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亲口说出了今日之事的缘由,却不待众人回应,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而之所以今日群情激奋,便是因为一字之谬了。”
姜星火的目光,划过人群,看着一些闪烁的眼神,他心中知道,此事幕后必有主使之人,否则是煽动不起来这么大的规模的。
不过,眼下却不是追查煽动者的时候,更重要的事情是,提前祭出撒手锏,平息今晚的意外祸端。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若是处置得当,或许今晚能在这些学生中,播撒下科学与变法的种子。
而姜星火的“撒手锏”,便是他在敬亭山下,与道衍研学程朱理学,所悟出的“借鸡孵蛋”之法。
一开始,姜星火本打算直接用科学对抗程朱理学,或者是用心学挑战理学的统治地位,但如今想来,却是有了更好的办法。
六经注我,我又何尝不是在注六经?
“我要说的是,雨已有天理,世上当然有天理,万事万物都有天理。”
“那么请问,朱子继承自二程洛学派衍生的道南一脉的格物论,最终格物格出的天理,究竟是什么?”
“如果诸位能答得出来,我带诸位前去叩阙,军队绝不阻拦。”
“如果诸位答不出来,不妨听听我的答案,大多数人认可的话,诸位请回。”
听了姜星火的问题,国子监监生们的最后一丝躁动,都熄灭了下来。
绝大多数人,都意识到了,这似乎是某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终极时刻。
这将成为有明一朝,最为著名的辩经。
历代变法,思想先行。
如果姜星火输了这次辩经,那么变法的造势与理论,就将一蹶不振。
而如果赢了,那么这便是。
姜星火,一人当千!
一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站在前几排,被监生们拥簇出来,率先开口道。
“学生范惟兴,斗胆按照朱子的经义谈一谈天理。”
“请说。”姜星火示意道。
这位名叫范惟兴的年轻人看着周围黑压压的人头,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发颤,但还是坚定地说道。
“朱子曾言,太极,形而上之道也。”
“理,形而上者;气,形而下者。”
“因此,朱子的‘太极’几乎可与‘理’等同。”
周围的监生们默不作声,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理气观乃是程朱理学的根本经义所在,早已形成定论,并没有什么好争议的。
当然,范惟兴这里说的是‘几乎’,便是说‘太极’和‘理’虽然基本等同,但还有着一些细微的差别,‘理’是天地万物的根本之道,而‘太极’是具体之道,也就是所谓的“理一分殊”也是程朱理学的基本观点。
理一分殊,就是说天地间有一个理,而这个理又能在万事万物之中得以体现,即每个事物中存在自己的一个理,而这个理被朱熹称为‘太极’。
朱熹首先是用‘太极’的观点来论述这一思想的。
“朱子云:自其本而之末,则一理之实,而万物分之以为体,故万物各有一太极,而万物各有禀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极尔。”
范惟兴指了指天空中皎洁的月色,说道。
“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可见,不可谓月已分也。”
姜星火闻言,亦是微微颔首。
这是一个很巧妙的比喻,说的就是‘太极’就像是天上的月光,它散在天下江河湖海各处各物各人的身上,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太极’,但你能说‘太极’分开了吗?
说到这里,被推举出来的范惟兴晓得自己的能力已经不适合继续参与辩经了,否则多说多错,于是轻轻拱手,退回了队列里。
接下来,却是那位王教授出场。
王教授,本名王允绳,乃是国子监诫心堂博士出身,经义研究颇深,如今刚刚被外放到了地方府中当教授(学官官职),还没来得及动身,便被卷入了今日祸端。
学生们一番推举,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作为代表来辩经了。
不过令王教授心宽的地方是,这其实是一个已经非常成熟的命题作文,框架模板都固定死了,前人积累很多,并不需要他特别发挥什么,只需要照本宣科就好。
只不过,王教授掌握的经义内容和典故,却是比范惟兴更胜一筹的。
王教授清了清嗓子说道。
“朱子借用了周敦颐《太极图说》中的‘无极而太极’,以太极作为理之极至,或者也可以称作极至之理,也就是万事万物的终极意义。”
“从这种角度上讲,格物致知所格出的天理,就是太极。”
先承接了范惟兴的观点,随后王教授更深入地阐述起了程朱理学的天理。
“可天理终究不是一个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所以又有了天理为一,但需分殊。”
“何谓分殊?”
“朱子云:论万物之一原,则理同而气异;观万物之异体,则气犹相近而理决不同也气之异者,粹驳之不齐;理之异者,偏全之或异。”
这便是说,朱熹讲万事万物从根本上讲都拥有同样的理,是由于万事万物所禀受的气的粹驳清浊不同,理在万事万物中所体现出来的程度不同,所以万事万物有不同的理。
“也就是说,太极就是天理,但由于理气之分,天地间有清气、浊气,不同的气,也构成了不同的太极。”
姜星火点了点头。
“还有吗?”
