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全息末日生存游戏《永恒废土onle》,背景是公元4202年的地球。玩家必须通过合作完成任务,在被灾难毁坏的地表努力生存。
秋夜音拎着附魔的风刃,向街道尽头已经坍塌的避难所走去。废弃的汽车散落在道路两旁,破碎的罐子、瓦片到处都是。风扬起沙尘和废纸,模糊了人的视线。他眨了眨眼,眸中泛起生理性的泪花,在刺目的阳光下感到非常不适。
一个月前,游戏发布,凭借遥遥领先的全息技术在市面上大火。无数玩家购买头盔,一窝蜂地涌入模拟精良的废土世界。
半个月前,他们发现自己无法登出。
恐慌逐渐蔓延,时至今日,大家都不再相信能够得救了。
避难所没有人,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太过破败了。屋顶破破烂烂,起不到遮风挡雨的作用,断壁残垣勉强支撑着建筑的结构,使其不至于化为完全的废墟。门是摇摇晃晃倾斜着的,秋夜音把它推开,掀起一片尘埃。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恶臭,大概是地上死去多日的老鼠引起的。
他走到床边检视,因床体的开裂而微蹙秀眉。床垫仍在,稍微整理一下倒也不是不能休息,只是棉质的垫子快硬成了石头,躺上去令人腰背发酸。
风刃被放回口袋。他没有脱衣服,侧过身,屈起手臂垫在头下充当枕头。
“糟透了。”
口中发出沉重的叹息。
《永恒废土onle》的职业系统分为物理和魔法两类。通常都会选择魔法的吧。秋夜音想。所以在初次载入游戏挑选职业的时候,他投掷了魔法类别的随机骰子,成为了一名圣职人员“修女”。
越到末日,宗教越是盛行。由一帮疯魔的研究员组成、自称“神明代行者”的宗教向秋夜音伸出橄榄枝。那时只把一切当作一场角色扮演游戏,他欣然同意邀约。
谁能想到“代行者”的立场是npc中的反派呢?一旦加入他们就回不了头了,id下方会多一个“地球背叛者”的血红色称号,无法隐藏无法消除。
“npc不愿意发给我任务。玩家怕得罪他们,也不愿意跟我组队。早知如此,我就……唉。”
心头塞满了烦恼,他睡不着觉,不断翻来覆去试图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床太硬了,天花板也簌簌掉落泥土。恶劣的环境阻碍了困意的产生,就算尝试闭上眼睛放空大脑,也会因为异样的气味和身下难以忍受的硬度而绷紧神经不得安宁。
如果有重选一次的机会就好了。他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化身正义的一员,致力于维护地球和人类的和平。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被npc排斥的debuff是消不掉了。
“咕噜噜。”肚子饿了。秋夜音捂着干瘪的胃部,垂下眼皮,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不做任务就获得不了资源,又没有队友支援,靠拾荒获取食物效率太低,他已经一周不曾好好吃饭了。
“铛——”狂风吹开了合不拢的门板,将小屋吹得库库作响。冷意渗入骨髓。秋夜音拢了拢身上的黑纱战斗服,颇为郁闷地撇嘴。
他忍受不了了,再也、再也忍受不了了。为什么非要在游戏里受这种罪呢?本来就是虚假的世界,做什么不好的事都可以被原谅吧。一气之下干脆也不睡觉了,他利落地爬起来,带好随身物品向a区的幸存者基地走去。
其实除了以物易物,还有一种特殊的交易手段。就在两天前,他偶遇一支探险者小队,是队里的成员告诉他的:“长得漂亮的人可以试试出卖姿色。基地附近有专门用来进行性交易的场所。”
这款游戏不支持捏脸,而是直接录入玩家的现实长相。因此游戏内歪瓜裂枣很多。与那些非常普通甚至有点丑的路人相比,金枝玉叶的秋小少爷皮肤白嫩、相貌秀美,可以算作天仙了。
