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辅成投宿祁州一家农户,农户畏惧,把家里米缸里仅剩下的一点小米,熬了一碗粥,林辅成喝了粥,给了十五文钱,不能多给,多给这家农户就会倒霉。
林辅成没什么去乡野之间的经验,还是陈末提醒了他,绝对不能多给,否则村里人一旦知道,就是破门灭户之日,村里的人会惦记,乡野之间不仅仅有乡野的淳朴,还有打造抢烧偷的游堕恶霸。
如果贵人给多,这一户人家没有在外面抱怨贵人扣扣索索,就付了一点铜钱,那就会有贼人惦记上这一家人,到时候才是麻烦的开始。
贼惦记着要头、恶霸上门讨要、甚至那些个山匪们下山劫掠借粮的时候,村里人也会指向这一户人家。
不能多给,多给就是害人。
陈末出身微末,他就是村里的孩子,对这些事知之甚详,林辅成听完陈末的描述后也是吓了一身冷汗,本以为是善举,反而是害人。
在这一家农户,林辅成看到了一个叫做谷风车的农具,这个农具已经损坏,很显然是放坏的。
谷风车有进料口将晒干的谷物放进去,然后转动手摇风箱,手摇风箱会在旋转的时候,产生很高的风压,打开风门就可以把杂草、秕谷等物吹出去,粮食从出口滑出。
陈末是穷苦出身,他三下五除二的修好了谷风车,并且详细的记录了这东西的大小,好用是真的好用,但是放坏了让林辅成有些疑惑。
如此好用的农具居然放在家里放坏了,简直是太奇怪了。
林辅成就和那农户攀谈了起来,可惜农户不善言辞,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林辅成就四处打听,经过三五天的观察,林辅成终于明白了谷风车这种农具为何会被放坏了。
地主家都养着牲畜,而秕谷是牲畜的饲料之一,谷风车会把秕谷吹的哪里都是,所以就专门要人用木锨去扬,而且还得扬的好,秕谷不乱跑才行,慢慢的谷风车就放坏了。
木锨一天能扬两石,而谷风车一天能扬二十多石。
林辅成在乡野之间,一点点的看,一点点的观察,发现田间地头的深耕,不用畜力,而是用人力。
深耕细作这个词,本身是牛该干的活儿,但都是人一点点的去翻,甚至连驴也不用,有牲畜也不用,就是用人。
一个村里普遍有四五头驴,而这四五头驴专门用来拉车,而不是干农活。
林辅成发现,其根本原因就是人比驴便宜。
起初林辅成将其认定为,大明人实在是太多了,你不干有的是人干,劳动力供应过于充足,拥有生产资料的地主可以为所欲为,予取予夺。
但深入了解之后,林辅成发现,问题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土地在荒芜,证明并不是劳动力过于充足,如果真的是如此,那么土地应该种满了庄稼,而不是现在这个模样,田地成片成片的荒芜。
后来林辅成发现,这背后还有一层供需关系,那就是小农经济的天然封闭,导致地主只要产够了自己吃的粮食,大概有个三年存粮就可以了,并不需要额外的生产,因为道路并不通畅,缺粮的没钱购买,有钱购买的又不缺粮。
所以,额外的产出都是对佃户的恩赐,这是在乡野之间普遍成立的。
到了这一步,林辅成仍然没有放下他那个钻牛角尖的劲儿,他非要把这个问题彻底观察明白,他发现铁犁牛耕已经普遍消失,完全成为了人耕。
林辅成在这一期的逍遥逸闻最后总结性的说道;[诏废贱奴籍,仁极至功德,乡野田亩间,遍是苦命人。]
“这个林辅成,赵缇骑,去把他的嘴给他撕烂了!”朱翊钧很气很气。
这个林辅成真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为了废除贱奴籍这事,大明上上下下忙碌了多久?好不容易有点成效,还好没有酿出恶劣后果。
操戈索契的事儿,得亏是被平稳解决,否则就是一场波及大明腹地的民变。
美利坚在两百年后,搞废奴,搞出了南北战争来!
朱翊钧为了废除贱奴籍,甚至都做好了打一场战争的准备了,他林辅成上嘴皮下嘴皮一碰,就给否定了?
“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倒是给点解决的思路,想法,没有,就只知道放屁!气煞朕也!”朱翊钧这次看热闹看到了自己身上,这一句歪诗,甚至连他都讽刺了,话里话外的意思,皇帝下诏废了贱奴籍,废是废了,但生产关系不改变,苦命人终究还是苦命人。
“要朕看,他就是不想活了,不想活了好啊,朕明年让人给他上坟去!”