就在王教授思虑要接着补充些什么未尽之处时,潜伏在人群中的宗超逸,看到了楚大恒递给他的眼神,突兀说道。
“君子禀阳正气而生,小人禀阴邪气而生!”
“君子常行胜言,小人常言胜行,故世治则笃实之士多,世乱则缘饰之士众。”
哼哼了两声,宗超逸讥讽道:“笃实鲜不成事,缘饰鲜不败事成多国兴,败多国亡,国师也不知道是禀何气而生?”
此言一出,不乏哄笑之人窸窣嘲弄。
这几句话出自北宋五子之一邵雍的《渔樵问对》,邵雍学贯易理、儒道兼通,他毕生致力于将天与人统一于一心,从而试图把儒家的人本与道家的天道贯通起来,也是阐述理气的根源学说之一。
而宗超逸接续的巧妙,王教授刚说到因为天地间清浊之气不同构成了不同的太极,他就以君子由阳正气构成、小人由阴邪气构成,来讽刺姜星火。
非止如此,还说小人说得多做的少,藉此嘲讽姜星火变法一事未作却在此与他们空谈。
那么,宗超逸、楚大恒等人难道不知道舆论对于变法的重要性吗?他们当然知道!比谁都知道!否则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可此时此刻,他们就是能拿这话来挤兑姜星火。
慑服
月光冷寂,面对着无数学子的讥笑。
姜星火神色自若,他只是问道:“所以,诸位说来说去,便是觉得,‘天理’就是‘太极’,不同的清浊之气、正邪之气等等构成了不同的人和事物,基于‘气’的不同,也就赋予了不同人和事物各种分殊的‘太极’,而‘太极’虽然有所分殊,在根本上还能归于一个‘太极’,一个‘天理’,理气之分由此界定,是也不是?”
众人闻言,神色都有些茫然。
不然呢?
理学的开创者与奠基人们,也就是“北宋五子”。
周敦颐为理学的开山鼻祖,《太极图说》为理学初期的代表作,刚才提到的邵雍则是为北宋先天象数学的创立者,建立了理学的宇宙观,张载则发展了‘气一元论’,把理气的关系搞清楚了。
到了二程彻底奠定了理学的基础,建立了系统的以‘理’为核心的学说体系,南宋的朱熹则是集大成者。
而不管是北宋五子还是朱熹,一代代理学宗师,前赴后继持续了数百年,对于理学的探索,已经接近了某种极限了。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论证“理”,就有点类似于姜星火前世的哥德巴赫猜想,到了朱熹以后,就相当于陈式定理的“1+2”。
终极秘密就在眼前,可任谁也无法再进一步了。
所以,上述阐述的这些,虽然不算全面,但也可以说是,程朱理学对于“天理”、“太极”的最终解释了。
还要怎么样呢?
如果谁能进一步解释出来“天理”、“太极”,那么毫无疑问,这个人在儒学界,或者说是理学界的地位,将会比肩北宋五子与朱熹,成为能配祀孔庙的一代儒宗。
可眼下的人群里显然没有这种人,所以也就到此为止了。
等等!
王教授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用某种惊诧的目光看向了人群前孑然独立的姜星火。
这位国师,刚才可是说了,问题是“格物格出来的天理,究竟是什么”。
如果他们能答出来那就带着去叩阙,如果答不出来,就要听姜星火的答案大家服不服。
大家当然按照程朱理学给的参考答案,答出了“天理究竟是什么”,可大家也都知道,这个“天理”还是形而上的,是无法确切定义的这是废话,由于“理一分殊”的前提,万事万物都有一理,怎么一个个去定义?
对着竹子格七天,格出竹子的天理了,然后再去对着月亮格七天,格出月亮的天理?
可是,既然大家都知道“天理”的研究,已经到此为止无法寸进半步了,这位国师不知道吗?
或者说,他不可能不知道,又为什么要问出这个问题呢?
——难道,他有了新的、更进一步的答案?
夜风中,王教授打了个哆嗦,他把这个恐怖的想法抛出了脑海。
这位国师今年也就二十多岁,打娘胎里学理学,到现在能研究明白前人数百年的积累就差不多的,探索出新的道路,根本就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王教授胡思乱想之际,看着茫茫然的众人,姜星火却已开口。
“现在,轮到我来说了。”
一直躲在角落里的监生楚大恒心头一颤,想起那位大人交代给他的话,几乎便要出声阻止这位颇有神妙色彩的国师,然而却被另两人从身后拉住,强行拖曳走了。
“你们干嘛?”
“别问那么多,快走!”
姜星火的辩经已然开始,众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发生的事情。
“天理者,太极也。”
“数百年来,却无一人能说清楚,太极作为宇宙至理,蕴含在万物万事身上的微妙存在,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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