探险者小队的好心人打量着一身黑袍的秋夜音,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像你这样的如果肯做金丝雀,应该能抱上高玩的大腿。高级玩家在npc那里很受尊重,护下一个‘地球背叛者’并不算难事。”他甚至把出名的高玩的id报了一堆出来,“……尤其是那个傅邺川,基地的大佬,一个人清空了一整片辐射感染区域的变异怪物。不过他性格古怪,做事全凭心情毫无理由,见死不救不是一次两次,背地里说他闲话的不少,我们先锋小队虽然受他管束,但也看不惯他。”
先锋小队,听起来就很厉害,在基地里的地位一定很高。当时秋夜音边侧耳倾听边在心中盘算:掌管着这只小队的傅邺川必然是大佬中的大佬了。这会儿他饿着肚子,脑海里莫名其妙浮现出对方的名字,就好像对方是一只香喷喷的白馒头或者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似的,能解一时之需。
他来到基地门前徘徊,没敢触碰高耸的带电围墙,怕触发报警装置。幸存者基地保有先进的科技,是一座坚固的堡垒,据说内部除了有保障幸存者生活条件的种植田、储粮所、蓄水池、发电厂、医疗室等,还有游玩设施。探险结束的人们回到基地,就可以在温泉浸泡身体放松放松,也可以到酒吧喝杯小酒,或者找点其他乐子。
基地欢迎所有人,除了背叛者。守卫在内外巡逻,尖尖的警戒塔俯瞰着墙下的外来人员。
要敲门吗?绕来绕去没有找到门铃,秋夜音驻足在黑铁的大门前迟疑良久。他没有见过傅邺川的真人,也没有能跟对方搭上关系的途径,怀着一腔冲动就跑过来未免有些草率了。又站了两分钟,终归有点忧心未知的风险,他转过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放弃了投奔大佬的想法。
附近有一间小小的荒废的教堂,在那里凑合一晚吧。他决定道。一股悲伤涌入沉闷的心房,情绪十分低落,他抬起手揉了揉湿润的蓝眼睛,却没有哭泣:回不到现实,当不回身份高贵的秋小少爷了,他必须坚强起来,靠自己在末世存活。
“喂——”陌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是站在塔里值班的守卫人员,“你不进来吗?我看你在那里站了半天了,是来找人的?”
得到了官方援助势力的回应,本该欣喜若狂的,借此机会卖卖可怜混入基地说不定也能行。不知为何,秋夜音却并不想那样做。他仰起头,对头顶看不清的人影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不是,我走错路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凭借着最后的自尊心没有暴露自身落魄的事实。
设施完备的基地、幸存者的乐园被他抛在了身后。依稀有大门开启的声音响起,可能是谁出于好奇或戒备心理追过来探问情况。他由快步行走改为一溜小跑,东拐西拐避开了跟来的人,最后还是忍不住蹲在阴暗的墙角抹起眼泪,单手抱住膝盖把自己蜷成一团。
讨厌这个世界,非常非常讨厌。如果他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就好了,就能轻易地让那些远比自己活得舒坦的家伙吃点苦头。
眼泪滴到地上,砸出“砰”的轻微响声。衣角的黑纱飘起,秋夜音撩起纱带,擦干了不断分泌水渍的眼角。
他在教堂睡下了。青石砌成的古老教堂尽管残破而狭小,依然屹立在废土一隅,散发出庄严的气氛。斑驳的彩窗经过了时光的洗礼,昔日的光辉不再,精美的窗花早已无法识别轮廓了。世界已经毁灭,信仰已经毁灭,还有谁会在这里祈祷呢?唯有一言不发的教堂本身在此静候着,显得是那么安详,历尽风雨而不动摇,为仅存的人类制造一处难得的宁静之地。
“上帝,如果你真的存在,让我经历这一切又有何深意?”
清晨再度来临,阳光灿烂如昔,斑斓的色彩透过破裂的穹顶播撒在青翠的杂草地上,将空气中浮动的灰尘照耀成如梦似幻的泡沫。
秋夜音跪在十字架前,拈起一朵野蛮生长的小花。花朵是幼小、杂乱而又生机勃发的,在满是废墟的世界生长而出,仿若神明之手种下的奇迹。
如果全能的上帝真的存在,为什么只是坐视痛苦和绝望产生,为什么要让人类生活在荒凉之地忍受折磨?祂的仁善何在?祂的关怀何在?以慈爱守护人类只是信徒擅自传播的谎言吗?
