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1)

这是一座荒废很久的木偶游乐场,入口建筑的铭片上原本显示着竣工、开园闭园的年份处已经有些模糊,但不妨碍可以看出它距离现在十分久远。

游乐场的中央区域矗立着一座二十多米高的牵线木偶,庞大到让人仅仅是抬头对视一眼都会感到严重的生理不适。

或许是因为远看去,密密麻麻的铁线不断从木偶的身后向外延伸,故而这样的视觉效果给人束缚的意味太重太浓,这让人觉得太过压抑。

尽管那些只是负责在后方牵引木偶的主干以供支撑、使其得以固牢的钢丝,不过谁让人的幻想力总是爱添油加醋,所以才总把简单的场景想象得太惊奇。

此外,园中还有各种类型的木偶身上也被涂满了乱七八糟的色彩,大多是属于小孩的涂鸦。可惜经历多年风雨腐蚀,木偶的身上早已沾满了灰色污垢,把原本属于它的鲜艳色彩也统统掩盖去了。

凌沉有所觉般地环顾周遭的场景,擦去指尖方才触碰铁栏杆沾上的黄锈。他安静专注地抬头看向刺眼的阳光,在入口处停留了很久。

太阳以飞速下落,余晖的锦带带着些微暖意映照在一双漆黑的瞳孔中,渐渐温润了疏远的意味。

走在前方的凌黎等得有些久了,见身后的人还没跟上来,不耐烦地回头催促道:“快跟上来呀沉沉,你在干嘛呢?我们得快点,马上太阳就要落了!”

时间真快,转眼竟然黄昏。

——太阳就要落了。

凌沉像是刚从复杂的思绪中回神,听见催促后才停住无边的神思缓步向前走去。

他状似无意地随口回应道:“出门时不是刚日出吗?”

关于时间飞逝这回事,凌沉倒是很早就发现了时间的流速不对。

在日复一日毫无时间概念的东升西落中,这样的速度未免太过跳脱。所以他很早就知道处在这个维度的世界时间过得格外快。

但他始终不明白这里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是思维被读取来模拟现实?还是他仍然处于梦境?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好结果,显然他被研究所的人利用了,被操控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哈?”

凌黎被这话问得一顿,自然怜爱地回头微笑着看向慢慢走近的男人,温声道:“你过糊涂了吧沉沉,在想什么呢?现在已经下午四点了。”

凌沉直视凌黎投来的目光,停顿许久才平静地说:“是吗?看来我记错了不如说说丁萍,你确定看见什么了?”

弥漫在凌黎身上的奇怪的感受还没让她继续摸索,闻言她马上被吸引回了注意,斩钉截铁道:“当然,我是眼睁睁看着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变成木偶的,她就坐在”

凌黎的手随着视线的移动变换,话还没有说完,距离操控中心不远处的摩天轮忽然亮起了灯。

偌大的乐园顷刻间亮了起来,把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去。

原来不知不觉中天色再次加深,已经到了夜晚照明的时间。

正逢整点,摩天轮伴随着轻快的曲调悠悠地旋转起来,眼前真是一副诡异的画面:衰败的老旧乐园,空无一人的游客中心,灰尘布满的器械布偶,以及忽然开始转动的摩天轮。

凌沉愣了两秒,幽沉的黑眸微微眯起,又克制着慢慢归于平和。

霎时,一股铺天盖地混着无边无际昏暗的杂味涌上心头。如果不是他太习惯了这些年经历的各种意外,他可能早在灯光亮起的一瞬间就情绪崩溃。

好在凌沉习惯了,很快他就从惊讶中冷静了下来。

这座乐园没人比凌沉更熟悉,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

这要从十多年前一次设备故障说起,那时候器械设备的安全性并不高,这就导致长时间的运作后极易发生事故。不幸,一对夫妻就因此意外地飞出高空秋千后坠亡,死状惨烈,吓坏了当夜许多游客。

