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个朝鲜募役,不允许赊账,他们利益受损,这些个靠着粥厂饼厂活命的流民,为何也要跟着起哄?”梁梦龙有些疑惑的问道。
王崇古嗤笑了一声说道:“那不是流民,甚至里面连干活的都没几个,都是用贪墨的工分筷养出来好吃懒做的打手,说得好听,报团取暖,同气连枝,说得难听点,就是手里稍微有点权,就想着作威作福的败类。”
“这些败类,是少数,但恰恰就是这些少数为了谋求自己的特权,破坏了多数人的利益。”
“现在好了,粥厂饼厂全关门了,谁也别吃朝廷的救济粮了。”
王崇古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哪怕是再强调一个大明,皆为王臣,这些人实际上还是朝鲜人,王崇古对他们实在是没有那么多的同情心,只有真心实意的接受王化,那才是真正的大明人。“陛下,臣有罪。”梁梦龙俯首说道:“其实臣在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些问题,只不过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没有过多的理会,倒是时常听到那些朝鲜人说,大明的军兵都是白面馍馍,给他们吃糠麸饼。”
“臣察觉到了这种不满的情绪,没想到他们敢如此胆大包天。”
“这不是你的错,他们非但不知道感恩,还觉得他们也要跟军兵吃一样的饭,果然,人在饥饿时只有一个烦恼,吃饱以后就会生出无数烦恼,这些烦恼全都是吃饱了撑的!”朱翊钧示意梁梦龙平身。
这不是梁梦龙的错,梁梦龙的仁政,和弹劾凌云翼的兵科给事中的仁,都是善良的道德。
万事万物存在着普遍矛盾,其中一定存在一个主要矛盾,在汉城、仁川收复之前,主要矛盾就是把这两个地方夺回来,大明才会占据绝对的主动权,为了维持后方的稳定,次要矛盾靠边站,就是必然。
不撒盐不知道甜,凌云翼这句和戚继光闲谈的话,还在不断的发力。
王国光看完了奏疏,低声说道:“该,那是大明的米,大明的粮,惦记不该自己惦记的东西,心怀忿恨求而不得,饿两天就知道悔改了。”
倭寇肆虐之下,朝鲜连农业生产都不能保证了,被倭寇杀掉的人,还能有个大概的估算,可是饿死的人得有多少,无从得知,大明入朝作战,是真正的天兵,不仅击退了倭寇,还在梁梦龙的调度下,修桥补路营造沟渠官厂春夏两种。
在战乱的大环境下,保证了多数朝鲜人,在大明治下不被饿死。
没有得到该有的感恩戴德,反而收获了嫉妒和中伤,有些家伙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散播大明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谣言,这些身处其中的朝鲜人,不阻拦谣言的散播,就是罪过。
“凌部堂的办法很好。”张学颜看着皇帝陛下说道:“现在态势逐渐稳定,义州、平壤、开城的田土也进行了均田,大明也开始募役,干了活给工钱,让他们自己去买粥买饼即可。”
除了干活拿工钱之外,还可以用粮食去换粥、饼,不再是过去的工分筷了,这代表着朝廷的赈济结束。
朝廷在汉城和仁川的赈济还会继续,但倭寇统治下的汉城和仁川,本就没有多少百姓了。
张学颜一直不同意大明这种大家长的作风,给人当爹固然能收获一声爹,但除了一声爹就没别的了,亲兄弟尚且明算账,这治理万方,自然也要斤斤计较才对。
不当爹,能省很多很多钱。
对于国朝而言,银子总是不够用的,大明还没有把驰道修的遍地都是,大明还没有像国初时候,大规模的普及教育,大明还没有足够的工业人口,没有足够的生产结余,物质还不够富足,大明万民还没有获得自由。
“额…凌部堂有些事儿,看起来做的是有点过分。”朱翊钧拿起了朱笔批复道:“朕一定会狠狠训诫凌部堂的!”
除了关闭了粥厂饼厂之外,凌云翼还干了点不是那么善良、甚至看起来有点缺德的事儿,他让被俘的郎指认通倭的中人。
被俘的郎全都被阉割了,他们要作为战俘前往卧马岗,他们已经没有了任何世俗的欲望,此生只能苟活下去,这种情况下,他们得到了一个指认的机会,而且不需要确切的证据。
而那些过去基于李氏王朝制度下,骑在这些郎头上趾高气昂的中人,只需要伸出手指,就会和郎一样被阉割,一起去卧马岗挖煤种土豆修路,这种机会,郎自然会十分的珍惜。
过去欺负郎的中人,到了俘虏队里,就只有被欺负的命了。
这里面显然会出现很多的冤假错案,但凌云翼还是执行了下去,因为这些过去的既得利益者,一定会成为大明王化朝鲜的阻力、不稳定因素,甚至一部分已经成为了阻力,比如粥厂饼厂募役们的大把头,就是这些中人。
凌云翼在肃清流毒,他要保证经过他整理的朝鲜地面是忠诚的。
朱翊钧也承诺了,一定会狠狠的训诫,怎么能这么做呢!
