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泉靠着车窗睡着了,旁边一直绷着脸的延夏河不知不觉中嘴角泛起一丝笑容,才不会告诉你,嫉妒延立秋的真正原因。他想着,渐渐眼睛里有些伤感,这是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
在他六岁,哥哥十岁那年,有一天爸爸在书房里对哥哥说话,他在门口玩耍。爸爸似乎很有心事的样子,经常走神,哥哥很耐心地等着,后来爸爸发现之后,就语气歉意地对哥哥说,立秋,对不起呢你的眼睛,总让我想起某个人。一个特别的人。他记得爸爸那时候的语气,非常沧桑,是小孩子都能感受深刻的沉重。
他记得以前哥哥受到表扬的时候,他总是暗暗不服气地想,将来我也可以。可是从那一刻,他知道了自己是永远也比不上哥哥。那时候自己对大人的事懵懂无知,于是把所有的怨恨都放在了哥哥身上。从那一天起,他再也不曾叫过哥哥而是直呼其名。哥哥在略微诧异之后也纵容了他的方式。
他一直因为命中注定的缺失嫉妒着延立秋,对于那个聪明绝顶的人来说,不可能没有察觉,所以延立秋总是以自己的方式来弥补和承担归咎于他的过错,他也不可能没有感觉。两个人的关系控制着似远又近心照不宣的微妙,也许刚刚好,正是一杯柠檬茶的味道。
啊呀呀思绪纷飞的延夏河突然惨叫醒转,又是柠檬茶,他看了看身边熟睡正酣的泉,我被这丫头洗脑了吗?
次日早晨,泉已经先走,延夏河喝完一杯橙汁,对王姐说,以后换成柠檬茶吧。
对于另一个人来说,也许柠檬茶的味道及不上一杯黑咖啡。他十几年如一日地热爱这种气味浓郁而苦涩的液体,觉得它纯粹,简洁,深刻,随时让他保持敏锐的头脑和旺盛的精力。他很早就有意识地分担家族企业的事务,延仲季没有做的事情延立秋完成的让外人无可挑剔。母亲在和父亲长年的冷战中心力交瘁再撑起家业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于延夏河,也许还是让他在单纯的世界里多待几年好。
这么多年来他为延家做的有目共睹,在竞争惨烈的商场上赢得赞誉一片,这一切不能阻止他常常感到迷茫,到底我在做什么,值得吗,我快乐吗。
他看着办公室落地窗外高楼错落之间初生的太阳,明亮的光线灼热着他的眼睛。室内的温度是宜人的春季,但桌上的一杯咖啡早已冷却,似凝结成一块黑色的冰。
曾雪雅的咖啡要加糖,泉的咖啡要加盐,延立秋的咖啡没有多余的味道,亦如人生,选择的是一种态度而已。
传来了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知道,在等的人来了。
人未进来折扇和笑声已经到了。
久违了,立秋兄。梁静修在门外一本正经地作揖。
少来了。延立秋口气虽然不屑,可是脸上的笑容却泄露了欢喜,你倒是来的快啊。然后又转为一些阴沉说,可惜就是太快了。居然不吭一声就去了明川教课!梁家三公子是不是有滥用权力的嫌疑啊?
哪能啊,那位教授听说我来代他一个月,自惭相让,去年在国外的时候婉拒了讲座的邀请,所以校方那边更无阻力。梁静修把纸扇摇摇,喝了一口热茶。
打电话的时候还担心找不到,你闲云野鹤惯了满世界游荡,倒是比我轻松自在。
茶园再清静也有待腻的时候。家业有父亲和姐姐们先打理着。虽然庞大但走上正轨之后,大部分只是例行规矩而已。
说得轻巧,国内三杯茶里面大概就有一杯来自梁家茶园吧,延立秋指指他面前的这杯茶,笑说,伯父上次遇见我的时候,还说要抓你这只野鸭子回去呢。
好歹我家也是书香门第,家学渊深,老头子怎么会说出野鸭子这种粗鄙之语形容爱子。哎呀呀,我明白了,梁静修摇头晃脑地说,一定是跟你们这种粗人混多了,近墨者黑。
好好好。我是粗人。延立秋扑哧笑出声来。然后收敛了笑容说,你见过她了吧。
何止见过,梁静修暧昧地笑笑,把折扇一并说,是见识到了。接着把和泉相见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你太冒失了。延立秋皱着眉头说。
不冒失怎么知道她确实有事瞒着你呢,休学可不是个好办法。话说回来,你肯定有人在针对你的证据是什么?
悠悠前段时间生病,我让医生对外说是轻度肺炎,可是事实上是一种少见的病毒。
病毒?梁静修吃了一惊。
虽不致命,但贻误诊断时机后果也是难以预料的。延立秋严肃地点点头,刚好我有心去查了一下,那一天入院的还有一个相同的病例,是悠悠的朋友,悠悠收到一份匿名的奇怪礼物之后转送给她。是一份用干冰冷藏的冰雕花。
所以,梁静修的神色也凝重起来,证据已经溶化消失了。
小泉一次回家时身上有石灰的痕迹,显然她和夏河对我都有所隐瞒。后来我去追问悠悠,才知道之前有人送来一只兔子的头来恐吓她。
夏河他应该不知道这么严重的事吧。不然的话,就是他的态度太乐观了。
恩。夏河可能以为泉在学校只是遇到了一些麻烦。以他的善良,决计想不到凶险上去。只是,延立秋停了一下说,我猜想,也许有一些其他的原因,他不想让我插手。
那你有没有试探过他的想法呢?
