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礼点了点头,要知道姜星火乃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又有太平街和大祀坛两桩新立下的功劳在身,按理说是不需要趟这浑水的不惹人妒是庸才,便是有人说些闲话,便是当个屁放了就好了,没必要把因果揽在自己身上。
什么“国师祈雨导致江南洪灾”这种酸屁,也就糊弄糊弄没脑子的,但凡有点正常的逻辑想想就知道,江南水患是今年才有的事情吗?
衮衮诸公当然清楚,所以如果换做他们是姜星火,那绝对是不会如此勇于任事的。
事情一推,双耳一闭,过段时间也就没声音了。
大不了出动军队,让永乐帝背骂名嘛,反正朱棣早就是篡位弒君的逆贼了,“燕逆”都骂了四年,不怕这点坏名声。
如今却被派到这种刚发生民变的地方去赈灾,尤其这还是江南士绅的势力,最为根深蒂固的地方根深蒂固到了什么程度?朱元璋他老人家规定的,松江府籍贯的不能当户部主官。
这要是爆发了更大规模的民变,或是狗急跳墙,出了些下三滥的手段,简直就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干活儿啊!
这种风险高责任大、付出多收获少的事情,怎么算,怎么都挺亏的。
更何况他还兼着大明皇家军官学校的副校长呢,军校刚刚开始运行,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京,简直太任性了。
不过任凭外界再怎么议论纷纷,姜星火始终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反而让宋礼愈发好奇,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自己。
——这可不行!
尤其是眼下马上就要进入常州府,宋礼更是急于搞清楚这一点。
“你觉得江南士绅靠自己,能赈灾吗?”
面对姜星火的灵魂疑问,宋礼想了想答道。
“费劲。”
这是十分中肯的评价,姜星火点了点头。
早在秦淮河上“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时候,作为整个大明某种意义上最大的小道消息汇集地,姜星火已经知道大明的江南士绅是个什么德行了。
这帮人靖难之役时期对于江南人力物力的组织度之低,以及对官府权责上手挥霍之惊人,简直是让人失望透顶。
靖难之役打到最后,朱元璋给朱允炆留下的这台完整的、规模堪称世界第一的战争机器,被人菜瘾大的江南士绅上手操作的稀碎,大量的资源在途中被浪费,到处都是逃兵和流亡的民夫,前线明明连吃败仗,后方的挥霍却是愈发触目惊心。
原本姜星火还以为当初朱棣能顺利登基是有运气成分,场场战役神风相助,但现在看来,完全就是以齐泰黄子澄为代表的江南士绅给力。
而且这几年江南士绅的表现已经完全证明了,他们根本无心于治理江山社稷,甚至连自己地面上的水患安危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为什么费劲?”
这个问题问的宋礼一怔。
这便是要说,宋礼不是江南士绅出身。
他是河南永宁人,以国子监生员的身份踏入仕途,随后一直在外任,重要的履历是洪武朝时任山西按察司佥事、建文朝时任陕西按察司佥事,宋礼做京官的时间都很短,这也是为啥他能上书永乐帝《孤愤》,毛遂自荐到变法派当卧底。
“因为他们就不想赈灾。”
姜星火翻身下马,寻了处有树荫遮蔽的阴凉地,解下水囊灌了口凉开水后,与宋礼干脆说道。
见宋礼还是不太理解江南士绅的思维,姜星火便晓得对方善于做事、有仕途之心,但置办家业恐怕不是什么好手,便点拨道。
“若是没有水灾,从家田千亩到万亩得多久?”
都是聪明人,只是这一点拨,宋礼便明悟了过来。
其实这跟姜星火前世,每逢金融危机都是巨头们的盛宴,道理是一样的而且这个时代的士绅们,负债率更低,现金流更充裕。
家底厚的江南士绅,不怕一两年的水灾,水灾只会让普通自耕农破产,继而有助于士绅快速兼并土地。
“所以国师觉得,如果继续放任不管,只怕会祸害整个江南刚刚初步推行的摊役入亩?因此才会主动请缨前往五府,希望用自己的努力将这场对百姓来说的浩劫给降到最低!”
宋礼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姜星火。
姜星火刚想说什么,王斌却忽然来报。
“国师,因为连日暴雨,白鹤溪在吕城镇和奔牛镇中间这一段,直接改道进入了废弃运河,然后又冲出运河古道,冲毁了小河镇的渡口,眼下寻不到船,前面的路走不通了。”
姜星火翻出地图看了看,蹙眉道:“便是说,过了这个水泽就没路了?”
“是。”王斌也有些无奈。
眼下的江南的陆路交通被暴雨引发的洪灾和河流改道严重影响了。
如今雨虽然暂时停了,情况却丝毫没有改善。
本来,他们是可以跟税卒卫一样分批走水路的,但某人实在执拗,非得要考察沿途风土人情,所以哪怕心中有抱怨,也不敢表露出来。
“那还有别的路可以绕吗?”
