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梅夏垂眸不语,直到樊大郎离去许久,他才慢悠悠地收回视线,继续喝着茶。
屏风后转出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身影。
“此举”
丁梅夏盯着茶盏中漂浮的茶叶沫,神情显得颇为轻松。
“曹松那边只要放火成功,捕头李虎会带队以抓捕纵火贼的名义当场格杀,粮仓的事情,自然就无从查起了至于刺杀国师的事情,是国师先灭了樊家满门,樊家余孽舍却积蓄购了一把靖难时期流出来的军用强弩行险复仇,这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难道说我们保护国师不利?可国师又不是死在常州府衙里,我们常州府上下官员布置好了三班衙役沿街保护,都出去迎接国师给国师接风洗尘,国师自己不在巡抚队伍里单独跑出去出了事,难道也要怪到我们头上吗?”
“道理不在永乐帝那边,没有无缘无故杀了所有官员陪葬的道理,否则官员就真的人人自危了,最大的可能性,不过是永乐帝震怒,把我们都撤职、降职罢了,换个地方接着捞,亦或是致仕回老家,总比被查出来诛族、砍头、流放好得多。”
那黑色身影迟疑片刻,又道:“可是那军弩,如果事后查出,樊大郎跟咱们有牵连,咱们就要面临麻烦了。”
他没有说的是,虽然军用强弩被抹去了一切痕迹,靖难四年期间,军械也确实莫名其妙地丢了不少。
可能用得起军用强弩本身,就是痕迹。
丁梅夏冷哼一声:“麻烦?呵,那又如何?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人家的刀都架在脖子上了,难不成要等死不成?”
“再者说。”
老人阴测测地说道:“就算没有樊大郎这个替身,让你们去做,杀钦差,你们白莲教,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吧,那时候不怕,这时候在怕什么?”
黑色身影一怔,建文朝的时候,前来查军粮的钦差,确实也暴毙了一个。
“话虽如此,可姜星火毕竟是永乐帝的宠臣,据说两人关系非比寻常,永乐帝将其视作卧龙那般人物,而且姜星火本身听说学究天人,有通天之能或许没有民间传言的仙术,但绝不能当等闲人物视之。”黑色身影忧心忡忡地说道。
“皇帝不用担心,至于姜星火?”
丁梅夏轻蔑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他一介乳臭未干的书生,连对国子监的生员都下不去手,注定是做不成事的,在常州府这个老夫经营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地盘上,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以为他的行踪很隐秘无人能知?可笑,出了清凉寺,离开了那群武僧、死士、老卒的保护,他还能活着回去?”
“可”
“别说了。”
丁梅夏挥手打断他的话语,语气冰冷地说道:“找几个白莲教好手,确保杀樊大郎灭口万无一失,你照办就是。”
黑色身影欲言又止,可见丁梅夏态度坚决,他终究还是选择闭嘴,告辞离去。
直到所有人都消失,书房里只剩下丁梅夏一个人,他仍旧保持着端坐姿势,目视前方,仿佛陷入了思索。
半晌之后,老人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幽幽说道:“姜星火,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常州的粮帐,不是你该碰的。”
——————
下午时分,从青萍泊方向过来的巡抚队伍,堂而皇之地进了常州府城。
礼部右侍郎兼领江南治水事的宋礼大人,身穿显眼的绯袍,骑在大白马上,不紧不慢走在前面,后面是数百名护卫军卒和一干衙役、差役护送着各种物资,还有相当数量抬辎重、扛箱子的民夫,浩浩荡荡,看起来颇为壮观。
这样的阵势,即使是在建文朝的时候,也很少见到。
“宋侍郎,前面就是咱们洗尘宴的地方,请您移步至东院休息片刻,再用膳。”
常州府知府丁梅夏哪有在书房时阴沉狠辣的阴谋家模样?
