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地,燕时玉开口应了下来。他一时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怪罪许是这山间的风过于温柔,吹地他神志不清了。燕时玉垂在身侧的双手成拳,紧张地手心全是汗,他垂眼看着脚尖,鸦羽似的睫毛在眼睑下涂上一层影子。
第07章
自净水观回家后,燕时玉竟再也没有做过那些古怪的梦。每日清晨醒来看着自己房间刷的洁白的天花板,燕时玉觉得自己大概是病了,见不到那个梦里的公子,他竟不知是欢喜多一点,还是失望多一点。
张柱国和他们说要准备一周,到时请燕时玉到场相助,超度亡魂。鲁慎本来说什么也要一起去,被燕时玉和燕母好说歹说地给劝住了,心里却一直惴惴不安,每回燕时玉遇见他,总感觉若是他的担忧能凝成实体,怕是能帮精卫填满整个东海。
一周很快就到了,临走之前,张柱国还特意以净水观的香火发誓,保证他此行定然安然无恙,燕父燕母与舅舅却仍是往燕时玉的包里塞了不少不知哪里求来的符咒、朱砂,甚至还有一瓶狗血。燕母把那瓶狗血放进来的时候,浓郁的腥味很快就出卖了她,燕母刚才说这只是一瓶消毒用的酒精。燕时玉哭笑不得地用纸包了一层又一层,自欺欺人的觉得再也闻不到腥味了,才回头道:“张道长都说了,真的没事。你们别担心,我晚上回来吃夜宵,记得给我做醋鱼吃。”
燕母本有些哽咽,听得此话,破涕为笑地伸手往燕时玉的额头上挠痒痒似的点了一下,道:“就你破事多,行了,自己小心点,我们都在家等着你呢。”
于是燕时玉就背着一包瓶瓶罐罐,独自登上了净水观。
沿着小路走进内院,一眼就看见张柱国蹲着身子摆弄着一把木剑。内院四周都围上了浸了符水的红线,四角压着一枚铜板。中间放着一张木桌,桌上是那方朱砂砚和一个香炉,挨着香炉放了三根香。张柱国半蹲着身子立在桌子前,擦拭着手里满是刻着符文的木剑。见燕时玉来了,便支使他道:“燕小友来站在这里,待会儿你来点香,此香为引魂香,引魂香一燃,能引得阴魂现身。待那厉鬼现身后你与他说话分散注意力,我便趁机将他收服。”
燕时玉点点头,等张柱国磨磨蹭蹭地擦完那把木剑,按照他的吩咐点了香。这香不似普通的寺庙里燃的香,味道很刺鼻,如果通往黄泉的路上有什么味道,大概就是这个味道了。燕时玉有些受不了地屏住了呼吸,看着张柱国将一碗水洒在木剑上,一边喃喃念咒一边挥舞起来。张柱国之前说需在午夜方能引得厉鬼现身,此时正是子时一刻,不知是山中本就天寒,还是张柱国作法的缘故,燕时玉只觉得周身越来越冷,寒气钻进他的骨头,啃噬着他的皮肉,他的额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来,一眼望去,燕时玉双目紧闭,嘴唇泛白,身子摇摇欲坠,已是强弩之末了。就在燕时玉觉得要厥过去的时候,突然听见远远地传来如泣如诉的呜咽声,慢慢地呜咽声越来越响,夹杂着绝望的嚎啕,幽怨的抽泣,狠厉的尖叫,汇聚成一派万鬼齐哭之势。他浑身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看见半空中影影绰绰地显出一个人形。过了半刻钟,那个人影凝实了,燕时玉终于看见了梦里的那个探花郎。他穿着朝服,朱衣朱裳,印着流金团花纹,内里是白色罗中单,身挂玉佩玉钏,脚上是一双黑皮履。他本就眉目姝丽,眼尾上翘,此时苍白的尖下巴衬着朱色罗袍,更显得双唇如赤血,眼瞳似点漆。燕时玉一时看得愣住了,只这一晃神,便被这冤孽欺身上前。他的一双手似是铁钳一般,深深地嵌进燕时玉的右肩,如被剜了一块皮肉一般簇簇地疼。燕时玉忍不住嘶了一声,这冤孽便将目光从他的右肩上滑落下来,双手捧起燕时玉的下巴,定定地看着他。一时两人的距离极近,燕时玉与那厉鬼鼻尖相触,视线里全是他那双慑人的眼睛和眼角那点带些媚态的泪痣。燕时玉只觉呼吸粗重,热气触到那鬼冰凉的皮肤,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才终于缓过劲来,清咳了一声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这冤孽像是没听到一般,仍是用那双眼尾上翘的眼睛静静看着他,没有出声。燕时玉叹了口气,想起张柱国的话,鼓足了勇气,握住了他冰凉的手,垂眸道:“如今百年已过,物是人非。我没有恶意,公子有什么想说的,可以与我说。”
哪知这厉鬼盯了他半晌,突然发了狠,那双骨节分明,未沾阳春水的手突然指甲暴涨,猛地掐住了燕时玉的脖子。黑色的眼瞳此时翻滚着骇人的血色波纹,卷起的漩涡像是要把魂魄都吸得一干二净。好像是看见燕时玉涨红着脸,呼吸急促的倒霉样子于心不忍,这厉鬼又大发慈悲地松了手,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凑到燕时玉的颈边嗅了嗅,如他所料般地感受到眼前人一瞬间的僵直,他玩心大起地试探般地伸出舌头,不甚熟练地轻轻舔了舔燕时玉的耳垂。燕时玉只觉浑身被电流窜过,一股异样的酥麻感从耳垂缓缓流淌过四肢百骸,他自知应该赶紧逃走,却又囿于敌我双方实力悬殊,一时僵持着不敢动。他默许一般的举动鼓舞了面前的冤孽,探花郎得寸进尺地将他的耳垂含住,像是品什么绝世珍馐一般,细细地吮吸着,嘴边都扯出了几缕缠绵的银丝。
这时刚才不知龟缩到何处的张柱国终于粉墨登场,举着木剑带着罡风呼啸而过,这厉鬼稍稍侧身躲了过去,还有心情回头对着燕时玉笑了一下。一人一鬼你来我往地比划着,夜晚本就是厉鬼的掩体,此时更深露重,张柱国舞剑的速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迟缓了下来,而厉鬼甚至没有还手,只是轻描淡写地在空中轻微地侧身躲避,动作优雅赛过闲庭信步,更像在逗垂髫小儿以博心上人的欢心。
哐当一声,张柱国双手脱力,气喘吁吁中木剑正巧跌在那厉鬼的黑皮履前,颤动了一会,停住不动了。
那厉鬼好整以暇地低头端详了一番木剑,伸出两个手指,嫌弃地将他扔远了,拂了拂衣袖,环视四周,方缓缓开口道:“这一梦百年,真是沧海桑田。”
说完,他自己哂笑了一下,对着燕时玉骄矜地一扬下巴,“我名祁宥,你们是何人?”
燕时玉不知这喜怒无常的作态又在打些什么主意,回答道:“我是燕时玉,这位是张道长。前些日子你夜夜入我梦中,这才请道长做法。”
“燕……时……玉……”祁宥的音色与他这人相反,很是缱绻温柔,他念燕时玉名字的时候,像是刻意拉长了尾音,更是含着念似的,最是恼人的故作情深。
燕时玉此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自持,听了也没什么反应,淡淡地笑了一下,“你认识我吗?”
祁宥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