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对戚继光的说法,显然有些不认同,他颇为肯定的说道:“军饷无论如何,都要保障发放到位,人是要吃饭的,不能光靠意志,朕也有钱给军兵,老话说得好,皇帝还不差饿兵呢。”“陛下英明。”戚继光止住了这个话题,唱了句赞歌,大明军费一年1200万银,很贵,可以省一点,但陛下不肯省,大将军自然不会自找麻烦。
万历十二年十月开始,户部开始天下大计,年终审查开始了,每年户部到了这个时间,都是最为忙碌的时候。
三娘子带了五匹好马还有一车车的羊毛,再次抵达了京师,在永定毛呢厂进行了交割后,拿到了承兑汇票,去采购草原过冬所需之物。
草原已经很冷了,商队会在下雪前赶回去,而三娘子会留在京师过年。
三娘子留在京师不会影响到回归化城商货的分配,因为草原上谣传三娘子和皇帝的不得不说的小故事,三娘子在京城,反而能让分配按着既定的规则完全分配到位。
背靠大树好乘凉。
三娘子回到了会同馆驿,一般的番夷使者住四夷馆,而三娘子是绥远布政使,她住会同馆驿。
“当大明的狗,真的是一种荣幸啊,不像有的野狗跑来跑去的。”三娘子对来访的王崇古有些随意的说道。
王崇古找三娘子,是为了羊毛的账目。
“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大明的狗,都是大明人!哪来的人犬之分,三娘子你休得胡说,大明和绥远之间是一体的,这一点谁都不能破坏,草原人也不能破坏!”王崇古义正言辞的纠正了三娘子话里的错误。
三娘子看着窗外悠悠的说道:“草原上有一种武器,叫炮儿石,就是用黑白牛羊毛,捻成细而匀称的毛线,精心编制成状如蛇的钩索,中间一块编织的稍微宽大一些,叫炮窝儿,把钩索甩起来,石头就在空中呼啸,而后一松手,石头呼啸而出,砸到野狼的头上,驱赶狼群。”
“相传是成吉思汗发明的,为了驱赶狼群使用,偶尔还会在炮窝儿编个骨哨,尖锐的呼啸声能吓走狼群。”
“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玩炮儿石,因为草原上的野兽很多,野狼啊、熊瞎子、老虎等等。”
“额,有大明的笔正说,草原人都很喜欢狼,因为喜欢狼性,有武德。”王崇古说起了自己看到的文章,大明的笔正素来如此,喜欢抛开事实不谈。
“哪个草原人喜欢狼?狼最恶了,它只要进了圈,就是霍霍整个羊群,它也不吃,就咬,一下子咬死好几个,拖走一只,大明读书人也真是怪,让他们到草原上放几天羊,就说不出这种屁话了。”三娘子差点被气笑了!
“现在草原的孩子,终于不用从小玩炮儿石了,在西域这东西叫乌噶,就是驱狼的意思。现在驱狼不用炮儿石改用火铳了。”三娘子靠在椅背上,草原现在很好,真的很好,孩子们都不玩炮儿石了。
“我这次专门前来,是有件事询问你这个布政使的意见,很多河套人、虏人找衙门诉苦,说商贾每月给工钱的事儿,而是年付,这件事你认为应不应该管?”王崇古说起了自己来的正事,作为刑部尚书,草原的付薪,都是年给,而不是月给。
这种现象是如何形成的?背后是什么原因?需不需要朝廷的强力干预?应该如何干预?要干预到什么地步?
“不管。”三娘子十分肯定的说道:“就该年给,年给这事儿,是汉人商贾心善,就这样就挺好。”
“汉人商贾心善?!”
“三娘子,咱们讨论的是绥远长治久安,你不要为了糊弄朝廷胡说,这明明是朘剥,哪有一年到头才给工钱的。”王崇古敲了敲桌子,他不是来听好听话的,是来解决问题的,这问题越糊弄,越严重。
“王次辅这是京师首善之地呆的太久了,才觉得这是朘剥。”三娘子十分无奈的说道:“草原的胡人,以前过得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你当草原人会有什么规划不成?拿了工钱,就开始吃喝玩乐,把钱光了,才会继续上工。”
“你月给他工钱,他三天就给光了,而且草原人十分喜欢赌钱,潘总督为了抓赌,连军屯卫所的军兵都派出来了,依旧是无用,月给工钱,一天输光,然后开始四处借钱,借不到就抢,抢不到就杀人放火,落草为寇。”
草原人不是汉人,尤其是以前生活过于苦楚,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所以草原人普遍都是得过且过,这种现状之下,三娘子觉得汉人商贾真的心善,不给工钱,给实物,一年结一次。
“这样吗?”王崇古愣了片刻说道:“还真是商贾心善?”
