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瞒的懵脸逗乐了男修, 他轻笑问道:“你没看懂发生了什么?”
“这, 这怎么看得懂啊!”曹瞒倒吸一口凉气, 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我就看到曹节他,联合宫女, 害死了陛下?!可是为什么, 陛下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是陛下的贴身宦官, 一切荣辱都在陛下身上啊!”
曹瞒想不通,他甚至想到陛下死后宦官们没了保护他们的帝王, 一个个下场凄惨的局面。
男修摇了摇头, 轻轻挥手,场景又换了个样子。
只见曹节自曹家赶回宫中,看谁都像是要害他的人, 五侯嫌疑最大, 其次是其他常侍, 王甫心有余悸,私底下安慰他:“没出事就好,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不就这样过来了吗?看开点。”
曹节摇了摇头, 缓缓道:“王常侍,他们今日想要取我的性命,明日就会想要动你。”
王甫被抓住了命脉,脸色变了再变,转变口风:“我该怎么帮你?”
“明日是你伴驾, 陛下近日身体不佳,这正是我们的机会,”曹节依旧温声细语,他很少有提高声音的时候,给予人的印象最深的便是他的谦卑、恭顺、无害。就连玩弄那些阴谋诡计的时候,他都是那样轻描淡写。
王甫陷入深思之中,而曹节的话语,犹如恶魔在耳边低喃。
“五侯嚣张太久了,若无大变故,轻易动摇不得他们的地位,王常侍难道不想也封个侯当当吗?你不想当,我想当呢!”
王甫眼神波动了些许,终是点了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曹节轻笑拱礼:“那么,节静侯王常侍佳音。”
王甫伴驾那日,帝王身体不适,卧病在床,身边只余宫女与宦官伺候。
那位伺候陛下的宫女,正是王甫的对食,二人于内宫悄悄成了“夫妻”,互相扶持,相互慰寂。
帝王病时心情不好,时而暴怒,斥骂身边人,时而拿身边宦官撒气,也许哪天心情不佳就会将宦官们罢免。五侯以有要务在身为由散落在外,只派遣人盯着帝王寝宫。
侍卫眼线进不去内部,恰好给了王甫足够的机会。
他恭敬地跪到帝王床塌边,一副为陛下的疾病忧心重重的模样,刘志无力地摆了摆手:“出去吧,让朕好好歇息。”
王甫欲言又止,忧虑而惶惶询问:“陛下龙体欠安,不如开坛祭祀,请告神明保佑?”
刘志扯了扯嘴角:“生病和神明有什么干系?神明才管不了这么多。”
王甫一副急哭了的模样,还真情真意切地挤下两滴泪。
刘志又摆了摆手:“知道你的心意了,出去吧,朕睡上一会儿。”
王甫颇有些不甘心地退了下去,视线落在帝王身侧为他摇扇的宫女身上。
不久,帝王发诏令“大赦天下”,改年号“延熹”为“永康”,其用意为何,从年号名即可知一二。
大批党人得以赦免,劫后余生的海内名士身负同伴血债,狼狈不堪痛哭,以憎恨充血的双目盯紧了内宫的宦官们。
五侯宦官劝不了帝王,在生命受到威胁的紧要关头,运用职权,将所有释放的党人判决为罪人,从上至下进行案底抄写留档,以污蔑、恶毒的言语留下各种各样莫须有的罪名,誓要令被释放的“党人”永无翻身之日!
帝王之心,深沉难测,此前那么信任宦官们,临死前,刘志却招来了老丈人窦武,归还官位,授予他权力,提拔他举荐起来的人才,如杨乔、边韶等人,又下令释放还活着的名士才子,如陈蕃、李膺等都获得了赦免。
窦武痛哭流涕:“若陛下早些醒悟,朝臣又怎会损失大半?”
至于是谁下的毒手,不用想都知道是那些宦官们。
刘志不喜听这些,这像是在责怪他此前做错了事,只可惜,他病入膏盲,连反驳窦武的话都没力气说了。
窦武退出,刘志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宫女跪在其身边,为他奉上了“救命仙丹”。
刘志吃后,脸色红润,大汗淋漓,竟又能说几句话了,他招回了散落在外打压“党人”的五侯宦官,告诉他们:“罢手吧!”
