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威做的还算尽心尽力?”姜星火又问起了在江南时的下属。
夏原吉点了点头给予认可:“很拼命,是个人才,以前只是改变不了环境才那般懈怠的。”
姜星火没说什么,只是心里想着,看来也不是所有摆烂的人都无可救药,毕竟大部分是没有能力改变环境的,而没有能力改变环境却不代表他没能力把事情做好。
然后姜星火又问道:“叶知行(两个月前已改字)呢?补了官身没有?”
“报给陛下了,要么去工部营缮所任所正(正七品)再寻机转都水清吏司,要么去江南除松江府以外的地方当县令,至于最后去哪,还得看陛下和吏部的安排。”
姜星火点点头,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现在手工工场区的生产和二期建设的进度如何了?”
在姜星火看来,对于变法来说其他都是次要方面,唯有新的制造力的蓬勃发展,才是真正的主要方面。
“目前正在全力生产,不仅仅是大场区在做的棉纺织,二期的各个小场区,也在尝试从不同的地方招人,生产特色纺织品譬如如杭州府海宁县的紫薇绸、湖州府的湖绸、嘉兴府的濮绸、温州府的瓯绸、瑞安县的土绵绸、宁波府的生绢、金华府东阳县的净绸,这些小场也都挨个建立起来了。”夏原吉答道。
“谁的主意?”姜星火微微有些诧异。
“唐音,她很有主意,要不是因为她的来历,又是个女子,合该用她的。”
“也得多考察考察。”
姜星火不置可否,复又问道:“上海县那里聚集了这么多的女工,大多数都是被白莲教裹挟的流民,也算是背井离乡,那工场内秩序是否稳定?有没有青皮无赖前来闹事?女工们的轮休和探亲又是怎么安排的?”
“给的工钱多,伙食好,秩序还是很稳定的周围有驻军,没什么人敢来闹事,士卒也被严令禁止欺辱女工,算是相安无事。”
“轮休的话。”
夏原吉稍微犯了难,但还是选择实话实说:“目前生产任务压得很紧迫,每月有四天休息,除此以外探亲假还没有开始实行毕竟也有顾虑,一是怕人赚了钱走了就不回来了,二是路上虽然安全,但谁也保不齐有什么意外。”
“知道有难处。”
姜星火叹了口气道:“先把眼下的事情应付过去吧,明天的【太祖忌日】就是最后一道关,迈过这个关隘,便真是海阔天空大有可为了。”
说到这里,夏原吉也不得不问一些他最关心的问题,毕竟他是户部尚书。
“之后呢?堆了很多棉织品和丝织品了,若是真卖不出去,场地、人工、设备这可都是户部太仓库垫的钱。”
大黄浦的手工工场,户部的投入确实很大,而眼下大明到处都是烧钱的活计,下西洋固然没用户部出钱,可营建北京城、修《永乐大典》、征安南的军费,哪个不是耗资巨亿?
而且大明现在的财政问题极大,去年洪武三十五年的全国财政收入折合粮食是3400万石,里面有88(约3000万石)是农业税,7是盐课茶课,5是商业税,按1石米=02两白银的比例,这个收入换算成白银则是680万两白银。
最可怕的是,占比高达88的农业税里,卫所军田、皇庄等官田性质的土地贡献了将近8成,也就是2300万石左右,而这个收入随着靖难之役的结束,一定是逐年下滑的,因为很多卫所的正卒都被打没了,让卫所的青壮年劳动力人口受到了极大地影响。
对比版图还要小一点的北宋,北宋中期的商业税收入为800万两,占据总税收的70,总收入大约1100万两,而北宋的商业税率为5,明朝为3,如此巨大的商税差距,根本就不是税率差异可以解释的。
明初的财政收入,处于极端依赖农业,且极端依赖官田性质的农业产出收入的状态,这是一种极为脆弱且单一的财政状态。
夏原吉的焦虑肉眼可见:“要是紧急生产的这批货,明日非武装自由贸易区的事情办不成,或者打下安南倾销不出去,不仅是变法要面临失败的风险,而且今年的财政恐怕是会变得极为困难,征安南的军费开销太大了。”
“所以这就是结症所在——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不管庙堂上有多少反对的声音,海禁必须要废除,朝贡体系必须要改,必须要开展对外贸易。”
姜星火对夏原吉认真说道:“而且国内的盐课开中法、漕运、抑商统统都要改,不改不行,如今已经到了全球贸易的前夜,怎么还能停留在靠天吃饭呢?我不信北宋能做到的事情大明做不到,北宋没有甘肃宁夏和燕云、云南,都能收上来800万两的国内商税,大明为什么不能?而且大明比之北宋还有规模更大的手工工场,我们生产出来的纺织品更加物美价廉,等到马六甲海峡置于控制之下,打通到马穆鲁克和奥斯曼的贸易航线,海外贸易同样也能做到一年800万两的关税,你信不信?”
