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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济的确有事,他应邀前往多佛尔出席一场全球论坛,刚抵达会场门口,他接到了季若亭的电话。

“若亭,这么晚还没睡?”

季若亭在电话里道:“睡不着,就起来随便画点东西了。”

“大艺术家的灵感总在深夜迸发,看来又有不得了的作品要诞生了。”

电话里传来季若亭的笑声。“你嘴上是会哄,人却是经常不在身边。”

“等我下周回来一起回夏园看望妈妈,我给你们都带了礼物。”

季若亭若随口问:“听说你还带那孩子一起去了波士顿?”

“嗯,顺便带上他。”

“我看你最近隔三岔五就去夏园,是与那孩子越来越亲近了。”

李云济答:“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谈不上亲近与否。”

“云济”季若亭的声音低而轻:“为了演好这一场戏这样劳心费力,值得吗?”

李云济站在无人打扰的大堂角落,眼望人来人往的大门,阳光从高处洒落,若神圣的悬临。

“我高中那年父亲去世,母亲信佛不问家事,是奶奶一边撑起公司,一边照顾母亲和弟弟,督促我念书上学,教我管理家业,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始终站在我这边。”

“我如今所做的这些,都不及她为我们做的一片鸿毛。”

电话里静了片刻,“云济,我很抱歉”

李云济说的这些事,季若亭都知情,只是今日提起的不是时候。妻子的声音充满歉意,李云济没再多说,结束了这场对话。他进入会场坐下休息等开场,另一边游跃还在水深火热之中。

教授很亲和,有耐心,已经尽量用简单的词汇放慢语速与游跃沟通,然而走在学院阳光通透的建筑里,听教授与他介绍学校的历史,墙上挂画的来历,不同教室的功能,游跃不得不边在手机上查翻译边满头大汗地给回应,手机键盘都快敲出火了。

彼时他还没学会运用可以实时进行语音翻译的软件,李云济又不在身边,教授看出游跃快哭了的表情,大笑着安慰他放轻松。

“李这个人就是喜欢搞魔鬼训练。”教授笑着说:“我带你去吃三明治吧,吃点东西会让你放松一些吗?”

游跃忙说谢谢。教授带游跃去另一个院区的就餐区买三明治,游跃趁空闲低头给李云济发消息。

论坛会场上,李云济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一下。李云济拿出来,看到游跃发给他的消息。

[哥哥,今天能不能早点来接我?]

后面附一个哭的表情。李云济看着那个眼泪不停的表情,忍不住一笑。

游跃接过教授递来的三明治,在这一下午强大的心理压力与精神折磨之下,游跃食之无味地吃着冰凉的三明治,忽然就想开了:反正他已经是个众所周知的差生了,又有什么好遮掩的呢?自己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别人不也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吗?人家教授都没当回事,他还扭捏个什么?

游跃提精神,主动对教授说:“谢谢您的三明治。”

教授笑道:“不客气,打起精神了吗?”

游跃半懂不懂的,还是点头:“我可以去学校的图书馆看看吗?”

“当然可以。我带你去拉蒙特图书馆吧,那里的氛围会更轻松一些。”

日近斜阳,李云济来到拉蒙特图书馆,在公共讨论区找到了游跃。游跃坐在一圈肤色各异的学生之中,身旁就是教授。学生们氛围活跃,乐于讨论,只有游跃像一只格格不入的呆滞考拉,挤在一众大学生中间抱着水杯瑟瑟发抖。

游跃第一个看到他,那目光宛如看到天降救星。李云济走过去,教授终于停下意犹未尽的讨论,起身朝李云济走来:“李!你的工作结束了吗?时间过得真快。”

游跃跟着过来到李云济身边,李云济抬手放在他的肩上把人揽到身边,算作安慰。教授笑道:“我带你的弟弟来图书馆,恰好遇到我的学生们在讨论作业,我就拉着他一起加入了。我们聊得相当愉快,对吧弟弟?”

