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2 / 2)

──这一刻,比起无所不知的半神,他更希望自己只是个无知无觉的平凡老人,能不去留心、不去揣测、不去感受那必会令他伤上加伤的种种。

随着长者难得显得粗鲁的举动,口感灼烫的烈酒如刀割般自咽喉顺食道而下直划过胸口,让向来不习惯这些的年长法师只觉整个人疼得好像要烧起来一般,却不仅没就此罢手,反倒还像是上了瘾般自虐地又是一大口灌了下。清臞苍白的面容之上几许酡红因而漫开,神智亦带上了几分近似被施加负向状态的浑沌迷离,而让今日一直靠自制力撑着才不至于失态的阿德里安终是情难自已的双唇微张、低低唤出了那无时无刻不牵引着他心绪、萦绕于他心头的名:

「瑟雷尔……瑟雷尔……」

脱口的嗓音,低回、缠绵却又苦涩。

他将那名一遍又一遍地反覆咀嚼于唇齿舌间,像是想藉此倾诉那无法见光的情思,又像是在哀求挽留那其实早已离己而去的孩子……低沉嘶哑的嗓音绵绵密密地将那名织就得彷若咒文,牢牢缠缚住的却不是那心心念念的身影,而是肮脏可悲、却仍深陷泥沼不可自拔的自己……

──直到一道沉醇悦耳却略带讽意的语声、乍然插入了那彷佛永无穷尽的唤声中为止:

「何必摆出这副样子?」

听得那再熟悉不过的嗓音,长者浑身一震,原先迷离失焦的银眸瞬间凝起,而在瞧清身前那怎么说没理由出现在此的修长身影后、难抑失色惊乱地猛然坐直了身:

「瑟雷尔……?你不是……怎么……」

「不是该陪着吉莉安?如果您是想这么问的话……当然。但在陪她之前,我还有必须完成的事。」

说着,来人──不知何时由本馆来到了此处的黑发黑眸的青年已然缓步走到了师父面前,俊美靡丽的面庞因半笼罩在阴影之中而有几分难辨的晦暗,却依旧掩不住那份令人一瞧便给牢牢牵引住心神的意态风流:

「况且……我要是没过来,岂不就看不到师父如此『精彩』的表演了?」

「瑟雷尔?」

尽管意识仍有几分恍惚迷离,可徒弟明显异于平时的言词态度却让令听着的阿德里安在不安之馀更添了几分困惑与关切:

「怎么回事?你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为什么?」

「这句话,应该换我问师父才对吧。」

「嗯?」

「作为得意门生的我成家立业,当师父的不是应该与有荣焉、大感欣慰吗?可是看师父现在的表情……怎么也不像开心的样子。」

「……怎么会,我当然十分开心了。下午我不也笑着祝褔你们了么?」

「但『十分开心』的您,现在却一个人关在房里喝得烂醉?不要告诉我这是在庆祝……师父这副样子,分明就是不乐意见到眼下的情况。」

「瑟──」

「让我猜猜……您不乐意见到的,是我的婚礼?还是我已经获得足够的势力脱离您掌控的事实?喔!或许两者都有吧……毕竟,不论是哪一点,都让您那份龌龊心思越发没了实现的可能──平日道貌岸然的人变成这副样子,真是难看极了。」

伴随着红唇几度张阖,悦耳的音色自青年喉中流泻,串联而成的,却是听着的人从未想见过的尖锐言词,毫不留情地揭开了长者多年来竭力隐瞒的阴私与疮疤、字字句句如刀刃般狠狠地插向了本就受创渗血的心口。

──阿德里安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有从向来疼爱珍视的徒弟口中听到如此话语的一天。

不论是那明显带着鄙夷和厌恶的态度、又或是那言词间隐隐谕示着的意涵,都让年长法师的背脊几乎不受控制的一阵冰寒──他不是没察觉到瑟雷尔此刻的反常,可徒弟话中隐藏的真意却让他没了继续探究的勇气。心底隐隐存着的某种预感令长者一句「你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脱口便想结束话题强行送客离去,可却在得以真正动手前、因紧接着传入耳中的话语彻底僵住了身子──

「只要一想到师父是存着什么心思把我养大、平时又是怎样意淫我的,我就恶心到不行。」

「不、我──」

听到那让人瞬间如坠深渊的言词,阿德里安本能地一句辩驳就要脱口,却还没来得及继续,便给黑发黑眸的青年已先一步冷笑着打断了话头:

