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月以来,江南多雨水,眼见有丰收之兆,却苦了途人,正如雇船的主家。
这家主人姓林,倒也有几分来历,祖上是列侯出身,袭爵三代,又补一代,到了这一代家主林如海这里已经不剩什么,他本人却是探花出身,入过翰林,官至兰台寺大夫,去岁钦点两淮巡盐御史,督促盐课。
官至高位,却也有几样不足,三年前丧子,一年前丧妻,近来自己又觉身上不好,恐大限就在任上,他孑然一身,只剩了一个七岁的独女黛玉,念在无人教养,怕她婚姻不顺,正逢夫人娘家派人来问,便狠了狠心,托了家中西席先生贾雨村乘船北上,将爱女送往京城。
林家乃簪缨之族,书香门第,自然也讲究门当户对,林如海之妻出身极高,祖上是荣国公贾源,贾源曾追随开国皇帝起兵征战,另有兄弟贾演,也立过赫赫之功,获封宁国公,荣宁两府同气连枝,位列“金陵四大家族”之首,论功绩地位只在“开国六王”之下。
虽则如今荣宁两府都有些颓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林如海家中只有几支堂族,他一死,按朝廷律法,除了给爱女留些少量的嫁妆,遗产应由族人继承,除了让爱女去依傍外祖母家,也没什么旁的路子可走。
且他还有一样心思,林家主支无人,他一死,爱女孤身一人,没法指望堂亲能给她寻什么好亲事,岳母信中多有牵挂,又特特提到二舅兄之子宝玉灵秀聪颖,虽没有十分的结亲之意,也稍稍让他宽了心:老夫人如此细心,想来就算亲上加亲不成,也必会好好对待黛玉。
这份心思他自然没法对年方七岁的黛玉言说,只叮嘱黛玉到了京城之后谨言慎行,好生孝敬外祖母。
原本二月就要走,可巧出了个假汪直案,有个人冒名西厂大太监汪直在南地假称巡狩,招摇撞骗,收受贿赂,因他说不上来许多细节,福建那边的官员拿不准,便请了林如海过去认人,林如海在京中做过好几年的官,自然认得汪直,等他从福建赶回来,又逢大雨连绵,只好推到如今八月过半才将将启程。
失孤之女比他人多一份敏感,骤离老父,想到以后就要在外祖母家寄人篱下,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黛玉在船上连日垂泪,闷闷不乐,忽见雪雁急急赶来,脸上犹带几分兴奋的红晕,比比划划一通,急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黛玉失笑,把手中的茶盏递给雪雁,雪雁接过去喝了一大口,这才缓了口气,说道:“姑娘,王嬷嬷刚刚叫人捞上来一个小娃娃,眉眼长得跟画上的人似的,观音娘娘边上的玉女都差点意思,漂亮得不成,我看得真真的!”
黛玉被她说得好奇起来,不由笑道:“这是运河,难不成还能捞上洛水仙人来?”
雪雁刚要争辩,想起王嬷嬷交代的话来,连忙说道:“姑娘跟我去瞧瞧就知道了,她不会说官话,在比划着写字,王嬷嬷说请姑娘来认认。”
王嬷嬷是黛玉的奶娘,亲娘去后,黛玉便也对她多了几分亲近,闻言也不觉得冒犯,放下手边的书,从小榻上落下两只脚来,雪雁连忙给她穿鞋子。
黛玉来时,李凝正在喝粥,粥是中午剩下的,王嬷嬷去热了热,盛了小半碗过来,李凝虽然不觉得肚子饿,但她和王嬷嬷语言不通,鸡同鸭讲了几句,只好把粥端过来喝。
殊不知王嬷嬷这下更确定了她出身不凡。
如今这光景,穷人越穷,富人越富,尤其运河两岸多苦役民夫,要是寻常人家出身,见了这掺了鸡茸香肉的珍宝粥,绝不至于喝得如此慢条斯理。
甚至见到银勺都没什么表情变化。
李凝放下碗,正见门外立着小小一个的黛玉,对她笑了笑。
雪雁小声地说道:“笑起来更好看了。”
黛玉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雪雁不光带来了识字的小姐,还拿了几张纸和笔墨来,黛玉年纪尚小,用不了太长的笔,故而她的笔都是特制的,小小短短一支,正合李凝的小手,两个眉目如画的女童你写一句我写一句,不多时黛玉拍了拍李凝的手,让她安心,这才对王嬷嬷说道:“她姓李,单字一个凝,是和家人走散了的,她不记得家在哪里了,只知道哥哥的名字。”
五六岁大的娃娃本也很难记得请事情,王嬷嬷叹了一口气,说道:“官话不通,可见是别的地方来的,只看这品貌举止就知道是大户出身,看她穿的破烂衣裳,肯定是遭了拐子掳到这里的,又只知道个名字,想是找不回去的。”
黛玉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李凝把写满字的纸放到一边,在新纸上又写了两个字,黛玉看时,只见纸上写着两个字:李澈。
黛玉又拍了拍李凝的手,权当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