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热粥淋了一身,我都没喊疼,你喊什么!”方涉川恶狠狠道,虽然这样说,但他手上的劲道明显轻了些。
抱枕硌在后背,整个腰都是悬空的,我调整了一下姿势,往上挪了挪:“明明是你自己把粥打翻的,关我什么事。”
方涉川瞪我:“要不是你胡说八道,我怎么会被吓到!”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倒是帮了我。
我立刻醒悟过来,明白了脱身之道。右手上移,在脖颈处摸索,虽然看不见,也知道捏住了方涉川的食指指节,指腹不痛不痒地摩挲了两下,他的手指比普通男生要更细一些,唯独指节处骨骼分明,透过薄薄的皮肤甚至能感觉到里面脉络的跳动。
“我怎么胡说八道了?”我挑眼看他,语气中是遮不住的笑意。
方涉川条件反射般立刻松开我,往后退了几步:“你有病吧?!”
我从沙发上起身,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外套,黑色的西服布料上沾染了白色的不明痕迹,多半是刚才方涉川蹭到我身上的。
嫌恶地脱下外套,拎在手里,对着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里的方涉川抬了抬下巴:“把门打开。”
此刻他也忘了找我赔鞋的事了,大概是怕我会扑过去,目光随着我来回游离,像是要长在我身上似的。
我径自打开门,走了出去,身后传来方涉川后知后觉的声音:“唉?我的鞋……”把门甩上,只当没听见,下楼。
半路顺道找了一家干洗店,把外套丢在了店里,付钱的时候忽然想起阚绪跟我说的,他在酒吧一条巷初遇方涉川的那天晚上,方涉川刚因为三个男人摸了他的脸而把对方打到胃出血。
想到这里,我后背忽然一凉,莫名生出了一种不确定感——刚才被我吓得连连后退的男生和阚绪口中一打三的真的是一个人吗?
“先生,您没事吧?”洗衣店店员伸手在我眼前挥了挥,我回过神来,朝她点头:“没事,多少钱?我付现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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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午休时间,前台给我打来电话,说有人来找我。
我当时正在忙工作,想起这两天并没有约客户,就让前台确认对方有没有提前预约,没有的话请他多等一会。
等手头上的工作处理完,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下午一点半了,打电话给前台,让她把午饭送到我办公室来,前台应了一声,停顿了几秒钟,又小声道:“付总,刚才在会客厅等您的人还没走……”
“还没走吗?”我有些吃惊,这样来算的话,对方至少等了我一个半小时——不过这也代表着对方有求于我,应该是提供服务的乙方公司。
我推开会客厅的门,一眼便看到了躺在沙发上的方涉川,听到动静后,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一见到我,先看了眼手机屏幕,接着张口就是控诉:“付观宁,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你怎么找过来的?”我明明记得自己昨天晚上拒绝了阚绪的请求,对方也知道让我照顾方涉川三餐的请求太荒谬,没再多说什么,只麻烦我拿u盘的时候顺道送一份粥。
方涉川坐起身来,直直地看着我:“你给我的名片,上面有你公司的地址。”
好吧,是我的疏忽。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又问:“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方涉川站起来,他套了一件黑色短款羽绒服,脚上蹬了双马丁靴,看起来比昨天晚上正常多了。
“你弄坏了我的球鞋,不会想就这样算了吧?”
我很想告诉他,是个人都能看出他腿很长,所以没必要再这样刻意地双手插兜凹造型。
“所以呢?你想让我怎么赔?”我有些无奈。
“其他的没想好,但是阚绪出院之前你得管我的饭。”他说的理直气壮。
我没答应也没拒绝:“我只有中午在公司吃,早晚都在家里,你不会还要跟到我家里吧?”
方涉川立马跳脚:“你想得倒美!”
“那就行,”我点点头:“去我办公室吃饭。”
这家餐厅就在公司楼下,虽然算不上高档,但味道不错,人气也旺,跟外卖软件上那种三无小店不同,方涉川再怎么娇贵,也不可能连这种人均近百的店都吃不了。
“怎么就一份饭?”方涉川坐在了小圆桌的另一边。
我抽出一盒蔬菜沙拉,把剩下的都往他面前推了推:“我吃这个就行,其他的都给你。”
方涉川哼了一声:“算你还有点良心。”
我惦记着没改完的方案,也没有心情跟他拌嘴,一边吃饭一边低头看手机里工厂发来的样品照片。
方涉川像凑不够热闹一样,也把他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怼了过来,看了两眼,说:“这款不行,抄袭太明显。”
我心头一动,抬头看向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下了外套,袖子撸到了手肘处,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从虾仁清炒四季豆里挑虾仁吃。
“你怎么知道?”