「您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吗?」

瑟雷尔询问的声调,是带着某种报复似的快意与不屑的冰寒透骨……「您以为我当初为什么突然决定离开法师塔出外历练?还不是因为受不了您那样的眼神……只要一想到师父竟对我有着那样肮脏的心思,说不定哪天就会憋不住爆发出来,我就寝食难安,怎么样也没法在法师塔继续待下去。」

「不、不会的……我怎会舍得伤害你,瑟雷尔?不论师父对你的感情有什么样的转变,你都是师父最重要的珍宝,师父又怎么会舍得──」

「那也不过是您的一面之词而已。」

见长者面露焦色有些急切地仍试图解释些什么,青年眼瞳之中一道几不可查的红芒闪现,却随即又恢复成了带着嗤笑与不屑的墨冷,继续道:

「说到底,会对等同自己孩子的人产生这种想法,您就不觉得自己恶心吗?您以为我这些年来为什么拚了命地想取得、建立些什么?因为我受够了那种胆战心惊、害怕着自己所有的一切随时可能被您夺去的日子。我需要力量,我需要地位。因为唯有用自己的手掌握住这些,我才有本钱真正摆脱那种随时可能沦为您玩物的状态啊……『师父』。」

「……原来在你心里,师父竟是那么不堪、那么不值得信任的人吗?」

阿德里安从没想过,他自以为掩藏得极好的情思其实早已暴露;更从没想过……在自己一心呵护、珍视着的孩子眼里,他竟是那么样肮脏卑劣、需要人时时提防警戒着的存在。

他从没想过,那个离巢的鹰心中真正所求的并非青出于蓝、展翅高飞,而是为了摆脱那本应是其避风港的法师塔、为了逃离自以为是对方靠山的自己……

『师父。』

『师……父?』

『嗯!阿德里安不只是我的老师,更像我的爸爸一样,所以我要叫你师父!就是既是老师也是父亲的意思!』

『好、好……就叫师父。以后这就是你独一无二的称呼罗!』

『嗯!师父!』

心神紊乱间、不知不觉于脑海中浮现的,是十七年前那个本封闭着自己的孩子第一次接纳他为亲人时的童言稚语。那本是他此生最最珍视的回忆之一,却在眼前现实的对照下变得那么样可笑、讽刺与悲哀。

──他曾以为今日午后看着瑟雷尔和吉莉安互换誓言时所感受到的心痛便已是极致,但却直到此刻,才终于理解到了什么叫撕心裂肺、什么叫痛彻心扉。

但阿德里安却已无力、也没有心情再去解释或掩饰些什么了。

他只是有些狼狈地退了一步,迎着青年写满了厌恶的目光露出了一抹痛极而老态尽显的笑,语带自嘲地又问道:

「那你现在又在这里做什么?新婚之夜,不正该远离我这肮脏卑猥之人,让吉莉安好好安慰、陪伴你?」

「不、师父、我──」

似乎是被长者的表现所慑,瑟雷尔俊美的面容瞬间闪过了一抹与先前的尖锐冷厉极不相衬的失措和空白──明显反常的表现让阿德里安瞧得一怔,可却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厘清,便已因身前青年猛然转为狠戾的神色与紧随着狠狠撞入自个儿怀中的举动被迫中了断。

──一股他已许多年不曾感受过的、肉体遭受重创的疼痛与气力流失感,亦随之由腹部往四肢蔓延了开。

「因为我需要自由,师父。」

他听见瑟雷尔将头附在他耳边喃喃说道,像在宣示些什么,声调却死板得有如炼金生物一般、听不出一丝一毫的起伏和情感……「而以您的强大,我要想真正得到自由,就只有一个方法……」

「瑟……雷尔……」

这一刻,感受着自身生命力大量流失,终于明白了眼前事态的阿德里安唇角苦笑勾起,却没有用仅存的气力推开身前做出弑师之举的逆徒,而是一面释放领域抵抗自腹部伤处传来的、那意欲连他灵魂一并吞噬的恐怖吸力,一面张开原先垂落身侧的双臂、将那个仍紧紧靠在他怀里的青年轻轻环了住。

──不知何时,黑发青年本带着浓浓防备、敌意与抗拒躯体已然气松力卸,却并非单纯的放松,而是转为了某种慌乱无措的惊颤;俊美面容之上的鄙夷跟不屑更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深入眼底的惊慌、无措与忧切……不久前几度吐露出伤人言词的红唇几度张合,却连一句话都没能脱口,最后只能颤抖着凝聚出破碎的几个字:

「师父……我……」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瑟雷尔……」

感觉到青年颤抖着松开了原先持刃的手,边徒劳地按着伤口周边试图止血边小心翼翼地扶抱住了自己越渐脱力的身躯,阿德里安面上苦笑愈深,却终究没有阻止抗拒,只是抬掌轻拍了拍青年背脊,微微张唇低声安慰道;

「你只是着了『他』的道,被『他』用精神魔法影响了心神才会这么做……我知道的,瑟雷尔。师父不怪你。」

「是师父不好。是师父不该有了那样肮脏的心思,不该让你因此心生疑虑、担心受怕,结果因此有了空隙,成了『他』利用来对付师父的棋子……」

「别说了……先别说了,师父……您的伤……明明刀还卡在里面,为什么血一直──」

掌下不断渗出的温热濡湿让青年的声音在无措中更添了几分哽咽,慌乱无助地彷若稚儿,却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克兰西公爵」平时意气风发的模样?「您一定有办法的,对吗?您可是半神,拥有无尽生命的半神,一定不会因为这点小伤就──」

「若半神不会殒落,现在的努泰尔大陆上就不会只有师父一个半神了……更何况这把刀还是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神器?当初还以为『他』也是真心待你才会将这把凶兵送你防身,没想到却是为了今日的阴谋铺路,为了得到我的力量……连你都算计了进去……」

本以为自己会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日日夜夜怀抱着没有结果的情思独自舔舐伤口,却没想到理应离他极远的死亡,竟会来得这样突然而轻易……望着怀中早已泪流满面、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更已因悔恨而充血通红的青年,阿德里安眸光转柔,轻声道:

「但你知道吗?瑟雷尔……比起西法的阴谋,比起『挚友』的背叛,更让我痛苦的……是你认为我会伤害你。」

「不、不是的!师父!那不是──」

「那是的……除了那一刀是你在『他』的控制下完成的之外,其馀的话语和情绪……都不过是本来就存在于你内心深处的念头,只是被西法的精神术法诱发放大了而已。如果你心底对此从来没有半点疑虑阴影,就算是西法,也没法凭空让你说出那些……真正足以撼动我防备的话语。」

「不是的……不是的……师父……」

尽管现在说什么都已太迟,可听着入耳的字字句句、看着视如亲父的长者因失血而越渐疲黯的面庞,瑟雷尔纵然清楚这样的言词否认委实太过苍白无力,却仍忍不住边摇头边收紧了扶着师父身躯的臂膀,甚或一个低首、将带泪的面庞深深埋到了长者颈侧,试图用行动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证明方才的那些伤人言词都不过是仇敌操弄下的结果,证明他对师父没有分毫排拒防备厌恶,而仍然是当年那个对师父满心仰慕亲近的小徒弟。

可面对这往日必会令他既欣喜又煎熬的举动,银发长者却只是微微苦笑了下,心底再没有一丝曾经的波澜与悸动。

就算起了某些肮脏不堪的情思,在他内心深处,却毕竟仍是将眼前人当成自己的传承、孩子看待的,又怎会舍得因一己之私欲而让对方痛苦?就像现在,即使被瑟雷尔先前的话语伤得那么样深、即使心底不可免地有了几分因被误解而起的怨气,可看到瑟雷尔这样难过的表情,他却再也没法将原先近于发泄的话语延续下去,而终只得轻轻揉了揉青年埋在自个儿颈间的脑袋,虚弱却依旧掩不住宠溺疼惜地一声低叹。

「我怎么会舍得伤害你呢?我的孩子。」

「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你都是我一手呵护长大的小徒弟,是我认定的传承者、也是我所拥有过最最珍贵的宝物……」

说着,心下已然有所决断的阿德里安边抵抗着由伤口兵刃处传来的吸力边回应般地收紧了臂膀,却在同时暗中分出了一股精神力牵引着自身不住滴落的血珠、一道一道于地毡上悄悄布划成了法阵……