游跃听了一下午高强度的学术英语,现在正头昏脑胀,只知道教授问他对不对,他点头:“对。”

李云济笑着与教授道谢,邀请对方一起吃晚餐。然而教授与学生们正讨论到兴头上,只将他们一路送出图书馆,道下次再聚。

“你的弟弟很棒。虽然他目前的基础还不大好,另外还有一点点可爱的笨拙。”教授对李云济说:“但是他很勇敢,从未逃避与我们交流。他会变得更优秀的。”

李云济淡然答:“我也这么认为。”

游跃听懂了。他抬头看向李云济,李云济带他离开学校,垂眸看他一眼。

“看什么?”

游跃想问,我竟然很勇敢吗?

你真的也认为我会变得优秀吗?

但他没有问出这个问题。“我还以为你要好晚才会来。你说你要参加一个会议”

“原本是这样。”李云济漫不经心道:“但我提前离开了。”

游跃愣一下:“为什么?”

“你不是希望我早点来接你吗?”

李云济低头看他的时候,那双黑眸受温暖的阳光影响,其中星点的笑意也像能够融化。

最初的冷漠和不耐似乎已全然消失了。

游跃低下头,小声而谨慎地回答:“是的我希望。”

晚上回到公寓,游跃吃完饭后说自己想回房学习,李云济心想这小孩倒是积极,随他去了。夜里冷风呼啸,李云济洗过澡回房翻一会儿杂志,关灯睡觉。

半夜一点,游跃从台灯前抬起头。

白天时受到大量信息的冲击,导致一直到现在他的大脑皮层都处于兴奋状态,神经元活跃得满脑子乱蹦。他从平板电脑里找出一篇电影片段原文,把电影下载下来翻来覆去重复看那个片段,然后模仿演员的口音和语气背。原文的单词量很大,游跃一边背一边在房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坐在桌前,一会儿爬到床上站着,又回到桌前把整篇默写了一遍。

夜风吹得窗户微微作响,游跃背完原文,感觉还不错,没有忘词,很流畅,口音好像也模仿到了。他觉得自己进步了一点,如果明天再进入一个全英文的交流场合,他或许不会再那么害怕了。

下午在学院精英的环绕下彻底感受了一场深度的学术氛围,当时的游跃一度为自己和精英们天差地别的悬殊中自卑到尘埃里,但从嗡嗡的图书馆议论声中脱离出来后,这种无比的自卑和羡慕又化作一种亢奋,持续刺激着游跃的神经。

“咚咚”,很轻的敲门声。李云济从睡梦中半醒过来,还以为自己做梦幻听。然而门轻轻打开了,一个人影悄悄走进来,那谨慎的样子,李云济差点以为是贼。

“哥哥。”一身睡衣的游跃摸到床边,规矩地爬上来跪坐在床沿的位置,只占很小的地方。

他双手撑在床上,凑近一点压低声音,仍能听出点雀跃:“你睡着了吗?”

李云济吸一口气,开口:“你觉得呢?”

他的嗓音里还有刚被吵醒而带来的低气压与沙哑。游跃却宛如一个学魔怔了的小神经,又靠近一点:“我今晚背下一篇英文原文,我背给你听好不好?”

李云济都快气笑了:“你不会明天早上再背?”

“我怕我明天早上就忘了而且你也不会有空等我复习好再听的。”

如果是平时的游跃,一定不会做这种半夜把人吵醒就为了让人听自己背书的神经事,但今晚的游跃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学习能力,那股骨子里的轴劲在此时此夜展现得淋漓尽致。

李云济头好痛,他本想拉起被子把这直头楞脑的傻子掀走,目光却瞥到他光着的双脚:“怎么鞋也不穿?”

“我怕穿鞋过来吵着你。”

李云济挺有礼貌地:“你不是直接把我叫醒了吗?”