一身破旧打满了补丁却浆洗干净的官袍穿在身上,笑眯眯地像个和蔼的老头。
“晚上下官代表常州府做东,邀请各位同僚聚会,为宋大人接风洗尘。”
宋礼点头,翻身下马,跟随着丁梅夏往里走去。
“宋大人,这边请!”
丁梅夏指引着宋礼,走到一座小楼前,推门进去。
房间里收拾得极其雅致整洁,屋内的家具色泽明亮,摆设清新雅致,均是不错的木料所制,窗户旁挂着几幅字画,看起来也皆是出自名家之作,不见得很昂贵,但书写工笔端秀精巧。
“好地方啊!”宋礼微笑着点了点头,赞叹道:“丁知府果真有心,这般精美别致,倒让本官不舍得离开了。”
“宋大人谬赞了!”丁梅夏谦虚道。
两人寒暄了一阵,宋礼便坐在桌子旁喝茶。
丁梅夏吩咐仆役上酒水,给宋礼斟满酒杯,说道:“大人,此番青萍泊之事,多亏了您,解决了农人问题。若非如此,今天这宴席恐怕就办不成了百姓吃苦,下官心里有愧啊!大恩不言谢,待会儿下官敬您三杯。”
“客气什么?举手之劳罢了。”宋礼淡淡说道。
“宋大人,那些灾民虽然安置妥当了,但仍有不少百姓流离失所,不知所踪,恳请大人能够施以援手,救济他们一二。”
丁梅夏突然开口说道:“下官代表全府黎庶,先谢过宋大人了!”
宋礼眉毛轻挑,瞥了丁梅夏一眼,淡淡问道:“你可曾想过,若没有本官,你该如何赈济灾情呢?”
丁梅夏和蔼的笑意里,带上了一丝诡异。
“下官年迈愚钝,只能等宋大人和国师大人训示了。”
“哦对了,国师大人呢?下官可是没看见呢。”
罪证
丁梅夏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国师的影子。
“国师大人身体抱恙,今晚的洗尘宴就不参加了。”
“听闻国师大人有呼风唤雨之仙术,乃是活神仙一般的存在,今日难以得见,却是遗憾万分。”丁梅夏脸上笑容更加浓烈。
两人又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语,宋礼借故要出恭,告辞出来。
刚出小楼,宋礼就看见了在路旁焦急等待的三个人。
其中有两个身影,赫然是正五品的常州府同知(知府副手)王世杰,和正七品的常州府推官(负责刑名)张玉麟。
张玉麟是在本地蹉跎多年的官场边缘人,按理说推官虽然有审理案件的权利,却并没有定罪量刑的权利,除了杖罪之外,其他所有的罪责推官说了都不算可到了张玉麟这里,他连杖刑都插不上话,审理案子、判定罪行可是丁梅夏掌握权柄并捞钱的主要途径之一,轮不到他置喙。
至于王世杰,则是宋礼旧时同僚,在洪武朝时期,宋礼曾经短暂地任职过户部主事,那时候王世杰也在户部任职,建文朝的时候方才外放了常州府,升了一级。
宋礼一身绯袍何等显眼,王世杰认识宋礼,连忙上前拱手见礼。
“大本(宋礼字),你总算来了。”
王世杰一脸愁云惨雾。
张玉麟低声劝慰身旁另一个同僚道:“别担心,既然宋大人答应来了,一定会帮咱们想办法。”
宋礼之前就与王世杰有书信往来,晓得常州府的官场是如何腌臜,自然明白对方期盼的心情,不过眼下国师还没有拿到丁梅夏盗卖军粮的关键证据,王世杰被架空的厉害,手里也没什么证据,他倒也不好说什么。
可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该在这种丁梅夏的地盘私底下见面的,除非有极紧迫,或是可以公开的事情,需要当面禀报于他。
宋礼皱起眉头,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玉麟抢答道:“大人,前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发了山洪,于塘村那边许多村庄被淹,那天晚上,有几百名临时安置在山脚的灾民因为睡觉醒的迟,跑得慢,被活活困死在山洪中。其余的灾民有人侥幸活了下来,有人却还是命丧黄泉……这些天,他们一直躲在林子里,饿了找野菜、啃树皮,晚上冻得浑身僵硬。”
“为什么灾民会被临时安置在那?又为什么要躲在林子里?”宋礼几乎勃然。
三人均不敢回答,但不敢回答就是已经回答了。
宋礼拔腿便欲返回,去寻丁梅夏,他堂堂一部侍郎,正三品的国朝大员,是不惧丁梅夏一个正四品知府的。
“大本!”王世杰惊叫道。
“嗯?怎么了?”