“要是有问题,我早就写成奏疏送朝廷来了,这也是王化的一部分。”三娘子十分肯定的说道。
王化,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三娘子认为,彻底和解的道路,前所未有的正确。
三娘子真的觉得当大明的狗真的不是什么坏事,大明有自己的高道德劣势,给大明当狗,那真的是比野狗强一万倍,大明高道德劣势具体体现在,大明一以贯之的宣传是,一个大明,皆为王臣,大明给北虏的身份是人,不是藩属国,也不是狗。
在河套、在集宁海子、在归化城、在卧马岗,你很难从样貌上,分辨胡人和汉人的区别,因为差别真的不大。
“好吧,那就暂且不干预了。”王崇古本来准备三种方案,三管齐下,针对下商贾在草原上年给工钱的行为,但现在看来,一个也用不上了。
“还有件事,听说三娘子主持,让留守和林的瓦剌诸部,南下入河套归化了?”王崇古问起了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三娘子是瓦剌人,她把瓦剌诸部接到了大明,倒不是为了谋叛,如果是谋叛,就会把这些瓦剌人聚集在归化城,形成合力。
但三娘子把南下的瓦剌人,全都打散了,和河套人混居在一起,如此只需要二十年、三十年,哪还有瓦剌人。
三娘子点头承认,开口说道:“嗯,还留在和林不肯西进的瓦剌人,羡慕漠南人的生活,强烈要求之下,我就把他们都调到了河套去,交给了潘总督。”
“中国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至少瓦剌人识时务,还有一句古话,一人得道鸡犬飞升,我是瓦剌人,穷亲戚求上门,我总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草原越来越冷了,这些瓦剌人还留在和林,大明在卧马岗的矿区,就老是会有人滋扰,而且胜州厂也需要矿工苦力。”
大明军兵也会疑惑,我们的矿区,怎么老是刷出蛮夷滋扰?
“你把你家的穷亲戚弄到河套来,就让他们去胜州挖煤,去碱池熬碱?”王崇古眉头紧蹙的问道。
三娘子惊讶的看着王崇古说道:“王次辅,收一收你的善心吧!”
“你以前那个穷凶极恶的样子呢?让晋商跑到草原放印子钱,放到人家破人亡的那个王崇古呢?对于草原人而言,能找到份矿工的活儿,已经是长生天赏饭了。”
“造反是不可能造反的,造反了,谁来教谕百姓,造反了,谁来推广牧草、造反了,谁来组织挖煤?除非是脑袋被驴给踢了,才想着回到烧牛粪的日子,连个锅都没有。”
“看看外喀尔喀诸部现在过得日子吧,那是人该过的日子?”
三娘子十分嫌弃的打了个冷颤,虽然以前的草原和外喀尔喀七部现在过的日子大同小异,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漠南鞑靼人,全都是大明人了!河套连儒学堂都建了十七个!军屯卫所有十一个。
这就是身份认同的建立。
外喀尔喀七部就是个很好的对照组。
干活的确苦,但你也得有活干,王崇古离开宣府大同太久了,忘了草原以前个什么样子,也不太清楚现在草原又是什么样子,所以才会觉得有谋叛的可能。
王崇古对草原的印象还停留在俺答汗时代,那时候针锋相对,现在早就变了,大明京营踏破板升那天起,就已经天翻地覆了。
“不得不说,陛下真的是个雄主,驰道修到河套,修到了卧马岗,就没有再分离的可能了。”三娘子真不是糊弄王崇古,大明在草原有总督有军屯卫所,大明军哪怕是没有骑兵,也能快速部署的今天,离心力已经被遏制了。
皇帝十二年如一日的辛苦,现在已经到了收获的时候。
三娘子描述了草原的变化,等到重开西域那一天,彻底和解的战略,就彻底稳如泰山了。
“那个朝鲜国王被断了一年数次朝贡,还没有入京来谢罪吗?”三娘子问起了朝鲜方面的变化,上一次走的时候,皇帝正教训朝鲜,大明要灭倭的意图,连街上的小孩都十分清楚。
“没有。”王崇古点头说道。
“怪大明,子不教父之过,就是对他们太好了,敲打敲打就老实了。”三娘子如是说道。
户部天下大计,将所有入京的账本审计,发现了一件怪事,那就是地方一面哭穷,一面大兴土木,哭穷可以理解,会哭的孩子有奶喝,但又大兴土木,而且还希望朝廷能够放开约束,让地方自己修建驰道,尤其是以南衙、浙江叫的最凶,看到松江府可以自己修驰道,这种声浪越来越大。
问题是,这银子是从哪里来的?
王国光和张学颜,一直找不到这银子的来源,这次吴善言被人给攻破了府衙,杨廷用一记老拳打掉了吴善言的三颗牙,申时行终于在浙江,找到了突破口,拿到了账本,也让朝廷解开了这个疑惑。
“所以,银子都来自于杂职官?”朱翊钧看着来到通和宫奏闻的王国光问道。
王国光拿出了一本账本递给了冯保说道:“以浙江金华府武义县为例,铁牛门、熟溪三桥、杜家场码头、刘家园码头这些地方都设立着抽分所,万历十一年武义县纳田赋、商税折银不过两万三千两,就这六个抽分所,就有七万余银的抽分,河运、水运、码头商铺厘金等等,加起来有十一万四千两白银。”
“这还是武义县一县。”
县衙的杂职官有两类,一类在朝廷名册上的,巡检司、水马驿、急递铺、道僧会司(管理宗教)、惠民药局、县学教谕等等,另外一类不再朝廷的名册上,递运所、闸官、河泊所、仓、库、批验所、铁冶所、税课司等等。
这一类不再朝廷名册上的杂职官,原因错综复杂,比如铁冶所,就是祖宗之法,洪武十八年,太祖高皇帝废官厂与民修养生息,但朝廷要铁科,地方要铁料,这铁冶所就偷偷摸摸的设立了,或者干脆只是在名录上废除了。
所以,地方哭穷,但真的没穷到衙门要维持不下去的地步,把这些个不在名册杂职官废除掉,那才是真的会穷死。
“原来如此。”朱翊钧恍然大悟,感情大明从头到尾,穷的只有朝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