夏原吉想信,又不敢信。
如果能在他的户部尚书的任上,做到让大明的财政从700万两一年,暴涨到1700万两一年,而且是年年如此,还不是去日本挖银矿那种通货膨胀式收入增长,那么毫无疑问,他将成为华夏经济史上与管仲齐名的人物。
而作为专业的理财专家,夏原吉当然清楚,如果大明能做到国内农业税、国内商税、海外贸易关税,各占1/3的财政收入结构,那么这将远比现在靠天吃饭更加健康、稳定。
毫无疑问,这将是划时代的创举。
但梦想虽然很丰满,现实却极度骨感,畅想完未来,夏原吉还要面对一地烂帐。
“我们一步都不能输。”
“我们一步都不会输!”
“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哪一步输了?”
姜星火肯定地说道:“变法的第二阶段重点就是财政变革,要让陛下和整个庙堂看到源源不断的钱,有了钱,陛下想怎么好大喜功就好大喜功。而新的政策也可以绑定到全天下官员的俸禄里,等得到了实际的好处,就如之前京官们的化肥工坊一般,到了那时候还会有多少人再反对变法?一旦有利益牵扯,大明的税收滚得越大,他们得利越多,海外的官职和升迁路径越来越多,到时候主张扩张、主张对外贸易的人,恐怕反倒是这批文官。”
“我明白了,我也相信姜师说的都能实现,可明天的【太祖忌日】怎么办?”
“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这件事情的背后,恐怕不止表象看上去那么简单啊!”夏原吉深吸了一口气。
“有人找你了?”姜星火问。
夏原吉摇了摇头:“只是听说,目前也只是猜测而已,具体的内幕,恐怕还需要等到明天才能揭晓。”
“建文余孽有些谋划,但重点不在他们,他们只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真正让这件事暗流涌动继而形成滔天大浪的,其实是庙堂中的保守派目前掌握的,有一个尚书和两个侍郎要亲自下场了。”
“这么严重吗?”
夏原吉皱眉。
“不然伱觉得呢?”姜星火苦笑反问了句。
“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情不简单,所以你才把我叫回来嘛。”
夏原吉呷了口茶水,凝声问道:“户部左侍郎孙瑜(前北平布政司左参议,朱高炽嫡系),户部右侍郎李文郁,这俩人有参与吗?”
前者代表着朱高炽,后者则是前户部尚书郁新,也就是夏原吉的荐主,所留给夏原吉的得力副手,同样也是支持变法,支持财政改革的。
这俩人无论是谁出问题,夏原吉都很难接受。
所幸,姜星火的回答让他松了口气。
“都没参与。”
夏原吉默默地盘算了一下,户部没人参与,礼部的尚书和右侍郎不可能参与,左侍郎王景有嫌疑,那么剩下的吏部、工部、刑部、兵部,还有四个尚书八个侍郎,这里面的“一尚书一侍郎”,都是谁参与了呢?
坦诚地来说,在这一瞬间,夏原吉猜不出来,他还得捋捋。
因为剩下的人都有嫌疑,基本都不是变法的支持者。
但夏元吉的第一反应里,唯一能排除嫌疑的,可能就是刑部的郑赐,郑赐唯永乐帝之命是从,而且极为油滑,他即便不支持变法,也不会在【太祖忌日】这种重要场合,公然反对变法的。
姜星火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吏部:尚书蹇义,左侍郎许思温(前北平副使,燕军文官系统,朱高炽嫡系),右侍郎刘观(户部右侍郎转任,与夏原吉有隙)
兵部:尚书茹瑺(永乐帝嫡系),左侍郎乔稳(前北平理问,燕军文官系统,朱高炽嫡系),右侍郎师逵(著名清官)
刑部:尚书郑赐(永乐帝嫡系),左侍郎马京(洪武老臣,前大理寺卿),右侍郎李庆(洪武老臣,前右佥都御史)
工部:尚书黄福,左侍郎陈寿(朱高炽嫡系,赞誉为‘侍郎中第一人也’),右侍郎金忠(永乐帝嫡系,燕军二号谋士)
事实上,从这份尚书、侍郎级高官的列表里就可以很清晰地看出,虽然尚书一级的高官大皇子朱高炽没有直接插手,但侍郎一级里,经过永乐元年的一系列文官调动与任免,朱高炽在六部里面的户、吏、兵、工四个职权最重的要害部门安插了四个左侍郎!