“人之将死,回首一生,荒唐又荒谬,”帝王自嘲笑道:“先帝崩逝,帝位竟降落在我一个诸侯世子身上,当真可笑,到头来,朕也要走上先帝的老路了。”
宦官们跪了一地,五侯更是感念大祸临头。
“朕已还政于朝官,”刘志扯了扯嘴角:“只希望到了底下,祖宗们莫要将朕骂得太惨。”至于臣强主弱,帝位是否不保,乱臣贼子如何,那是下一任帝王要烦恼的事情。
曹瞒眼睛一眨不眨,将这一场由帝王“后悔”而进行权力转变的整个过程细细看入眼中。
“为什么?”
曹瞒歪头表示不解:“为什么不早点让朝政回到朝臣们手中呢?是他放任宦官们执掌大权的不是吗?”
男修嗤笑:“他的皇位,来得太轻巧,犹如天降横财,可不得害怕臣子们威胁到他?现在他死了,政务若是全都还落在宦官们手中,那才叫糟,大汉若因此而亡,日后他就是臭名昭彰的亡国之君。”
“皇位来得轻巧?可他本就是皇室中人啊!”无论是曹嵩还是曹腾,教导孩子时提到最多的便是“君臣”、“忠孝”,君是天,是众名士名臣仰望的明月,尽心尽力效忠于君,做国之栋梁,为君分忧,是大汉学子的毕生追求。
什么时候起,皇位都变成轻巧的东西了?
男修则道:“天下诸侯国那么多,刘姓后人不知凡几,独独落在他身上,你说是不是天降横财?你可知曾有一位名为刘胜的皇子,足足生了一百二十多个儿子,子生孙,孙生子,代代传到今日,其后人聚集在刘胜的封地,形成刘家村,大部分人成了普通村民,日出耕作,日落而息。”
男修未说的是,帝无子而崩,多来个两次,人们对帝王将不再敬畏,朝代灭亡是早晚的事。
曹瞒一脸长见识的表情,夸张叫道:“一百二十多个儿子?!”
这该有多能生啊!
再看看他爹,喝了这么久的中药,半个儿子都没生出来。
“话题扯远了,继续今日的授课,你可知曹节为何要提前促成帝王的死?”
曹瞒苦思冥想:“是因为五侯宦官要害他?”
“还有呢?”
“还有,他想封侯?”曹瞒想到此前曹节对宦官王甫说的话。
“不错,他想要的,是比五侯宦官还尊贵的位置。”
“可皇帝死了,他怎么得到尊贵的位置啊?”
男修清冷的目光盯着曹瞒,眼神意味深长:“当年曹腾如何做到的,他就会如何做。”
一句曹腾,掀起了曹瞒记忆中所有关于小滕子的故事,这一刻,对祖父的思念与憧憬冲击在他的心头,留下了酸涩痛痒的痕迹。
“观察仔细的人,即便是不知道此前发生的事,也能在第一幕之中发现细微的痕迹,”男修教导曹瞒:“人生不是梦境,你也没有千里眼,能够看遍整个天下发生的事,若想要能够洞悉局势,明白利害关系,要胆大心细,敢于猜测,精于观察。”
他再次将此前播放的第一幕放给了曹瞒看,指着宫女多次偷看王甫,王甫的玉腰带等等细节,告诉他:“这宫女对王甫倾心恋慕,从眼神便可知一二,王甫这腰带,乃是曹节所赠。”
他又指向曹节的嘴唇:“看,有人对他下毒,虽及时发现了,毒性还未排除,以至于嘴唇青紫,脸色暗青,你且看他投向五侯宦官的眼神。”
男修很随意地切了一段三维视频,如同动图一般,反复播放,曹节微妙中透露的怨毒眼神令曹瞒一阵发毛,后退了一步。
待那动图加快放慢,重复重复再重复,原本有些可怕的一幕愣是透露出了奇妙的喜感,惹得曹瞒捂住嘴,险些喷笑出声。
天呐!这让他怎么面对曹节这宦官,以后看他一次笑一次这可怎么办!
