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道:“是什么?”
“不知道。”
祝缨问道:“你不是试过了吗?没试出来?”纸包有重新折过的痕迹,里面的东西从多变少折痕也有了变化,总不能是周娓自己用了。
周娓吃了老大一惊:“您怎么知道的?我、我怀疑是毒药,也没想动手,不过拿了家里的鸡和狗试了,鸡和狗都没事儿,一点儿异样都没有啊!不能是量少的缘故的,鸡和狗比人小得多,不用那么多的药吧……”
祝缨道:“你怎么回话的?那人没再找你?”
周娓本来担心祝缨问给药的人是谁,她就有点不好启齿的,但祝缨不问,她心里又有点不舒服了。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花姐,皱了皱眉,低声道:“是那府里让我爹给我的。”
花姐的喉咙忍不住发出了一点点的声音,周娓又看了她一眼。祝缨道:“迟家?”
她想起来了,迟家是周娓的旧主人家,周娓就是迟家放良出来的奴婢,这个早在周娓报名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但是凭她怎么想,也想不出迟家跟毕晴、李家能有什么关系,为了方便查案,她把李藏和几个儿子的履历也就手翻了一下,仔细回忆跟迟家也没什么交集。
周娓喉咙发紧,咽了口唾沫才说:“是。”
承认了自己旧日奴婢的身份,她好像更难过了,说话也有点磕磕绊绊的:“迟、迟家是,是我的旧主人家。我是从迟家放良出来的。选上大理寺之后不久,府里就传出话来,说,姓毕的只要到了京城,就告诉府里。”
祝缨想了一下,无论是旧卷还是毕晴自述里都没有说到过有一个迟家。她问道:“他们家跟毕晴有什么仇吗?”
周娓摇了摇头:“没有。真的没有!我打听过的,府里我很熟。我在迟府长到十五岁才放出来的!大理寺要早两年选人,我根本不够格。”说完又咬住了下唇。
这是明显很在意自己出身的样子。
祝缨道:“正月十五还早,你既然过来了,就不是来出谜语的。不如多说一点。”
周娓道:“没、没有再多的吩咐了,哦!府里赏出些东西来给我。”她把“赏”字说得咬牙切齿的。
杜大姐心道:这是什么道理?赏东西还招你恨上了?你这人有点奇怪!她跟进来就是为了陪花姐的,现在更加不肯走了。
祝缨道:“贵重吗?”
“两匹缎子、两根簪子、一对镯子,还有一盒胭脂。”周娓道。
“什么时候给的?”
“额……让我下药之后……我没有下药!我看鸡和狗都没死,就把药藏好,回说已经下了药了。”
祝缨拿起那个小纸包打开,就着灯光一看,是一撮晶莹的细末,轻轻嗅了一下,花姐十分紧张:“哎!我来!医药上头我总比你熟些!”
她上前要来拿,祝缨却拿茶杯出来,往里挑了一点,倒了点水化开,水也没有变化,往桌上点了一点,桌面也没有变化,点到纸上,也没变化。她蘸了一点,往嘴里送,花姐跳了起来:“你干什么?!我来!”
“咸的,”祝缨说,她看向周娓的眼神有点奇怪,“上等精盐。他们怎么会想到让你做刺客的呢?”
周娓为着这件事提心吊胆一个月,听到这个结论,也吃惊了:“什么?大人您吃得准么?”
祝缨心说,别的不好说吧,我好歹跟厨娘混过一阵儿。
她眨眨眼,问道:“你在迟府的时候,很听话?”花姐和杜大姐都看周娓,这姑娘这个样子,也不像是个乖巧的姑娘呀!
周娓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呸!”她说。
祝缨道:“时候不早了,你要赶回家恐怕会很麻烦。既然对家里说了当值。大姐,今晚叫她到你那儿歇一晚。周娓,咱们有时间,你从头说一下。你既然不驯服,迟府为什么想要试探你的忠心,叫你干这样的事?”
很明显的,这是一次试探,先是让她传个消息,然后让她执行命令。又不向她说明是食盐,并没有毒性。目的不是为了杀人,那就是为了试探周娓是不是听话。更进一步的,试一试在大理寺能不能打个洞、扒条缝儿。周娓听话,最好。哪怕周娓事泄,又或者告发,给的是食盐也没有毒。而且迟家也可以不认。反正迟家不会输。
迟家怎么会干这种事呢?这个迟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祖上也阔过,现在家里最大的官儿是个四品,还在外面当官。
“呸!他们心里,奴才都得跟他们掏心掏肺呢!别说这样戏弄了,就算真的叫我杀人,再推我顶罪,他们也当我是应该的呢!”
花姐一时不好决定是继续生气,还是安慰一下周娓,最终她还是想到了夏妈妈,低声道:“没什么是应该的。”
周娓看了她一眼,又有了一点勇气,说:“我以前不叫周娓,叫焦尾,好听吧?我姐姐叫绿绮。小娘子要学琴,就给我们改了名儿。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好像是物件一样了。后来小娘子病了,我姐姐日夜不停的伺候着,又怕小丫头们照顾不周,又怕小娘子出事儿,最后小娘子好了,她却病倒了,大冬天的,一病死了。
死的时候十六岁,她就比我大一岁。临死的时候求了府里,说我这性子在府里干不好活又会得罪人,请把我们家放良。她就死了。我是我姐带大的,小时候带着我,大了带我伺候主子,我出什么纰漏她都兜着。多好的一个人,死了。
我的亲爹,放良出来还往府里凑着,贴着混口饭吃,就姘了外宅养崽子!我的姐姐,命都搭进去了,换来的日子,他们要给外妇崽子享用!”
花姐和杜大姐都低低地叹息,周娓这个性情是有原因的,又不能说她父亲再养个儿子有错,世人总想人丁兴旺,没个儿子确实容易过不好。
祝缨道:“怎么想到考大理寺的?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安排的?”
周娓道:“我自己想的!大小是个官儿,哦,吏,有俸禄拿,是官家的人,也不用总伸手跟亲爹讨饭了。”
“保书哪儿来的?”
周娓道:“我……我骗我爹和府里,说……啊!怪不得,他们要我干这些个事。”
杜大姐都想问她说了什么了,祝缨已然猜着了,必是周娓先许了诺了的。她道:“你就不想想办不到他们要你干的事儿,你要怎么收场?”
“管他呢!今天就要饿死了,就抓口今天的吃的,哪管得着明天呢!”周娓说,“可是我现在不想只要今天了!给他们做事儿,鬼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后果!大人,你虽然是个男人,但跟那些混账不一样。我不想跟他们走偏门了!我要是想直道行呢?您能再给机会吗?”
祝缨道:“只要我在,只要你认真做。”
周娓道:“好!干了!能保住饭碗,我就跟您干!能给我升狱丞,我就下死力气!”
祝缨笑道:“我也不用你下什么死力气,你自己个儿好好做事就成啦。”
周娓现在倒不犟了,走到正中扎扎实实拜了下去。
她以前有姐姐护着,进了大理寺又有祝缨护着整个女监,并不曾真正直面过危机。祝缨一出差,她和整个女监就认真遭受了一回冷遇排挤,近来收到了迟府的“赏赐”让她更加的不安了,好不容易从迟府的船上下来,找到了朝廷这艘船,再让她回去?那不能够!
她仔细想了一回自己的处境,再看看自己认识的人,终于决定还是来找祝缨了。祝缨是不是个好人,不知道,却是她现在能说得上话的,最靠谱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