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莉亚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假若莫蒂琪雅能看得见,必然会注意到达莉亚的神情改变而中止谈话。
“作为普通的女工,我不能随便发问,更何况在那个地方表达好奇心并不是一件好事。我要做的事是负责照顾阿尔泰娅,仅此而已。”
“你说那个人带来了三个孩子。”乔贞说。“但是你只见到阿尔泰娅?”
“另外两个是男孩。除了他们来到的那一天,我再也没有见过另两个孩子。也许是送到别的区域了;孤儿院很大,我又不能随意走动,所以也没办法肯定他们也留在那儿。至于那个男人,我也只见过两次而已。一年后,我从洗衣房回来的时候在小路上遇到他,他问我阿尔泰娅过得怎么样。我还是害怕他的,非常紧张,什么也没说。他正要追问的时候,就让一位负责人叫走了——他们不希望看到他和一个女工说话。这一点很奇怪……上面的人不让我接触那男人,也不愿意给阿尔泰娅提供好一些的床铺和吃的,但是同时又要求我就算豁出生命也要保护她。”
“我讨厌那个人。”阿尔泰娅说。“虽然自从把我留在孤儿院之后,就几乎没有见过面,但我知道他不可能是我的父亲。我有一些模糊的记忆……好像我曾经躺在一个绑着红色丝带的摇篮里,有一个女人在为我唱歌。她用会旋转的灯罩围住蜡烛,我就能从墙上、天花板上看见很多老在变幻着的影子。有骑士,有花车,还有……”
她摇了摇头。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都记不得了。毕竟那时候我还不到两岁。但是,我能感觉到一个戴黑色帽子的人把我带到了陌生的地方。好象某一天突然睡觉醒来,发现横梁上有壁画的天花板突然消失,变成了昏黑的一片。那一定是夜晚。能让我安然入睡的灯影,变成了树杈的影子。我当时一定是哭了——我有印象。但他就像没听见似的。他跑着,一直在跑。我不知道——”
乔贞听着阿尔泰娅的叙述,视线却放在达莉亚身上。她并不平静;然而由于身体仍然虚弱,略显苍白的脸色掩盖了大部分激动之情。她不仅仅是在听——她捕捉两人描述中的每一个字句,每一次语气的转折,将它们在沉默中搓成一根根色彩几近的透明的丝线,再循着她大脑的回忆轨迹编织出一个人的形象来。一个去世已经快十年的人,从这两个对他所知甚少的女人口中解脱出来,就好象初次来到人世间;在她们的话语之外,他并不存在。他成为了无法解释、无法归纳的时光回溯的剪影。就连乔贞也无法解释这个人物形象的性质。没错,他是狄恩,这是唯一的答案。但这两个女人以担忧、困惑混杂着些许恐慌的语气描述出的“戴黑色帽子的人”,并不是乔贞和达莉亚所了解的那个狄恩。这并非是因为他表现出了不同的人格,而是因为她们尚没有机会去认识他,只能碰触他的表层——军情七处的原定继承人。拥有这样一个头衔的人,本来就是该和威压、恐惧等词相连的。莫蒂琪雅和阿尔泰娅看到的是有可能和这些让人精神紧缩的词共生存的,从狄恩的心灵表层剥落的那一部分。
阿尔泰娅继续叙述着自己对童年模糊记忆的惋惜,以及坚认自己是从亲生父母身边给带走的念头。她叙述这让幼年的她无法理解的谜团,是怎样慢慢地统治了她逐渐成长的内心恐惧。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人生从一开始就遭到了摆布,心智越成长,她就在这个问题上设想得越多,恐惧和困惑也就加倍。和这种内心焦虑抵抗的最重要方式,就是把将自己带离摇篮来到这深山中孤儿院的黑帽子男人,当作是可以触及的罪恶源头。这样会好受一些——承认有实际的、可以触摸的人在搅乱你的人生。
“你们是怎么遇上贡多雷的?”乔贞说。
莫蒂琪雅显得特别为难。就像雨云掠过,把山腰上广袤的绿色树林染成了铜灰色一般,她的表情也蒙上了阴影。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已经照顾阿尔泰娅三年了。
“我不得不带着阿尔泰娅离开孤儿院,那儿遭到了袭击。我完全不理解这是怎么发生的……只是那天半夜,突然就让一阵接一阵的噪声给吵醒了。我睡觉的屋子没有窗,但我马上听出了燃烧和惨叫,就知道不对劲了。刚出门来到走廊,就有一泼血液洒到了我的脸上。原来是两个卫兵在我眼前杀掉了一个入侵者。那时候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快找到这孩子。”
莫蒂琪雅非常节制地描述出了孤儿院的惨景。在这个过程中,她打断自己很多次,右手一直紧紧地按在膝盖上,左手大部分时候拇指和小指都会不安分地来回摩擦,但偶尔也会平顺地安放在阿尔泰娅的手掌下。幼年的阿尔泰娅发觉自己让狄恩带到了荒郊野外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混沌;而在孤儿院的劫难中四处奔走的莫蒂琪雅,同样面临着深不见底的混沌。她看到了血和火。她听到了血,闻到了火。她踏过死人的股骨,活人的手指头,一件又一件无人再拾起的,失败者遗下的铁剑。带着腥味的浓烟嘶叫着掠过她的身边,在她的手腕上留下灰烬的指纹。
乔贞听见她这么说:
“我看见了当初要我发誓保护阿尔泰娅的负责人。他右手和右腿都断了,但没有死。他也许是疯了,抓住我的脚腕,不停说‘这一天终于来了’。我不得不踢他的脸,让他松手……因为一个很可怕的人在走近。他全身都是黑色,我开始还以为就是带来阿尔泰娅的男人,但很快发现,并不是的。这个人戴着一副奇怪的铁面具,身上明明着了火,他也不在意。他没有武器,但右手的拳头是金属制的,上面还滴着血——他的整个右半身都有血。我当时吓得快疯了,使劲踢负责人的脸,踩他的手腕,直到他放手。也许是我杀死了他,但我当时一点也不在意。因为……”
她遮住了眼睛,仿佛双目因为这回忆中恐怖的一幕而复明;在强迫性的回忆中,她只能看见让她痛苦的事物。
“……因为,他是从孩子们的寝室里走出来的,带着身上那些血……我没法想象他是什么人,做了些什么。我只知道自己必须带着阿尔泰娅离开。即便负责人没有让我发过誓,我也早就下定决心非得保护好这孩子不可。”
她最终找到了阿尔泰娅,并且幸运地追上了一架车夫本打算独自离开的马车。马车冲出了孤儿院,但是却在当夜引发山洪的暴雨中跌落悬崖。在下坠的过程中,她紧紧抱住女孩,但是落地时的冲击力还是把两人颠开了。撒手的那一瞬,她就晕了过去。当醒来的时候——
“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因为眼前一片黑暗。我想这就是死后的世界,是我刚才杀死了一个人的惩罚。但后来我摸到了自己的裙子,摸到了座椅垫子,舌头尝到了雨水的味道。我用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眼皮,痛得我全身都打了个抖索。那时候我才知道,我瞎了。”
她艰难地说出“我瞎了”这个短句,就好象每个音节都是淤泥中渐渐下沉的顽石,不耗尽力气便不可能把它们都拔出来。这十年来,一直隐藏在她内心的痛苦,凝缩到了对“失明”这个事实的自我认知上。当她承认自己在那个满是血腥味的雨夜成为了瞎女人,一切与之相关的记忆就开始倒流,冲撞着从那一夜开始就沉积在她内心深处的余烬。
随后,就是她和贡多雷的初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