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2 / 2)

如果今天与他对望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四岁小孩,就算神经粗、胆子大,少不得也会给看得呼吸急促、心惊肉跳;可现下面对他的是阿德里安,那个将他视作珍宝、即使心怀怨怼亦不舍得伤他半点的阿德里安,又怎会看不出徒弟眼中极力寻求、确认什么的执着?分不清是怀念又或心酸的情绪瞬间涌上胸臆,让他便清楚自己不该再与对方有过多的交集,却仍是心软地依着对方的意思粉唇微张、轻轻唤出了那个对初识的人而言明显过于亲近的称呼:

「伊莱……」

软嫩一如先前的嗓音,语气却已不再是那种隐隐带着生疏的腼腆,而是一种对着亲近之人特有的熟稔和亲腻。

──连他自身都不曾意识到的。

但瑟雷尔发现了。

早在数月前那次彷若命运般的相遇中,他便已隐隐被这孩子身上某些特别的地方所吸引,甚至因而有了几分异常的亲近与纵容;如今二人再次相见,即便换了个躯壳、即便一切都是出于他的计划,那种奇异的命运感却不仅未曾减退,反倒还因他机缘巧合救了对方的事实而越发变得鲜明起来──尤其此时、此刻,彷佛回应着他自身都不曾察觉的期待般,那个孩子用那双全无一丝杂念的金眸无比专注地回应了他的凝视,更在无意识间那样自然而发自内心地回应了他的亲近、全心专注在他身上……此般种种,无不让裴督之主多年来沉浸在仇恨之中的心又一次有了接近喜乐的情绪,甚至是难以自禁地被涌动的心潮驱使着俯下了头颅,在孩童额角发际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虔诚而满载怜惜地。

「脖子上的项链是给你的见面礼,可以帮助你稳定精神缓和情绪,所以一定要随身带着,即使洗澡也不可以拿下来,知道吗,小阿德里安?」

将唇移开后,瑟雷尔没有直起身,而是就着那样相距不于巴掌宽的亲腻再度开了口。唇间流泻的声调柔和,话中更是充满着殷殷叮嘱,无处不显示出说话人对眼前孩童发自内心的关怀和重视。

甚至是,令人沉溺的。

少了「裴督之主」身上那种浓郁却冰冷的血腥气,披着「伊莱·温斯特」躯壳的瑟雷尔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四百年前阿德里安所熟悉的、那个给他捧在手掌心上百般呵护的孩子,可彼此间的立场却偏偏调反了过来……那种诡异的倒错感让阿德里安心中本就纠结的情绪越发紊乱,却因心底仍固守着的界线而终究只是不露丝毫端倪地微微点了点头:

「……嗯。」

「别担心。」

听他应得乖巧,瑟雷尔一双银眸间几分罕有的愉悦浮现:

「我虽还没有找到治好你心疾的办法,却已经制出了救急的药物。只要把项链和药随身携带,应该就不至于再发生像今天这样危急的状况了。」

言罢,又自俯首亲了下孩童额角后,知道自己今天已做得有些出格的裴督之主不再多说,而是颐颐然地收起笑意直起上身,朝一旁已有些抓狂的雷昂和明显起了几分疑心的瑟琳娜一个示意便自离开了卧房──那种彻底掌控了一切的气场让自认对伊莱有些了解的烈焰玫瑰都不由瞧得一呆,直到小半刻后才带着有些诡异的霞色恍然回神、掩饰般地一声轻咳:

「咳嗯……雷昂,你留在这里多陪陪弟弟,我有些事要和伊莱谈谈,就先出去了……晚点见,阿德里安。」

「嗯,晚点见,瑟琳娜。」

知道瑟琳娜面上微微浮现的色彩意味着什么,阿德里安心下几分酸涩与自豪一并升起,却终究只是故作无事地点头应过,目送对方就此出了房间。

而原先因长辈在场而不得不有所收敛的雷昂,也在稍感自在地轻吁了口气后迅速脱了外衣鞋袜,一如平时地跑到弟弟床上将人轻轻搂入了怀中。

「你今天真的吓坏哥哥了,阿德里安。」

回想起白天的突发状况,即便当事人如今仍好好地待在他怀里,雷昂心底却还是禁不住一阵后怕:

「看你生命力怎么补都补不回来的时候,哥哥真的以为自己要失去你了……还好你平安无事,太好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哥哥。」