“有倒是有,就是有点远大约要多绕上四五十里。”
这便是要多费一日半的脚程了。
“走吧。”
一行人商议之后,便决定改一条远路,继续向东走。
有数百精锐甲士护送,倒也不虞有什么差池,毕竟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只有南面的丘陵地区相对平坦一些,而且,东边是常州府方向,只要能穿过丘陵,再走一百余里左右,应该就会到常州府的武进城。
或许对于现代人来说,四五十里根本不算什么,踩一脚油门一会儿就到了。
但这里不同,这里是明初,离开官道后,走的路根本就不叫“路”,而且天气恶劣导致地面泥泞湿滑。
若是平常一个人走路自然不碍事,但现在这种情况,却是步骑混编队伍,而是士卒也不是姜星火前世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行军都要全程披甲一般是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轮换,以备突发意外,其他人的甲冑都是放在辎重车辆或是骡马上的。
便是这一部分披甲的士卒,在这种天气下,也极容易得卸甲风,更遑论小路不好走,稍有不慎便会摔跤跌倒,甚至摔伤了。
走了半日,原本在官道上旌旗鲜明的队伍,竟是走出了曹丞相败走华容道的落魄感。
绕过一处山脚。
“前面有个挺大的村子。”王斌遥遥指道。
正打算实地考察这些地区赈灾情况的姜星火闻言一喜,赈灾这种事不进行实地调查就容易被这些知府蒙蔽,之所以不走寻常路,不就是为了看到民间最真实的一面?
“伱们先在这里等着,王斌挑几个没披甲的、裹着刀跟我进去,宋大人也一起。”
宋礼是历任过山西、陕西按察司的,倒也不算对民间疾苦一无所知,自然欣然应允。
几人进了村子,眼见因为天气炎热,又经历过雨水冲刷,很多房屋的茅草屋顶已经坍塌。
土路上也无行人,偶有看到他们的村民,都躲回了家里,此刻的村子显得颇为萧索。
然而诡异的是,村中心的大槐树下,开着一处大粥棚,正有不少人在吃粥。
“这是赈灾?还是义粥?”
姜星火看着粥棚里的青皮无赖,有些诧异。
还未待派人询问,忽有一孩童埋头哭着从旁边的茅草房里跑了出来。
“我不吃!”
疾苦
孩童的脚步虚浮无力,偏偏逃走的念头却坚定的很,茅草房里,似乎有什么骇人的东西一般,逼着他迈着小腿往外踉跄而行。
没几步,就“咚”地一下,撞到了姜星火的大腿上,若不是姜星火眼疾手快扶住了他,险些跌倒在地上。
屋内,一个面色惨白的妇人,勉力扶着门板走了出来,她见到姜星火几人,第一反应不是交涉向他们要回儿子,反而是惊恐。
“你们快走!”
妇人的嗓音不算嘶哑,显然不缺水,只是有些有气无力。
姜星火看了看她鼓鼓囊囊的肚皮,心里大约明白了些什么不是灌了个水饱,就是吃了涨肚不消化的东西了。
见姜星火几人不走,妇人还想说什么,却不用说了。
身后粥棚里,十几个吃饱了粥的青皮无赖,赤着膊齐齐走了过来。
出乎姜星火意料,接下来发生的,竟然不是什么“村中地痞欺压孤儿寡母,国师路过仗义出手相助”的打脸小混混剧情。
领头纹了一只虎的无赖,看了看几人的衣着,竟是颇为恭谨地说道。
“方才便远远觑见了几位贵客,不敢上前叨扰,可见您几位来了刘婶家,却得冒昧问一句,不知可是刘婶还欠了哪位地主老爷的债?若是不多,我们兄弟几个凑份子替她还了,您也不用进去了。”
说罢,指了指妇人的家,透过门板看去,说一句“家徒四壁”不为过。
“路过。”
姜星火很诚恳:“真是路过。”
领头的‘一只虎’权且这么称呼他罢,见状倒也爽利,只是抱拳说道:“那还请速速离开村子,待会儿怕是走不脱了。”
“为何?”
姜星火自是不嫌事大,耐心来问。
‘一只虎’还未回答,听得远处传来动静,却是面色陡然一变。
也不与姜星火再做解释,十几个人青皮无赖齐齐返回大槐树下的粥棚,抽了些自制的嫁接武器出来,譬如镰刀加长棍之流。
随后,在‘一只虎’的带领下,向村北头走去。
妇人的气色愈发灰败,可下一瞬,看着倒在地上痛苦不堪的儿子,却慌乱了起来,眼眸中多了一丝生气。
“么娃,你忍着点。”
妇人褪下儿子的衣衫,竟是拿了根小树枝,帮捂着肚子想要满地打滚的儿子开了眼。
“快了,快了”
小孩不配合,妇人愈发焦急,拉不出粪便来更是疼的小孩哇哇直哭。
“再忍一会儿就好,马上就好了!”妇人说着又加重力道往外拽。
“哇——”
孩子嚎啕大哭,似乎要把心里所有委屈都喊出来。
姜星火看不下去了,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妇人。
“用这个吧。”
妇人接过,看着小瓶子里干净剔透的油脂,一时竟是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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