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看,能跟节操全无,一生就是“捞钱-因为捞钱下狱-花钱出狱-再捞钱补回来-再因为捞钱下狱”无限循环的李至刚放到一起的,能是啥好人?
“那既然人已经按名单排查了出来,姜师打算怎么做?”夏原吉问道。
“先发制人。”
姜星火干脆道:“王景的学生、刘观的儿子,都不干净。”
夏原吉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李至刚怎么进诏狱的,就用同样的办法对付他们?”
“对。”
姜星火答道:“管教学生、家人不严,荐主和生父当然是有连带责任的,进诏狱先反省一下吧。”
“那黄福呢?他是个清官,他其实跟我、跟你是一类人,只不过方向不同。”夏原吉有些惋惜地问道。
“让他说话,公开辩个清楚,给全天下人讲明白‘王霸义利古今’三辩,我没有亲自登台,而这场太祖孝陵前的大舞台,关系到变法能不能进入到第二阶段,我当仁不让。”
姜星火放下了茶杯:“至于暴昭剩下的那些人手,不过是一群阴沟里的臭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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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奉天殿。
“陛下,西汉的桑弘羊与众贤良有【盐铁会议】,王安石与司马光有【延和殿廷辩】,姜星火之法到底可不可行,总该是有个论证的,其实刚才黄尚书说的也没错。”
看着金忠、金幼孜这“二金”心腹谋臣,朱棣皱起了眉头。
怎么这么复杂?
诏狱前吵了“王霸义利古今”三辩,还不够吗?不就是变个法吗?至于吵来吵去的吗?
“二金”作为朱棣的铁杆,陪伴朱棣日久,自然是明白他的心思的,于是金幼孜解释道。
“陛下,之前争得是民间士林里的舆论,争执的是要行王道还是霸道、要重义还是要重利、要师古还是师今,如今争的清楚了,自然是要行霸道富国强兵,富国就得重利,就得变祖宗之法,不能师古。”
“而现在黄尚书的意思是,再召开一次类似西汉的【盐铁会议】,讨论朝廷在整个国家的经济中,到底应该扮演什么角色。”
“”
朱棣沉默了片刻,问了一个问题:“什么是【盐铁会议】?”
金幼孜:“”
金忠:“”
最后还是金忠开口道:“【盐铁会议】,又称盐铁之议,是汉昭帝时,经谏大夫杜延年提议,大将军霍光以昭帝名义,令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召集贤良文学六十余人,就武帝时期的各项政策,特别是盐铁专卖政策,进行全面的总结和辩论,同年七月会议结束,取消酒类专卖和部分地区的铁器专卖,到了汉宣帝时,桓宽根据当时会议的记录,整理为《盐铁论》。”
“从头说起的话,是汉武帝时期,在桑弘羊的主持下,先后推行算缗、告缗、盐铁官营、均输、平准、币制改革、酒榷等一系列经济变革,这些措施大幅度增加了大汉的财政收入,为汉武帝北伐匈奴奠定了基础”
“等等!”
朱棣回过味来了,合着这个所谓的【盐铁会议】就是取消桑弘羊帮汉武帝理财的各项政策是吧?
那现在谁是“桑弘羊”?谁是“汉武帝”?
金忠当然明白了朱棣的“等等”是什么含义,于是果断话锋一转。
“实际上,是因为桑弘羊的盐铁、均输、平准、酒榷等政策侵犯了其他人的经济利益,反对者中除了地方豪强以外,就是新崛起的贵族,霍光就是其代表陛下,我们大明的【盐铁会议】可不能重蹈大汉的覆辙啊!”
金幼孜果断跟上:“不错,汉武帝正是用了桑弘羊的理财术,才有能力做下千古一帝的功业。”
在两个肚子里蛔虫的帮助下,朱棣大约明白了前者,又问道:“【延和殿廷辩】又是什么过程?”