宋礼停住脚步,扭头疑惑地看向王世杰。
王世杰神色凝重,提醒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早点离开才是!”
“你们先回去洗尘宴那里,我稍后就到。”宋礼说完,便打算径自离去。
王世杰站在原地愣了愣,旋即摇头。
正是因为被丁梅夏架的不上不下,他才深知官场险恶。
宋礼乃是一部侍郎、钦差治水大臣,在外巡视时,地位堪比唐宋宰辅,若在平日,那肯定是高高在上,尊崇至极。
但这次是在常州府办案,是丁梅夏的地盘,丁梅夏在常州府盘踞十余载,府内通判(负责粮运、水利、屯田等),经历(负责财务出纳、文书、内务等),知事,照磨,检校,司狱全是丁梅夏的人,只有自己和张玉麟这大猫小猫两三只,根本无法与其抗衡。
王世杰虽然知道丁梅夏有种种不法之举,可苦于没有证据,哪怕老同僚宋礼来了,也没法扳倒丁梅夏这个地头蛇,因此才劝其离开,自己也打算打点一二,从常州府转任回南京。
还是那句话,若丁梅夏存心遮掩不让人看出来,根本不需要费吹灰之力。
但张玉麟作为掌管刑名的推官,却忽然向宋礼问道:“宋大人,国师可是传说中那般圣人般的人物,心系天下黎庶?青萍泊樊家作为地方一霸,为祸乡里久矣,可是国师坚决铲除?”
宋礼怔了怔,回想起姜星火的种种,恳切地点了点头。
张玉麟听了这个消息,似是释然,他的手,不自觉地缩回了袖子里。
在袖子的夹袋中,他有一份丁梅夏的罪证,可却始终不敢交出来,他一直在等一个,足以用这份罪证还常州府一个朗朗乾坤的人出现。
青萍泊樊家,犯下过无数滔天罪孽,而他作为推官,明明应该审判其无数次,给百姓一个公道!
可是,丁梅夏不许!
王世杰看着身体微微颤抖的张玉麟,一瞬间就想到,这个平素滴酒不沾的人,在昨日听闻青萍泊樊家被灭门的消息后,可是醉到上午都请了假未来点卯。
念及此处,王世杰不由地也有些触动。
“国师大人何在?”
——————
国师大人忙着谈生意呢。
“这两万石的稻米,我待会儿自会去验,不过价钱嘛毕竟从常州府可以走京杭运河入长江,可溯江而上到芜湖,青弋江也好,句溪也罢,总该是要纤夫和民夫的,每石的价格,再降八十文。”
姜星火自然是半个铜板都不打算给对方付,所为的不过是探查清楚丁梅夏等常州府官员,盗卖常平仓存粮以及备倭军军粮的事实。
但既然扮演的是商人,总得在商言商,否则凭白惹人起疑。
陈掌柜亦是貌似诚恳地答道:“您有您的难处,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这年头粮食就是命,眼下粮价还在涨,一天一个样,咱们这交易的量大,酌情便宜,最多也就便宜五十文每石。”
从官仓里盗粮,怕压根就是无本买卖
姜星火心中冷哼了一声。
若非是自己知晓其中关隘,恐怕还真被他这般诚恳的模样打动了。
apdiv style=apottext-align:centerapotapgt
apscriptapgtread_xia()ap/scriptap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