游跃终于意识到自己学习一晚的成果此刻无法有展示的机会了,他默默且郁闷地准备爬下床,李云济却重新闭上眼睛,往旁边挪了一点:“进被子里来。”

游跃怔了怔,乖乖掀开被子窝进去。被子里温暖,李云济躺在他的旁边,昏暗中看不清脸,只听见他低哑的声音:“背。”

游跃就像一个被按下开关的小机器人,马上张口开始背。李云济听了一会儿,咬字的确比之前听起来舒服一点。再听一会儿,听出来是电影《傲慢与偏见》里的台词。

游跃就趴在他的枕边,隔着半臂的距离,声音轻而温和,含有少年人的一点稚气与清澈。

“你必须知道你一定要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做的。”

“以前我几乎不敢奢望。请你老实告诉我,你的心情是否还和四月里一样?”

“我的心愿和情感依然如旧。”

“如果你的感觉改变了的话我想告诉你。”

“你把我的躯体和灵魂都占据了,我我”

窗外的风声好像变小了,宁静如田野上的薄雾包裹。枕边传来的诵念带着笨拙的模仿,似含有投注的感情,像雾里一飞而过的蝴蝶,翩翩然晃出一条无规律的行迹,飞进绵长的梦境。

第二天一早李云济醒来,枕边已经空了。他换好衣服下楼的时候,游跃已经准备好早餐,给他泡好了咖啡。

李云济坐下喝一口咖啡,注意到对面游跃带着期待的目光,不紧不慢道:“口音有进步。”

这是迟来的对游跃半夜背书结果的评价。游跃等了一晚上,此刻终于放下心,“那就好。”

李云济提醒:“但是不可以再半夜爬我床上背英语了。背诗也不行。”

游跃赧道:“昨晚我有点冲动,以后我会控制好自己的。”

“看你这么爱学习,上午再带你去麻省理工逛逛?”

游跃一口气差点堵在心口,嗫嚅:“说说好的带我去看海呢哥哥”

李云济淡然吃早餐:“你不会想去看的。”

要连续两天高强度浸泡纯外语学术环境对游跃来说还是太心累了,游跃鼓起勇气道:“我想去。”

李云济看他一眼,一笑:“好。那就去看海,走吧。”

游跃本以为自己今天能逃过一劫,然而当站在海岸线上被来自北冰洋寒流席卷吹来的西北风抽打全身的时候,游跃终于明白李云济今天早上那个微妙的笑容的意义了。

李云济的风衣被吹得飞舞,他淡定地低头问:“去沙滩上走走?”

游跃实在冷得受不了,背过风埋头躲在李云济的大衣后面:“不不不了,还是回去吧哥!”

“你看海面上那些正在训练的帆船队迎风起帆多有激情,难道不比你练英语有趣?”

狂野的冷风加上李云济的冷幽默,对游跃简直是双重暴击:“我练,我回去练英语,还是大学城最有趣!”

李云济这才拉开大衣把游跃一裹,把人拎回了车。下午两人去了大学城,中途还和奶奶打了视频电话。接下来的几天里,只要李云济不忙工作,他就会带游跃外出去各种地方,植物园,博物馆,艺术展,波士顿周边的小镇等等。当然,一应交流依然是让游跃进行,李云济只在一旁负责救场。

如果李云济有事,游跃就在公寓看书,或者坐在沙发上看新闻,看电影。

在一周快结束的最后两天,波士顿下雪了。

公寓背后的小花园里积起一层雪,从未见过这么大雪的漓城人游跃宛如发现新大陆,一早醒来就趴在窗户上傻傻地看。吃过早餐后,李云济见他往花园跑,提醒:“要玩雪就把手套和围巾都戴好。”

游跃远远答:“好的。”

李云济穿好羽绒服,正要出门,脚步声又很快过来。游跃快步到他面前,取过衣架上的围巾,递到李云济面前:“哥哥,围上吧。”

李云济弯腰,一手放在柜子上,身体倾向游跃。游跃懂了李云济的意思,举起手臂踮脚,给李云济戴好围巾。

真是位很会被伺候的大少爷。游跃心想。他这样的念头全无贬低之意,仅是单纯的感叹。有的人生来就被好生对待,时而流露出矜贵的姿态时都不令人感到讨厌,至少游跃是如此感受。

两人的距离很近,李云济对游跃说:“玩一会儿就进屋里去,外面冷。”