那是他对瑟雷尔的祝福、馈赠……以及告别。

「对不起……瑟雷尔。」

他轻声道,带着感慨、带着苦涩,却更多是对于分别的不舍,和对怀中青年的惦念……

「如果可以,师父也很想只做你的师父,只将你当成最宝贝最珍爱的孩子,而没有这样肮脏不堪的念想……」

──若没有这样肮脏不堪的念想,瑟雷尔就不会因有所察觉而试图避开自己,不会落入「他」的算计里,更不会成为「他」用来对付自己的棋子、不会因此落入失去靠山与阴谋陷害的困境之中……

可不论再怎么自责懊悔,阿德里安如今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件事情而已。

望着怀里仍旧紧紧倚靠着他的黑发青年、感受着空气中因地毡上血阵的完成而掀起的元素波动,长者不再犹疑,当下精神力一引启动法阵、荧荧的光芒随之亮起,转瞬便已将青年的身躯完全笼罩限制住、竟是有若实质一般地一点一点将其拖离了沙发上长者已再无一丝气力的身躯──

「怎么……!师父!停下来!」

熟悉的空间异动让瑟雷尔几乎是刚看到魔法阵的光芒就明白了师父的用意,忍不住剧烈地挣扎起来,手脚摆动着试图脱离阵法的牵引:

「停下来……求求您,师父……师父不脏……肮脏的是我、污秽的是我。是我太愚蠢、是我的心思太过阴暗不堪,所以才会……求求您,师父,是我错了,是我不好,所以不要离开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可这一回,向来溺爱徒弟的长者却没有理会青年的哀求。

──因为他已没有办法继续看顾、守护那个孩子了。

「从今以后,你就是法师塔的主人了……不论西法还有什么手段,你都要好好地活下去,瑟雷尔。」

眼见连接着自个儿法师塔的空间门已在青年身后开启,如此一句罢,有些贪婪地看了那孩子最后一眼后,阿德里安终是狠下心来加大了精神力输出,将那个他最最珍视的孩子一把推进门内、就此送回了远在数千里外的法师塔中。

──然后,在空间门关闭、魔法阵也随之消失的那一刻,本还带着几分温情的银眸瞬间转为肃冷,略带几分讥讽地垂首睨向了那把通体墨紫、正牢牢钉在他腹部疯狂吸取他生命的匕首。

被已经认主、主人还是一位传奇的上古神器「屠神匕」刺中,即使是身为半神的他,结局也不会比一个普通人好到那儿去……可就算已落入了对方的陷阱之中、就算死亡已是必然的结局,他也绝不会让那个人如愿。

「想靠这样取代我成为半神吗……可惜你算错了一件事,西法。」

从传奇到半神的阶位之所以难以跨过,是因为这之间所需要的不光只是力量的积累和运用,还有心境的提升与对世界、对规则的触碰和体悟……想来「那个人」之所以选择借屠神匕出手,就是为了利用屠神匕的特殊能力将他的灵魂囚禁以作为自身领悟规则的捷径。

可不论那个人能否藉此突破阶位,阿德里安都不会让自己成为敌人壮大的饵粮──伴随着一阵强烈的空间波动,密密麻麻的阵纹与次元裂隙瞬间出现在银发长者的领域之中;下一刻,长者的身躯已如消了气的皮球般迅速瘪了下来,如秘银般闪耀着光华的长发随之变得乾枯;而那双带有着太多沧桑的银眸,亦在经历了无数常人难以想像的痛苦后一点一点地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及至失了焦点的眼瞳全然涣散,再也映不入任何事物……

──待到阵纹消失、原先牢牢钉在长者腹部的匕首「当」地落了地,长者的身躯已然彻底化作了齑粉、于四周无数的次元裂隙之中彻底消散,再没有一丝踪迹……

大陆历9873年9月13日,空间半神阿德里安·克兰西亡于爱徒瑟雷尔·克兰西之手,享年六百九十七岁。

chapter1重生

大陆历10277年夏末

梵顿德拉夏尔

向晚时分,天边的夕阳虽仍残留着一抹馀晖,德拉夏尔城中的晶石路灯却已先一步亮起……以法兰大道至胜利广场为中心,西往传统贵族群居的玛尔汀区、东至新兴势力聚集的夏帕维区,优美绚丽的晶石灯芒闪烁变换,再衬上两旁的贵族豪宅缀着的灯火,将整个德拉夏尔上层区映成了一片不负「华都」、「千灯之城」等美称的耀目与繁华。即便官方依旧对夏帕维区晶石路灯的由来讳莫如深,也依旧改变不了德拉夏尔人深深为之骄傲的事实。