阿德里安比任何人都清楚兄长对他的疼宠爱护,自也比任何人都了解对方今日的心情──他不过是推测出了瑟雷尔可能出事的结果,就痛苦得险些因心疾发作而丢了小命;哥哥却是亲眼看着他发病却无计可施……今日这一番波折说到底还是因他的乌龙而起,自不免对替他担心受怕的雷昂生出了几分愧疚。

只是雷昂疼弟弟疼到了骨子里,又怎会因这点小事怪罪于他?忙摇了摇头,温声安抚道:

「有什么好道歉的?事情又不是你能控制的……说到底还是哥哥没照顾好你,今天才……」

「不是哥哥的错,是我自己──」

「好了,阿德里安,我们两个都没有错,不用这样争下去了。」

对不晓得弟弟底细的雷昂而言,一个理应无忧无虑的四岁孩子自己想事情想到心疾发作什么的根本是无稽之谈。只是他心里虽仍对自己没照顾好弟弟这点深感自责,却不敢再就这件事和对方争下去──阿德里安可是禁不起情绪折腾的──索性一言而决将事情就此带了过,同时神色一正、语气一转,改而同弟弟谈起了正事:

「阿德里安,刚刚你也见过温斯特大师了……感觉怎么样?」

「感觉……?哥哥是指……」

没想到兄长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让心底因故多少有些发虚的阿德里安没敢直接回答,而是选择了故作困惑地一句反问,眨了眨眼试图弄清雷昂这么问的意图……好在雷昂也觉得自己问得有些突然,更不可能去怀疑才四岁的弟弟,故当下只是深深望了怀里懵懂的幼弟后、有些复杂地长长叹了口气。

「哥哥有点后悔了。」

「后悔?」

「嗯……还记不记得温斯特剑圣提过,他已制出可以在你心疾发作时救急的药物?其实今天你的病之所以可以顺利缓和,就是他及时赶到出手相救的结果……所以后来他提出有事相求,哥哥也没好好考虑,评估着条件不差、内容也不令人为难就同意了。没想到……」

没想到那位大师对自家宝贝弟弟的态度好得有点匪夷所思……忆起此前银发剑圣旁若无人地霸在弟弟身边又是亲额头又是贴着脸说话、弟弟却没有半点抗拒的模样,雷昂的心情便怎么样也开朗不起来。

──明明……刚听到温斯特大师提出的要求和条件时,他还觉得是天上砸下来的大蛋糕、兴奋得不得了说。

只是他说着说着自个儿沉浸到了思绪中,听着的阿德里安却连那个不知怎地让他有些背脊发凉的「要求」是什么都没能弄清,忍不住半是撒娇半是催促地用小脑袋轻蹭了蹭哥哥下颚:

「哥哥,什么要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嗯……是这样的,温斯特大师接受了德拉夏尔高等魔武学院的聘任,将从明年开始执教,所以想问问法瑞恩家名下有没有合适的房产可以租借。那时哥哥想他刚救了你一命,人品和实力又是出了名的,和母亲也颇有交情,应该是信得过的人物,便干脆邀请他住到空置的东翼去……」

说到这儿,觉得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的雷昂又是重重一叹:

「其实我本来也不觉得一向独来独往的大师会接受这个邀请,可他不仅接受了,还主动承诺可以在不违背他原则的情况下出手保护公爵府,空闲时也可以额外指点我武艺……这么好的条件可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所以事情就……」

最后的话语未尽,所要表达的内容却已无比明确。

而听着的阿德里安已经彻底惊呆了。

「所以事情就这么定了?他……温斯特大师之后就要长期寄居公爵府了?」

「事情已经决定了吗?他……温斯特大师之后就要在我们家里……?」

「……嗯。不过你放心,大师的住处在东翼,多数时间也会待在学院里,应该不会对我们的生活造成太大影响的。而且有他提供的药,你的健康也多一份保障,所以这个决定……应该不会有所更动了。」

──尽管他心底……已因那位大师的表现多多少少有了种「对方会抢走弟弟注意」的危机预感。

可不论雷昂心中如何挣扎纠结,此刻的阿德里安都已无了理解、关心的馀暇。

因为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从今天开始,他本以为至多一年见上一面的瑟雷尔,将会以「伊莱·温斯特」的身分入住公爵府,过起和他朝夕相对、共同生活的日子。

而这对决意了断一切、割舍去心中错误情感的阿德里安来说,无疑是堪比末日降临的噩耗。

──他陷得太深、爱得太重,就连那样让人痛彻心扉的死别都没能让心底的情意削减分毫,更遑论是在日日见着对方形影的情况下?光是方才那短暂的亲近,便已好几度动摇了他自以为坚定的决心了……但隐瞒了一切的他、仅仅是一个「四岁幼儿」的他,又有什么能力在不暴露自己真实身分的情况下阻止这一切?