江家做实业发家,跟付家的产业的确有重合,但规模之大是付家比不了的。
方涉川脸上没露出异色,耸耸肩:“我进厂打工接触过这个,当然知道。”
“你还进厂打过工啊?”我拉长了语调,刻意道:“哪家厂,说出来也让我学习学习。”
他又开始不耐烦起来:“说了你也不知道,西城做这个的多,你要真想好好干,最好跟那边的工厂合作,虽然距离远了点,但活比手机里这家好多了。”
他的话让我动了心,之前和付氏集团合作的是一家老牌工厂,品质虽然不错,但思想老旧,已经有近十年没出过新品了,这家合作厂商看起来似乎不是太靠谱,如果方涉川说的是真的,那去西城另找合作工厂也不是不可以。
我刚定了去西城的计划,方涉川就出事了,饭是中午吃的,人是下午进医院的。
知道他得了急性肠胃炎,我第一反应是不可能,这种饭菜也能吃出问题,那他真是比豌豆公主还娇贵了。
等我晚上拎着林阿姨煲好的汤去医院,看到的就是方涉川躺在床上,打着点滴,半死不活的样子。
见到我来了,他一句话不说,翻身拿被子蒙住脸,摆明了不想看我。
我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把食盒放在了床头柜上。“怎么样了?严重吗?”
半晌没有人说话。我只得把食盒打开:“我给你带了花胶猪肚鸡汤,要不要趁热喝?”
方涉川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你是故意的,你要害我。”
我看了一眼左右邻床,还好都在忙自己的事,没听见他的话。
“那是个意外,我真没想到你肠胃这么弱,而且中午的饭我也吃了,不是好好的吗?”仔细算起来,从小到大我耐着性子安慰别人的次数屈指可数,等我磕磕巴巴说出这段话,方涉川彻底炸了。
他一把掀开被子,露出一头乱糟糟的发,恶狠狠地吼我:“你什么意思?不怪你,怪我?!”
左右邻床的病人和家属立刻将目光投了过来。
我压低声音:“好了好了,小点声,怪我,怪我行了吧?”
“什么叫怪你行了吧?”方涉川跟神经病一样,把“行了吧”三个字咬得很重,我的太阳穴开始疼了起来。
抬起右手捂住脸,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平复情绪。
“喝不喝汤?我阿姨亲手熬的。”没办法继续跟他纠结用字对错,我率先一步盛出一小碗猪肚鸡汤来。
方涉川似乎深谙兵法,看出我处在崩溃边缘,便识时务地退了一步,没再指摘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只是梗起脖子看着我:“那你喂我。”
我强忍住把碗扣在他头上的冲动,勉强朝他笑了一下:“你自己喝。”
他将两只手背怼到我眼前:“一只手在打点滴,一只手都是针眼,我这么惨是因为谁?”
我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还能是因为什么,当然是你自己命衰。
“我把小桌子支起来,你用没打点滴的那只手舀汤,一样的。”我说着,放下碗,弯腰就要去支床桌。
“你就这样对我吗?”方涉川忽然一把扯住了我的袖子,我一脸懵地抬起头,就看到他鼻尖泛红,语带控诉:“你昨天还口口声声说要养我呢,才过了多久,你就变心了?”
邻床那两家人像身上装了皮筋一样,原本还松松垮垮的,闻言全部绷直了后背。
我目瞪口呆,身体像是被人定住了,眼睁睁看着方涉川的手从袖子滑到我的脸,他的眼底闪着恶作剧得逞的光芒,手指皮肤轻轻蹭过我脸颊的触感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是不是嫌弃我之前卖过?那都是以前了,以后我肯定乖乖跟着你,再也不跟其他人鬼混了。”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要回到昨天晚上,拦住想要捉弄方涉川的另一个我。
什么叫弄巧成拙,什么叫反将一军,什么叫青出于蓝,什么叫没皮没脸……我都体会了一遍。
方涉川的胳膊还勾在我的脖子上,这次落荒而逃的人变成了我。
因为方涉川住院的事,我对外面餐饮店的卫生状况生出了疑心,索性找了个做饭阿姨,负责我的午饭。
方涉川只住了一天院,第三天中午就拔了吊瓶,跑到我公司来了。
公司前台给我打来电话,我一听这个名字就开始头疼,看了眼时间,距离午休还有近一个小时,也不知道他跑来这里做什么。
“付总,要让他进来吗?”前台在电话里问我。
我原本想一口回绝,目光落在桌边那份装订好的竞标书上,脑中一个念头闪过,立时改了主意:“让他来我办公室吧。”
磨砂玻璃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我抬起头,看向走进来的方涉川,朝他笑了笑:“圆桌上有果盘,饿了的话可以先垫一垫。”
方涉川明显愣了一下,依旧保持着推门的姿势,警惕地看着我。
“想喝什么?咖啡还是茶?我让人去准备。”我拿起电话筒,做出要拨号的模样。
方涉川还是不动,他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憋了半晌才开口:“你没事吧?”