“主要是王安石和司马光的分歧,【延和殿廷辩】的辩题是当时北宋工商经济发达,国家却很贫弱,朝廷是臭要饭的,而在民间,由于不抑制土地兼并,贫富差距极大,这些到底该怎么办。”
“王安石主张开源,也就是朝廷要把经济的各项大权收起来,效仿商鞅、桑弘羊,进行朝廷主导的经济变革;司马光的观点与王安石恰恰相反,他主张节流,也就是朝廷不要乱花钱,要抑制土地兼并,要让民间富庶起来,朝廷不能搜刮百姓的钱。”
“王安石的观点是‘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司马光特别痛恨这句话,他痛斥桑弘羊就是用这话去欺骗汉武帝,导致武帝晚期盗贼并起,被迫下《罪己诏》在他看来,整个大宋的财富是有一个定量的,不在民间就在朝廷,二者会互相侵占。”
朱棣看向了他爹的画像:“朕明白了,看来黄福说得对,大明确实需要一场新的【盐铁会议】或者说【延和殿廷辩】。”
哭陵
大明永乐元年,五月初九夜。
礼部尚书卓敬与左侍郎王景、右侍郎宋礼一同考证《宋会要》、《唐会典》等礼制规矩,定下了大明朝太祖高皇帝忌日仪式的规矩,在五月初十这天,朝廷各部寺不鸣钟鼓、不行赏罚、不行刑、不视事,朝野禁止音乐演奏、禁止屠宰见血,并且规定了三个月后,也就是八月初十的孝慈高皇后忌辰礼亦如这般规矩。
今夜过后,百官天不亮便要换上浅淡衣服与黑角带,先在皇城门口列队,然后再集体前往孝陵祭拜,因为只是忌日而不是皇帝驾崩,所以倒也不用满城缟素。
而按照惯例,每逢大典前,礼部的官员们都需要斋戒沐浴,然后才能进入太庙这种大明七代祖先牌位供奉之处(七庙指四亲也就是高祖、曾祖、祖、父,及二祧,也就是高祖的父和祖父的庙和始祖庙,《礼记·王制》有云: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进行祷告,这是对祖先们最基础的礼节。
祷告祭拜完毕后,礼部的三位大佬便各自回家稍歇。
礼部左侍郎王景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想着明日的事情,总觉得心头不安稳。
不仅仅是今天永乐帝给姜星火的封赏,包括那超规格的上柱国,已经传遍了整个庙堂,更是因为另一件事。
毕竟今天发生的那件意外,实在是让他觉得有些突如其来。
“罢了,明天再琢磨吧,今日实在累坏了!”
王景想着想着,渐渐进入梦乡之时,嘴里不忘嘀咕了一句,只是他似乎睡得并不踏实,眉宇间隐隐闪动着担忧之色。
翌日,也就堪堪睡了两个半时辰,王景便醒了,扭头一看外面天还是黑着的,他伸手摸了摸身边的枕头,见已经凉透,当即掀被穿着中衣爬了起来。
“老爷。”
老妻不知何时起来了,熬好了白米粥,夫妻相伴数十年,自然看得出王景的不自然。
王景想舒展不自觉微蹙的眉头,可看着老妻,喉头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他掐了掐自己喉结下方的皮肤,入手的是松弛干瘪的皮。
在这一瞬间,王景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咚咚”地剧烈跳了起来。
“老了、老了可我不甘心啊!”
