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西倒还是一贯的谨慎,她不过略动一动,便已殷勤上前,侍奉起笔墨,提袖间那一截手臂自袖中露出,肌骨均匀,皓白如玉,见之便觉怡人,更可喜上面挂着一只细巧银镯,雕琢精美,正宜与美人相衬,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手臂上,伸出手去,在上摩挲,入手光嫩顺滑,正是青春少年的触感。
她留恋地看着这小女娘,纵是隔得这么近,也依旧不能从小东西脸上发觉任何瑕疵,那张脸竟似是天工巧心雕琢、反复研磨过一般,精细得不似凡人,自脸而下,至脖颈等处,亦无不完满,而那年轻人所独有的锐气与傲气,虽经掩饰,却依旧清晰可见,更为这张脸添了许多生动之处——正是这生动之处,像极了她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像极了方才的太平。
她又想起了自己的三十岁,野心勃勃的年纪,抓着一切可抓住的机会向上爬,一意孤行,虽历荆棘而始终不改,这小女娘现下的野心不知有无这样大,但不甘心是肯定的,不然也不至于又是说什么国士之类的话,又故意出去一日夜,对女人而言,漫漫深宫,确不是什么好地方,对这小女娘而言,空有一身才气,若只能施展在那些细小琐碎的地方,恐怕也不是什么愉悦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的心出奇地柔软,像是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会为着某个人便雀跃心动,也会为着某些小事便心怀激烈,久违的心情萦绕着她,令她忍不住要去设想将来,倘若…倘若她能再进一步会怎样?不但做第一个女皇帝,还要做一个人人敬爱怀念的女皇帝,功炳千秋,光耀万古,为前人所不能,创先人所未创…
婉儿冷静的声音将她自幻想中拉扯回来,“谨候陛下旨意”这样的虚话,她已听过不下千万遍了,听得多了,早已有些厌烦,可为人主君,却又不得不听,这小东西很懂事,知道该在何时说什么样的话,虽然有时这样的话的确有些讨人厌,就好像朝上那些烦人而絮叨、天天劝着她立储的大臣。
她像个酣梦初醒的孩子一般叹了口气,知道刚才的思绪是不切实际的,却依旧忍不住问婉儿:“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朕已老了?”人老了,贪图安逸了,不思进取了,一些微小的变化,都足以引来恐慌——在婉儿心中,她是这样的么?
婉儿避而不答,这亦是明智的举动,她却愈觉无趣,重新端出帝王的架子,颇带几分严厉地逼问婉儿:“你想做这事么?”
婉儿识趣地答出了实话,她稍觉满意,语声却更加严厉:“则以你之见,朕该准太平之议么?”
有那么一瞬间,小东西茫然地抬了头,不解地看她,片刻之后,小东西便领悟了她的意思:“妾以为,公主所提议的‘拍卖’之事行之繁琐,耗费巨大,所得却有利有弊,以宫中女官掌管此事,一则可示天下此事非出公主之私心,乃是陛下之圣德,免陷公主于沽名钓誉之议,一则可令陛下严知此事进展,一切行事,皆在陛下掌控,谨遵圣意而行,上下人等,亦畏于天威,不敢欺瞒轻慢,故妾以为,陛下当从公主之议。”
她点头轻笑:“若是自你和崔明德之间选呢?你觉得谁更胜任此事?”
婉儿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坚定,毫无避让:“崔明德胜在出自清河崔氏,待人接物之才具远胜于妾,失亦在出自清河崔氏,氏姓所限,总未能全心尽力、存抚各方,妾为宫妾,长在深宫,一切所有,皆是陛下所赐,虽未必能事事尽善,却必定尽心全力、竭忠尽智,谨守陛下吩咐,绝不敢有逾分寸。私以为,妾比崔明德更能胜任此事。”
她深深地点了点头:“此事就交你去做。看着太平,不要叫她太出格,不过…也不必太拘谨——朕虽不年轻了,毕竟也不算很老。”看婉儿茫然的脸色,忽地生出些促狭心来:“婉卿明白朕在说什么么?”
婉儿恭恭敬敬道:“妾虽不明白陛下在说什么,却知太公望七十屠牛于朝歌市,八十为天子师,九十而封于齐,由是观之,陛下五十而有天下,可算青年伸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