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将仔细地准备一种鳄鱼粪、蜥蜴肉、蝙蝠血和骆驼唾液的混合剂
——引自公元前一五五年埃及人使用过的一份包括八一一种药方的纸莎草纸写本
第一章
伊斯坦布尔九月五日,星期六晚上十时
黑暗中,他独自坐在哈吉卜卡菲尔先生的办公桌后,凝视窗外伊斯坦布尔清真寺的尖塔,似乎无视时间的流逝与窗沿上堆积的尘埃。他虽曾旅居世界各大城市,然而伊斯坦布尔却始终是他的最爱。伊斯坦布尔之所以令他无法忘怀,并不是因为挤满观光客的贝伊奥卢街,也不是因为希尔顿大饭店里的拉雷萨酒吧,而是那些只有穆斯林才知道的偏僻地点——像亚利斯和位于萨克斯旁的小集市,以及吸引许多人前往顶礼膜拜的泰利巴巴墓园。这座墓园只埋葬他这一个人。
他有猎人般善于守候猎物出现的耐性;他的沉默寡言,让人相信他善于控制自己的行为与情绪。他承袭了威尔士人黝黑的肤色和英俊的外表,他有浓密的黑发和轮廓分明的脸庞,一对机警、敏锐的深蓝色眸子。他至少有六英尺高,修长的身材配着结实健壮的肌肉;很显然,他相当注重身材的保养。办公室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烟草味、土耳其咖啡的酸味以及哈吉卜卡菲尔先生油腻腻的体味。然而,里斯威廉并未注意到这些,他正专注思索一小时以前从法国夏蒙尼打来的电话。
“这个意外实在是太可怕了!相信我!威廉先生!我们全都吓坏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太快了。快得让人来不及去营救他。洛菲先生当场就”
山姆洛菲先生是洛氏企业的世袭总裁。这家世界第二大的制药公司,是一个拥有数十亿美元资产的王国,对全球经济兴衰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山姆洛菲身亡的消息,的确令人难以相信。他是那么充满活力,精力充沛,一刻也闲不下来;他几乎以飞机为家,穿梭于分布世界各地的分公司与工厂之间,解决员工面临的疑难杂症,创立新理念,提高员工的生产效率。虽然他已结婚生子,但婚姻与家庭丝毫未曾减低他对工作的兴趣与热衷。山姆洛菲向来是个才干卓越、与众不同的男人。谁能取代他?又有谁有这个能耐继续经营他所遗留下来的庞大企业?显然,山姆洛菲并未安排继承人,但话又说回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五十二岁就撒手西去。他认为人生未来的岁月还很漫长。
现在,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
办公室里的灯突然亮了起来,乍亮的灯光炫目得让里斯一时之间看不清任何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才向办公室大门的走道望去。
“威廉先生!我并不知道有人在这里。”
走进来的是苏菲亚,公司的秘书之一。每当里斯威廉来到伊斯坦布尔时,总是由苏菲亚担任他的私人秘书。她是土耳其人,年约二十五岁,拥有迷人的脸蛋及柔美性感的身材。虽然她曾用过许多微妙而古老的方式暗示里斯,让他知道只要能让里斯快乐,她愿意献上自己的一切。然而里斯却一直不为所动。
此刻,她说:“我回来帮卡菲尔先生处理一些信件。”她又温柔地说道:“也许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吧?”
“卡菲尔先生人呢?”
里斯接着问。
苏菲亚摇摇头,略带歉意地说:
“他早上就出去了。”
说完,她用细嫩的小手轻轻扯了一下前襟,然后停在不断起伏的酥胸前。
“有没有需要我服务的地方?”
她的双眸乌黑而湿润。
“有,”里斯回答“把卡菲尔先生找回来。”
苏菲亚皱紧眉头,显然很失望。
“但是,我根本不晓得他现在在哪儿——”
“到东方饭店或梅尔马拉试试看。”
也许卡菲尔现在就在东方饭店,因为他的一个情妇在那里以跳肚皮舞为生。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永远猜不透卡菲尔脑子里在想什么。说不定他现在正跟老婆在一起呢!
苏菲亚很抱歉的说:
“我试试看。但是恐怕——”
“你就这么跟他说,如果他没办法在一个小时内赶回来的话,他的饭碗就砸了。”
苏菲亚脸色大变:
“我会尽力去找,威廉先生!”
说完,她向门口走去。
“把灯熄掉。”
里斯说。
不知何故,在一片黑暗中想事情似乎容易些。山姆洛菲的影像不断在里斯的脑海中浮现。现在才九月初,攀登布朗峰应该不是很困难。山姆以前曾企图登上山顶,由于暴风雨的缘故而未能如愿。
“这次我一定要把公司的旗帜插在山顶上。”
山姆曾开玩笑似的对里斯这么说。
里斯仿佛还能听见当他在碧拉大饭店的柜台办完退房手续时,那阵急促的电话声。在电话的另一端,说话的人余悸犹存:
“他们当时正好要横越一条冰河当时当时洛菲先生不小心踏了空,身上的安全索也断了他就这样一头栽到无底的冰河河谷底下了。”
里斯可以想象得到山姆掉进冰河河谷后粉身碎骨的惨状。他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惨不忍睹的一幕,毕竟那件意外已经成了过去,而且还有一大堆问题等着他去解决呢!