男修摸了摸下巴,喃喃道:“难怪你想笑,这么看还真有几份鬼畜。”
他随手掐灭了这段鬼畜动图,对曹瞒告戒道:“所以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多听多看,权力是最可怕的东西,深宫之中,多的是披着人皮的魔鬼,即便站在最高处,也切记不要小瞧了任何小人物,牛鬼蛇神会让你栽大跟头。”
曹瞒懵懵懂懂,听懂的地方连连点头,没听懂的先记下,等以后慢慢回味,小脑袋里头装满了内宫之中各种混乱的关系,他轻轻皱起了眉。
“人生没有攻略,你以后会遇上比这还要麻烦的事情,到面临他们的时候,可没有先生来为你分析这些,”男修点点曹瞒的脑袋,语重心长:“你要学会思考,权衡,三四而后行,一人思考容易钻死胡同,那就两个人思考,三个人思考,而善于思考的前提,则需要由丰富的知识含量来做基础。”
这是曹瞒跟随系统以来上得最深奥,也最漫长的课程,他并不觉得疲倦,反而被调动起了前所未有的兴趣,男修教导他如何分析人们细微的小动作,观察细节最先从哪里观察,令曹瞒如饥似渴,对学习升起了前所未有的向往。
最终,男修给曹瞒洗脑“学习才是摆脱蒙昧无知的根本。”
天亮了。
曹瞒醒来,蹭蹭跑去找曹嵩,眼眸亮晶晶,兴奋而期待地说道:“父亲,我要去上学!”
淘气鬼,捣蛋精突然之间要上学?
曹嵩纳闷,一看儿子那模样,倒像是心血来潮,一时的热血上头,他泼冷水道:“现在口口声声要上学,等去了学校,你又不好好学习。”
“不会的,这次我一定好好听先生们上课!”曹瞒斩钉截铁回答道。
曹嵩沉吟片刻,对他解释道:“你也大了,我便直说了吧,此前中常侍曹节来时曾与我有半年之约,请我称病半年,而你在家为我侍疾。”
他们都处在风口浪尖上,五侯宦官天天盯着,能不出头尽量不出头。
曹嵩叹息道:“委屈了我们阿瞒,先生也是不能请的,容易泄漏了消息,唯有家中丰富的藏书可供你查阅。不如,由为父亲自来教导你?”
曹嵩又提起了当年他以太学大学部第一名毕业的辉煌历史,拍胸脯保证自己的学识可厉害了。
曹瞒苦着脸,毫不客气说道:“听爹授课,就像在听天书,您自己会学习,却不会教人。”
曹嵩一噎,脸色难看道:“你就不能给为父一些面子?”
曹瞒哈哈笑了起来,被亲爹敲了个爆栗。
“总之,半年以后我才能送你去太学。”
“哎呀没那么可怕。”五侯宦官马上就要完蛋了。
曹瞒说了一半,又被禁言了,他眨了眨眼,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巴。
曹嵩严厉道:“形势比你想象中的要严重多,这半年,外头不少眼睛会盯着咱们家,你就老实在家中学习,不要随便出门。”
曹瞒撇了撇嘴,小大人似的叹息。
唉,知道了太多不能说出来也好难过啊!
永康元年的年末,一场寒流席卷了洛阳城,雪花如絮飘飞于大街小巷。皇帝崩逝的消息宣告天下,举国大丧。
幽禁于后宫的窦皇后有了翻身之地,窦武等外戚势力隆重登场,主持朝政,推窦皇后为太后,尊先帝两女为公主,并昭告诸侯国:先帝无子,将选取优秀有才德的皇室后裔立为新帝。
五侯宦官自身难保,此前受他们迫害的士大夫们身负血债,一个个盯准了他们的小命。
外头的士大夫们普天同庆,危机警报彻底消除,处在阴影之中的洛阳城终于迎来了灿烂明媚的阳光。
曹瞒终于不用憋着小秘密了,他忙跑去找曹嵩,见他在书房与客人聊天,在外头徘徊数次,探头探脑地张望。
曹瞒好奇极了:这还是父亲出事以来第一次接待友人呢!
