见一见何平。

她要问他。

“你真的要杀死你大师兄吗?”

其实,在月下磨剑、在房里踱步、在院里叹息的战僧,心里也在问──哀哀、忿忿、切切的问。

何平也要杀我?

你也要杀我?

──你杀得了我吗!

不。

要杀战僧,决不是件易事。

这点何平深知。

要杀战僧,得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但如果不杀战僧“下三滥”何家决不会再重用他。

何平一向是个有志气的青年。

他要在江湖上有所作为,那是要许多天时、地利、人和的,否则,纵拼一己之力,能做的事只怕十分有限,能有成就也不过是些微少许而已。

所以他要仗势力、实力、前人后辈之力。

因为他不能脱离“下三滥”

──离开了“下三滥”他就得从头再来,人生能有几个“从头”?没有了大树无处遮荫,他纵有通天本领,也难有所成。

何况,他自小承受“下三滥”何家的恩泽栽培,愿为“下三滥”生,愿为何家死。

而且“德诗厅”何富猛交待给他的任务,他也不得不完成。

他知道“未完成上头交待的任务”者的悲惨下场。

他英华正茂,只要上场,不要下场。

他更清楚何富猛交代下来这任务,一定会派人来监视他。

──既然监视得了他的,定必是“下三滥”中一流一高手。

这人选当然就是“阿耳伯”

他可不愿意落在“阿耳伯”手里。

──得罪、不听从“下三滥”上头意见的人,一向聪敏的他当然知道是何下场。

战僧就是个活例。

实例。

是以他没有选择。

他只有杀了战僧。

──问题是:他能杀战僧吗?

他能杀了战僧吗?

(我能狠心杀得了战僧吗?!)

“阿耳伯”不姓何,原姓史,名诺。他四十一,但白发满头、皱纹满脸、耳朵特别大、样子看去像七十八,是以人人都称之为:“阿耳伯”全名就是“阿耳伯史诺”

就因为他不姓何,姓史,而能在“下三滥”何家得到“何氏三老”乃至至尊无上的“何必有我”识重,主掌何家大权一十九年,若不是有过人的本领、羡人的际遇,只怕想活上十九个时辰都不易。

当然,这跟他是何富猛“小舅子”的身份不无关系。

就因为他不姓何,所以,他纵有过人的本事,至多只能成为接近权力中心的人物,掌握部分权力,但十九年来,建功无数,却仍未能真个进入权力核心,成为掌握权力重心的人物。

对这一点,阿耳伯觉得很悲愤。

他有才能。

但有才有能,不一定就能有成。

像他在“下三滥”何家的地位,恐怕绝大部分的武林高手穷八辈子之力也无法企及,但“阿耳伯”并未满足。

──人太易满足就不长进。

要成就成绝世之功名。

要权就得号令天下。

要出名就不怕遗臭万年。

要死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因为他不是姓何的,但却能在姓何的武林世家里统管长、方、圆、高、矮、屈六派,但要打入权力重心,他就得要等。

等待时机。

──“下三滥”年轻一辈的才俊,能在武功、胆识、才智、手段上跟他比的人绝对不多。

若有这样的人物,不是给他杀光,就是一早又附从于他,成为他的助力,也等于是他的实力。

剩下的是月半姑娘何嫁、减肥公子何人可、战僧何签、孩子王何平。

他只有等。

终于他等到了。

等到月半姑娘出嫁了,减肥公子战死了,战僧给逐出门墙,剩下的,就是一个孩子王了。

不过,等到只剩这个孩子王的时候,他也已行年四十有一了。

他觉得很惨。

出名、掌权、立功,要趁年少。要像西楚霸王一样,叱咤风云,雄霸天下,纵英年早逝,也算不枉此生了。迟成的功业,便没几分福气、喜乐可享,大半生已蹉跎而逝,凄凄迟迟的才搏得些小名小利小权,那算什么!

只是他还十几岁的时候“下三滥”出了个“减肥公子”何人可,惊才羡艳,他的每一战均灿古耀今,每一役都教骚人墨客写成了诗,那时候,遇着那么个光芒四射、才华四溢的同门,他见着了也只有避之不迭。

等到他二十几岁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何人可意外中伏身亡,但他自己正直初露头角之际,不意却败在一个女子手里。

──月半姑娘!