男人身上温暖好闻的味道,已经是游跃熟悉的气息了。游跃的手从围巾滑落,他回答:“好的。”

游跃目送李云济出门,直到李云济坐上车,黑色的轿车渐渐消失在白银的雪景之中。

游跃一个人奋力在花园里堆出一个雪人,期间管家来检查暖气和送食材,帮游跃用石子和掉落的枝条给雪人装上眼睛和手。

游跃不时就要下楼来看看他的雪人,每一次都要把雪人摸得更圆。

偶尔从书中抬起头走神的间隙,下雪的天色灰蓝,异国的建筑层层向远,天黑以后,点点的光从一个个窗户中亮起。

游跃总以为自己在做梦,他也看到过这样灰蓝的天空,走过大釜区经年老旧的钢筋水泥,一排排住户像千层蛋糕叠上天空,天空被密密交错的电缆线和水管切割成碎裂的蓝色糖片,洒在这块坚硬的蛋糕上。

李云济从公司回到公寓的时候,夜空仍飘着小雪。他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想到什么,来到后门拉开半掩的门。

游跃果然在玩他的雪人。花园里的灯开着,游跃又在大雪人旁边堆了个小的,他的帽子和围巾上都落了雪,玩得不亦乐乎。他转头看到李云济,露出开心的笑容:“哥哥,你回来了。看我堆的雪人!”

一瞬间李云济有些恍惚。眼前这个少年的脸短暂的与他脑海里的小真重合了,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看到游跃发自内心的笑容。

无论如何,他只是个孩子,即使过去的人生孤苦贫困,即使遭遇可怕的人生变故,也依旧会为微小简单的快乐而露出笑容。

这不正是自己想看到的结果吗?他所做这一切不过就是要让少年沉入这场现实的美梦之中,再多像他真正的弟弟一些。

正如从前每一次为了达到一切自己预想的结果而付出的时间和耐心,这次也是一样。

“很可爱。”李云济如此回应游跃,面色沉静温和:“给你拍张照?”

“好。”

游跃没想到李云济会主动这么说,忙到雪人旁边站好。李云济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准备了。”

游跃很少拍照,他有些害羞地站在雪地里,对镜头露出一个不大自然的笑,抬起一只手比一个耶。

李云济拍下一张照片,对游跃说:“好了。今天玩了这么久,该休息了。”

游跃听话地跑上台阶,李云济把照片发给他,游跃拿出手机点开看:“拍得真好。”

游跃的脸颊红扑,鼻子和嘴唇都通红,既是冷,又是玩得兴奋。李云济对他说:“去洗个热水澡,上床睡觉。”

游跃很喜欢他拍的这张照片,看了又看,抱着手机上楼去洗澡。李云济回到客厅坐下,拿出手机点开相册,删除了刚才拍下的那张游跃。

他点开云端把备份的照片也一并删除,随后把手机放到一边,拿过电脑打开办公。

一周的时间飞快过去,离开的前一天,游跃一整天没有出门,因为李云济自早上出门后就一直没有回来过。

没有李云济的允许或陪同,他不敢独自出门。花园里的雪已经快化了,他与管家一起打扫花园和房子,壮起胆子主动和管家聊天,管家是位身材健美的女性,为他做了可口的午餐,还与他分享健身心得。

“您比第一天来的时候看起来开心得多。”管家笑着说。

“我第一天来的时候很沮丧吗?”

管家思考了一下,认真回答:“不能说是沮丧,不如说您在我心中的第一印象是——一位忧郁的美少年。”

游跃拿手机查了一下“忧郁”这个英文单词的意思,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自己,心想我不是忧郁吧,应该用“没精打采”来形容?还是嗯,穷酸透顶?

夜幕降临,街灯亮起,管家也离开了。游跃洗过热水澡,抱着平板坐在一楼客厅沙发上学习。

时钟指向十二点,游跃终于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他放下平板从沙发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背,走到玄关见李云济进屋,反手将寒风关在门外。

李云济脱下大衣挂到衣架上,游跃走近过去,这才闻到淡淡的酒味。

他试探问:“哥哥,你喝了很多酒吗?”

