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纯粹第一次听到“默哀”这个新鲜词,她低下头,正疑心“汶川”这个词有些眼熟,忽然听到窗外大街上的汽车开始鸣笛。
窗内阒然无声,窗外冗长凄厉的笛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像这片沉痛的土地忽然有了生命,因此能够为死去的许多骨肉哀鸣哭泣。
叶纯粹心里更慌了。
地震和雪灾一样,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不好到什么程度呢?孩子们暂时无法理解。
但在死亡面前——尤其是巨大的死亡面前,没有人再乐于嬉闹。
那天下午学校没有正常上课,提前通知家长放学了。学校紧急召开内部会议和家长委员会安排捐款事宜。
纯粹回到家,钢琴老师今天也请假了,叶良辰还在打游戏,陆妈对纯粹说,姥爷今晚就要和舅舅们一起去灾区。
纯粹不知道该干什么,心里那股慌乱根本压不下去。钢琴也弹不下,书也看不下,游戏也打不下。
真奇怪。
她打开电脑想问问风铃她那边有没有因为地震停课,却发现对方没在线。她最近把头像换成了雪女,这时头像灰着,雪女的清冷面孔就那样被蒙在灰幕布下。
这时候,纯粹的心忽然沉重地坠了一下。她呆呆看着屏幕,大约过了几十秒,忽然站起来,又失去力气一样重新坐下,因为她想起来风铃说过自己的家乡好像就是,就是一个和汶川很相似的地方。
对,很相似。但不一定是汶川,南方那么多什么川什么川,怎么可能就这么巧呢?
再说,没准儿是自己记错了,自己记性不好,又不像叶良辰那样过目不忘。
而且,就算是汶川,她也不一定就在家乡呀。自己不也没在自己的家乡吗?
风铃也许就是恰好不在线,这边提前放学,但别的城市不一定会提前放学啊。
这样想着,纯粹打开了聊天记录,她没用搜索功能,而是一页一页往回翻,直到翻到第一页。
【我是小地方,说了你也不知道诶。】
【我之前也是小地方的,你说说嘛。】
【我是县城的,这里叫汶川。】
【0.0真的没听说过呀。】
【是啊,小地方嘛,哪里像b市一样全国人都知道!要是有一天汶川也能让全国人都知道,那我高兴死了!】
纯粹的泪水终于涌上来——这回全国都知道汶川了,可是风铃的灰色头像也许再也不会亮起来了!
她泪眼朦胧地点开新闻,不管什么网站,不管头条还是不起眼的版块,人们报道的议论的都是汶川地震。
多么令人恐惧,仅仅一个瞬间,死亡的人数便要以万计数。
有个网友评论说:“哥们儿去当志愿者了,不到半钟头打电话过来,大老爷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干不下去了,刨到一小学主楼,掀开洋灰石板下面全是带血的书包……”
纯粹再也看不下去,丢了魂一样游到叶良辰房间,她现在很想找个人说说话。
“怎么了?”叶良辰看她脸色惨白,吓了一跳。
“叶良辰,地震一定会死人吗?”
叶良辰一直在打游戏,这会儿还不知道地震的事,在椅子上晃荡着说:“地震肯定死人啊。人是肉做的,又不是变形金刚。”
叶纯粹捂着脸哭起来,叶良辰想起今天一瞬间的震感,于是打开搜索网页。果然,热门新闻明晃晃地呈现在眼前。
他没再点开细看,关掉网页轻轻踢了踢电脑桌踏板。
“风铃就是汶川人……”叶纯粹呜咽着说:“我们以后是不是再也不能聊天了……?”
叶良辰再次嚼碎棒棒糖,他瘫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说:“是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死多少人也是一样。”
“…为、为什么会有地震?”纯粹一着急,乡音又出来了。
叶良辰仍然看着天花板:“没有地震,也会有车祸、谋杀、疾病、或者自杀。避开天灾人祸,最后也会老死。有什么可哭的?最后反正都会死。”
纯粹惊讶地看向他,这种惊讶很快转变为愤怒:“你真冷血!”
叶良辰同样惊讶地回望她:“我冷血?我在安慰你!”