之前林辅成说来说去,没说到皇帝的身上,朱翊钧置身事外,老神在在的看热闹,甚至还煽风点火,但这一句歪诗,突然砸到了大明皇帝的头上,朱翊钧年纪轻轻,血压都上来了。
“陛下,要去吗?”赵梦祐试探性的问道。
朱翊钧沉默了许久,大喘气了好几下,才平复了心情说道:“算了,他说的也实话,张宏,把先生的还田疏拿来吧。”
林辅成提到的那些现象,提到的中原生产力从‘诸事皆巧’到‘诸事皆人’的转变,提到的谷风车都放坏了,提到的人比驴便宜,提到的大明铁犁牛耕变成人耕、提到小农经济的封闭、提到封闭导致了需求不足最终导致土地荒废的现象,全都是真的。
因为朱翊钧自己也种地,他知道林辅成这篇聒噪的文章里,没有一句是虚言。
行之者一,信实而已——朱中兴。
这话是朱翊钧写到皇家格物院的影壁墙上,他对大明其他人如此要求,对自己也如此要求,林辅成既然说的是实话,而且没有断章取义,更没有指鹿为马,那就不能责罚他。
“陛下,有个林大师倒霉的事儿,说出来,陛下就不气了。”冯保俯首说道:“咱们林大师家里遭了贼,被偷了,800多两银子没有丢,反倒是他去保定的札记,丢了。”
“谁干的?”朱翊钧一愣,心情瞬间好了很多,那本札记,可是林辅成的心血!朱翊钧要来看都扭扭捏捏,朱翊钧直接让三经厂抄了一份。
冯保俯首说道:“王谦,好多人都明里暗里的暗示王大公子,不能让林辅成这么写下去了,王谦只好找人把光德书坊给偷了。”
“自己偷自己?”朱翊钧直接就笑了起来,心情也变好了许多,也是这么多年被贱儒们阴阳怪气,锻炼出来的抗压能力,两句酸词而已,气过之后就不气了。
王谦十六七岁上干过一个荒唐事,有个人得罪了王谦,王谦就派人翻墙到对方家里,割了对方的一缕头发做警告。
这件事被王崇古知道后,王谦的腿差点被打断,跪在祠堂里,跪了三天三夜,若非王谦的母亲哭着求着,王崇古才饶过了王谦,恐怕朱翊钧也不会认识他了。
被老爹如此教训之后,王谦做事才有了章法。
这一次是自己偷自己,多少有点被逼的没办法了,只能把林辅成的素材库给偷了,让他写不出东西来。
其实现成的解决办法就在朱翊钧的手里,农户家里被放坏了的谷风车是之前还是自耕农的时候,家里自用的,只要再变成自耕农,谷风车会回来,铁犁牛耕也会回来,土地就不会荒废。
朱翊钧拿着手里的还田疏,看了又看,最终还是递给了冯保说道:“放回去吧。”
和钞法一样,时机未到,钞法缺少锚定物,而还田疏需要更多的驰道,来保证各地不会因为还田闹出不可收拾的乱象来。
钞法、还田疏,就是朱翊钧想做,但一直不能做的事儿。
新政是为了让大明更好,而不是让大明陷入战乱之中,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
乱世人不如盛世犬。
“光德书坊不是还有八百银吗?告诉王谦,罚他四百银,让他长长记性!”朱翊钧最终决定,拿林辅成的银子泄愤!
“陛下,先生在御书房外求见。”小黄门急匆匆的跑了进来俯首说道。
“宣。”
张居正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俯首见礼之后,张居正眉头紧蹙的说道:“陛下,那个林辅成那张破嘴,说起话来,没个把门,喜欢胡说八道,陛下千万别往心里去。”
张居正显然也提前看到了林辅成写的东西,担心陛下气坏了赶紧过来看看。
“气过了,也就不气了,他说的实话,朕总不能派人堵住他的嘴吧,爱写就写吧,但那首酸诗,就不要刊发了好,省得有人找他麻烦。”朱翊钧看着手中的逍遥逸闻初版,把那首酸诗给划了去。
真的这么印,他林辅成扛不住,大明忠臣不见得有多少,但反装忠,比比皆是。
“陛下,臣这里有件喜事。”张居正端着手,满脸笑意的说道:“国子监、三经厂,终于把永乐大典刊刻完了。”
“哦?!好!”朱翊钧猛地站了起来,连连点头说道:“好好好。有赏,重重有赏!”
刊刻《永乐大典》这差事本来是交给张四维的,后来张四维变成了一屋子的标本,这件事就全权交给了张居正做总裁,历经十年的时间,终于将永乐大典刊刻完成。
这代表着可以将其大规模发行了。
要想书籍不失传,最好的办法就是刊刻,而后大规模发行,发的哪哪儿都是,就不会失传了。
早在永乐五年初修完成后,礼部郎中诸官就上奏言付梓刊刻,但是工费浩繁而罢,嘉靖三十年重录之后,南京国子监祭酒陆可教曾上书建议刊刻大典,但同样因为太贵了,而没有刊刻。
都是穷闹得,其实万历初年也有这个问题,让张四维捣鼓,就只是不给他正经活儿干,让他蹉跎岁月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