自此,木偶乐园被严令禁止危险设施的开放使用,大家对此事耿耿于怀,大多也就不再来了。

早几年还有生性调皮的小孩喜欢在闲暇时间结伴溜到这里躲懒,消磨消磨没有电子设备陪伴的时光。

到后来,这附近新建筑越来越多,久而久之,乐园终于彻底荒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锈老去。

这里腐朽的味道浓郁到风都吹不散,就像阴天山里长着白蘑菇的湿木头霉味,又像棺材里经年不见光亮的腐土,微弱尖锐地叫嚣着不公。

死于这场事故的那对夫妻正是凌沉母亲在世时的好友。两人短暂地给予过年少时的凌沉珍贵的亲情关爱,在各种节假日的时候都会给凌沉送来最亲切的关怀。

无奈,幸福时间实在太短,仅仅是这样微弱的爱也还是被剥夺走了。

在两人死后,凌亚飞找到他,对他说:“你要记住你身体里流的究竟是谁的血,谁是你的父亲,谁是你的家人。不要这么没有良心,错把其他人当成家人。”

凌沉没有说话,为了活下去,他不能反驳。

又是几年后,他被送去了舅舅家。

同样从那时开始,铺天盖地的恶意汹涌地向那时的他扑来。扑得太猛、太快,他有时根本招架不来。

在这之后的一段时光内,凌沉走到哪都有人把“脏狗”两个字泼在他的身上,他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知道是舅舅喝酒爱说胡话,把他妈妈做了小三生下凌沉的事说了出去。

难怪,人们总是痛恨小三的,尽管这个小三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小三。

可惜小三已经死了,所以人们为了彰显自己的正义,选择把过错归咎在一个对现状一无所知的幼童身上,因为他最好掌控。

凌沉从来不认为这种想法一定绝对正确,可是太多的声音在对他以严刑鞭笞。

因为他的血液里留着有钱人的血,所以他就该死。死了母亲,所以死了所有亲近的人都是罪有应得,因为他的血不干净。

在那段昏暗无光的岁月里,他也曾短暂地期待来自“家人”的关爱庇护。

只是父亲最后选择了旁观。

后来,一个难得风平浪静的晚上,凌沉坐在阳台看着圆圆的月亮看了一整夜,他看向书本上的一句千古佳句,思索许久也不得其解:这种情感,或者说是爱,到底是怎样的?

又是几年后,凌沉被送去国外读书镀金。

不过那儿的青春期少年大都散发着美国式的躁动叛逆,他们会对他们所认为低劣的事物毫不掩饰地表达厌恶,不屑于共同相处。

他们不知从哪得知了凌沉的出身,他们都觉得凌沉是为了钱的虚荣婊子,是外表再风光也不能同他人相比的野凤凰,是山鸡。

最初凌沉在学校里也有过一个短暂的朋友。可惜,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那位朋友为了不被孤立,被一群人推了出来。

凌沉静静地看着他的朋友尴尬地摸着鼻子,笑着对他说:“你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你这么倒霉吗?”

凌沉问:“为什么?”

那男孩抿了抿嘴,最终还是按照他们的要求张了嘴说:“因为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做了亏心事,鬼要敲门呢。”

人群马上哈哈大笑。

凌沉没有解释,只是说:“我没有。”

可惜没有人听。当然,也没有人想听。

在破败和繁华和谐共存的乐园里,他安静地站在曾经那场剥夺他仅有宁静的最后一个夜晚。

时间过去太久,他居然都快忘了曾经自己也是被疼爱过的孩子。

一道沙哑的声音仿佛能观得心事般,恰如其分地在这时进入了凌沉的脑海里:

是僵硬的两个字,“不哭”。

这声音出现的太突然,凌沉错愕地转头看去,才意识到声音的源头是之前总是默不作声跟在自己身后的女人。

不过好像她说话尤其困难,说了这几个字已经耗费了她绝大多数的力气,连身体都开始吱呀吱呀作响,仿佛真成了木偶似的。

丁萍僵硬地想要抬手触碰凌沉,下一秒,天终于彻底黑了下去。

她也终于在最后一秒,刷地变回了一个外观木讷的小木偶。

凌沉错愕地看着模样滑稽的小木偶,猛然顿悟般心跳漏了一拍。

“我可没哭。”几秒后,凌沉失笑道。

研究所的空气永远笼罩着一层冷冰冰的数据味儿,里面的人干什么事都步履匆匆,面容凝肃。

偶尔冒出的几句话,不是针锋相对充满火药味儿,就是公事公办的流程术语,丝毫没有人情味。

琼洁此刻正在戏谑地看着1号仪器信息屏,等到上面关于海豚的性激素那栏的指标再次疯涨到平均值之上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出声嘲讽。

“哎呀布莱克,你看看自己养的真是个好东西,一年四季日日夜夜都在发情。真不知道凌总怎么想的,居然让加加进去刺激凌沉的意识。”

“如果你有更好的选择,我很乐意把加加换下来。”布莱克显然不愿听到这样贬低自家生物的讽刺。

琼洁抱臂坐回椅子上,不客气地说:“那你倒是快让它起作用,老板的儿子在咱们这躺了一个月还没醒,你的好宝贝还天天想着发情,真是”

琼洁摇了摇头,嗤笑了一声。

布莱克见状冷笑道:“数字意识空间的研究进度本来就只到了中期检查,目前为止只进行过不到五十次的试验而已,我只能设定有限的模式来操作加加的行动,失败是很正常的结果。”

“这事你也先别急着推责任,如果不是海瑞斯犯错在先,加加根本不会被强拉进来尝试刺激凌沉的潜意识。何况发情本身就是加加物种方面的限制,就算加加发情,它到底还是真的刺激成功了。”

布莱克继续摊手道:“你难道想否认上午凌沉的思维异常波动情况,是我们所有人眼花了吗?”

想起上午凌沉的脑电波闪过短短两秒的异常波动,琼洁被问得差点语塞。可能当家长的难免护犊子,正如布莱克不愿意听到贬低加加的字眼,琼洁也是一样,那点短暂的、对数字空间目前的确并不成熟的反思还没发酵,马上就又被抛诸脑后。

琼洁站起来语词尖锐地呛声道:“海瑞斯犯错是成年后的鱼也再次被无形的屏障打了回来。

这是他鱼的胃口,那堆尖锐的器官在往日里又总是密密麻麻地出现让他恶心。

以前海瑞斯懒得管这群满脑子只有清理生物残渣的简单生物,可现在它们还不知死活地上前来骚扰海瑞斯的视线,那就怪不得他无情了。

深海虱子平均五分钟出现一只,海瑞斯就当做捏死蚊子一样,飞快地伸出触手捞住深海虱子,一边在心里说着“恶心死了”,一边在一番发泄似的力道绞死后嫌恶地丢到一旁,盘踞在尸体旁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另外一些着急清理尸体的深海虱子到来。

等到下一个深海虱子出现,海瑞斯马上再绞死一个。

如此反复折腾了三十多分钟,海瑞斯终于发泄完了郁闷,撒手决定大发慈悲地放过这群虱子,慢吞吞地任由触手走回城堡里休息。保存体力等待下一次时机。

乐园的歌声还在叮叮当当地奏响欢快的曲调,乐园空空荡荡。

夜色浓郁,连月亮都掩藏在乌云之间看也看不见了。

坦白说,这只木偶的外观真的很丑,留着一头拖把式样的发型。衣服更是破旧的像被人嫌弃地丢进垃圾桶,又在垃圾堆里荒废很久很久的废弃品。

但这也不能全怪海瑞斯审美清奇,纯粹是随机之举。那时候他费劲千辛万苦才想办法冲到这个世界里来,尽力在意识剥离的最后一秒,把所见的鱼的存在,他才想起来意识消失前他在做什么。