曹嵩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道:“吉利,进来。”
曹瞒精神一震,听到这句吉利,倒像是接收到了某种特殊信号,立即摆出了严肃稳重的表情:“父亲。”
“此为永乐少府李膺,我曾经的同僚,你便唤一声李伯伯吧!”
朝政大权重新回到朝臣们手中,曹嵩与李膺之间的好友关系重燃,长时间的牢狱生活掏空了李膺的身体,令他骨瘦如柴,病弱苍白,穿一袭文士衣裳,整个人如清风明月,仿佛随时会随风飘去。
曹瞒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好奇地眨巴眨巴眼,小心翼翼放轻了声音:“李伯伯好。”
李膺爽朗笑道:“时间过得真快,当年的小娃娃,现在都长那么大了。”
曹瞒疑惑:“李伯伯曾经见过我吗?”
曹嵩笑道:“不仅见过,还曾抱过在襁褓中的你。”
党锢期间,曹嵩私底下帮助过的文人们在获救后纷纷写信送礼,关系最好的李膺出狱后就升了官,身体恢复一些就找上门来与曹嵩叙旧。
“听闻巨高被人误伤,我万分痛惜,好在你保住了性命,如今先帝还政于朝臣,再也不必担忧受到宦官们所害,此前多受巨高帮助,还请巨高受我一礼。”
李膺向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情义在他看来与官职、名声同样重要。
曹嵩扶住了李膺,他摇了摇头:“举手之劳罢了,你我都出自太学,乃是天子门生,理应为国,为民做事,只希望日后吏治清明,可让等候多年的学子们能够有一展所长的用武之地。”
说着,曹嵩的眼神黯然起来:“此前抓捕‘党人’时,我出力良多,窦国丈容不下我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可惜了吉利,他本还期盼着能够回太学上学。”
曹瞒抬头:“发生了什么事?”
李膺抬手示意曹瞒稍安勿躁,安慰曹嵩道:“世人皆道你是‘宦官爪牙’,真正受到你帮助的人会为你说话的,陈蕃已经去劝窦国丈了。”
曹嵩摇头苦笑:“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不易,如何能奢望更多?”
李膺深思片刻,看了一眼曹瞒,转移了话题道:“令郎喜爱学习,那是好事,巨高曾看遍太学藏书,自身学习丰富,为何不亲自教导呢?”
一提起这个,曹嵩更加要唉声叹气了。
曹瞒吐了吐舌头,小声对李膺道:“我爹他只会自己读书,不会教人,他上课尽说些深奥的,我听不懂。”
李膺不由失笑,建议道:“既然如此,不如让令郎随我学习如何?”
李膺出身三公之后,家学渊源,本身亦是海内有名望的名士,在入狱之前,连五侯都畏惧着他。
有他教导曹瞒,曹嵩“宦官爪牙”带来的负面影响将不再影响曹瞒日后的学业与仕途,此番提议,无异于雪中送炭,于曹家是大恩德!
曹嵩感激涕零,忙命曹瞒端茶送水,认李膺为先生。
新朝新气象,以窦武为首,陈蕃、胡广为重臣的朝堂局面已成定局。
“听闻先帝归还官印给窦国丈,五侯宦官乱了阵脚,我被罢免回乡永不录用,本打算开家私学以谋生,没想到被窦国丈给召了回来,”李膺爽朗笑道:“当真是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
曹瞒按曹嵩吩咐为李膺敬了茶,李膺含笑点头。
“八俊之首”的李膺,有天下楷模的美誉,为人正直,正义,自教导曹瞒开始,尽心尽力,重道德培养,还教他如何作赋。
论文采,李膺或许不如曹嵩,可若教人,他可以甩曹嵩好几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