哥哥不晓得「温斯特剑圣」这么做的理由,所以才会天真的以为对方只是单纯的寄住。以阿德里安对自家徒弟──而且是在这四百年间心机变得更深、手段变得更高的徒弟──的了解,教职什么的都不过是障眼法,是瑟雷尔为达目的所使用的工具,自然不可能反过来让工具阻挠了他的目标……虽不知自己的身分是否已经暴露,可从瑟雷尔今日的表现看来,那个目标毫无疑问地就是自己。而这,也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必然会有许多彼此接触甚至独处的机会。

──令人绝望──却也,难以抗拒地。

察觉到内心深处在如临大敌之馀不可免地升起的一丝冀盼,阿德里安金眸微暗,精致的小脸上虽没有多馀的情绪流泻,心中却已是一片郁郁。

对于这样无可救药的自己。

只是不论心中如何抗拒,事情显然都不是他能改变的了──以瑟雷尔的能耐,要想编出一套合情合理的解释补足今日行为的漏洞绝非难事──若他为了阻止对方入住而刻意质疑阻挠,只怕反倒还会引来对方的疑心,甚至因而暴露出自己的身分……也因此,即便心底已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几度心绪涌动,可阿德里安却终究还是顺着那不断安抚他精神的紫灵晶波动稳下了心绪,转而朝兄长问出了其实已在心口盘桓多时的疑问:

「哥哥……你以前就知道温斯特大师了吗?」

「嗯。他二十五岁就已晋阶为剑圣,剑术高超,而且魔武兼修,擅长风系与雷电系魔法,目前在法师公会公会认证级数是六级……不过大家都说肯定不止这个程度就是了。」

「大家?」

「咳嗯……是哥哥学校的同学。我们有的时候会讨论这个。之前还有人带温斯特大师和伏特罗大师比武的晶石影像来,里面温斯特大师尽管面对伏特罗大师的步步紧逼,动作也丝毫不显狼狈或慌乱,而是从容不迫地化解对方的进攻,并伺机抓准敌人的空隙一击即中,整体风格凌厉却不失优雅,招式衔接流畅自然,真不愧对『银光猎隼』之名。」

尽管雷昂对对方抢走弟弟的注意力这点略有微词,但他毕竟已崇拜温斯特大师许多年,故眼下听弟弟问起,说着说着便忍不住陷入了狂热之中。

而这,还是阿德里安第一次看到兄长对自己以外的事表现出这样的投入和热衷──这也难怪听到瑟雷尔的条件后,哥哥会连问自己不曾就将事情答应了下来。

毕竟,除了知道内情又有心结的自己,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一笔无比划算的交易。

看着身旁金发少年因回想起那一幕幕精彩的打斗画面而双眼放光、热血沸腾的表情,阿德里安眸光微柔,心下却已升起了几分淡淡的愧疚。

──是他太过自私了吧?

这些日子以来,他纵情享受着哥哥的关爱和宠溺,虽也在某种程度上纵容着对方,却很少站在哥哥的立场考虑事情……就如这一次,即使不管崇拜不崇拜的,能有一位剑圣驻留府中指导剑术都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事。尤其照哥哥方才的说法,「伊莱·温斯特」在大陆上还颇有名气,显然是个过得了明面的身分。由「伊莱」亲自指点哥哥,自然比他偷偷摸摸地用脑袋里的存货帮助哥哥提升实力要来得合适许多。

──至少,这样一来,他就不用假扮什么『戒指里的老爷爷』去忽悠哥哥、还要哥哥自己找尽各种理由掩盖真相了。

而且,有瑟雷尔炼制的链坠在,就算他一时情绪有所起伏,想来也不至于再失控到今天这种程度、从而让对方察觉了端倪……思及此,即便阿德里安仍因接下来必须长期和自家徒弟同处一个屋檐下而焦切难安,心底对此事的抗拒却已不再,只馀下胸口依然纠结难分的无奈……与叹息。