为了安全起见,我提出让他和小泉与悠悠一起休学一段时间,他果然反对,并且他的话里证实了我的想法。延立秋的神色流露出一丝痛苦。
果然他所隐瞒的原因还是与那件事有关吧?梁静修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
他为我好我固然知道。可是我直觉到,现在的状况恐怕连小泉也卷了进来。延立秋慢而肯定的说,我不能因为自己让她涉险。
你说她在剧场的道具间里找什么?梁静修突然问。
延立秋摇了摇头,说,我只知道,如果是无重要意义的事她是不会去做的。你不了解,她是个怎样的女孩他端起杯子,站起身来,向着窗户走去。
早在十年前我就见过她,那时我十二岁,刚刚知道一些重要的事,后来第一次离家出走。延立秋喝了一口咖啡,杯中的冰凉和苦涩让他猝不及防,咳了两声。
梁静修静静地听着,眼神也为之有些黯然,有些疼痛。
当然后来我很快回家,所有人把它当作我青春期的唯一一次叛逆,一笑置之。没有人知道我出走的方向,是到了s市的小镇。地址是从爸爸偷偷那里听来。我背着书包站在那座房子的面前心里茫然。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没有人应该承担我的怨恨,他们都很可怜。我的感觉让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那天晚上我睡在附近公园里的长椅上。九点左右的时候,我被一阵秋千晃动的声音惊醒。有一个小女孩,大概六七岁的样子,穿着白色的裙子在那里独自荡秋千。我很奇怪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在这个时间出来玩。她也看到我,停了下来,突然微笑着说,哥哥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吗?我吃了一惊,反问她,你怎么知道。她不回答,只是用脚蹭着沙地慢慢地随着秋千晃着,一会儿她说起自己的事来,但那神情只是在说,却不是对我。
我的妈妈生病了,她生病的时候有时候很安静,有时候很暴躁,说很多话,拿东西砸我,因为生我的妈妈已经死了,爸爸也不要我了,可是她爱我。我装作不知道,象爱亲妈妈一样爱她。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要紧,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都会好起来。
今天她在家里扔了好多东西,邻居的婆婆给她吃药后就一直昏睡着,她把我们的约定忘记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啊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点一点踢着沙土,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说什么。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对我笑着说,哥哥赶快回家吧。家人会担心你的。我也要回去了,可能妈妈就要醒了。她跳下秋千,跑开了几步对我挥挥手说,快回去吧,会没事的。
她跑远的身影象一小束洁白的月光。
后来我回家了,我做着我该做的一切,等待着与她的重逢。一等就是十年。
长久的沉默。
十年里,他尽着延家长子的本分尽职尽责,甚至比期望更好,但他也与周围的世界建立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用冷漠隔绝。十年里,他没有再去找她,因为他站在的位置是她的对立,她足够坚强去迎接那些磨难,他的出现只会扰乱平静。
曾雪雅曾问,为什么在爱的时候,也是寂寞的呢?
当那些让人羡慕的事物堆到他面前,他感觉到的不是拥有,而是失去。是失去的时间,寻找自己心底渴望的时间。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在漫长的等待中思念,思念一双相似的眼睛,思念一种相同的气息。
可是当她真的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局面的复杂,身份的定位,过去的错误,他已不配向她伸出手去。在这个家里,她一开始面对的就是苦难而不是幸福。
好在父亲的苦心为他留下了改变的时间。他要做的便是按照自己的步骤完成,在这之前被她误解厌恶也是值得。
其实确定不是单纯对她们的恐吓还有一个原因,延立秋打破了沉寂,这也是夏河想隐瞒的事情,悠悠还说,泉收到了一张菁华纸牌。
怎么可能?!梁静修很吃惊。纸牌在我们之后大概只剩不到三张吧,学校这几年不可能随意颁发给某个学生。可以说,在校的人中没有人会有。
制作一张假的就很容易了。延立秋说。
假的?
是的。这很难让人不联想起那件事。我被夏河失落的纸牌就是在那时离奇出现后来又失踪的。也许是有人认为值钱就从死者手中拿走了,可是不觉得蹊跷吗?那个女生的意外,纸牌成为禁忌,鉴定报告撇清了我的关系,却难堵住流言,当年延家花了很大力气才使影响微乎其微,但对于我来说,却是一场绵延至今的噩梦。延立秋说起这些事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梁静修安静了一会儿,等待延立秋的心绪平静。然后问,所以呢,你认为的怀疑对象是谁?
如果是针对当年的事,最可疑的人叫欧阳堇,物理系三年级,死者欧阳萱的妹妹。只是,延立秋停一下说,她现在已经退学了。
哦?这么说,她已经停止或是放弃了吗?
有可能,不过我不放心。
所以你才没有坚持让他们两个休学在家,而是把我叫了过来帮你留意他们的举动,以便保护是吧。梁静修了然的表情。
我又不能脱身在学校,只好请你这位闲人帮忙了。
可是,为什么欧阳堇不干脆寄包炸药过来把你连窝端了完了,却要折腾你周围的人?看她的手法,真是耐心又谨慎。
延夏河仰头让最后一些冰凉的咖啡滑进胃里,慢慢说,大概是一点点让我尝到失去亲人的惶恐和痛苦吧。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不是已经人在明川了吗?放心吧。晚上找雪雅一起吃饭吧。她回国之后你们肯定都偷偷见过面了,怎么可以少了我呢?
雪雅啊。延立秋的表情变得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呵呵,梁静修看出来,拿扇柄敲敲他说,放心吧,只叙友谊不诉情伤。
没事,延立秋笑笑挡开扇子说,雪雅已经不是从前的雪雅了。
有故事。从何讲起?快说。梁静修把手勾上延立秋的肩膀,坏笑着说。
大概,延立秋看了手上的咖啡杯一眼说,就从一杯咖啡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