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会……”
“怎么不会?”
温蒂笑着歪了歪脑袋,那笑容中或许包含了许多种情愫,但唯独没有一点温度。
“虽然我和她只见过寥寥数面,就是你们带她来看我的那几次。或许是因为感同身受吧,我第一眼便看透了她心中的扭曲和黑暗。你知道吗,那个孩子想要的东西很简单,简单到连我都觉得自愧不如呢——她仅仅只是想要大家看到她的努力,然后,夸夸她,爱着她,她就会感到满足。
“某种意义上,她应该是一个值得被所有人爱着、呵护着、享受美好的孩子。只是这么轻易就能得到的满足,她却似乎永远也得不到。于是,美好被扭曲了,爱被扭曲了——就是这么简单,所以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倒不如说,你们花了足足半年时间,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看穿这一点,倒是足够让我觉得【不可能】呢。”
琪亚娜的嘴唇蠕动了两下,忽然间,她的脸颊因为激动而充血成了一片绯红,她张大嘴想要说什么,却在一瞬间觉得呼吸困难,视线都昏暗不堪,于是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温蒂也不催促她,只是无声地看着她,等待着她即将脱口而出的任何言语。
少顷,琪亚娜的呼吸逐渐平缓了下来,她重新抬起头,直视着温蒂的眼睛,希望自己能在接下来的对话中看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动摇。
“那你呢温蒂前辈?”
“……”
“渴望宝石明明已经被取出了,你的双腿也被……也被治愈了。我记得没错的话,你甚至几乎可以参与正常训练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屈服于崩坏!为什么还要再次堕落成律者!!为什么还要做出这种事情!!!”
琪亚娜的呼吸声再次变得急促,但温蒂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
“对啊。表面上来看确实是这样的,但是琪亚娜,你受的伤痊愈之后,就可以当作没有受过伤吗?”
“呃……”
“伤口处会留下去不掉的伤疤,看不到的皮下也会残留着随时有可能爆发的暗伤。就算身体真的已经康复到和之前一模一样了,实验中经历的痛苦,那些记忆……也是无法抹除的。”
“可是……可是你之前明明已经放弃了……”
“琪亚娜!”
这一次,温蒂没有再让琪亚娜把话说完。
“我以为你会明白的。伤口的疼痛会在短时间被止痛剂压制,就好像当初也确实是芽衣和布洛妮娅的温柔,再后来是你们圣芙蕾雅对我的态度,让我暂时可以忽略过去两年的痛苦。但是……当这一切消失,当我每一次从病床上醒过来的时候、当我每一次做康复训练摔倒的时候、当我每一次感受着不协调的双腿的时候、当我每一次明明只想休息却又要被拖着去做各种检查的时候、当我每一次看到你们你们又跑又跳、挥洒着汗水的时候……
“我还是会想起那时候的痛苦。然后,我就会想啊,假如没有第四律者的实验,我现在肯定已经成为天命的第三位s级女武神了吧。毕竟我就是因为这个天赋才被选中成为实验体的嘛……
“当然,你或许又要说,不管是不是出于我的本意,至少那些对我进行残忍实验的人已经在第四次崩坏中全部死亡了。但他们的死亡是他们的死亡,那是他们本来就应该承受的罪,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我会继续活下去,带着这份痛苦的记忆一直活下去,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还有一切的始作俑者——奥托·阿波卡利斯……不,他也算不得始作俑者。只有掌握了崩坏的力量,才有战胜崩坏的可能性。作为这颗星球上领导着最多的人类的人,他的决定对于人类本身并没有错。但问题就在于这个【没有错】。既然他没有错,我也没有错,那么错的究竟是什么呢?”
“你该不会是想要说什么【错的是这个世界】之类的话吧。这种狗血套路特摄剧里的过时台词就不要带到现实中来了。”
心态多少调整了一些,琪亚娜一边说着,嘴角也跟着咧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温蒂并没有生气。
“是吗。所以你又为什么觉得现实不会比特摄剧更加狗血呢?”
轻叹了一声后,温蒂再一次捧住了琪亚娜的脸颊。
“我很在乎你,琪亚娜·卡斯兰娜。你拥有着和我类似的命运,我们都是这个错误的世界的受害者。所以,加入我们吧。”
“加入你们,毁灭这个世界吗?”
温蒂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收回双手,在胸前合十,满脸虔诚与狂热地说道:
“我们向神明许愿,以求一个能治愈所有伤痛,能平息所有怨恨的新世界。神明降临在我们身边,说:既然如此,那你们就为我焚烧旧世界吧。”
琪亚娜乖乖闭上了嘴,并非无话可说,而是从温蒂的言语中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她不由得在心底悄悄摸摸问道:
“喂,西琳,她口中的那个神明,该不会是……”
“谁让你打扰我看戏的!什么时候演员能直接和观众对话了!”
第二律者当即神经质地叫了起来,不过在两三个喘息之后,她还是给了琪亚娜答案:
“没错,这种语气,这种话术,百分之百是米凯尔,呵,我那时吃了读书少的亏,居然信了他的鬼话,现在看看,读书多有什么用,按这个家伙的话来说,信了那一套的八成还有九百九十九个家伙。啧,都是猪吗!”