“害你住院,我心里的确过意不去。”我认真解释道。
方涉川不为所动:“我不信,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平心而论,我对他的确有所图——方涉川能一眼看出零件抄袭,对设备行业的弯弯绕绕也知道不少,我和阚绪临时赶出来的竞标书多少还有一些不足,如果他愿意搭把手再修改完善一下,倒是能帮我不少忙。
只不过……这种讨好别人的活我实在不太擅长,默默长舒一口气,我决定最后再尝试一次。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身衣服很好看。”我边说边上下打量方涉川,害怕他不相信,又补充了一句:“显得你整个人都特别帅气,真的。”
方涉川先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然后冲我眯起了眼睛,露出了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好吧,趁着小爷我心情好,有什么事赶紧说,不然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我眼前一亮,有种拍了个好马屁的成就感,将那本竞标书递给方涉川:“这是我和阚绪做的竞标书,你见多识广,看看有没有需要改进的了。”
方涉川坐在沙发上,接过那本书册,翻了两页,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冲我招了招手:“给我准备一支笔,一杯冰美式……还有,我中午要吃松鼠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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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涉川前后花了两个小时,将竞标书改了一遍,我拿过他修改后的内容,对照着修改前的版本看了一遍,更加确定他之前写过类似的方案。
对着电脑完善了一下午,确认内容差不多了,我才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窗外。
天已经完全黑了,雪花卷在风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击打着窗沿。
方涉川窝在沙发里,不知什么时候睡熟了,我捏了捏鼻梁,起身走过去拍了拍他,他半梦半醒地睁开眼,一脸迷茫地看着我。
“外面下雪了,你先回家吧,再晚路就不好走了。”
方涉川的声音透着几分沙哑:“几点了?”
“快八点了。”
“噢,”他翻了个身,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扭头看向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又转头看向我:“你还要多久?”
我估计了一下时间,道:“最少还要一个小时,我给你打个车,你先……”
没等我把话说完,方涉川就开口截住了我的话头:“一起走,我等你。”
“可……”
“我等你。”他盯着我的眼睛,似是很坚定的开口,但说出来的还是这三个字。
我有些无奈,想了想又问:“饿不饿?要不要出去吃饭。”
电脑看了太久,我只觉得头晕眼花,尽管外面正在下雪,我也想出去转一转。
方涉川原本怏怏的,闻言一下子来了精神:“我要吃对面那条街新开的私房菜。”
“行,”我走到门边,取下了衣架上的大衣外套:“走吧,我请你。”
因为距离不算远,我没有开车,和方涉川步行穿过了一条马路。
或许是下雪的缘故,路上的行人并不多,道路两旁的商家装饰着五颜六色的彩灯,映的一整面玻璃墙都花花绿绿的。
“圣诞节快到了。”方涉川莫名兴奋了起来,他脚步很快,带着年轻人独有的轻盈,踩在雪地上,只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脚印,很快又被洒下来的雪花覆盖了。
我嗯了一声,说:“我不信教的。”
方涉川不满地嘟囔出声:“你真扫兴,谁信教啊,不都是找个玩乐的由头吗?”
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行像极了最讨人厌的老古板,我默默闭上了嘴,然后在心里告诫自己以后离年轻人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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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私房菜平时人满为患,多亏天气不好,店里包厢居然没坐满。
方涉川欢天喜地的去选海鲜了,我坐在前厅小隔断的沙发上,喝着服务员送来的茶,冷不丁头顶传来一道声音。
“宁宁?”