「哥哥。」

不让自己继续沉浸在那种沉闷的情绪里头,眼见自家兄长至今还陷在思绪里头,阿德里安轻轻一唤拉回了他的注意,随即接续着先前未尽的话题又问道:

「他成名很久了吗?为什么要叫『银光猎隼』?」

「嗯……我七、八岁就从母亲那边听过他的名字了。记得那时他才突破剑圣不久,连称号都没有……不过没隔两年,他就因为打败了塞穆尔帝国的卡尔·格雷斯武圣而有了『银光猎隼』之称。『银光』是因为他的发色和眼睛颜色;『猎隼』则是针对他伺机而动、一击必中的战斗风格。他有流传出来的战斗影像都非常具备观赏性,实力也确实非常高超,在圣阶已经能排到中游偏上了,所以哥哥一直……嗯、挺崇拜他的。」

想到自己就是因为崇拜才会脑热地应下了那笔交易,雷昂说到后来已经隐隐露出了几分心虚,笔直凝视着弟弟的蓝色眼眸也带上了几分不确定……和忐忑。

「阿德里安……」

「什么事,哥哥?」

「如果你真的很不喜欢他住进来……哥哥会去拒绝的。见面礼的链坠和药的部分哥哥会另外想办法补偿温斯特大师,所以你如果不喜欢也别勉强自己,知道吗?」

「……可是哥哥不是很崇拜大师么?如果有大师指导,哥哥的实力一定能够提升得更快!」

「但如果代价是让阿德里安不开心,哥哥宁可不要。」

「哥哥……」

为雷昂这样事事以他为先的态度所撼动,阿德里安唇间喃喃低唤脱口,随即轻轻叹了口气,朝兄长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只是家里多住一个人而已,我不会在意的,哥哥放心。」

「真的?」

「嗯──哥哥崇拜的一定不会是坏人,所以我也不会害怕。」

「那就好。」

见弟弟小脸上看不出一丝勉强,雷昂这才彻底松了口气,默默将心里关于「大师入住」的事项搬到了「已解决」……然后,不可免──而且极其矛盾──地又将心思放回了之前让他看得差点抓狂的事情上头。

「……那,阿德里安会喜欢他超过喜欢哥哥吗?」

「哥哥就是哥哥啊?没有人可以比的……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哥哥吃醋了嘛……刚刚温斯特大师探望你的时候,你看他看到都把哥哥忘记了。」

回想起早前两人对望时,那种胶着而凝固、彷佛不容任何人介入的气场,雷昂心底便怎么也难以释怀……只是木已成舟,坑还是自己挖的,他就算再怎么担心弟弟被抢走,也只能用「有温斯特大师在对阿德里安比较好」来安慰自己了。

「好了,你身体还没好,早点睡吧!」

「嗯。」

看兄长探手熄了灯,阿德里安边应着边往哥哥怀里缩了缩,精致的小脸上却已是淡淡苦涩闪过。

因为兄长连番出于无心之语、却一再正中了红心的言语。

──雷昂所未曾注意到的是:他最最疼爱的弟弟,并没有正面回答自己方才那个关于「喜欢」的问题。

而很多时候,回避这个动作本身……其实就已说明了答案。

chapter4法瑞恩的金丝雀

大陆历10287年,秋

德拉夏尔皇家学院

「法瑞恩,听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傍晚时分,结束了一天的课程,阿德里安正低头收拾着物品,一只手掌却于此时蓦窜入视线当中、一把按住了他本欲拿起的书本,而连同身前蓦然响起的、有些居高临下的诘问一并,阻止了他准备归家的动作。

闻声,今年就要满十四岁的少年轻轻抬头,及肩的细软金发垂落颊侧,露出了一张仍带着几分稚气未脱的圆润、却如人偶般白皙精致的脸庞来。

「有什么事吗?」

他温声问道。尽管对方的姿态已经昭示了来意的不善,自少年粉唇间流泻的嗓音却依旧是不带丝毫火气的温润清澈……恰似那双顺势凝向来人的,彷佛溢流着光华、却见不着一丝波澜起伏的灿金色眼眸。

