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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牛记(灵异 / 动物)(2 / 2)

纯粹的白,纯粹的光,纯粹的能量。纯粹的情感,纯粹的快乐,纯粹的爱。

「小牛!」黄牛高呼儿子的名字。

我高呼女友的名字。

明明知道对方听不见,偏偏就是想叫喊出来!明明知道你再感受不了,偏偏我就是爱你!

太阳高掛半空之时,我们亦回到地面去。马路上,并肩漫步,相顾无言,无视心里头的大量疑问,享受日出带来的美妙馀韵。日正当空,我们来到海滨长廊。踱步,间话家常,享受海面的粼粼波光。

「我决定了。」黄牛露出罕有的温柔微笑:「带你到『朋友』身边后,我才继续找儿子。你可以在『朋友』身上得到很多资料。那会对你找寻女友下落很有帮助。」牠竭力以自己有限的所知去理解我的世界,为我操心筹谋。果然是当妈妈的好料子。「我起初以为你在漫无目的地游离浪荡,现在才知道你也有想念的人。思念是很痛苦的事……」牠将自己失去儿子的痛苦,代入到我身上。

我眼眶湿润,扫扫黄牛头上的短毛,加以安慰。料不到,与这头认识不到廿四小时的黄牛,会有如此深刻的情感交流。

「好!坐言起行!」黄牛立即换上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衝向护栏,四蹄一蹬,直堕海面。

风平浪静,水花没有为牠溅起。四蹄平稳地直立水面上,不受波浪影响,如履平地。牠回头唤我跟去。

我望望大海,再望望自己双脚,不期然忆起儿时遇溺的苦况:双眼涩痛,刺鼻的泳池水无间断涌入鼻腔口腔,四肢激烈乱舞却抓空扑空。挣扎无果远比一击致命的痛快更见残忍……

双脚犹如钉在地面,久久不提步。阳光很美,大海很美,奈何我不敢上前。

恐惧面前,时间彷如无物。我的思维、大海的波浪、粼粼的波光,都静置在恐惧当中。明明知道自己已然死亡,不会再经歷那种苦痛,为何就是放不下?

黄牛没有催促我,轻轻抬头莞尔一笑:「怕水?」

我点点头。

「骑在我的背上吧。」黄牛前蹄曲下,半伏下来:「算是答谢你带我飞天看日出。」

我毫不忸怩,马上跳到牛背上起行。牛步四平八稳,不会颠簸。

我问黄牛,你怎么能水上行走。

「觉得自己做到,就会做到。」

甚么?

「觉得自己晓飞,就晓得飞;觉得自己能够水上步行,就可以水上步行。」

你怎么不自己飞起看日出?

「我畏高。」

我笑了,黄牛也笑了。

的确,起飞当刻,我纯粹觉得自己可以飞,并没有质疑过自己能否飞起,就像我认为鬼魂定能穿墙过壁那样理所当然。

茅塞顿开。

我双手一撑,跃下牛背,站在水面上。沾沾自喜,一脸得意:「好。到你!」

黄牛愣住,浮游于恐惧和快感之间。

说不定,你将来可以教小牛飞,看尽世界的好风景!

黄牛笑了,脸露神采,四蹄稍稍离开水面。

就是这样!我鼓励牠。四目交投,要牠忘却高度,记住小牛精灵眼眸的深度。

「小牛!」牠高呼儿子的名字,就成功飞起来。

我尾随牠,飞越港口,在离岛着陆。

烈日当空,游人稀疏,商户店员在簷下阴影摇扇乘凉。我和黄牛浩浩荡荡来到古旧的庙宇。无人。香火疏落如秃子头上残馀的发根。我抬头望向那庄严却沧桑的木雕神像。这自身难保的傢伙,就是黄牛的朋友?

「小牛终于回来了。」祂的声音像柔和的风,又像滋润的雨,是聆听者心中的风铃。

「不。还未找到小牛。只是发现一个人类鬼魂。」黄牛状甚灰心。

「这是小牛。」神像肯定说:「小牛投胎多次,早已忘记曾经的『小牛』身份,亦忘记了你。」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总觉得木訥的神像在望着我,以一种极其謐静的目光。

「我怎会不认得小牛?」黄牛激动地喊嚷:「黑白分明的圆眼,右后腿有一块红色的胎痣,时刻摆个不停的牛尾巴,左额角有道小刀鎅成的疤痕……」

「记得你家的风景吗?」神像的淡然,反衬出实相的残忍:「柴枝和枯草搭成的棚,棚前的硕大黄枇树,树下的大片青草地……」

黄牛点点头。

「它们还在?」神像以简单的一句话,引出黄牛晶莹的泪珠。

「不在……棚主老死后,子孙将地方卖给一个富翁。富翁僱人拆掉牛棚、斩掉黄枇树、清走草坪,在空地上筑起一间漂亮的大砖屋。后来砖屋被拆卸,先后改建成学校、住宅、大厦……」黄牛顿了顿,转头望向我,一脸不敢相信:「现在是一间餐厅……」