“欸?一加九百九十九等于一千,这是什么意思?”
“……”
第二律者不想回答这个弱智的问题。
“所以,在巴比伦塔,在天命总部……曾经也经历过那些痛苦的琪亚娜你一定可以理解我的,可以理解我们的,对不对?来吧,加入我们,为了那个能治愈一切的新世界,我们一起将旧世界焚毁吧。”
“我拒绝。”
琪亚娜高昂着头,没有明知道是坑还要往里面跳的道理。
但是,假如反过来呢?
琪亚娜心头微动——只要将西琳的遭遇也说出来,或许就能扭转被米凯尔所欺骗的温蒂前辈的决意……
然而她才刚刚张口,还未来得及出声,对上的便是温蒂扭曲而又愤怒的脸。
来不及说什么了,温蒂直接抬起腿,将脚尖塞进了她嘴里。
“唔!”
橡胶和皮草混合的刺鼻气味且不说,后脑勺撞在十字架上,疼的琪亚娜在一瞬间大脑放空,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
“也对,我早该想到的。”
温蒂竭尽全力念着每一个字,她的脖颈不正常地抽搐着,一点一点歪了过来。
“你和我终究不一样,你的体内还有另一个意识,是那个意识替你承受了记忆中的痛苦,而你……琪亚娜·卡斯兰娜,只是一个从头开始、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唔!!!唔——”
“别叫了!再叫我就把你的牙敲下来!”
“……”
“呵呵呵……哈哈哈哈……算了。”
胸膛大起大伏之后,温蒂长舒了一口气。
“既然你要跟着这愚蠢的旧世界一条道走到黑,我也没有义务再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了。来吧——”
她收回了自己的脚,向后退了两步,张开臂膀,昂头望向虚无的天空,以极度亢奋的声音大声呼喊道:
“欢迎来到支配剧场。这将是我们进行的第一场对律者的审判,大家看啊,跪在我面前的,就是这一次的被告人——琪亚娜·卡斯兰娜,又或者说,k423,当然,她还有一个大家绝对不陌生的名字,西琳!”
“咔——”
温蒂那因为常年身处病房而显得过度白皙的脸庞上突然出现了蛛网一般的裂纹。这裂纹很快蔓延到了全身,不论是裸露的肌肤还是衣物,又或者是她那还打着绷带的双腿,又或者是飘扬的青色发丝……
下一刻,这些属于【温蒂】这个【人类】的部分全部碎裂了,只留下一地的青色琉璃。
而从那具躯壳中走出的,是一个看不出与【温蒂】有任何联系的人偶——她身穿舞台剧的礼服,金色的短发两旁有一对巨大又意义不明的金角,双眼被巨大的黑色眼罩遮蔽,大大的额头上有一个诡异的三角结。
她双腿并拢,双手平举,关节在这一动作过程中发出“咔啦咔啦”的音响。
而最恶心的,便是那一顿一顿,旋转了三百六十度的脑袋。
她裂开嘴唇,露出一颗颗排列工整的牙齿,而后一切都定格在了这一刻——她也不出声,也没有再多的动作,只是以这副表情死死盯住了琪亚娜。
沉默、死寂——一无所有开始在空气中蔓延。
琪亚娜觉得这正好是自己揭穿那位【神明】的谎言的时候,但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似乎身体都在抗拒着她打破这份空无。
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者从头到尾只有零点一秒……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一无所有被忽然出现的噪音侵蚀着。
硬物碰撞的声音、机关开合的声音、关节扭动的声音……木块撞击木块的响动占据了这片狭小与空阔并存的空间。
没有光照,没有生命,没有温度,也没有知觉。
一声声嘈杂,好像滴入幽暗清泉的水滴,激起了无休止的涟漪。
咿呀——咿呀——无数的声音随之而来。
硬物碰撞的声音、机关开合的声音、关节扭动的声音……
咿呀作响的、成百上千的、喧闹嘈杂的、木块与木块相击的声音……在这个一无所有的空间中响起。
然而琪亚娜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直到她抬起头来——
从那绯红转向深紫色的天空中垂下了一道道微不可察的银线,银线的尽头,一边是深不可测的天空,另一边,则是数之不尽的,又与面前的存在一模一样的人偶。
咿呀——咿呀——
咔啦——咔啦——
银线的牵动下,一个个人偶在半空中扭动着关节,又一个个精准地落在了那石环上,放眼望去,将琪亚娜团团包围。
咿呀——咿呀——
咔啦——咔啦——
嘎吱——嘎吱——
人偶们的关节不协调地扭动着:
有的双臂平行,一条小臂扭转指向天空,一条手臂扭转指向地面。
有的抱起自己的大腿,又将自己的关节扭曲,用膝弯缠绕住自己的脖颈。
还有的不停扭动着自己的胯部,手脚一刻不停地抽搐着,像是完全不满意这木偶一般的躯体。
若说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一顿一顿,在“咔啦咔啦”声中旋转了三百六十度的脑袋。
咿呀——咿呀——
咔啦——咔啦——
嘎吱——嘎吱——
咔吧——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