就如同他平时给人的感觉那般,安安静静地、却自有一种莫名从容和沉着。

可对存心找事的人来说,这种毫无反应的反应无疑是让人有些挫败的──那名气焰高涨地准备找麻烦的同窗就给这种安静噎了下,小半刻后才找回声音似的清了清喉咙、开口道: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做了两年多的同学,怎么大伙儿连一张生日宴会的邀请函都拿不到?不会是看不起我们吧?」

说着,许是察觉自己的气势隐隐弱了一截,来人还不忘增加底气似的抬起下巴睨视对方,唇角一抹隐带讥嘲的弧度随之扬起,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对金发少年的轻蔑与不屑。

──可即便面对来人摆足了姿态的冷嘲热讽,少年精致的眉眼间也没有任何一丝情绪浮现。他只是用那双过于宁稳的金眸静静地看了看来人,又看了看四周似乎也归在所谓的「我们」之中、正等着看好戏的其他学生,直到所有人都有些禁受不住地下意识移开了目光,他才平静依旧地轻轻摇了摇头。

「很抱歉。」

阿德里安淡淡启唇道。柔和依旧的嗓音夹杂着低低叹息,却没有超出交际客套之外的歉然:「从小到大,家人帮我庆祝生日的方式都只是自家人聚聚而已,并没有举行生日宴会的习惯。让各位失望了,不好意思。」

单纯叙述事实的口吻,而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即便如今已将迈入第十四个年头,身边的「自家人」也有所变化,可这些年来,他的生日一直都是用象征着团圆与亲情的小小聚会度过的;他也对此甘之如饴。所以即便来人的话中已存了明显的讥笑,阿德里安回应的态度也没有太大的改变。

可这份对自身处境的坦然和自得,却明显不是眼前这位存心找麻烦、且将贵族圈里的竞争和攀比视作当然的同窗能够理解的──后者本就被金发少年这种不把他的挑衅当一回事的平静安然十分恼火,如今又见对方无知得可笑、竟然连自己被家族放弃的事实都全无所觉,还一副怡然自适的样子,倒显得好心「提点」的他像个张牙舞爪的小丑似的……心下几分臊怒因而升起,他冷笑了下,望向少年的目光已然带上了几分怜悯──却又交杂着某种看好戏的快意地。

「不是没有这个习惯,而是想办也没人帮你办吧……法瑞恩家的弃子?」

撕破了原先故作关切的伪装,来人喊出了那个早已被整个贵族圈认定为事实的蔑称,「法瑞恩公爵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在这德拉夏尔谁不知道,雷昂·法瑞恩才是法瑞恩公爵心中真正的继承人选;而你么,不过是法瑞恩公爵用来安陛下心的弃子罢了……就连你那个哥哥,表面上对你百般爱护疼宠,暗地里也是存了将你养废的心。否则堂堂公爵嫡子、公爵爵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又哪有直到十四岁都没办过生日宴会、甚至连社交场合都没出席过的道理?」

──其实他这番字字诛心的言词放在一般贵族家庭里,多半便代表了某些让人难以承受的事实。但阿德里安·法瑞恩虽有着一副粉嫩青葱的少年外表,骨子里装着的却是个遍历世事的苍老灵魂,又怎会真无知到不明白贵族圈里的那些门道?但对他来说,重回半神甚至更高的层次才是值得他追求的,区区一个公爵爵位根本算不上什么,自也不需要为此汲汲营营──他的身体其实也不允许他在这些小事上劳心劳力──他不想做,向来对弟弟马首是瞻的雷昂当然也不会勉强;再加上法瑞恩公爵确实没怎么把这个体弱多病天赋不佳的嫡子当作一回事,这才造就了眼前的境况。

所以指望阿德里安因为那一席话而颓然丧气自怨自艾,可能性就跟裴督之主跑到赛穆尔帝国自请受刑差不多……但这位贵族同窗显然不可能也不会知道这些。所以一番长长的奚落过后,他虽没如愿看见金发少年失魂落魄的模样,却也只以为对方是为了面子硬撑着而已。于是语气一转、故作叹息地又补了一刀:

「不过你不办也好……毕竟,要是法瑞恩公爵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办了生日宴会,却连个到场客人都没有,场面岂不难堪?」

「……我想这些都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

见对方废话说了大半天迟迟没个重点还不肯罢休,阿德里安就算再怎么大度──或者说对这些意气之争不上心──也没有让人继续指着鼻子骂的兴致。所以撇清关系的一句脱口后,他一个使力抽起原先给对方按在桌上的课本就想离开教室,不想后者却自以为目的得逞、幸灾乐祸地在彼此错身而过的同时一把扯住了他的臂膀,语带讥笑地逼问道:

