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了桥头,张仙姑张大了嘴:“哎哟!哎哟!哎哟!”十几根铁索直通入对岸山间,往下一看,大江奔涌,令人目眩。
张仙姑抻着头颈,看一眼,惊得缩回头来,咂一下嘴,又忍不住再抻头看。
祝缨眯起眼睛看向对面,道:“挺好。”心里划拉了一下地图,对岸是个什么位置,周边各州又是什么样子,十年前的人口、山川、地理、物产、道路、关卡……都在心中划过。
苏晟单手叉腰,大声叫对面:“有说话的人吗?!!!”
他的官话在安南算好的,对面听得懂,很快也回了一声:“老苏!!!”
苏晟骂了一句脏话,然后通知对岸:“我们节帅、太夫人来了!陈刺史呢?!”
“就来!!!明天!!!”
两边扯着嗓子嚎了半天,确定了明天能够见上面,各自铺完自己那一半的桥板,大家桥上见,都嚎得累了,于是换了人隔空唱起歌来。这边各种语言的山歌,对面也是山歌,调子有所不同。
张仙姑在外面听了一阵,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停了,吃饭、休息。
到得次日,陈放果然到了,两边又是一阵吆喝,开始铺桥板,日近正午,终于铺好了。苏晟抢先登桥开路,祝缨慢慢走在后面,祝青君按刀就要上前,被祝缨按下了:“带好你的兵。”又让赵苏等人不要全部跟上来,只许跟一半。
铁索桥走上去与地面的感觉并不一样,祝缨走得不快,面上丝毫不慌,对面陈放也走得很慢。在他的身后还有一文一武二人,再往一后才是其他的随从。
双方见了面,陈放先拜祝缨,称为:“节帅。”后面的官员对望一眼,也上前见礼。他们的眼中都透出好奇,又带一点评估。
祝相公应该是男的,安南节度使却又是女的,眼前这位却让他们一时有些难评述。祝缨已经不年轻了,算来应该五十有余,看起来却非常的精神。五十多岁的老妇他们见得多了,含饴弄孙的、折磨儿子媳妇的、礼佛念经的、病痛□□的……当然也有还是精神健旺管事儿的。
祝缨与她们全都不一样,看到她,第一眼就是难以界定。她没有刻意着女装,不是诰命服色,紫袍,金冠,佩刀,不涂脂抹粉,有着所有诰命都没有的从容。这个年纪的老封君、太夫人们因为年岁与儿孙,都有了一股岁月经验带来的慈祥与威严。祝缨给人的从容感,与她们又全然不同。
陈放给双方做了介绍,文官是他的司马,武官是一位校尉。这二人以前不曾面见过祝缨,但祝缨却知道他们,对陈放戏言道:“他做县令的时候就很好,十年了,做到司马不算超擢。以后要是他在司马任上不得寸进,就是你们的疏失了。”
司马忽然悟了:封君们纵使年老、受儿孙之尊奉,依然是丝萝,眼前这位自己就是乔木。她是丞相啊!
司马越发谨慎。
校尉话少,他也很好奇祝缨,祝缨不是第一次做节度使了,而她之前两次为国出征,战果都是令人佩服的。现在又……
校尉的目光又落到了桥头士卒的身上,矮、看起来还算有精神,不知道能不能打?
陈放已与祝缨客套上了,大庭广众之下,说的全是场面话。又是托皇帝的福,又是要赞节度使忠君爱国等等。
待听说张仙姑也来了,陈放终于提出要拜见,扭头问司马与校尉的意见。不让见,似乎有些不近情理了,二人欣然同往。
一行人到了北关,校尉与司马都留意打量这里,这处关卡用料扎实,装饰却不多,关卡及周围已经很热闹了。
校尉终于说了一句:“节帅兵马带得不少。”
祝青君道:“习惯了。”
校尉看着这个女将,服色比自己还高级,匆匆一抱拳,问道:“这样的场面?是不是太大了?”
祝青君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拉练。”
陈放问道:“练、练什么?”
“西番。”
陈放与校尉都很关心,连司马也听住了。
安南境内的“匪患”剿得差不多,舆图都据此更新了两轮,巫仁、项安的籍簿、预算也改过了两次,但是西番依旧不很太平。盟约是定了,表面上与昆达赤都承认互相不敌对。却不时会有番人小部骚扰,安南也就一直不能放松。
行文去质问,回答就是有人“擅作主张”,昆达赤表示会管。安南也不能因此就翻脸,只能募兵、轮训。
唯一的好处就是在与西番的摩擦中,练出了一点骑兵,费用的关系,数量不多,质量却比“西征”时强出太多。
祝青君没报具体数目,眼见要走到张仙姑跟前,大家都住了口。张仙姑就是大家印象里带点土气的封君的样子了,虽然干净利落,但不够雍容华贵,几人终于有了安心的熟悉感,当下行礼拜见。
张仙姑也与印象中的某一类老封君一样,笑眯眯地与他们聊天、话家常、让好好招待他们——如果她没有对安南的一切反常视若寻常,那她就是整个安南最正常的人了!
北关又设宴款待他们,席间,校尉终于忍不住问道:“节帅,末将观您也是兵强马壮,西番又不安份,为何不击溃他们呢?”
祝缨反问道:“然后呢?”
“他们就不能为患了。”
祝缨对祝青君、赵苏等人道:“你们说说。”
祝青君道:“击溃?费力,要准备很久,且如今有一个番主,还能约束,一旦击溃,就是漫山遍野,不胜其扰了。”
赵苏道:“征战必有消耗损失,善后也是件麻烦事,后续人手不足。”
祝缨道:“都说对了一些,战争就像人,人从生到死,从婴儿长啊长,一直到青年、壮年,看着多么欣喜。可一旦到了最强壮的时候,也就是到了衰老的开始。人的年龄是不能停止的,会一直老死。战争如果不及时停在最有利的时候,也会像人一样,衰败。胜利会成为失败的开始,越大的胜利,不及时停止,就意味着越大的失败,不懂及时收手会把自己拖累死。就像爬山,爬到顶了,不收脚就要往下滚了。战争,不止是战争。”
校尉半懂不懂,陈放等人却频频点头。
花姐看祝缨说完了,才说:“又教上了,咱们家就是这样,哪儿都能变成学堂。菜都凉了。”
陈放道:“姑姑说的是。”
众人又宴饮起来。
互相敬酒、试探、说笑,赵苏举杯走到陈放面前,假意敬酒聊天,说道:“如今路通了,安南离朝廷也更近了,这都是我们节帅的功劳,朝廷不给个爵位,说不过去吧?”
陈放一怔:“当然。呃,这奏本……”
赵苏笑嘻嘻地道:“不劳费心,我们安南文武已然联署了。”
陈放苦笑道:“那又何必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