老妻叹息道:“老爷,别多想了,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老妻说完话便转身出去了,她走到厨房端了早餐到院落中的石桌旁放下,现在是夏天,即便是这个时候饭菜依旧难凉。
“唉”
穿着月白色中衣的王景长叹了一声,他努力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腰,将目光移向院落外的天空,那轮弯弯的银钩月仍旧挂于夜空中,皎洁无暇,但却驱散不了笼罩在人心头的争心,更驱散不掉这世上最深的恶意与丑陋。
凡有血性,必有争心。
对于王景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女色、财货,都不过是浮云而已,他可以住着不算气派的院落,可以不纳妾不近女色,但不可以无权他已经彻底地化身为了庙堂动物,权力就是他的精气神,就是他的命根子,也是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唯一意义。
王景的脑袋嗡嗡作响,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越来越快,几乎要从胸膛里跳脱出来,这种感觉让他窒息。
王景的呼吸越发沉重,额头冒出冷汗,浑身颤抖不已。
他猛地抓起茶壶,仰脖狠灌了一通,可是心跳依旧未平复半分。
然而仔细一摸,心跳却极为平缓,似乎一切都是他的幻觉,这是人紧张到了极点的表现。
“老爷,你怎么样?”老妻颤颤巍巍抓着的筷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沾满了灰。
王景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我没事。”王景睁开眼睛看着老妻,脸色苍白如纸。
“吃些东西吧,我帮你把热水提过来。”老妻点了点头。
伺候着他吃完了饭,老妻迟疑了几息,终于开口问出了她憋了很久的疑惑。
“郇旃被锦衣卫抓走了,是谣言吗?”
妻子的话让王景愣怔片刻,随即苦涩道:“你怎么知道的?谁与伱说来的听?我说过我说过”
老妻轻声答道:“咱们这么多年的夫妻了,有什么事情,总该一起分担的。”
王景没有说话,但心中却是一暖,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走到桌案旁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这才转过身对着老妻说道。
“郇旃确实因为涉嫌收受商人的贿赂,被御史弹劾,然后被锦衣卫带走调查了。”
夫妻两人陷入了沉默。
老妻给他整理浅色衣袍的手,有些颤抖,好半晌才抬起头看向他。
“跟你有关系吗?”
前几日晚上,王景把郇旃叫到府上来,她知道,前天王景夜里坐着马车出去,她也知道。
而昨天郇旃便在国子监里,被锦衣卫公然破门而入,带走进行审讯了。
若是说郇旃被带走,跟王景半点关系都没有,她恐怕有些难以相信。
“他被人下套了,但证明不了我这里,皇帝没有命令,没人能带走我。”
王景想要装作轻松地开口道,既没说有关系,也没有说没关系。
而这就已经是答案了。
老妻默默地给张开双臂的王景穿上了浅色衣袍,她的眼睛里布满了泪花,但依旧没有流泪。
忽然,她死死地抓住了王景的肩膀,伏在他的背上:“咱们就不能安享晚年吗?”
“安享晚年?嗬你觉得到了今天的地步,就算我退缩了,姜星火肯放我安稳致仕吗?”
“时无英雄,使竖子当国!”
王景笑了两声,笑容却很苦涩:“我知道你胆子小,不过没关系”
说到这里,王景又咳嗽几声,继续道:“我已经做好了准备,眼下便是不知道多少年才有的局面和变动,我这个位置,总得选一边站,等我走后若是回不来了,你就去找我那侄子王承嗣吧,我已经跟他交代好了,他会给你养老送终的我这辈子没拿过除了朝廷俸禄外的一文钱,那两间屋子里的书,有些孤本还是值钱的,到时候交由王承嗣一并卖了。”
“老爷,那你呢,你怎么办?难道真要任由那他们拿捏吗?”
王景摇了摇头,说道:“我受太祖高皇帝拣拔于翰林得以至此,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不管是为了祖宗法度还是自己的仕途,今日都是要当着太祖高皇帝的面争一争的,不到最后,胜败尚未可知。”
“老爷——!”
听王景说完,老妻忍不住哭了起来。
王景转过身去给她拭去了泪水。
“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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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景匆匆梳洗之后,戴好官帽,便出门乘坐马车赶赴礼部衙署,别的部寺可以待会儿去皇宫门前排队,但礼部今天承担着主要任务,作为侍郎,王景必须先去部里。
当来到公厅里,王景却发现卓敬正坐在公案后奋笔疾书,显然昨日礼部的官员们祭祀太庙之后,卓敬仍旧留在值房没有回去,不然不可能这么早就到了,而且已经开始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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