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的内容无外乎老三样,过于暴戾、管的太宽、独断专行,缇骑们以为这人是许昭德的同党,因为此人和许昭德是同乡、同窗,还骂皇帝,制造风力舆论,这不就是同党是什么?
被抓了之后,经过了仔细调查之后,才发现,赵子宁和许昭德、许家没有直接的、间接的经济来往,一点瓜葛都没有。
“放了吧,骂朕的人多了,朕都斤斤计较,朕这日子也不用过了。”朱翊钧懒得处置赵子宁,是因为这个人的发言,也算是基本遵循事实,不算是诬告,的确暴戾、的确管的很宽、的确独断专横。
“臣遵旨。”赵梦祐知道皇帝的目的,不进行扩大化。
斗争中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搞清楚谁是敌人,谁是路人,谁是朋友,显然赵子宁还不属于敌人那一列。
和极端自由派的斗争,是长期的,因为这是皇帝一手养大的。
“陛下,大司徒少司徒在御书房外面候着,请求觐见。”一个小黄门见陛下忙完完了手头的事儿,赶忙说道。
“宣。”
王国光和张学颜二人联袂而来,显然是有要事要说,二人见礼之后,也没有东拉西扯,将一本奏疏呈送到了御前,这是张居正当年陈五事疏开的口子,廷臣们的奏疏,可以绕开内阁直接面呈,见辅臣、廷臣、外臣,就注定了奏疏的面呈成为了可能。
张居正只希望陛下成为明君,让大明不再向深渊滑落而已。
朱翊钧打开奏疏一看,立刻就知道王国光和张学颜为何要绕开内阁了。
四川和两广打起来了。
四川巡抚王廷瞻是湖广人,张居正的弟子,楚党里嫡系的嫡系,而两广巡抚是王家屏,葛守礼的门生,晋党的嫡系,四川和两广掐架,这奏疏自然而然要绕开内阁,否则张居正和王崇古要先打起来。
不是说四川和两广造反了,兵戎相见,操刀子就是打,而是王廷瞻在四川禁止了四川蚕种出省,蜀锦川缎,奢侈品中的奢侈品,是要加税到50%的高端奢侈品。
越奢侈的东西,加税越多,加税越多,越能证明自己的富裕,朱翊钧之前对百望山的大宅进行了征税,‘百鸟朝凤大厝’甚至高达100%的奢侈税!
如此高昂的税赋,非但没有阻拦势要豪右们的热情,反而让百望山大宅销售更加火爆,政令一出,不到一天就卖空了。
来自皇帝的认证,真正的顶级奢侈豪宅!
朱翊钧对这一结果,只能骂这帮人有钱烧的,可,该收的税还是要收的。
蜀锦川缎是奢侈品,而蜀中蚕种就是其中的关键,没有人规定蜀锦川缎必须要在四川织造而成。
王廷瞻禁止蚕种外流,是为了保护地方经济,为了执行这一禁令,王廷瞻甚至是调动了巡检司的弓兵严格盘查,而蜀中蚕种主要流去的地方之一,就是两广地区。
王家屏也不是什么善茬儿,这买卖做的好好的,你王廷瞻说不让干就不让干了?在王家屏的默许下,以高额回扣为主、两广客兵押解的方式,两广地方势要豪右开始从蜀中偷运蚕种。
这掐着掐着就掐出了真火来,王廷瞻抓了两广偷运蚕种的客兵一百六十人,王家屏索要不成,就告到了朝廷来,骂王廷瞻以某须有的罪名抓捕大明官兵,客兵也是官兵,吃皇粮的,王廷瞻抓客兵,这不是胡闹?
王廷瞻也告了王家屏,理由也很充分,王家屏越界了,广州的客兵跑到了四川,知道的是大明的官军,不知道还以为是你王家屏的家丁呢。
“这是掐出火气来了。”朱翊钧看着奏疏也是一愣一愣的,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蚕种,能闹到这个地步。
王国光无奈的说道:“这还不是钱闹的?王廷瞻没错,王家屏也没错。”
“哦?王廷瞻和王家屏都没错,那谁错了?”朱翊钧一愣,他以为自己要做裁判,没想到拿出奏疏的王国光居然要和稀泥。
这要和稀泥,流程不对。
若是真的要和稀泥,就该张居正和王崇古坐在一起,商量出一个结果来,以浮票的形式送入宫中,但奏疏上没有浮票,证明张居正和王崇古不想和稀泥,都坚持是对方错了,才闹到了皇帝面前,让皇帝处置。
“朝廷的错。”王国光和张学颜互相看了一眼,由王国光揭晓了答案。
“他们地方掐架,怎么就是朝廷错了呢?”朱翊钧两手一摊,有些疑惑的问道,户部是怎么从地方打架得到朝廷有错的结果的,朝廷有错,那不就是朱翊钧这个皇帝有错吗?
