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伯,咱们真的要上这本奏疏吗?”齐世臣面色凝重的看着写好的奏疏。
沈鲤颇为肯定的说道:“对,挨骂就挨骂吧,总不能咱们大明把倭寇赶跑了,让朝鲜王室得了便宜去。”万历十四年五月末,沈鲤回到了京堂,在六月初三大朝会这天,沈鲤带着四位清流御史,来到了皇极殿上。
“臣沈鲤、齐世臣、王国、魏允、贞孙炜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鲤再拜,俯首说道:“臣幸不辱命,领圣命前往朝鲜遍访民情,其事一,臣从临津江乘船入海,大明军不仅收复了开城、临津、仁川,还控制了临津江两岸,随时可以进攻汉城;”
“其事二,大明军军容整齐,军纪严明,朝鲜人人交口称赞,皆言天兵;”
“其事三,辽东军兵妾室事,并非劫掠所获,并非强抢民女,还请陛下明鉴;”
“其事四,大军消耗粮草、火药等物,臣已点检,并未瞒报,或者就地筹措补充,当地部分乡绅主动纳粟祈求天兵维持安定。”
戚继光奏闻的粮草消耗引起了户部的疑惑,打仗厉害也就罢了,大明京营是精锐,夸张的战损比是因为断代式的火器领先,这是大明对倭国实力上的碾压,这部分是可以理解的。
让朝中明公不太理解的是:京营消耗的粮草和火药不成比例,粮草的消耗有点太少了,这就引起了户部的疑虑。
在朝京营的粮草过于充足了。
沈鲤告诉大明明公,不是大明军在抢,而是朝鲜有余粮的乡绅,纷纷拿出来给大明军,就跟那些妾室一样,不要不行,不要就是君父天兵何故忍心弃我而去。
连大明东南的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富商巨贾一听要打倭寇,纷纷慷慨解囊,战火蔓延的朝鲜,更是如此了。倭寇在朝鲜那是一点拟人的事儿都不干。
如果地狱只有十八层的话,那么倭占区的朝鲜就在第十九层。
“今日朝鲜所发生的事儿,概括而言,便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沈鲤再拜,举起了奏疏,大声的说道:“陛下,朝鲜王室有诽谤大罪,废王李昖、文武两班、成均馆多次诽谤我大明,面对倭寇毫无作为,甚至背信弃义,违背自己诺言数次逃跑,致使战局一触即溃,相反,再给大明军泼脏水这件事上,朝鲜王室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人神共弃!”
沈鲤是个士大夫,当他在皇极殿,说出人神共弃这四个字的时候,就是最严厉的指控,代表着他的怒气槽已经彻底满了。
“五位劳苦,免礼,沈宗伯的意思是,他们不抗倭,反倒是给大明军泼脏水?”朱翊钧拿起了奏疏,询问着沈鲤。
“然也,尤其是在大明开海以来,朝鲜王室明知道是倭寇劫掠袭扰,但总是用彦文张榜,认定是大明军所为,但在汉文张榜中,就是写的倭寇。”沈鲤站起来,从齐世臣手里拿过了七张榜文,呈送御前。
沈鲤就没见过这样的!一张榜文,两种文字,彦文和汉文,彦文说是汉人侵扰,汉文则是倭寇侵扰,这是张榜公告?朝鲜王不想干了,就当朝庶人吧!
“朝鲜百姓怎么说?”朱翊钧不认识彦文,让礼部对七张榜文进行确认。
“做大明的藩属时,朝鲜什么都有,倭寇来了,什么都没有了,现在,天兵来了,又什么都有了。”沈鲤站直了身子说道:“陛下,田土不会撒谎,从义州到平壤,春耕没有耽误,从平壤到开城,夏耕没有影响。”
“沈宗伯所言有理,田土不会撒谎。”朱翊钧颇为肯定的说道。
“陛下,礼部确认,的确是如沈宗伯所言,一文两意。”万士和让通事看过之后,回报了陛下。
不积极抗倭,就顾着给大明泼脏水,散播各种各样的谣言,防止大明影响到了他们朝鲜王室在朝鲜半岛的统治,这李昖被李舜臣关押的时候,还给小西行长写信要到倭国京都参洛。
齐世臣一甩袖子,俯首大声的说道:“陛下,朝鲜王室、文武两班、成均馆的谎言和诽谤无法收复故土、污蔑和挑唆无法拯救黎民,企图借谣言来转移罪责,转嫁责任,贻笑四方,臣以失德,劾罢朝鲜王室世勋,收回所赐印绶、九章衮服!”
“臣请废国。”
这就是齐世臣在回到大明后,有点疑惑的奏疏,废国疏。
大明废掉了朝鲜王室李昖,让李昖的儿子光海君继位,也就是说,大明没有废除朝鲜封国,但现在齐世臣以失德论罪,劾罢朝鲜宗室、收回王印、衮服,废除封国。
“陛下,朝鲜君臣失德当罢废国。”张居正出班,俯首说道。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点头说道:“准。”
大朝会主要是宣布,其实在此之前,廷臣们廷议已经讨论过了,廷臣共议,确定要废朝鲜国,才让沈鲤、齐世臣在大朝会上请命而已。
敢骂大明,不给他撅了,谁还拿大明当宗主国看待?