礼部是变法派的主阵地,而刑部则是郑赐这条皇帝舔狗牢牢把持着,郑赐虽然不要脸,但他在维护本部的三法司系统出身官员团体的利益上,是做的极好的,刑部上下基本都是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出身或调转的刑名类专业官僚。
然而一手捏着内阁三杨,一手捏着六部,不声不响间,以大皇子朱高炽为代表的燕军文官系统和归附降臣们,也就是大皇子派,就已经成了庙堂里最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除此之外就是没有完全占住礼部和户部的变法派,永乐帝的嫡系皇权派,以及继承自洪武-建文时代的保守派。
当然,庙堂光谱从来都不是非此即彼,这只是一个按照【对变法态度】的简单划分,划分依据除了支持变法的变法派,以及反对变法的保守派,就是根据主导人物态度而随时变化对变法态度的皇权派和大皇子派。
实际上的庙堂要复杂的多得多得多,保守派不一定反对某些变法政策,变法派内部也不一定支持所有的变法政策;保守派有可能同时也是大皇子派,大皇子派变张脸就是皇权派这世界上最复杂的是人心,谁能都说得准呢?
毕竟说白了这是皇权时代,虽然平常大家会站队划分,但真要到了关键时刻,全都成了皇权派。
但如果简单划分,用以方便快速地理解目前各派【对变法态度】的话,目前六部6个尚书12个侍郎,一共18个人。
变法派占据了2个尚书2个侍郎,一共4个人。
大皇子派占据了4个侍郎,一共4个人。
皇权派占据了2个尚书1个侍郎,一共3个人。
保守派占据了2个尚书5个侍郎,一共7个人。
虽然保守派内部并不团结,甚至互相之间有着不小的矛盾,但面对变法这件事上,他们是保持一致的,也就是都抵制变法,坚持祖宗之法不可改。
“把支持变法的,以及对陛下和大皇子唯命是从的官员都剃掉再看看,这三种人是不会公然在明天反对变法的。”
在纸上画x做了减法后,名单果然减肥了许多。
尚书级:吏部尚书蹇义、工部尚书黄福
侍郎级:礼部左侍郎王景、吏部右侍郎刘观、兵部右侍郎师逵、刑部左侍郎马京、刑部右侍郎李庆
“已经确定了王景,所以现在的问题是,只需要挑出一个尚书、一个侍郎?”夏原吉问道。
“嗯,尚书其实已经有答案了,只是另一个侍郎不清楚。”姜星火点点头回答道。
夏原吉苦笑了一声。
他已经猜到了是谁。
“黄福,对吗?蹇公老成谋国,他哪怕心里对更改祖宗之法一万个不满意,也不会轻易地抛掷自己的官位和权柄,否则对他来说,就没人再能当这大明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了蹇公是要扛到最后一刻的。”
“对。”
姜星火也有些无奈。
黄福是好官吗?当然是好官,而且是难得的能臣、干臣。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黄福少年时受老朱赏识,以太学生出任项城主簿,随后立朝四十余年,中间又在安南干了十九年布政使,督漕运、议兵屯、抚安南,老成忠直,刚正廉洁,史书称其“操节之正,始终一致”。
可就是这样的人,恰恰是反对变法的主力。
因为他心中坚守的信念,是与姜星火有着根本冲突的。
“还剩下一个侍郎其实也好猜。”
夏原吉开口道:“刑部的两个侍郎都是三法司系统出来的老刑名,跟郑赐关系相当不错,他们三法司系统一向自成独立小王国,谁当皇帝都得用这些专业官僚,他们反对变法,是因为他们用的‘法’就是祖宗之法,但不代表他们会出头公然搞对抗。”
“兵部右侍郎师逵跟黄福有些像,但又像的不完全,他们虽然都是太学生出身,都受到了太祖高皇帝的赏识、提拔,但他的履历跟黄福截然不同黄福是以太学生身份出任项城、清源主簿,后迁为金吾前卫经历,洪武末年被擢升为工部右侍郎;师逵是以太学生的身份任御史,后任陕西按察使,以清廉且善于断案出名,反倒跟刑部的两位侍郎平日里相交投契,兵部根本不是他最擅长发挥的地方,刑部才是。”
“所以后三位侍郎其实是一类人,他们不喜欢变法,他们对变法持反对态度,但他们不会轻易出头。”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了。”
姜星火也认同了夏原吉的猜测,接话道:“吏部右侍郎刘观,有极大概率可能是他,他不仅始终反对变法,而且与你有隙。”
必须要说明的是,刘观真不是啥好人。
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朱高炽即位后,刘观掌管都察院,加太子太保衔,当时大理寺少卿弋谦多次上书言事,朱高炽对弋谦繁琐言事感到厌烦,刘观按照仁宗心思弹劾弋谦,又让十四道监察御史上疏劾论弋谦所言为诬妄之词,因此被舆论所鄙视。
等到了朱瞻基即位,刘观宴会聚乐,歌妓满于宴席之上,且私下接受贿赂,带着手下都察院的御史们也都贪污放纵无所顾忌,朱瞻基决意整顿朝野风气,将刘观下到锦衣卫诏狱里,将帮其敛财的其子刘辐流放到辽东戍守边疆,命刘观跟随前往,最终刘观客死辽东。
《明史》记载:“李至刚之险,吴中、刘观之墨,又不足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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