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太过严肃,煞有介事近似说教,可从他口里说出来却极是自然。
莫凝偷眼看了看他的眼神:一贯的愉悦之外,有种超乎寻常的平静与澄澈。
是不是只有曾经经历过什么,内心的汹涌翻搅经过了坚忍的沉淀后,才能把一切看得这样云轻风淡?
当然不能问,莫凝表示赞同:“那倒是,涟岫自古以来一直很富庶,跟这里的人做一行专一行也很有关系,家庭关系也大多和谐牢固,出门在外做官经商的成功人士也特别多,应该都离不开老祖宗的这块砖,只可惜现在……”
她苦笑:“这块青砖,已经没有什么人愿意去背负了。”
在这个不需要信仰也不需要信诺的年代,唯有名利是重的,其余的都轻若云烟,青砖里凝聚的责任与承诺,谁还愿意拿出气力来背负?
傅怀臻点头表示理解,但语气却有所保留:“我看……还是有的。”
他说着突然转过头来看莫凝,漾着阳光的眼神里似有敬赏,又像是怜惜,无遮无蔽地直投向莫凝心里:“你不就是?”
他这是指,她为了病残的父亲,艰难又狼狈地苦撑着那个盈余少得可怜的客栈吗?
莫凝愣了一下才不太自如地笑:“我?那我看上去是不是特别的……灰头土脸苦大仇深?”
这么自毁形象的措辞让傅怀臻笑了出来,他故意对着莫凝的脸端详了一会儿,才语重心长地回答:“好像是有点儿啊,看来,有些不该背负的东西,你还是得及早放下。”
听着像是调侃,但莫凝敏感地觉得他是有所指的。
的确,她的心上,背着很多傅怀臻所不以为然的执念与怨恨,她觉得重,甚至痛,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那么超脱地说放下就放下。
废弃近两年的窑场杂草疯长,远看就像个放大了很多倍的荒塚,走进砖窑,窑炉还有残留的灰烬,几块废砖横七竖八地丢在粗粝的地面上。
这个红红火火燃烧了几百年的砖窑,燃烧着父亲家族祖祖辈辈的荣耀,也埋葬了,父亲大半生的心血、智慧和成就。
近年来窑场接的活儿都是通过镇政府安排的,工程量大,时间紧,款帐拖欠却是常态,再加上原材料的钱还要支付给镇里,往往辛辛苦苦一年下来,拿到手的钱发完工人工资就所剩无几。可就算是这样,父亲还是一年到头在窑里兢兢业业地受着烟熏火燎,即使是七月流火的盛夏也毫不懈怠——就像傅怀臻说的那样,他背负的是一份从出生以来就被赋予的责任,还有对祖宗先辈的承诺,再苦再累,他也不会觉得是负担。
在一次交货回来的途中,因为疲劳过度,砖窑里的员工把车开出了公路,造成车上包括父亲在内的一死两伤,父亲是青砖烧制古法唯一的继承人,车祸中死去的是父亲最得力的助手,这场车祸后,窑场里的工人走的走,散的散,砖窑熊熊燃烧了几百年的炉火,就这样完全熄灭了。
在砖炉前那条老旧的长凳上,莫凝好像看见父亲,穿着粗布的工装,戴着被熏得发黑的围裙和袖套,额上是落不完的汗珠,他拿着一块砖仔仔细细地看着上面的纹路,甚至不用戴老花镜……本来,父亲再过半年,才刚满五十……
傅怀臻看着眼前颓败的景象,也是不胜唏嘘:“这砖窑,就这么废了?”
一切不堪再提,莫凝也不想说到父亲,只用置身事外的语气淡淡说:“嗯。”
“太可惜了……”傅怀臻语气不胜痛切,倒像是这里有什么与他休戚相关似的。
莫凝无心也无力探寻。
车子驶离,薄光水气里的古老砖窑,越发孤寂凄迷地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