抬起头,傅思行站在离我几米远的位置,他穿着驼色大衣,戴着一副我从没见过的金丝边眼镜,嘴角噙着浅笑,咋一眼看过去,倒是很有大学教授的风范。
明明才几个月不见而已,我却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得要命。
“你一个人来的吗?”他边说边朝我走来,或许因为他身形太长的缘故,我本能生出了类似动物的“领地被侵略”的念头,不自觉站了起来。
“回来多久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我害怕打扰到你旅游,一直忍着不给你打电话。”傅思行明明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抬起手,有些不太确定地探向那副眼镜,直到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镜片,我才清醒了过来——不是我的幻觉,这是戴上眼镜的傅思行。
傅思行如梦初醒,动作娴熟地摘下眼镜,他的笑容像粘在牙齿上的糖,甜到腻人,黏得化不开。
“是不是看不惯?最近度数又上升了,不戴眼镜出门不方便。”他跟我解释。
“没,没什么。”我摇了摇头,示意他把眼镜戴上:“回来没几天,手头上的事比较多,打算等空下来再联系你。”
傅思行脸上露出了一种近似于委屈的表情:“是为了竞标的事在忙吗?为什么不联系我呢?我不是说过了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第一时间找我的吗?”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尴尬地拨弄手中的茶杯——因为真的没有那么熟,我和他,做朋友不够清白,做前任又断得不够彻底。
不上不下,泾渭不明。
“付观宁,我点了两条象拔蚌,一条刺身,一条做粥……”方涉川兴冲冲地朝我这边跑来,当看到傅思行的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声音也戛然而止,像被强行按下暂停键。
傅思行面色不变,朝着方涉川点了点头,又低头问我:“是你的朋友?看着挺小的。”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戳到了方涉川,他的脸色瞬间难看到了极点。
傅思行却似是没有察觉到一般,解下自己的围巾,围在了我的脖子上:“宁宁,外面下雪了,穿暖和一点,别着凉了。”
不远处的走廊有人在喊傅思行的名字,我扭头看了一眼,是祝羽瑶,他的妻子。即便没有像上次那样画着精致的妆容,但女生天生丽质,足以让人一眼认出。
我的视线落在了祝羽瑶的小腹上,那处隆起了一个非常圆润的弧度,这也让她那张素净清丽的面庞添出了几分母性的光晕。
傅思行冲着祝羽瑶招了招手,示意对方回包厢,又转头看向我,低声道:“宁宁,待会吃完饭别急着走,我有话和你说。”
望了一眼傅思行离开的背影,我朝方涉川做了个手势:“进屋吧。”
方涉川收回了目光,凉凉地瞥了我一眼:“这人谁啊?”
我轻声道:“朋友。”
“哧,”他发出了一声轻笑,语气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异:“朋友?前男友吧?”
我不说话了。
方涉川双手抱胸,上下打量了我几眼,语带嫌弃:“你挑对象的眼光真差!”
如果说刚才的沉默是不想跟他纠缠,那这次的沉默则是因为我无言以对——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话没有说错。
“吃饭吧,我饿了。”我打断他的话头,径直进了包厢,方涉川张了张嘴,像是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到底还是闭了嘴。
这顿饭吃的格外沉默,我是因为不想说话,方涉川则是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等匆匆结束了晚餐,我去了一下洗手间,出来就看到方涉川抱着我的外衣在洗手间门口等着了。
包厢暖气开得足,吃饭的时候我嫌热,便脱了外套,现下又觉得有些冷了。
“走吧。”他把衣服递给了我,套上大衣,两个人并肩走出了餐厅。外面的雪已经停了,月亮悄然爬上了夜空,将一地积雪照出了水晶碎屑般的光亮,一脚踩上去,发出“沙沙”声响,仿佛走在银白色的海滩边。
是很美的景色,如果我再年轻几岁,一定会像路边跑出来玩耍的孩子一样,堆雪人、打雪仗,跑着、跳着,叫嚷着,但是此时此刻的我,满脑子都是竞标书。
“在想什么?你那个前男友?”莫名其妙的,方涉川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什么?”我怔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摇了摇头:“没有。”
他哼了两声:“你最好没有,那就是个渣男,看你的眼神黏黏糊糊的,搞得很深情一样,一转头,别说老婆,连小孩都快有了。”
方涉川再一次让我刮目相看了。
短短一分钟不到,他身为一个局外人,竟然能把人物关系捋得这么透彻——又或者这本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我因此而生出的所有困惑、不解、压抑、纠结,都是因为我当局者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