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话(1 / 2)

【一

峭寒风中伶仃苦撑。

可到了月中旬,一股冷空气自北方南下,突然出现倒春寒,任你再爱美也不得不重新翻出黑灰色的大衣和夹袄,抱怨起学校过早的结束了供暖。

这个冬天异常漫长,漫长得不合常理。

秋和抱着灌满开水的运动茶壶缩在教室里,等着续上连堂课。上学期电影史那门课的课代表走到她座位旁:“教务让你去办公室一趟。”

“什么事?”

“分数的事。”

想不出,那两门课学分和成绩的纠结之处明明和老师协商解决了,还有什么问题?

“你这通选课的分数记为零分了。”

“没有啊,我在教务处的学生平台里看见”

“学生平台里还没有显示,是我前几天才改的。你只学了四学分的课,却算了六学分,对别的同学而言是不公平的。”教务用机械般的语气说道。

“我本应绩点4。0,因为系统无法退课,变成绩点1。0,对我而言也是不公平的。要么您把这门通选课从系统里退掉,把专业课绩点给我改回来;要么就应该采纳我和老师达成的共识,照这样接受双方各退一步的公平。”

“这个退不了,属于违规操作。但也不能算你6学分。”教务蛮不讲理,衣服不想多谈的神情“谁让你当时不退课?”

“我退了,只是课代表没有记下我的名字。你可以去问”

“我不管你当时怎么回事。反正现在就这么解决。你回去吧,我就是通知你一声。”

“那我就只好重修了,重修是在您这登记么?”

“为什么要重修?照你说的,你这门课学的这么好,根本没有必要重修嘛。”

“挂科将来会影响我就业。”

“就业时出的成绩表我帮你想办法看到时候能不能覆盖掉这一行。我是知道你有”

秋和冷笑一声,打断她:“难道覆盖成绩表不算更严重的违规操作吗?话说回来,老师——我称呼您为老师是表示尊重。实际上我们都知道,按学校规定,分数是任课老师给,您只负责输入计算机系统。向您这样随意改变任课老师的给分难道不也是违规吗?”

秋和只是逞一时嘴快,最后教务还是铁青着脸不肯把分数改回去。

回寝室后她对着系统里显示的两行成绩一筹莫展——电影史通选类学分2成绩0绩点0电影史专业类学分4成绩60绩点1。0

“我看这件事再简单不过了,就是课代表和教务串通一气害你,你跟她再讲理也没用。”薛涛的语气说不上是否幸灾乐祸“你们班那课代表平时可会巴结院里领导了,还不是为了保研?你么,长了一张具有强大竞争力的脸,看起来就威胁十足,像你这样的竞争对手他不是黑掉一个算一个么?一门课挂科对找工作和出国都没什么太大影响,顶多就是成绩单红一行不好看。但只有保研规定,有课挂科直接取消资格。”

“我不怎么想保研。”

“你这句话又没在全校广播过。他们哪知道你怎么想?”

秋和笑了笑,笑容甚是诡异:“算了,到那时候再说吧。要是我不打算读研,也就随他黑了。你帮我办件事,在总编室找个低年级的学生‘不小心’泼一杯可乐在沈芃笔记本电脑上,维修费我出。”

薛涛点头答应,没问为什么,即便问了答案也是“不要多问”她只需知道这件事肯定对自己有意对沈芃有害。

仿佛好运到了头,不顺心的事接踵而至。

团队辛辛苦苦不分昼夜赶了两周做出改版后的第一期杂志,出版社回话说从今以后改成双月刊,因为质量有所下降。

秋和把该双月刊的消息告诉薛涛。薛涛有点懵:“为什么?”