望着多年来仅能从回忆中想见其光景的炫目灯影如流光般自窗外飞闪而逝,石板道上、雕饰着盾形双剑鸢尾家徽的马车内,挺直了腰背端坐着的金发少年碧眸中几分缅怀之色浮现,而在马车转入夏帕维区的康德大道、大道末端遥遥矗立着的华美建筑随之映入眼帘后,原先单纯的怀念渐渐染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交杂与忐忑。

──夏帕维区由原本的平民富绅聚集区转变为新兴贵族落户首选,还是近三百年来的事。

尽管「那件事」的馀波始终未能真正平息──毕竟,当事人之一直到今日都仍作为人人闻之色变的大魔头雄据一方──可对梵顿的新兴贵族世家而言,比起一些虚无飘渺的顾虑,眼前看得到的实惠显然更重要。也因此,自空置多年的克兰西公爵府于三百多年前被李奇三世赐给了因战功而名声大噪、自此由一介地方贵族跃入帝都政治中心的法瑞恩公爵后,将之视为解禁讯号的新兴贵族们便争先恐后地迁入了夏帕维区,以至于三百多年后、这个与玛尔汀区隔着王城遥相对望的区域已再没有一户平民,彻底成为了德拉夏尔的另一个贵族聚集区,也让都城内的居住分布成为了梵顿上层政局形势的一重缩影。

而马车里的金发少年此时的目标所向,便是如今依旧被视为夏帕维区核心的原克兰西公爵府、现今的法瑞恩公爵府。

少年名为雷昂·法瑞恩,是现任法瑞恩公爵阿尔法德·法瑞恩的长子。出于在某些贵族圈内十分常见的理由,年方十五的雷昂前几年一直住在西南省的外祖父家;这次回到帝都,除了是为月前病逝的嫡母──艾琳·柯林斯·法瑞恩公爵夫人──奔丧,也是为了代替过世的艾琳夫人以人质的身分留守帝都,成为牵制镇守南疆的法瑞恩公爵的筹码。

阿尔法德·法瑞恩一共育有二子。长子雷昂是袭爵成婚前在外一夕风流的产物;次子阿德里安则是和出身柯林斯家族的妻子间强强联合的结晶,甫出生便得到了法瑞恩家附属爵位「安卢伯爵」的头衔,可以说是公爵府最名正言顺的继承者……问题是,今年才刚要满四岁的阿德里安不仅天生心有痼疾、不能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和体力消耗,更在三岁的适性检测中得到了魔法潜力「极其有限」的评价。对一个以武勋闻名的家族而言,阿德里安这样拿不了剑、用不了魔法,甚至连稍稍累一些都可能送掉小命的资质几乎等同废人;作为私生子的雷昂却年纪轻轻便已是五级剑士,相较之下自然显得格外出彩……在此情况下,不仅公爵府本已底定的继承问题因而多了几分变数,帝都方面也对仅留阿德里安一人为人质多了几分不放心,这才有了雷昂此行。

──毕竟,比起一个随时可能丢掉小命的嫡子,一个潜力不凡的庶子显然更适合作为挟制法瑞恩公爵的筹码。

但对此刻的雷昂而言,继承人的身分和为质的事实都只是次要,真正占据了他心头、让他愈发感到近乡情怯的,还是睽违多年的幼弟……眼见公爵府外的雕花大门渐行渐近,回想起四年前那个毫不怯生地在他臂弯里安详入眠的小小婴孩,和彼此这两年间的鱼雁往返,雷昂天蓝色的眸中几分温柔、怜惜与担忧闪过,却又在意识到那个孩子当年根本识不得人、彼此更已有近四年未见后,化为了眼底深处一抹患得患失的忐忑。

和旁人理所当然的揣测不同,身为庶子的雷昂对占有名分却自小体弱的弟弟并没有甚么敌意或对抗意识。并不是说他胸无大志不想力争上游,只是他的生母和外祖父都是生性洒脱、向往自由的人物,对争名夺利之类的事情相当不以为然,让深受二人薰陶的雷昂对父亲的爵位本就不怎么上心;艾琳夫人又一直对他视如己出,就连他离开帝都的这些日子,这位嫡母也一直都是以一个月一封家书的频度和他谈谈心、聊聊家中──尤其是和阿德里安有关──的大小事,更不忘附上映有幼弟模样的显影晶石,让雷昂虽与弟弟分隔两地,心中却不仅没有分毫生疏或距离感,反倒还累积了整整四年无处宣泄的兄长之爱,就盼着能在相见后对着弟弟好好抒发一番,又怎会想去为难、伤害对方?