李云济抬起头,黑眸沉沉的。他面色正常,答:“没有很多。”

李云济与他擦身而过,去了客厅。游跃去厨房用温水泡一杯蜂蜜水,端到客厅时见李云济坐在沙发里,刚燃起一根烟。

李云济极少在室内抽烟。他自己解开了衣领,露出衣领下的锁骨和微红的皮肤。

游跃不知道李云济究竟醉了没有,也不知道他醉后是何状态。他小心地走过去,蹲下来把蜂蜜水放在李云济面前的矮桌上。

“哥哥。”游跃小声唤。

李云济安静地抽烟,垂眸俯视蹲在自己腿边的游跃,烟雾掠过他的双眸,挡住其中所有情绪。

“喝点蜂蜜水,我扶你上楼休息吧。”游跃说:“你看起来好像醉了。”

李云济的唇离开烟,雾落到游跃的脸上,游跃轻轻咳一声,避开烟雾正想站起身,李云济抬手放在他的耳边,指腹抚过他的耳畔。

游跃半跪在地毯上,怔愣地不动了。

“为什么觉得我醉了?”李云济的声音低沉,像是冷的,又好像含着温柔。

“我”

游跃的声音在李云济的手掌覆上脸颊的时候戛然而止。男人的手心温暖,手指一遍一遍抚摸他的眉眼。酒精的味道像在缓慢地蒸发,上升,弥漫在二人周身每一寸的空间。

“有时候,我依然以为自己在做梦。”

李云济注视着游跃,从游跃的眼睛,鼻子到嘴唇,手托着游跃的脸,令他仰起脸,另一只手上的烟还在缓慢地燃烧。

“为什么你们这么像?”李云济低声喃喃。

“为什么你会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

游跃双眼眨了一下,像轻轻一颤。他不知如何回答,李云济按得他下巴有点疼,他抬起双手轻轻放在李云济的手臂上,却不敢真的开口让李云济放开自己。

李云济也没有想从他的嘴里得到答案。一夜的觥筹交错,有互敬也有独酌,最后已懒得去管几杯过喉,手中是红酒还是香槟。

如果是小真,他会如何对待一位喝醉的兄长?李云济如何去想,也只能想出一个模糊的景象,因为他们之间没有过这样的场景。实际上他与弟弟的相处时间寥寥,他在高中毕业后前往哈佛念书,那时小真才6岁。大学课业繁重,他还要兼顾公司事务,一年只回家一两次。

后来他研究生毕业回国,进入集团分公司高层,一步步往上到集团核心,期间结婚成家,即使身在漓城,每月回夏园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总是小真主动与他打电话,发消息与他分享生活,即使他无法每一次都回复。

他不会缺席重要的家庭聚会与家人的生日,但若还要要求日常的陪伴,于他而言实有难处。还好除了自己,小真还有很多人陪伴。

直到车祸发生——

直到李云济发现连李叔对小真的了解程度都比自己细致,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

李云济,你把一个和小真相像的孩子接回家,亲自指导,费心费力,只是为了奶奶吗?

你是否存有丁点的私心,也是为了慰藉与原谅自己?

“小真,你怪我吗?”

李云济低头,脸庞轻轻蹭过游跃的侧脸。烟被按熄在桌上,他的额头抵在游跃肩上,声音中有一丝隐忍的痛苦:“小真我也想你了。”

“我不是个好哥哥。”

“我没有照顾好你对不起”

游跃跪在李云济面前,男人的手臂环住他,将他紧紧抱进怀里。他听李云济叫自己小真,呼吸很重地落在他的肩头,那浓烈的情绪随着紧贴的身体入侵进了他的心脏,令他也找不着方向地跟着痛苦起来。

李云济抱得他好紧,他却只敢小心地把双手放在男人的背上,一个字也不敢开口。

他不敢打断李云济此刻的“幻想”。异国的夜晚,将寒冷隔绝在外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房间,醉意层层发酵。或许对李云济而言,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痛才能片刻地发泄出来。

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以后,这一夜就会如同黎明前的融雪,静悄悄地流逝而去。

从美国回来后,游跃继续按部就班地上课、练琴,比之前更加认真对待所有学习课程。除了上课、吃饭和睡觉,他不是在琴房,就是在大书房。

阿梅拉他去外面散步:“少爷,您每天也是要运动的!”