“我不相信你,不期望你。既然你选择冷眼旁观,那就见证着吧,见证我对你创造的世界是如何施展报复。”
将憋在胸腔许久的怒气一股脑倾泻给不存在的神明,秋夜音撕碎了花瓣,捻破了花枝,擦了擦沾有汁液的白皙手指,从地上站起身。
他要担任游戏世界的超级反派,给那些排斥自己、漠视自己的npc和玩家迎头痛击。
“神明代行者”是由研究员组成的宗教,信奉能够通过科学研究无限接近“上帝的真理”。在游戏设定中,魔法是他们研究的产物,别名为“异能”。
这帮被他人厌恶鄙夷的恐怖分子把机密的实验室隐藏在南极,周围白茫茫的冰天雪地将银色的金属门包裹在中间,形成天然的伪装外衣。
当空的太阳将灼热的温度投掷在连绵不绝的冰川上,却无法将其融化,反倒被光洁如镜的表面反射出强烈的光芒。在白炽的光芒之间,一点红光格外醒目,是监控摄像头在闪烁。
时隔多日,秋夜音又回来了,回到了这片冷酷而纯净的土地。他对准缓缓转动的摄像头,任它扫描自己的面部。镜头倒映出漂亮的脸和后方皑皑的白雪。
“滴。”门开了。
和经常出现在电影里的黑暗实验所不同,“代行者”的1号实验室布置得相当有人情味。秋夜音走进去,在门口蓝格黑底的方形地毯处跺了跺脚。鞋底的雪渣落在地毯上,被室内温暖的热风吹成滚动的水滴。
这块毛茸茸的毯子,是老成员为了庆祝新人的加入而放置的,也就是说,原本就是用来欢迎秋夜音的礼物。他在此停驻片刻,略微有些伤感:nppc,对自己再好也是假的,更何况还是反派npc呢。他想得到的是玩家的接纳和认可,得不到的话,就改变念头想把一切都毁了。
门内和暖如春,门外天寒地冻,一门之隔便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秋夜音叹了口气,反手按下关门的按钮。金属门闭合,将可怕的风雪连同呼啸的噪音一起阻隔在并不遥远的外部了。
“中午好,r秋。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收到身份扫描仪传来的讯息,杰克博士暂停了手头的样本检测,摘下橡胶手套,穿着白大褂从实验台走来。
他正是向秋夜音递出邀请函的那个人,是1号实验室的主要负责人,也是十位主教之一。
“中午好,drj。”秋夜音对他的委婉试探避而不答,开门见山提出了自己的目的,“我这次来,是有个有价值的提议希望您能听听。在细说之前,——恕我直言,您的研究经费应该不足了吧?”
“神明代行者”的教众多是智商超过120的天才。在席卷地球的灾难到来之前,他们早有准备,利用合法的商业投资、以及非法的地下交易赚了一大笔储备资金。设备的采购、实验室的建立和生物技术人才的招聘都是在那期间进行的。但是高端的生物实验比预定的更要烧钱。坐吃山空不能吃一辈子。
秋夜音只是猜测,同为反派、同样受到npc和玩家的排斥,研究员们想要获得足够多且高质量的变异生物样本恐怕要花费天价。他们的目标是全球进化。进化不停,研究不止,新的样本也必须源源不断地来到手中。那么问题来了,钱真的够吗?在末世,货币本来就不如物品值钱了,流通性大打折扣,也不知道积攒的经费缩水了几成。
杰克博士的表情严肃了。
“呵呵,您别担心。”见状,秋夜音心里有数,也就轻快地笑出了声,“这就是我要说的事了。对于我们的研究,大量的金钱是不可或缺的吧?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能够弄到手呢?”切中要害的提议一定能得到理想的回应。他对此很有自信,用水波潋滟的蓝眼睛直视着疑心颇重的领导。
结果没有令他失望。
“来吧,我们到休息室详细聊聊。”杰克思忖两秒,亲切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咖啡,茶叶,还是果汁?我一向是很信赖你的,秋,很有潜力的小家伙。”
要担任游戏世界的反派,就要做一番大事。比如助力变异生物干翻人类怎么样呢?
怪物vs人类,怪物赢了,听起来就很有趣。既然背上了“背叛者”的名号,那就名副其实地来背叛一把试试吧。
这就是秋夜音的复仇计划。
神明代行者只追求进化,并不在乎在进化竞争中获胜的是哪一方。那么获胜的也完全可以是非人的种族吧?