分布在世界各地的洛菲家族成员仍然不知道这则噩耗,向新闻公开山姆死讯的声明也还没准备好。这个不幸的消息必定会对国际金融运作产生可怕的连锁反应。如何把山姆的死讯所带来的冲击减到最低程度,将是决定公司能否安然渡过此一财务危机的关键。
里斯,威廉是在九年前认识山姆洛菲的。当时他才二十五岁,是一家小制药公司的业务经理。在这家公司业绩蒸蒸日上而得以扩张之际,表现出色并且十分具有创意的里斯,很快就远近驰名了。于是,洛氏企业向他表示愿意给他一份工作,里斯却婉拒了对方的好意。但是,没想到山姆洛菲居然买下了那家小制药公司,直接叫里斯到他办公室见他。即使是现在,里斯仍然清楚地感受到他们初次见面时山姆那股慑人的气势。
“你属于洛氏企业!”山姆洛菲告诉他“这就是为什么我连你那些差劲的同事也买下来的原因。”
里斯觉得自己被过分夸奖了,但同时也被激怒了。
“如果我不干呢?”
山姆洛菲微微一笑,很有自信地说:
“你会待下来的,我们俩人有太多共同点了,里斯。我们都很有野心,都想拥有整个世界,我会教你怎么做。”
这些话仿佛具有魔力一般,满足了这个年轻人的强烈而炽热的渴望。
只有一点是山姆洛菲不知道的——里斯原本只是个无名小卒,他是一个在绝望和贫困中创造出来的神话。
里斯出生在威尔士1(注:位于英国的西南部)的贯特郡及卡马森著名的煤田地带附近,绿色的地表下布满了沙岩,沙岩之下则是碟状石灰岩,而煤矿就埋在石灰岩下。赤红龟裂的深谷将这片绿地切割成到处都是崎岖不平、坑坑洼洼的景象。他在这个充满古老传说的地方长大,这里连地名都颇富诗意;例如白蕾埂、佩泥芳、潘陀林、绿阁、梦思堤。
这里是传说中的国度,地底下蕴藏了二亿八千万年前就形成的煤层;这片上地还曾经是一望无际的树海,一只松鼠甚至可以从白蕾埂开始,一棵树接着一棵树的跳跃到海边。随着工业革命时代的来临,原本葱郁的原始森林,也因钢铁工业对木炭的大量需求,而几乎被烧炭人砍伐殆尽。
古老的国度与英雄传说伴着里斯一起长大,因此他对这片土地蕴育出来的英雄有着一股强烈的憧景。例如不愿履行天主教独身的誓约,不愿将其妻遗弃而被罗马天主教会处以火刑的罗伯特法拉便是其一;圣海威尔国王在第十世纪时,将法律带到威尔士;还有骁勇的战士布莱金,他生了十二个儿子和二十四个女儿,并且勇猛地击退了所有不利于他的王国的攻击。这是个曾经有过辉煌历史的地方,凡是年青人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然而凡事并不尽然如此。
里斯的祖先是矿工,他们每个人——包括小时候的里斯,就常听到他父亲及其他长辈们讨论生活中种种贫苦凄惨的故事。他们一再谈到那段可怕的失业时期,贯特郡及卡马森的煤田,因采矿公司与矿工之间的劳资纠纷而关闭。贫穷腐蚀了人的傲气与自尊,矿工们被压榨得抬不起头来,最后只好向残酷的现实投降。当煤矿再度开工时,另一种如地狱般的生活也随之而来。里斯大部分的家人都因煤矿而死去,有些人在矿坑深处丧生,有些人则因为被煤灰熏黑了肺,长期咳嗽后死亡。少有人能活过四十岁。
里斯常听父亲和上了年纪的长辈们谈论过去的种种;谈论矿坑倒塌、矿工残废和罢工;谈论景气好的时期,也谈论时局不好的困苦。然而,这一切对这个小男孩而言都一样,全都是不幸。只要想到必须在黑漆漆的地底下度过他的一生,就会令他不寒而栗。里斯知道自己必须逃离这一切。
里斯离家出走时才十二岁,他将山谷和煤矿的生活远远抛在脑后,独自前往灰雨湾和沙文纳一带的海岸,在这片海岸上,经常聚集有不少的观光客。里斯为了挣口饭吃,他什么事都做:帮人跑跑腿、提提野餐盒,帮助女士走下险峻的峭壁到海滩去,驾驭小马车,并且还在白沙湾游乐场里找了一份工作。
这儿距离他家虽然只有几小时的路程,但是其间的差别却不是一般人所能体会、计算的。如此体面的人群、如此亮丽光鲜的衣着;对他而言,每个女人都雍容华贵犹如皇后,男士们则个个温文有礼、仪表出众。
他也想成为这里的一分子——他愿意竭尽所能以跻身成为这个地方的一分子。
当里斯威廉十四岁时,他的积蓄已经足够支付前往伦敦的旅费。抵达伦敦的前三天,他在这座大城市里四处晃荡,什么都不做,只是目不转睛地观看每一件新奇的事物,贪婪地想把这些令他啧啧称奇的景象尽收眼底,恣意去感受车马的喧哗声和空气中杂陈的气味。
他在伦敦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布料行当送货小厮。店里仅有的两个男店员是他的顶头上司,另外还有一位女店员。这个威尔士来的小男孩只要一看到她,整颗心就怦怦乱跳。男店员不把里斯放在眼里,甚至还将他视为粪土。
对他们而言,小里斯是个怪物。因为他的穿着怪里怪气,言行粗鄙不堪,说话时浓厚的乡音更叫人莫名其妙。他们叫他“莱斯”、“莱”或“赖斯”
“应该念成里斯。”
里斯老是这么告诉他们。
店里只有那个唯一的女店员同情他。她叫葛蕾蒂辛普金,跟其他三个女孩在突廷区附近合租了一间小公寓。有一天,葛蕾蒂答应让里斯送她回家,还邀他上楼喝杯茶。小里斯当时紧张得两腿发软,不知所措。他想这可能是他这一生当中,第一次跟女人亲热的经验。
但是,当他开始搂住葛蕾蒂时,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出来:
“我不想跟你来这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