“话分两头说,陛下,先说四川。”张学颜斟酌再三说道:“陛下,蜀锦川缎在四川不纳税,而这些税都在松江府交了。大明律明定,行商不收税,坐商三十抽一。”
行脚商是不收税的,只有卖货的坐商才会收税,所以蜀锦川缎在蜀中生产,但蜀中并没有消费这些的奢靡之物的能力,都运到了南衙富硕之地,现在是松江府,霞飞一条街,全都是奢靡之物,松江府征到的税,不可能分给四川一厘银。
除了南衙之外,蜀锦川缎第二个最大的流出方向,正是两广,更确切地说是广州。
“王廷瞻没有索要这些税,而是禁止蜀中蚕种流出,是为了保护四川蚕农,要各地都有了蜀锦川缎,四川蚕农,恐怕就无以为生了,王廷瞻已经很客气了,只是为了四川的蚕农的生机,所以王廷瞻没错。”张学颜解释清楚了为何王廷瞻制定这种地方保护的政令没错。
全国一盘棋,这话没错,但为任一方,王廷瞻还是要为地方百姓谋福。
“再说两广。”王国光开口说道:“王家屏也没错,四川蚕种,这生意没有五百年也有三百年了,已经形成了极其稳固的产业,在广州多地都等着蚕种,就像巧妇等米下锅一样的急切,若是有办法,王家屏也不会让客兵押运了。”
自北宋起,南海县设立桑园围,西樵、九江、沙头等地,都是养蚕的大户,这些地方生产的蚕丝,都会运到佛山,加工成绫罗绸缎,而广州佛山也是大明最大的的丝织产业中心之一,仅次于南衙。
而蚕种都是在一张大纸之上,一卷就可以运送,广州地方不留蚕种。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
和橘子一样,还有淮南淮北的问题,四川的蚕种在广州地方留种,往往后代蚕丝的质量远不如四川蚕种,所以广州都用四川蚕种。
王廷瞻这么一禁绝,广州地方养蚕的地方,全都要‘断粮’。
所以王家屏也没错。
地方都没错,那错的就是朝廷了。
“那岂不是绥远、山西也有这样的问题?煤炭也在南下。”朱翊钧立刻意识到这不是四川和广州之间的个别问题,而是大明整体性的问题。
王廷瞻的地域保护,日后也是绥远、山西、辽东的地域保护。
“是的。”王国光忧心忡忡的说道:“陛下,从货物或者说商品的角度而言,的确是北方在吸南方的血,但从原料来说,是南方在吸北方的血,或者说是东南沿海富裕地方对西北贫穷之地的吸血。”
“绥远、山西的煤,山东的、四川的蚕种、木材,这些都是原料。”
北方穷,南方富,北方吸血南方,这也是主流的观点,但其实从税务的角度一分析,就发现,这是一个原料和商品交换的过程,并不存在谁吸谁的血的问题。
“陛下,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人口迁徙,就以蚕种为例,贩卖了蚕种赚了钱的蜀中商人,就会在南衙、浙江、广州等地安家落户,比如很多晋商,都在扬州聚集,并且在扬州安家落户。”张学颜提醒陛下,这不简单是税务问题。
“贫者越贫,富者越富。”朱翊钧立刻就听明白了张学颜的意思,这也是兼并的一种,富裕地方对贫穷之地的兼并。
人口在流失、白银在流逝,这些商人赚了钱不会带回去,而是会留在南方,煤银对流之所以关键,就是将白银通过大宗商品的交易留在了北方,促进了地方发展,而不是南方赚钱南方,一分别想带回家。
“从税务上,是要给四川等地进行分税的。”王国光提出了解决办法,由朝廷负责调节,将从富裕地方收到的税赋,支付到贫穷之地,这看起来是劫富济贫。
“这里面有个极大的问题,那就是贫穷之地,离不开富裕地方的商品,但是富裕地方能够摆脱贫穷之地的原料。”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以松江府、浙江宁波、广东广州为例,这些完全可以依赖海外原料的流入。”
原料和商品交换,本是维系东南沿海富裕地方和西北穷困之地的纽带,但现在这个平衡,被开海的政令打破了。
沿海富裕地方会发现,海外有更加丰富的原料、更加廉价的劳动力,越是发展航海技术,东南沿海地区的离心力就会越强。
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击着,面露思索,极端自由派这股反对势力的诞生,其本质是离心力,而其生长的土壤就是开海,这是朱翊钧亲手打造催生出来的,开海越是如日中天,内地和沿海地区原料和商品的交换就越薄弱,离心力就会更强,反对势力就越发的强横。
最简单的办法,闭关锁国,鞑清已经演示过了闭关锁国这种懒政,既不能有效解决的问题,又会造成的恶劣后果。
让大家一起富裕很难,但让大家一起贫穷确实比较的简单。
“所以关键问题还是生产,如果这些原料可以在原产地生产,那问题可以得到极大的缓解,但所有的资产,都不是凭空而来的,需要积累,需要投资,需要营造。”朱翊钧停止了手指的敲动,从四川和两广的掐架,从王廷瞻的地方保护政令中,朱翊钧看到了问题的关键,生产。
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让大明再次伟大,道阻且长,解决一个问题的同时,就会出现两个问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