“鬼才要你的安慰!”叶纯粹伤心欲绝地跑出去,回到自己房间趴在床上痛哭。
那是叶纯粹第一次面对死亡,隔着网线和屏幕,隔着一千八百多公里的距离,隔着楼宇和废墟。
从那天起,她知道风铃的头像再也不会亮起了。
那次地震中,许多人的头像也再不会亮起。
她不相信童话,也不相信神话,更不相信转世。
因此,“人一旦死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叶良辰冷冰冰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来。
2008年8月8日,举世瞩目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成功举办。
几天后张倪倪欢天喜地给纯粹看她和张艺谋导演等人的合影,同时不解道:“纯粹,你为什么不在你家住了?”
张倪倪指的“你家”,就是姥爷家。
是的,纯粹不在姥爷家住了,她第一次给小舅舅语音留言,央求在他家住一段时间。
而且她拒绝将电脑一起搬去。
地震之后那段时间,她坚持不懈地浏览所有与汶川地震有关的新闻,甚至包括有人恶意制作的血腥图片和谣言;她不断地查看紫色风铃的头像是不是又亮起来了——可是一次都没有。
于是她夜夜噩梦,梦到自己就在网上图片里那种废墟中,不断搬开水泥石板,下面好多血肉模糊的尸体。
她问每一具尸体:“嗨,风铃,是你吗?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可所有尸体都摇摇头,她只能继续挖。
终于,有具尸体抓住她的手,她低头一看,尸体却长着叶良辰的脸。
“走开,你太冷血了!”纯粹在梦里甩开他的手。
可叶良辰又抓住她的脚腕,冷漠地说:“别找了,叶纯粹。我这是在安慰你。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你放手!”
叶良辰黑洞洞的眼睛看着她,又问道:“谁死了也是一样,死多少人也是一样。”
“别说了,我不听。”
“那假如我死了,你也会这样吗?”叶良辰忽然问道。
“纯粹。”
有个温柔的声音将她从噩梦中拉出来,她猝然睁开眼,眼泪流到嘴巴里咸咸的。
小舅舅给自己擦眼泪,轻声问道:“又做噩梦了?”
纯粹点点头。
没有废墟,没有尸体,没有冷冰冰的叶良辰,只有舅舅温暖的手和可靠的怀抱。
纯粹紧紧抓着舅舅的手,她在发抖。
叶怀朴叹口气,拍拍她的背:“安心睡吧,我就在这儿。”
纯粹重新躺下,心跳还没平稳。
床头灯亮着,舅舅就坐在床边,好像一座能挡住噩梦的山。
“舅舅,你不要走。”
“我不走。”
“也不要死。”
舅舅笑起来:“好,我不死。”
舅舅带她去看过心理医生,金发碧眼的女医生和蔼可亲,又是做题又是画画又是谈话。
至于诊断结果,纯粹并不知道。
可是她再也不想在自己熟悉的屋子里,在曾经和风铃聊天的屋子里住下去。
在她搬走之前,几乎没再跟叶良辰说过话,反倒是叶良辰到她房间里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叶纯粹,要是我死了,你也会这样吗?”
纯粹缩成一团,她感到舅舅轻轻抚了抚她的背。
“……舅舅…”
“嗯?”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舅舅笑起来:“这算什么问题?因为我是舅舅啊。”
纯粹说:“可是人死后都是一样的,将来舅舅和我都会死,舅舅对我好又有什么用呢?”
她听到舅舅轻笑起来,他温和地说:“…人活着不能只讲求‘有用’或者‘没有用’,纯粹…等你长大就会明白。”
纯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年轻男人温柔的面孔几乎融化在暖色灯光里了。
纯粹感觉自己的眼睛也快化掉了,不然为什么眼眶里湿漉漉的呢?
“我还能记得一点儿妈妈的样子,但没见过爸爸。”纯粹喃喃地说:“舅舅,我能把你当成爸爸吗?”
叶怀朴拍拍纯粹的头:“傻孩子。”
刘淇奥回来之后直接进入附中就读,纯粹和倪倪升入六年级,叶良辰升入五年级。
奥运会即将顺利落幕,这次国际盛会的成功举办好似一声龙吼,有人激动地在某论坛写道:“这次老外才知道,沉睡的东方巨龙,真的醒来了!”
好像一切又回到了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