朝鲜已经实际上亡国了,如果不是大明军早早得到了情报,准备了很长时间,调兵遣将进入朝鲜,连平壤都要丢了,而朝鲜损失了九成以上的领土,数以百万级的百姓,而现在,作为宗主国的大明,宣布朝鲜已经亡了,并且以耻辱性的失德为名义废除。
这么做有极其重要的意义,那就是大明接下来的战争,都是真正的收复失地的王师。
一如黎牙实说的那样,大明做事,确实要脸。
“陛下,臣以为,应当将李昖、朝鲜文武两班、成均馆等儒生,全部移送大明。”沈鲤提到了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把李昖为首的朝鲜肉食者,送到京堂受审,以失土论,都该斩首示众。
“臣以为不妥。”王崇古立刻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还是让李昖死在朝鲜为宜。李昖的情况俺答汗不同。”
大明处斩俺答汗是为了报仇,俺答汗的脑袋送到了世宗皇帝的陵寝祭奠先王,这是因为俺答汗的确给大明带了耻辱和十分实质性的伤害,保定府的圩主就是恶劣的影响的后续,但把李昖拿到大明来,反而是陷入了被动之中。
朝鲜打不过倭国,大明斩首了李昖,就会给一些‘心怀故国’的家伙口实,不利于大明在朝的统治。
张居正再次出班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可以移送。”
“元辅。”王崇古吐了口浊气,才大声说道:“我实知道你为大明中兴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但也要为自己身后名,多加考虑,新政皆系,马虎不得!”
王崇古觉得张居正疯了,移送大明的路上,李昖等一干人等,一定会落水,十成十会落水!张居正亲口说过的,他一定会做,但哪怕是杀了废王,张居正这身后名,多少要有个以下犯上。
“元辅,不值当。”王国光出班,这次王国光没有背刺晋党,而是和王崇古站在了一起,李昖这种混账,不值得张居正搭上身后名。
这不是政治操弄可以实现的,当年小明王旧事,也是弄得一地鸡毛。
“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张居正再次俯首,对着皇帝说道。
“内阁对这件事的分歧很大。”朱翊钧坐直了身子,向着皇极殿上,一脸懵逼的群臣解释了下为何会在皇极殿吵起来,因为在文华殿没吵明白。
话几乎已经挑明白说了,这是吵的不可开交的情况下,才会如此说。
内阁以张居正为首,兵部曾省吾、工部汪道昆认为该移送大明,刑部王崇古、户部王国光认为就让李昖烂在朝鲜,不闻不问为上,除了海瑞、万士和,明公全都明确表态,立场非常分明。
“朕以为次辅所言有理,让李昖待在义州。”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说道:“先生,以为呢?”
“臣遵旨。”张居正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只好俯首领命。
朱翊钧作为朱明皇帝,因为当年小明王的事儿,其实一直不太方便表态,现在已经从文华殿上吵到皇极殿了,朱翊钧不得不做出选择了。
朱翊钧笑着说道:“先生勿虑,矛盾说告诉朕,万事万物发展的过程,总是否定之否定,这是矛盾到冲和的必然过程,从矛盾重重,到大家都能接受的现状,需要否定之后再否定。”
“李昖在义州,战争打完了,若是朝鲜万民还是选择他,朕无话可说。”
现象甲、否定甲现象得到了结论乙,结论乙过于矫枉过正,不能解决问题,就要否定结论乙,得到了否定之否定的结论丙,这是事物发展的基本规律,即螺旋上升。
朝鲜半岛上,可是有不少人认为,李昖输掉这场战争,不是他的过错,这种认知的人,可不在少数,心怀故国这种事,再来一遍,就知道痛了。
真不是什么大事,倭寇再来一次就好。
倭寇真的会再来一次,因为征伐朝鲜,是倭国用外部矛盾转移内部矛盾,只要倭国内部矛盾解决不了,就会再做一次,大明现在征伐,只要不带重型火炮,朝廷完全能够承担的起。
张居正的坚持,无外乎是,杀朝鲜王室这个锅,他背了!
李昖何德何能,污了先生的名誉?他也配?
“臣等遵旨。”王崇古乐呵呵的俯首领命,这么多年了,他王崇古终于堂堂正正的赢了一次张居正!
张居正总是觉得他是个臣子,或者说张居正新政可以和万历维新切割,但王崇古看的很清楚,万历维新和张居正早就是密不可分了,张居正这个人也是新政的代表人物,他的身后名,不是他自己的,是公事。
“陛下,哈密国君,遣使议内附事。”礼部右侍郎陈学会出班奏闻。
朱翊钧点头说道:“这件事,内阁议定,准哈密国使者入贡,礼部仔细沟通,不容有失。”
哈密,四失四得,终于在嘉靖八年,大明彻底丢了哈密卫,而哈密也成了大明在嘉峪关外的最后一滴眼泪。
陈学会所言的哈密国君,是隆庆四年大明册封的哈密卫都督同知米尔·马黑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