阿梅说得也没错。游跃放下笔,和阿梅出去散步。天气已进入秋冬季,漓城白天的气温仍快二十度,夏园的花开得繁盛,植物园中绿意盎然。

两人沿着花园道走了一圈,躲在树荫下一起吃阿梅买回来的小零食。阿梅知道他吃不惯家里的甜口菜,时而就从外面的街角小店买来零食给游跃调调口味,免得他总是被一日三餐腻得生无可恋。

“少爷,您的大提琴拉得越来越好了。”阿梅吃得嘴巴鼓起,不停夸奖游跃:“我今天蹲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比从前好多了!”

游跃专心吃一块薯角,舔舔手指:“有什么好的,一首练习曲都拉不顺。”

“我觉得已经很好了呀,许老师不是也夸了您吗?其他老师都和李叔说,您学习进步好快。”

听她这么卖力鼓励自己,游跃笑道:“嗯,我会再接再厉的。”

两人把吃完的零食袋扔进垃圾桶,刚从花园道的拐角走出来,游跃就看到了站在花圃边望着一朵花出神的白萱。

白萱转过头,怔怔看着游跃。距离游跃上次见到她,她的鬓发白了许多,头发松松挽着,身形消瘦,五官秀美,一双美目却了无神采。

游跃轻声对阿梅说:“你先回去。”

阿梅哪想到会遇到夫人,忙鞠躬打个招呼,小跑走了。游跃面对白萱,想起最初来到夏园的那一晚,这位失去孩子的女人情绪失控地冲到自己面前。他为此心有余悸,怕自己说错一个字、做错一个动作就会触及到她敏感的神经。

“夫人,您好。”游跃谨慎地措辞。

白萱听到他的声音,缓步朝他走近几步,又走近几步,直到来到他的面前。那目光太复杂了,像是在阳光灿烂的花园里偶遇一个许久不见的宝贝,又是在看一个已经离去的亡魂,下意识想要给予思念和温柔,却清醒地认知出虚假,而感到失控的痛苦和恨意。

“云济怎么教你的?”

白萱的眼角发红,双臂横在胸前抱紧,声音有一丝颤抖:“谁让你出来乱逛了?”

游跃后退一步:“对不起,我这就回去。”

游跃正要转身,却听白萱喃喃开口:“你一点都不像。”

“你只是个替代品。”白萱红着眼眶冷冷注视游跃,眼中泪光隐现:“无论云济如何对待你,教你你永远都没法代替小真的位置。”

明媚的阳光洒落生机勃勃的花园,游跃站在阳光下,面色白而浅淡。他诚心诚意地开口:“是,我永远都不会真正代替他的。”

他的声音降得低弱,如随风轻散:“因为我也有自己的名字。”

白萱直直看着他,惨淡的唇微微颤着。不远处绿茵白墙下出现一道人影,李云济高大的身影从花丛中走来,行至二人面前。

“妈。”李云济仿佛没有看到白萱眼中的泪痕,似乎也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的模样,“我和若亭来看你,到处没找到你的人,原来在这。”

白萱僵硬地转过头,胸口仍在微微起伏,无法平静。李云济平淡开口:“该吃饭了,走吧。”

李云济看向游跃,示意他也过来。游跃还没说话,白萱就先开口:“我不想看到他。”

“您需要习惯。”即使自己的母亲如此开口,李云济的情绪也没有一丝变化:“到明年过年聚会、奶奶的寿辰,你们都要共处一室。”

白萱僵硬站立片刻,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游跃走上前来,李云济揽过游跃的肩膀走向主宅,游跃怕刺激到白萱,试着问:“哥哥,要不还是下次再”

“没有那么多下次。”李云济说:“听我的话。”