“官方说法是文稿质量欠佳。”

薛涛坐下等她继续详述,既然有“官方说法”就有别的说法。

“我问了四川那边一个书商。我们出版社最近正在洽谈一个大合同,花重金把原属于北京一家出版社的著名青春文学杂志挖过来。”

薛涛等了半天,她却没了下文,不禁困惑。“我知道那杂志很著名,可是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又不一定会签,毕竟要花一大笔钱。我们杂志近几期也开始盈利了,而且是自己出版社一手做起来的有这么多一手培养的作者对了,上次跟出版社提出和那三个小作者签长约的事,他们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

“他们对此没有兴趣吗?”

“他们对杂志都没有兴趣了。”秋和说完这句话便换了衣服出了门。

等她离开很久,郭舒洁才插进话来:“薛涛,秋和怎么会当上商业杂志主编的?”

“她一直写小说,有个长篇是和这个出版社签的合同,那时候出版社这个杂志没什么人气,一直亏损,因为注册了刊号,邮局有几千本订量,又不得不做,让秋和给这个杂志供稿。你知道她这个人的作风,直接跟出版社社长说‘你这杂志不好看,我不想写’,社长就问她哪里不好看,她用a4纸列了一整张意见。社长又问她有没有什么改进办法,她又列了很多。我觉得社长也是个神人,立刻就问她愿不愿意接手这个杂志做执行主编。她说考虑考虑,然后当晚打电话给我问我愿不愿意做文编,当时放寒假,我在老家,正闲的发慌,所以就答应了。她第二天就回复社长说她可以组个团队做。”

“她那时才大一吧?怎么敢?”

“当时我也这么问的,我说‘你有没做过商业杂志的主编,怎么敢?’。”薛涛顿了顿“秋和说‘薛涛你给我找一个生下来就有做主编经验的人’。”

郭舒洁笑:“说得也是。”

“只要秋和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关键是,她是不是真的想做。”

薛涛曾经强烈建议秋和向出版社推荐三个经常给杂志供稿的作者,都是90后,虽然文笔还稍显稚嫩,但用文编组的共识来说就是“和同龄人相比,他们出众得令人惊讶”薛涛想不出出版社有什么理由“没有兴趣”三个孩子没有成名,不可能提什么高条件,签约对出版社就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如果说“没有兴趣”那只能说明秋和并不是真的想推荐。

不到一周,连排版员都辞职了。薛涛最初听说此事,只以为排版员工作量增大,以辞职相要挟想加薪,没想带秋和一点台阶也不给他,二话没说,毫不犹豫地立刻放行。

“你有没有搞错啊?我真搞不懂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不就那么几百块钱的事吗?虽然从理论上说,会排版的人不少,但我们花了这么长时间才跟这个排版员磨合得还算默契,没有他我们怎么做下去?”

“我们做不下去。”

薛涛的后续台词全都梗在了喉咙里,莫名其妙的看着秋和。

她眼睛都没抬,语速还是和平时一样缓慢:“我们不需要做下去,从今天起,我们停止一切工作。薛涛你也一样,忙自己的事去吧。”

“什么意思?”

“出版社不会再要这个杂志了。”

“他们通知你了?””

“不久就会。”

“那就是说出版社还没做决定咯?现在只不过说是改双月刊,你怎么就这么泄气?我们和那本知名杂志目标读者群根本不一样,他们是以大学生和职场女性为主要读者,文章都是成熟风格,内容以职场、办公室恋情为主。我们是以中学生为主要读者群,内容主要反应学生生活。别说还没签下他们,就是签下了,也互不影响啊。到月末问我们要下一期杂志的菲林,我们拿什么交代?”

秋和像没听见一样,一言不发,埋头看书。

这是在太反常了。

“秋和,你是不是因为自己长篇出版的原因和出版社达成了什么协议?”