他爱慕何嫁,以为能在“下三滥”十年一度竞艺大赛中,能击群雄、独占鳌头,然后以此打动芳心,娶得何嫁,正式入赘何家,正正式式名正言顺的成了何家的人,以后做事,便不必投鼠忌器了。万未料到:他居然不是月半姑娘的对手!

这一役之失,使他颜面尽丧!

直至他设下圈套让月半姑娘出嫁而遇人不淑,以致成了半癫女子后,他已三十出头了,正等重振旗鼓,干出一番事业来,却恰好又遇上了战僧!

他和战僧龙争虎斗,你尔我诈,他斗不过战僧,但战僧却“败”了。

──“败”在战僧不只是跟他斗,而是跟整个“下三滥”里要权当令的人斗。

一个人要是跟所有的人为敌,那就注定了他必然要失败的。

待战僧给何家视为“叛徒”后“阿耳伯”已近四十了。

他再没作为,那么,此生也不会再有作为了。

这时,何平已冒出头来了。

而且还扶摇直上。

最令他不忿和不甘的是:

──凭什么“上头”要把林晚笑许配给他,而不是我!

想起林晚笑,她那微笑带媚的冷艳又七情上面来。

想到她“阿耳伯”就觉得寂寞难耐。

自从月半姑娘使他丧心倾心而又使他惨败受屈之后,他恨女子,直至见到像雪一样烧着的林晚笑,他才复萌娶妻之念。

可是,大家都说:林晚笑快要嫁给何平了,唯一能和何平一争长短的,大概只有战僧了。

──可恨,有关林晚笑的婚嫁,怎么从头到尾,都没有自己的份!

(仿佛自己就不配沾上林晚笑似了!)

他的恨意最浓的时候“德诗厅”何富猛就派给他这一个任务:

这“任务”就是去“看着”何平去完成一个“任务”

──何平的任务是去杀战僧。

从接下这“任命”的伊始,不管是何平杀了战僧,还是战僧杀了何平,他都不能/不会/不许让战僧或何平任何一人还活着、活在世上、活在他的前路、活在他眼前!

第五章三十七抽二十九送

她遇上他,像浮云闲遇湖心的天空。

这些日子以来,她知道在“下三滥”一门里,如果还剩下一个好人的话,那好人自然就是何平了。

在“下三滥”里,也只有何平是待她真的好、真的想帮她。

何平比战僧细心。

比战僧温文。

也比战僧不动声色。

何平的肤色白晰,双手很小,比弹琴女子的手还漂亮。

他的刀也特别美,不管刀形还是刀名,像他的出手一样,令人艳多于惊。

不过林晚笑也知道:战僧也是个好人。

──战僧与何平,两人都在帮她,只不过一在暗、一在明。她清楚战僧的为人:决不妄杀一个,身在邪道心却正,而且十分爱护和关切何平,只要他知道有任何人要对何平不利,他就会先过去把对方打垮──虽然对方原来根本不想对付他。

──如果说战僧如传言中所说的一样:是个邪道中人,那么,林晚笑肯定这个孤独而热心的人,早已改邪归正。

何平不该杀他。

那一次,她听到战僧一夜难眠,次晨,他一早背着蚯蚓剑出去了,林晚笑有些担心,(战僧最近常常带剑出去,好像正在调查些什么,连一向豁达豪迈的他也经常愁眉不展),到他房里去看看,却偶然发现桌上有一张摺皱了的纸条,她打开来一看,上面赫然以力透纸背,气若游云、清秀有劲的字体写着:

“宁负天下,不负本门;

当年曾会龙虎庙,

我登绝顶天为峰;

冬至大寒,不死不散。”

林晚笑看了,心乱得比摺皱了的纸团。她映眼觉熟,这肯定是何平的字!她也知道大寒将近,而三十里开外,便有一座“绝顶山”山上至高处便叫做“天为峰”峰上有一座残破的“龙虎庙”

她明白了是什么一回事。

于是她立即动身。

回到“下三滥”何家。

找到何平。

“你要找战僧决斗?”

何平画梅题款的手一颤。

“你要杀死战僧?”

何平垂目凝视他画的梅,尽是寒雪一点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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