游跃不再说了。

他再次来到主宅,奇怪的是分明都在夏园,比起更小更偏的副宅,主宅的气息总让他感到压抑。

午餐已经准备好,季若亭带着李君桐坐在桌边,见李云济与游跃一同进来,脸色微微变了变。

季若亭看一眼白萱,白萱面无表情到李君桐身边坐下。五人各自落座,游跃面对眼前一桌精美的菜肴,预感自己这一顿饭又要胃痛了。

季若亭主动开启话题:“妈妈,云济这次从波士顿回来给我们都带了礼物。您的礼物放在客厅了,吃完饭就拆开看看吧。”

这一路走回来,白萱竭力平复了心情,也知道季若亭在缓和气氛,勉强接道:“好。云济送了你什么?”

季若亭笑道:“云济拍了列维坦的一幅画送给我。”

“他最会投你所好,疼你得很。”白萱深吸一口气,转而面向李君桐:“桐桐,爸爸这次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回来呀?”

李君桐慢吞吞咀嚼,没回答。季若亭替小孩回答:“云济给他带回一套作者亲笔签名的自然生物绘本,他已经看了一上午,喜欢得很。”

白萱却只看着李君桐:“桐桐,怎么不理奶奶?”

李君桐看她一眼,目光清凌,依旧不声响。游跃看着这一幕,心中莫名感到一丝静谧的窒息。

白萱得不到小孩的回应,固执地又问了一遍:“奶奶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就不理奶奶呢?”

李云济放下餐具。季若亭反应很快,倾身搂住李君桐,手不着痕迹地护住小孩的身体:“妈妈,你知道桐桐不爱说话的。”

游跃不敢动筷子,紧张地看向李云济。李云济沉静道:“妈,桐桐谁都不理,不是只对你这样。”

白萱紧闭双唇,勾起一个自嘲的笑意。

气氛实在算不上和睦,季若亭转移话题,问游跃:“去美国一趟回来,感受如何?”

其他人都看向他。游跃骤然成为视线焦点,手心一下就紧张得发热了。

他想出一个词:“我受益匪浅。”

他看到李云济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心中放松一点。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错话,季若亭也笑起来:“听云济说,你连出国去玩都在学习,还和哈佛教授与学生一起研讨,相当了不起呢。”

这可太往他脸上增光添彩了,他只是杵在那群学生里充当木头桩子而已。游跃讷讷地:“我只是坐在那里,什么都没做。”

白萱忽然开口:“听说你从小在大釜区长大?”

游跃没想到话题怎么突然跳到自己的真实经历上,他回答:“是的。”

“读的什么学校?”

“小学和初中在红十字会大釜区学校,高中在崇明中学。”

这两个学校皆位于大釜区,都是不入流的差校。

白萱:“听云济说你学习很认真,那为什么当初没有考上更好的学校?”

季若亭在一旁道:“妈妈,他在福利院长大,经济条件和学习环境都很有限。”

“我记得政府一直有这方面的救济金吧?”

“的确如此”

游跃忽然镇定开口:“是的,有救济金,我的哥哥谢浪也一直在勤工俭学,给我生活费和学费。他与我是相同的生活环境,但他就很优秀,考上了大学。”

一直沉默没插话的李云济静静看他。游跃尽力让自己平静地与白萱对视,诚恳答:“曾经是我不懂事,不懂得什么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现在我受到了你们莫大的帮助,我我什么都没有,我无以为报。但我会竭尽所能达到哥达到李先生的要求,我一定遵守承诺。”

桌上静了,只有李君桐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兀自吃自己碗里的食物。

“妈。”李云济终于开口:“伤害他也不会让你得到任何缓解,别再这样做了。”

白萱面色苍白,细瘦的手放下餐具,她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站起身:“我吃饱了。”

白萱离开了餐厅。李云济见游跃一副毫无胃口的样子,说:“吃饭,吃完回去继续练琴。”

游跃感觉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但李云济很淡定,季若亭很淡定,李君桐比谁都淡定。于是他也只能好好吃完饭,赶紧回副宅去练琴。