而这些对他来说实在过分刺激性的记忆他居然快忘了,实在是不可思议。

说来难免可笑,上床被干晕了还要被外人围观救助,这算什么?凌沉恨不得立刻找个空间把自己藏进去,永远也不要被人发现。

他半是烦躁半是害臊地把木偶放进口袋里不再看它,憋着劲郁结,努力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丢人的事儿,而是转移重心想想怎么出去。

有人在刻意让他沉溺于虚假的世界,忘了那些混乱有如梦般的荒诞经历固然也很好,可他总不能真的遂意待在这里一辈子浪费时间。

凌沉痛苦煎熬地捂住脸,半晌,才恢复镇定自若的模样开口道:“你如果为了我好,那你愿意帮我做一次尝试吗?”

凌黎烦躁地停止了反抗,不耐烦地问:“什么意思?”

曾经看过一种说法,意识空间只要受到强烈刺激,紊乱到一定指数,会发生动荡撕裂以致空间不复存在。

至于怎样动荡,过度的悲痛、超过八级的疼痛程度、骤然失去知觉的刺激方法很多,立竿见影的眼下还真有一个简单的,只是存在一定风险。

风险的几率不敢保证,如果失败的代价更不敢保证。想至此,凌沉的眼睛里闪过几分转瞬即逝的迟疑,很快又被冷静代替了。

“我或许需要你帮助我验证一下我的猜想,试试看吗?”

凌沉以一种陈述的语气对凌黎说。

凌黎停止尝试反抗压力的举动,疑惑道:“我?”

她用剩余空闲的手撩拨了一下长发,嘴角扬起笑容说道:“如果你要求我的话”

可怜凌黎还未来得及说完,无形的锐器伴随一道并不含歉意的“抱歉”一同径直刺进了凌黎的胸口。

凌黎瞬间呆愣在原地,她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试图去确认方才的确有人对她说了请求帮助,的确又有人说了“抱歉”。那么现在这样是为什么?抱歉之后拿刀捅自己一把?这太荒谬了。

他可是她的弟弟,他在干什么?

凌黎不可置信地看向心口的匕首,视线在刺破胸膛的蓝光与不忍直视的凌沉间缓慢转换。

“你要杀我?”凌黎的声音都带上了震惊的颤抖。

凌沉认真地说:“只是想试试看这样我们能不能出去。”

凌黎不知道凌沉在说什么,只是悲愤地说:“什么出去?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是,被灌入了程序后,实验人只会把自己当成凌黎来生活,哪会明白凌沉的意思。

凌沉没有继续解释,只是拔出刺进凌黎胸口的尖刺。

就在抽出蓝光的一瞬间,世界如意料之中开始进入剧烈的拉扯中。像半梦半醒的时刻,意识被急速拉扯,强烈的失重感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眼前的场景渐渐清晰起来。

研究站的警报声也瞬间开始鸣笛。

尖锐刺耳的机械女声让研究站的人很快慌作一团,琼洁最快镇定下来,手速飞快地查看两人的信息面板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只见1号面板变得通红一片,各种数值都在跳舞似的忽上忽下,布莱克回过神看去,差点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海豚也应景地扑腾两下,意识空间带来的疼痛感觉最终让她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布莱克倒吸一口冷气失声尖叫:“啊!我的加加!!”

琼洁镇定地咳嗽两声:“布莱克你冷静点,眼下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布莱克失去理智地揪着头发撞开琼洁,亲眼看见加加面板健康板块红彤彤的一片后再次失声尖叫:“加加——!!”

琼洁冷眼旁观了一会,自顾自道:“好消息是加加的任务圆满完成,凌沉的生命值在匀速逼近健康值,恐怕老板会给你一笔非常漂亮的奖金。不过坏消息么,加加不知为何显示失血过多,健康值跌落至危险区边缘,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恐怕无法快速恢复健康,陪你继续做实验了。”

布莱克闻言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绝望地也跟着加加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琼洁冷漠地看着布莱克直挺挺砸在地上,叹着气给自己冲了杯咖啡。

看来今晚又是自己一个人苦干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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