──在他而言,这次回帝都真正值得期待的,也就只有和弟弟睽违多年的重逢而已。

「小主人,到府邸了。」

便在此际,伴随着车驾由前行转为静止,车外仆从的话声响起,拉回了少年原有些沉浸在回忆之中的思绪……看着马车外熟悉的莹白石阶、以及其上已然对己敞开的大门,一个深呼吸后,雷昂已自理了理衣襟提步下了马车,强抑着心头的激动不疾不徐地进到了本馆之中。

而在门前回廊处等着他的,除了分作两列夹道欢迎的仆从和一脸欣慰的老管家,还有一道小小的身影……那是一个身高尚不及他腰部的幼小孩童,与雷昂相似的金发在夕阳馀晖的映照下灿烂得彷若散落的阳光,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却是如同瓷娃娃一般的精致光滑,再衬上那双绽放着流光熠彩的金眸,以看似平静却隐透期待的神色赋予了那张过于完美的小脸迥异于人偶的灵动与生气。

雷昂曾无数次翻看过显影晶石里弟弟由小到大一点一点成长的模样,自认对弟弟可爱的程度也算有所了解……但此时、此刻,看着前方正微仰着小脸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孩童,那比静止的晶石影像生动可爱不只百倍的模样让金发少年只觉胸中一时心潮澎湃,饶是他已再三压抑了自身的反应,却仍忍不住几个大步匆匆走上了前、一个张臂便想将人抱起──

却又在真正碰着孩子前,有些迟疑地停下了动作。

因为他怕。

即便是血缘相系的兄弟、即使彼此近两年来一直透过信件彼此联系,可对今年还不满四岁的阿德里安来说,一个只在婴儿时期见过面、相处过小半个月的哥哥多半也比陌生人强不到哪儿去吧?要是才刚见面就贸贸然动手吓着了对方,岂不弄巧成拙、坏了他和弟弟培养感情的计划?

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有些冒进的雷昂强忍着失落便要收回本已探出的手,不想睁着一双金眸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孩童却于此时蓦地一步踏前、自己将那小小的身子送到了兄长臂弯的范围之中,同时粉唇微张、有些不确定地唤了声:

「雷昂……哥哥?」

「阿德里安……!」

──如果换个时空,从小就以坚忍早熟闻名的金发少年必定会给自己此刻的心情冠上一个「萌」字──那声清嫩的「哥哥」让听着的雷昂只觉整颗心瞬间软得几乎化成了一滩水,而终忍不住单膝跪地、难抑激动地顺着先前未尽的动作将幼弟紧紧拥入了怀中。

「阿德里安居然还记得哥哥,哥哥好开心……」

脱口的音声因情绪起伏而有些微颤,雷昂带着厚茧的大掌一遍又一遍抚过幼弟覆着柔软细发的后脑,却仍不足以表露此刻怜爱之情的万一。

这一刻,他想到了很多。

他想到了此行前对自己诸多劝戒叮嘱的外公,想到了每次出门就像丢了一样、却永远会在回来的那一刻紧紧抱住自己的母亲,想到了常年驻守南疆未曾归家、却因所谓的评测结果便在字里行间对弟弟诸多不满的父亲,又想到了温柔慈爱却已永远离弟弟而去的艾琳夫人……也不知艾琳夫人过世后,骤然失怙的弟弟是怎么捱过这漫长的一个多月?又是怎么样渡过一个个再没有母亲陪伴的夜晚的?思及嫡母过世后,阿德里安身边便只馀府邸的下人们陪伴的事实,少年心底几分疼惜与不舍升起,当下微微松了臂膀,而在瞧见弟弟微带困惑的表情后唇角微扬,露出了一抹温柔却无比坚定的笑意。

「对不起……哥哥没能早点回来陪你,让你一个人渡过了这样艰难的日子。」

顿了顿,「但你放心,哥哥不会再离开你了──从今以后,哥哥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一直守护你、看顾着你的。」

似宣示亦似承诺的言词,所指的却不光只是眼前即将来临的共同生活,更是对于自身立场的阐明──他知道现在的阿德里安多半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不明白他这样的承诺究竟意味着什么,可这一刻,雷昂告诉自己:不论旁人和父亲如何看待他们兄弟、不论外界如何变化,他都要为弟弟撑起一片天空,不让这个令人怜爱的孩子受到任何委屈和伤害……而他们兄弟之间,也绝对不会有贵族间屡见不鲜的兄弟阋墙。