兵科给事中的弹劾,已经非常温和了,只是觉得这样做不好,希望陛下能够劝劝凌部堂,多少也背着点人,至少也要关上灯,不要落人口舌。
在朝鲜发生的所有事,反映出权力诞生的过程,暴力梳理生产关系,生产关系演化出了道德,道德催生了秩序,秩序之下才有权力。
当朝鲜的暴力瓦解,军队被倭寇在极短的时间里彻底打败后,李氏朝鲜失去了所有的权力。
当大明军开始入朝作战时,生产关系开始重新在暴力之下梳理清晰,在生产稳定的情况下出现了利益分配,演化出了道德,粥厂饼厂都是仁政,在分配中秩序不断建立,而朝鲜募役的贪腐破坏了秩序,激怒了掌握权力的凌云翼,勒令粥厂饼厂关闭。
基于粥厂饼厂的生产关系瓦解,募役们也失去了极小的权力。
说权力基于秩序、道德、生产关系、暴力,都没有错,这里面唯一真实存在的就是暴力,是一切的基石。
当君王没有足够的暴力时,就无法梳理清楚生产关系,那权力自然而然会逐渐丧失,生产关系、道德、分配、秩序的解释权,就在别人的掌控之中。
而这个逻辑,在千年以前的《唐雎不辱使命》中已经论述的十分清楚: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廷议仍在继续,京师最近出了两个案子,都是关于稽税的。
第一个案子是,有一个赌徒在赌坊欠了三十五两银子,赌坊催债,要求赌徒还钱,赌徒不肯,这里面至少有三十两银子是赌坊下的套儿,赌徒耍起了无赖,四处宣扬自己伤了死了,就是赌坊下的手。
赌坊有点投鼠忌器,毕竟京师是首善之地,赌点钱,财务纠纷,朝廷精力有限管不太住,可是命案,那就是必须追查了,赌坊最终跟赌徒达成了和解,还五两银子即可。
赌坊也是要做生意的,赶紧和解,让赌徒闭嘴,而且那三十两的债,的确是赌坊下的套儿。
就在赌徒还了五两银子之后,他收到了一张催缴单,免掉的三十两银子算是意外所得,按税法纳税一银八钱,务必在年前完税;而赌坊也收到了催缴单,按税法纳税三钱银。
第二个案子则是西土城遮奢户祁阳章氏,因为已经在收到了两次催缴票后,仍然抱有侥幸心理,层层走账,试图利用经纪买办背帐的方式躲避税赋,被稽税院查到了第三次偷税,稽税千户率领缇骑出动,将遮奢户章氏抄了家。
稽税院已经将税务彻底稽查清楚,扣除应缴税赋和罚金后,才将一应案犯,全部移交给了顺天府,按照已经编好的稽税税法,稽税院享有优先执行权。
一个斗升小民,一个遮奢户,全都遭了殃,斗升小民逃不掉,遮奢户也逃不掉!
稽税院那句陛下都纳税,你凭什么不纳税,在大明封建帝制的框架下,是真正的金科玉律。
“稽税院是不是过于无孔不入了?这赌徒这三十两银子是和赌坊和解的,这也要纳税吗?”李幼滋啧啧称奇的说道。
这三十两银子,居然也要交税。
“额,稽税院也是照章办事,这三十两相当于赌坊给了赌徒,赌徒还给了赌坊,哪怕是没有实际的财货来往,也是来往,一般稽税院也不会追查这些,稽税也要成本的,主要是赌徒四处乱说。”王国光解释了下。
若不是这个赌徒大嘴巴四处乱说,稽税院也没工夫搭理他,但既然知道了,那就必须启动稽税流程了。
“原来如此。”李幼滋连连点头,这属于嘴贱惹出来的麻烦。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问道:“祁阳章氏,为何要偷税?”
“章氏偷偷贩卖烟草到川蜀,烟草生意是朝廷专营,既然已经违背了律法,就一不做二不休,就觉得自己让经纪买办背帐,不会有事,但还是被稽税院给穿透找到了。”王国光回答了陛下的疑惑。
朱翊钧摇头说道:“偷偷贩卖烟草这种事儿,他就该纳税的,至少稽税院不会找他麻烦,糊涂啊。”
黎牙实说大明皇帝的催缴票是卖赎罪券,某种程度而言,的确如此,稽税院的侦缉能力是最强的,老实交税,恐怕不会这么快被找到,甚至闹到抄家的地步去。
“审问清楚,流放吕宋给泗水侯吧。”朱翊钧询问了刑部和大理寺的意见后,做出了审判。
大明皇帝的圣旨传到了松江府,而后申时行带着圣旨,前往了杭州府,准备继续推动还田令和一条鞭法。
当申时行看到阎士选的时候,面色五味杂陈,他在松江府一切顺利,顺利恢复了正三品的户部左侍郎的官身,官复原职。
申时行真的一点都不怕还田,即便是没有陛下提前解除十年禁考禁令,他也有信心把还田令执行到位,就是稍微晚一点,但阎士选的克上神通,实在是让人心惊肉跳。
“见过巡抚。”阎士选到永昌门为申时行接风。
“阎知府多礼了。”申时行下了车,笑着说道,在他笑容还没散去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人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
申时行立感不妙。
“抚台!太守!不好了,台州府三江营传来急报,说有民乱在三江营发生,至少三千人奋起,不知何故!”阎士选的师爷大声喊着跑到了申时行的面前。
“民变吗?”申时行恍惚了下,他的预感真准,他一只脚还在车上,他想要立刻坐车回松江府去!
阎士选有点僵硬的将头转过去对着申时行说道:“抚台!这可是台州府的事儿,跟我可没关系!”
师爷小声的说道:“太守,好像和咱们杭州府,确实有点关系,这次挑头的就是杭州府出身的举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