他和他们的愿望没有冲突,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也并无不可。现在,就来谈谈初步的合作吧。不是作为上下级,而是平等的双方,谋划共同的利益。
苹果汁倒好了,在透明的高脚杯中闪闪发亮,仿佛红艳的液体宝石。秋夜音执起杯脚,轻抿杯口,舌尖一卷尝到了酸甜的滋味,面上不禁露出笑容。他饿了几天,舍不得一口喝光,就抿着嘴一点点地啜饮,如同小鸟用喙啄食。色泽亮丽的果汁透过杯壁折射出醉人的光芒,将他的指尖染得通红。
杰克在桌对面看着,忽然觉得他果真人如其名,是一只可爱的夜莺,有着甜美的长相、清脆的歌喉和楚楚惹人怜爱的举止,让人难以抑制地想把他精心饲养在家里。他的父母为他起名“夜音”,是考虑了这方面的谐音吗?假如不是,那么也太巧了,偏偏是叫作夜音的孩子成长为了夜莺的样子,——不,是比真正的夜莺更招人怜惜、更诱人着迷,宛如造物主一手造就的完美宠儿。
“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了。”想到这里,杰克抽出别在白大褂胸前的钢笔,虚空画出一串“beauty美”的英文字符,“你要靠美色拉取投资吗?乱世的纯洁修女,对那帮子心生绝望的凡俗傻瓜确实会很有诱惑力。”
不愧是天才。
秋夜音点了点头,“灵感来源于一个路人。他告诉我,基地的幸存者没有寄托,就将大把大把的卖命钱花在性工作者的身上,愚蠢又可笑,不是吗?他们需要一位偶像,而我们需要他们的钱。”
“空有美貌没有实力的男性修女可以在末世成为万民偶像吗?”杰克陷入思索。
“不可以。末世实力为尊,弱者当然是不受待见的。”秋夜音支起下巴,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所以?”
“所以,帮我提升数值吧。你做得到。你是‘魔法’的开发者,对吧。”
一拍即合。
1号实验室正在热火朝天地忙碌中。空气中飘浮着化学试剂的淡淡气味。实验台上摆满了不同的仪器和设备,于同时运作间制造出了此起彼伏的嗡嗡响声。
声音很轻柔,并不刺耳。安静的室内除此之外就只有井然有序的脚步声。没有人说话。研究员们身穿整洁的白大褂,佩戴橡胶手套,在各自的工作台之间穿梭。他们在显微镜下观察细胞样本,将颜色千奇百怪的试剂滴入载玻片并记录数据。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头也不抬,眼也不眨,沉浸在科学的领域,甚至放缓了呼吸。
秋夜音推门而入,就好像误入了神秘的异世界,一时抬起的脚不知该不该落下,站在门边进退两难。
“进来吧。”杰克博士注意到他,招手示意他过来,“你是受试者,在这里坐着等待就好。”
博士的手指了指墙角的真皮高背椅。秋夜音走过去,顺从地在冰凉的皮质椅子上落座。他对技术类的难题一窍不通,就算有心帮忙也无从帮起,不添乱便已是好的了,只能乖乖坐着。
电脑滴滴作响,屏幕当中实时显示着最新的实验数据分析结果。预测成功率的顶点不断跳跃:59%,64%,67%……最后稳定成70%左右的一条波动的曲线。
“有七成把握。”杰克瞄了眼数据,摘下手套捋了把汗湿的短发,“不算很低。失败了也能很快再尝试地死气沉沉了。
“呼呼~~呼呼呼~~”歌声中掺杂着意味不明的笑声,秋夜音曲起指节,在桌面打着拍子。
“心情又好了?唱起歌来了。”杰克被他的变脸速度弄得哭笑不得,扶额轻叹道,“我真是栽在你手里了。好吧,心情好就好,总比闷闷不乐强。”被踹就被踹吧,能让苦着小脸的夜莺重现笑颜,再多挨几脚也是值得的。
秋夜音没有看他,而是遥遥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平地铺盖着厚厚的积雪,阳光经雪毯折射,把坚固的防弹玻璃涂成扎眼的亮白色。
……算了,这种程度的玩家数值也够用了。反正不是真的要在战场上一马当先,只是扮扮悲天悯人的圣母装装样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