依然不说话。

“我觉得这里面有阴谋,一切都是从米白辞职,不,从苏灵时间开始的。从苏灵事件开始,我们团队就没遇到过一件好事。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薛涛,你还有很重要的事在安排吧?”秋和根本不打算对她做出任何解释。

转眼到了月末,薛涛虽然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但仍然惦记着杂志。过了原定交稿期三天,也没听说要交终稿。

这天傍晚秋和轻描淡写的告诉她:“出版社通知我去签杂志的终止协议,已经把协议草案发到我的邮箱。”

“好吧,我接受现实了,你给我一个理由。据我所知那个知名杂志转过来第一期销量就直线下降,可见我们出版社营销部多么差劲,在这种营销的支持下,我们的销量还能不断翻倍,你给我一个理由,他们为什么要终止?”

“因为出版社只有一个刊号,现在市面上杂志越来越多,刊号就越来越难申请。”

“但我们杂志和那个杂志相比,将来肯定”

秋和摆手打断她的话:“出版社就好比一个商场,本来有一个新兴品牌的柜台,日营业额很高,并且将来会发展得更好,现在chanel的旗舰店要开进来,说我要这个柜台。商场会选谁?”

薛涛沉默不语。

“出版社是国企,盈利对领导层而言并不是最重要。比起达到‘真的很棒’,它只有达到‘看起来很棒’就够了。而且它的盈利面本来就不在青春文学这一块,光是做海外引进版权的童书,全社就有奖金发。就是这个道理,不甘心也没用。”

薛涛长吁了一口气,点点头。秋和见她没什么异议,便拿了开水瓶去楼下打水。薛涛听着她的脚步消失在走廊尽头,然后戴上手套从衣柜里取出新买的键盘膜,用消毒液仔细擦了一遍,涂上一层薄蜡,用它换掉了秋和原来的键盘膜。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她静候着秋和回到寝室、洗了衣服照例加进柔软剂用水浸泡着、然后坐回电脑前开机。

五分钟,足够秋和看完一封邮件,打完两个电话。

一个是给出版中心主任,说终止协议的条款已看过没什么问题,约定翌日下午三点在出版中心签署。

另一个是给叶玄——可能她觉得朝阳区太远——要他开车接送自己一下。

当然,一向谨慎的秋和绝不会忘了在再次去水房洗净衣物上的柔软剂之前关掉电脑。可这已经不重要了。薛涛迅速取回键盘膜收进衣柜妥善保存,把秋和的键盘膜物归原主。

秋和总喜欢说“不要多问”薛涛不多问,但她要自己弄清楚。

蜡迹记录了两个密码,秋和的开机密码和个人邮箱密码。要将两者分离并且确认,花了薛涛小半天时间。她在校刊总编室用自己的笔记本顺利的登陆了秋和的个人邮箱,果然如她所想,在已读邮件中的终止协议条款内她找到了这样一条:“甲方将乙方作为重点作家培养,并为乙方创作提供便利条件,姆表示将乙方打造包装成人气偶像作家。”

甲方是出版社,乙方自然是秋和。

她说的那么合理,演得那么煽情,差一点就被她骗了。薛涛对着屏幕冷笑一声,几乎要为自己的聪明鼓掌叫好。

可这时,协议中的某一条又引起了她的注意:“甲方同意支付给乙方杂志书改版第一期的编辑费用和相关画稿的处理费8000元整。“

改版后每期出版社应该杂志制作团队三万元。如果从改版第一期开始撤销杂志,没有用文稿,问稿费不用支付,但画稿是约稿制,画手们已经画了就必须支付。这很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8000不是个整数,但加上原排版员的工资2000之后,它就成了整数。

在期刊制作过程中,出版社不会知道团队内部流程,自然也就不知道制作进度。出版方不会知道秋和早早就停止了当期杂志制作,也就更不会知道不需要支付排版员工资。

如果处理稿费这个数字是秋和提出的,薛涛觉得她不会像个二百五一样交待“你们可以少给我2000元”这多余的钱就算她自己不在乎,平分给团队成员们,还能做最后一次好人。

如果这个数字是出版社提出的,那出版社如何未卜先知呢?