「你想逃吗,法瑞恩?」

「请你放手,兰登。」

阿德里安淡淡开口,神情间无波的沉静一如先前,回应的字句却因对方的纠缠而戴上了几分不耐的凛冽:

「就像你刚才说过的,是,今天是我生日,所以现在下课了,作为寿星,我准备回家和家人一起庆生、好好共度晚上的时光……而这件事,我不认为你有阻拦的资格和立场。」

「当然没有──只要你没有脸皮厚到把温斯特老师当成『自家人』。」

加大手上的力道阻止了对方可能的挣脱,来人终于结束了绕了半天圈子的冷嘲热讽,冷笑着说出了今天之所以有这番闹剧的根本原因。

而这不知该说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的发展,让听着的半神阁下错愕之馀先是气笑,随即又转为了深深的无力与无奈──对于自己又一次因瑟雷尔成为旁人针对的目标这一点。

──尽管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所崇拜追捧的「温斯特剑圣」,其实和幼时父母亲总用来治小儿夜啼的大陆公敌根本是同一个人。

想到这里,阿德里安思绪万千,这十年来的种种与四百多年前的回忆交相错落,胸中温暖却也酸涩的情绪杂揉成团,却独独忽略了眼前正抓着他手臂指着他鼻子骂的人……好在后者瞧见他微微失神的模样,还以为是自己戳中了他的痛处,面上得色满满,趁胜追击道:

「不只是我,很多人早就看不惯你仗着温斯特老师暂住公爵府就一直巴着他的行为了……明明是个跑几步路都要命的废物,还敢厚着脸皮要温斯特老师推开其他邀请去替你庆祝生日?你以为老师真的把你当『家人』?不过是看你可怜所以不忍心拒绝而已。你如果识相,就该告诉温斯特老师生日的事不必他参与,让老师做真正对他有帮助的事才对。」

「……我猜,你所谓『有帮助的事』,就是去参加今晚兰登公爵府举行的宴会?」

而听着那与争风吃醋相差无几的字句串串飙过耳际,即便清楚眼前的半大孩子所求的不过是老师的关注甚至偏心,阿德里安却仍是不由自主地回了一句带着嘲弄的反问;原先充斥着无奈的心境,亦随之添上了几分本不应存在的微怒。

──但却又在短暂的发泄过后,化为浓浓的苦涩与自嘲。

对于仍然深陷泥沼、竟然因为这几句话就对个半大孩子的话认真起来的自己。

可同样是公爵嫡子的安德鲁·兰登不过是个货真价实的十四岁少年,得意之馀哪还有心思去分辨这些?根本直接将阿德里安的讽刺当成了认输的表现,仰起下巴勾勾唇道:

「你知道就好……光看在老师对你那么好的份上,你也该多为他想想才──」

「我想不论什么对我才是『好』的,都跟你没有关系才对,兰登同学。」

却在这个时候,一道醇和悦耳却透着冷意的嗓音蓦然响起、中断了少年未尽的言词。

闻声,兰登先是一愣,随即半是惊愕半是惶恐地循声望去,就看到作为话题中心的伊莱·温斯特剑圣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两人身旁,英挺俊朗的面容之上瞧不出一丝平时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文,一双银眸更透着几分刀锋似的冷澈,让从未见过对方这一面的兰登给盯得僵直了身,一时竟连仍紧抓着阿德里安的臂膀的掌都忘了放开。

见状,披着剑圣壳子的裴督之主眯了眯那双全无温度的银眸,带着剑茧却依旧纤长优美的指掌扣上那只「冥顽不灵」的手轻轻一按;下一刻,兰登只觉得一股难以忍受的酸麻乍然由手腕窜起,忙松开了掌中纤细的臂膀,有些失措地惊声道:

「温、温斯特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不论你是什么意思,我都没有必要知道。」

毫无温度地中断了对方的话头落下如此一句后,已晚了一步的瑟雷尔不再施舍目光给旁人,而是丝毫不掩饰关切与担忧地将刚给他「救下」的阿德里安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阵,直到确定对方仍然全须全尾、并没有受到伤害后,才一手揽住少年肩背、一手夺过对方怀里抱着的大部头,温声道:

「抱歉,我来晚了……回去吧,阿德里安?」

第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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