李云济与季若亭难得都回到漓城有空,便把李君桐接回公寓住。白天季若亭在家陪儿子玩,李云济晚上回到家时,夜已深,小孩大概已经睡下了。

他洗过澡回到房间,房里灯光半暗,有淡淡好闻的熏香味道。季若亭穿一袭丝绸睡袍半靠在床上,落地窗外远见高楼与海湾,繁荣之城的华灯倒照夜空,勾勒季若亭映在窗上美好的身形。

季若亭拿起遥控器,降低荧幕音量:“等你等得都要睡着了。”

季若亭是个气质清冷的美人,对谁都淡然有礼,只在李云济面前流露出生动鲜活的一面。他拉过李云济的手,起身吻上李云济的唇,李云济搂过他柔软的腰。

季若亭抱紧李云济的脖子,唇舌缠绵间喘息嗔怪:“还以为你今天也没兴趣”

李云济低笑一声:“我有那么不识趣吗?”

或许是太多天没见,也或许是氛围正好,长久沉积的情欲终于被缓缓点燃。季若亭纤白的手臂抚摸男人健硕的脊背,呻吟一声接一声。

“云济,云济”季若亭鬓角出了汗,“这次不要戴套吧”

李云济停顿片刻,笑道:“一个都顾不上了,还想要一个?”

“可是——”

季若亭的话语断在短促的叫声中,呻吟渐渐支离破碎,不成语调,他轻易迷失在李云济给予的欲望浪潮之中,再无法思考任何事。

第二天李云济早早起床出门,公司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处理。到公司后处理邮件和文件,开会,转眼一上午就快过去。

李云济刚回办公室坐下喝水,秘书的电话打进来:“李总,李岚先生来找您,正在会客室等候。”

李云济:“让他直接进来。”

不一会儿办公室的门打开,一身休闲西装的李岚走进来:“云哥,没打扰你忙吧?”

李云济说:“装模作样。有事就直接打我私人电话,还让秘书转述做什么。”

李岚煞有介事:“我今天是来例行汇报工作的,见我上司当然要按规矩来。”

李岚现在李氏集团名下一家科技公司任总经理,他自己从小爱好新潮,喜欢各种高科技,自己做老板后更十足锐气,公司已在国际移动端与游戏市场牢牢占据一席之地。

李云济:“有话就说。”

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李岚这种天天浪得找不着人的。李岚扯扯领带,在沙发坐下:“前几天海龙王那小蛮子不是回来了嘛——”

“”李岚一开口李云济就无言:“好好一个小姑娘,不要给别人起这种外号,没修养。”

海家的宝贝女儿海松月,也是他的妻子季若亭的表妹,精灵可爱的一个女孩,只因属相为龙,性格——稍有娇蛮,就被李岚这口无遮拦的竹马哥哥取了个既不优雅也不可爱的外号“海龙王”。两人一见面就吵闹,年年如此。

李岚小声嘁一声:“什么小姑娘,小霸王还差不多好吧,海松月她回来过生日,然后她爸妈我爸妈非要我带她去吃饭,这吃饭的时候吧,我们就聊起海杉”

海杉是季若亭的表弟,与小真一同在那场车祸中丧命。听到这个名字,李云济手中的笔一停。

李岚观察他的表情:“云哥,我也不想在你面前提起这件事,但是我确实绕不开。”

李云济平静开口:“你说。”

“你可能不大清楚,海松月和海杉虽然是兄妹,但两人关系一直不算好。海松月不喜欢他的哥哥,当时我们说起车祸,她说了一句话——她说,‘还不是海杉造下的孽’。”

李云济皱起眉。

“当时司机是圣文伦中学助学会的副主任邱复,为了升职的事几次登门拜访海家,但海杉一直按着他没动。”李岚说:“听海松月说这邱复就是海杉的狗腿,天天跟在海杉屁股后面鞍前马后,但海杉不喜欢他,有一次他们还在家里的书房争执起来了。”

“我查了一下邱复,这人风评不好,助学会的人都不喜欢他。云哥,你说”

李岚说出自己大胆的猜想:“这场车祸,会不会是人为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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