排版员与其他团队成员不同,他并不是学生。他突然提出辞职,秋和立刻放行,并且马上宣布“停止一切工作”而本该不知道这件事额出版社却已经了然无需支付他工资了。

薛涛觉得整个脑袋一片混沌。

她把秋和与出版社之间的邮件往来全部点开看了一遍。找到一封去年十月初写给出版中心主任的邮件,似乎可以解释其中的疑点——“为了规范作业,以后排版社也不跟出版社直接联系。合同是我跟出版社签的合作合同,所以出版社只需联系我一个人最终成品由我快递给出版社,退改意见请您整理好一个完整的书面意见发到我邮箱,具体怎么改由我传递给团队。像那种我的杂志少文章多图片而我却一无所知的事不想再发生了。我也希望我的团队成员能单纯一些如果我做这个杂志的主要阻力来自合作者,那将会产生相当令人遗憾的矛盾。”

秋和的语气可以说十分不客气。薛涛认为原因在于这封信的后半部分——“合同上写明稿费应在出书后一个月内支付,理应在印刷之后立即开出稿费单。但是我们的制作已经到12月号、10月就要上市了,却依然没有拿到9月号的稿费”

拖欠稿费的事薛涛从未听秋和说起,她感到既意外又并非特别意外,求和不是个会向无关人员倾诉报怨的人,薛涛是文编,在财务问题上无疑是无关人员。

给写手、画手汇稿费本不是繁重的劳动,为什么每次见米白她都不断接电话作事务缠身状?为什么她最后会辞职?为什么她辞职后求和接手那些杂物,连一些写手都来反应没有按时收到稿费?原先她只是以为求和生活中需要忙的事比米白多,顾不过来。可现在看来原因并不是这么简单。

薛涛已经不想再追究杂志停刊的根本原因,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有太多事不了解。

同时她也发现,有些事并不像自己想得那么复杂。秋和在建议改版的一份策划书中描述重点作者之一“自创刊以来每期都有文章上稿,实力稳定,广受读者好评,根据论坛、贴吧以及读者调查表统计,现为杂志人气最高的作者之一。其作品皆为同龄人之中的上乘之作,独具诙谐风趣的个人特色。自长篇预告在网络上发布以来,受到读者关注度最大。”“此作者叫有培养前途,希望出版社与她和其他两名重点作者签订长约,并于时机成熟时在杂志相关书系中添加其个人文集与长篇单行本的计划。”

而那个日期之后一封来自出版社的回邮,却只字未提签约之事。

也许真得像秋和所说“他们对杂志都没有兴趣了,怎么会对作者有兴趣?”也许又像秋和所说“社会很复杂,不是你刨根问底就总能找到答案”薛涛这次信服了。

她望着面前草稿纸上被全齐的两个密码,突然想起这个时间,秋和应该在朝阳区的出版中心签协议,不在寝室,也用不着携带笔记本电脑。薛涛未作半秒迟疑,就收拾东西回了寝室,他不知道自己想在秋和电脑里找什么,但就是想找点什么。

但开机后输入密码,却被报错。

薛涛重输一遍,还是被报错。她不禁蹙起眉,秋和改过密码,在昨天晚上到现在开机之前改过密码。任她再谨慎也不可能每天换一个开机密码,那样她自己都未必记得住。那么为什么正好在这个时候平白无故改密码?如果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为什么不把邮箱密码一并换掉?

薛涛满腹狐疑的关机,盯着黑漆漆泛着光的屏幕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

唯一的解释是——如果你看不见秋和的秘密,那是她不想让你看见。

如果你看见了秋和的秘密,那是她想让你看见。她的解释你不相信,非要查证一番,那么就去查,她把你想要的全都给你,因为她问心无愧,无需隐瞒。

薛涛一边摇头苦笑一边痛下决心,从今以后,再也不管秋和的闲事。

秋和从出版中心的大楼里出来,上了车。叶玄问她:“回学校?”

“送我到五道口吧,晚上和沈芃约好一起吃饭。”

“你不是来签终止合同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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