如果阿德里安想要这个爵位,他会尽全力为弟弟守住、成为弟弟最有利的臂膀;如果阿德里安想要自由,他会担起责任成为弟弟最大的后盾,让弟弟能够平平安安、永远这么天真快乐的活下去。

这,便是作为兄长的他对阿德里安许下的承诺,也是对在场府邸下人们的一番宣示──不论阿德里安的继承地位会否动摇,这个孩子永远都会是法瑞恩家的珍宝,容不得半点轻慢和蔑视。

「哥哥……」

──而这番宣示换来的,是弟弟每喊上一声便令他的心软上一分的稚嫩童音,以及彷佛得了支撑般紧紧回抱住他背脊的细小双臂……尽管清楚怀中的孩童多半对自己的话一知半解,雷昂却仍是因这样的反应而大受鼓舞,忍不住再次收紧了环抱着那幼小身躯的双臂,心中一阵热血上涌,对接下来在帝都的生活更多了几分期待──

可有所决意的少年所不知道的是:相较于他仍显单纯的热血沸腾,此刻柔顺偎在他怀里的孩童一双金眸中带着的,却不是一个四岁稚儿所当有的懵懂、天真和依赖,而是属于一个苍老灵魂的……某种遍历世事的疲惫与沧桑,和看透一切的感概和交杂。

雷昂以为弟弟不懂这些;但阿德里安又岂有不明白的可能?

因为,在那副幼小身躯里装着的,并不是一个还不到四岁的稚儿,而是一个已在世间存在了千年有馀的灵魂。

阿德里安·法瑞恩,安卢伯爵,阿尔法德·法瑞恩公爵与艾琳·柯林斯女侯爵之子。

在距今约四百年前,他曾有另一个响彻大陆数百年之久的名字。

──阿德里安·克兰西。

──阿德里安从未想过,本已存了死志、只是不想让幕后黑手如愿才奋力抵抗的自己,竟会在四百年后以另一种形式──或者说身分──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

那时,自行抽取生命力传回法师塔的他虽阻止了西法继续透过屠神匕抽取他的生命力,却仍无法在自毁躯体后摆脱那把凶名赫赫的神器对灵魂的锁定与吸引……法师的能力本就源于与灵魂息息相关的精神力,就算失去了肉体,阿德里安对规则的理解和对空间的掌握亦不会有所改变。也因此,面对那必须让他不断消耗精神力加以抵抗的强大吸力,失去肉体的半神最终放弃了被动的拉锯抵挡,转而尝试着将领域用在灵魂上,藉着不断摺叠空间于短距离内来回快速移动,试图以此制造出灵魂震荡的效果来摆脱屠神匕的锁定。

──这种用快速震荡挣脱挟制的方式,还是瑟雷尔以前和他讨论时提过的想法;可当时的阿德里安却已无了顾及、感慨这些的馀暇。他只是专心致志地不断摺叠空间、不断利用自己对规则的每一分了解加快自身速度,藉着往复移动一次又一次地突破先前束缚住灵魂的障壁和极限,直到先前牢牢锁定着他灵魂的屠神匕再也无法捕捉到他灵魂的轨迹;而那股足以吞噬灵魂的强大吸力,亦在失去目标后随着屠神匕的落地而就此消散……

可阿德里安不断快速震荡的灵魂,却没有藉此停下。

尽管最初的目的已经达到,但此刻的他却已在不断移动、突破的过程中触碰到──或者该说是晋入──了一种十分奇异的境界──他失去了对时间与外界变化的感知,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对整个世界的透彻体悟。

这一刻,曾只是在成为半神后隐约捕捉到皮毛的「规则」都彷佛失了遮掩地变得无比清晰,就好像构成了这世界的一经一纬都化作了整齐分明的线条、又或一本文字浅显却蕴藏着无尽玄奥的书,如同邀请一般地在他「眼前」全然敞开,让多年来心上除了徒弟便只有研究的半神一见便难以自禁地就此沉沦其间,彻底迷醉在了那直击灵魂的庞大知识洪流之中──

及至一条光影浮动的长河,蓦然于灵魂感知中出现在了他脚边。

第1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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