眼神相交,我大概估到黄牛在想甚么:这就是我俩之间的缘份。

整个空间倏忽静默起来,彷彿只有我和黄牛的存在。

我们的缘份并不是始于今世,亦未必始于黄牛知道的当世之中。很有可能是更久远的过去。在地球诞生之前吗?是在宇宙其他角落发生的事情吗?不过,那全都不重要,因为我们连眼前状况亦没能弄清楚。

「昨天在街上流连,突然感觉到小牛在附近。我随着感觉走,走到餐厅里。找不到小牛的身影,却看见你。我只把你当作和我有缘份的人类,没料到你竟是小牛……」黄牛破涕为笑:「真糟糕!我竟认不出小牛。我真是个很糟糕的妈妈!」

不!不糟糕!世界时刻在变,认不出来,很正常。

「谢谢。」笑着笑着,黄牛的身影隐去了,消失无踪。

心头若有所失,眼泪在眶里打圈转。我转身望向神像,冀祂能指点迷津。

黄牛到哪儿去?

「黄牛到了下一个阶段去。」神像说。神情似笑非笑,既冷漠又仁慈。

我没再多话,随意找个幽暗角落躺着,好好整顿思绪。呆望漏光的屋簷,看见空气中的微尘,有光又有影。它们缓缓飘落,穿过我,落到地面。渺小却必然。和我一样。

甚么是「下一个阶段」?

「投胎。」

甚么时候会到下一个阶段?

「当你不在这里时。」

我如何不在这里?

「当你不想留在这里,你自然会离开这里。」

我已不想留在这里……

「不。你想。你仍然紧紧抱着这世界。」

甚么?

「你认为鬼魂一定能够穿墙过壁,所以你在死去不久已懂得穿墙过壁。当你觉得自己会飞,就马上由不懂飞变成懂得飞。当你明白在水面行走的原理,你就可以立即踏步于在水面上。表面上,你接受了自己失去肉体这事实。

可是,移动时,你会用脚走路或用脚跑;你感知周边环境时,会依赖眼睛;对黄牛说话,你依赖嘴巴和声带。事实上,你的肉体经已灭亡,你没有脚、眼睛、嘴巴、声带。你只是习惯性地以为自己正在使用身体。你仍然未真正拋开你的『肉体』。」

那我就忘掉自己的习惯吧。行!

「要拋开你惯用的思考模式。例如,你一直听到黄牛在讲人话。但我告诉你,牠不懂讲人话,纯粹在吽吽叫。你听到牠讲人话,是因为你认为自己只听得懂人话,加上牠是鬼魂,该有超能力。『懂得讲人话』亦算得上是超能力的一种……诸如此类的。你仍然下意识地将自己在人类世界得到的观念活用出来。」

那我就忘掉这些观念吧。行!

「最后要放下执着。就像黄牛放下小牛一样。」

我驀地想起黄牛的说话:思念是很痛苦的事。顷刻间,我分不清黄牛的最后表情孰悲孰喜,抑或是当中不包含悲喜。我亦分不清自己是否要坚决放弃那痛苦的事。毕竟捨弃痛苦的同时,对立的快乐亦会消散。

黄牛失去小牛会感痛苦,是因为牠拥有小牛时会快乐。

当初我选择捨弃生命,是因为生存让我感到痛苦。生存让我感到痛苦,是因为我没能拥有那些让我感到快乐的。惟失去生命以后,我却发现「那些让我感到快乐的」大部份只是过眼云烟而已。

无论生前或死后,唯一稳佔我心头的只有女友一人。

昔日与她分离,是因为我自觉没能照顾她。在这乱七八糟的城巿里,人类能活得像样已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养活父母、照顾妻儿更是人生的丰功伟绩。我的人生结局,证明当日的分离是最正确不过的决定……不!不正确!决心分离和自杀才是真正断绝缘份的方法!断绝了人与人之间的缘份,亦断绝了人与可能性的缘份!

我告诉神像,我决定多留一会儿。我想待女友死亡后,给她讲解这里的规矩,就像黄牛照顾我一样。

「未必可行……你们之间的缘份已因你的自杀而变得极为浅薄。除非,你们之间互相存有十分强烈的思念。就像黄牛对于小牛的百年执着。」

原来黄牛已寻找小牛一百年……

「明白了没?」

明白!无论结果如何,我这就去她的身边,开始我的执着!心念一转,眼前景观立即粉碎成细末,瞬间重组成一个小小的睡房。床头柜上的相架,放有一位高贵妇人的相片。我认得那温柔的笑容,属于我曾经的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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