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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懂个P(1 / 1)

一中的军训并不严格,听说初中部还会军训一个月,教官去宿舍亲自进行内务检查,到了高中,为了抓紧学习时间,时间压缩到一周,一群人不过是刚学会走正步和站军姿,就已经到了该阅兵的时候。

阅兵那天是周四的下午,高三二班在另一个操场上体育课,我坐在观众席上见习,只要转过头去就能看到李维一在远离跑道的一侧背阴处和路威打网球,锌笛坐在地上,手里捧着一本古文必备小册子,微笑地看着他们。

一墙之隔的校外马路上,偶尔有货车经过,钢铁与橡胶压过柏油马路,发出细密又坚实的声音。路在那货车压过马路的声音上无限延伸下去,大概是走远了,很快又静了下来。

在这样一个有些寥落的下午,我看着锌笛,锌笛看着李维一,我们心里都想着一些事情,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完全讲明白。

等到下课铃响起了,我才回过神来,看到高一二班的方阵已经列队整齐,绕着操场走到了我的眼前,几个还算熟的同学朝我挤眉弄眼,我憋笑的时候看到当初新生报到的时候认识的黄香走在队伍里悄悄把几个同学都带顺拐了。

我对黄香的了解并不多,记得高二开学的时候文理分科,她选择了文科班,走出班级的时候眼睛鼻子都红红的,几乎没有经历过离别的年轻的女生

中秋假期的时候,李维一问我怎么过。

不难过。

我同他开起玩笑来,然而这玩笑又带着几分真心,半真半假,一时叫人无法分辨。我是中秋节那天出生的,听姥姥说,我妈怀我的时候,还计算过日子,中秋前后出生,取了个小名,叫月生。从来都只有春生秋生,叫月生,只让人想起来某个曾经叱咤风云的黑老大,不好。至于后来姥姥听说我那个便宜爹单名一个胜,更是气得不得了,恨不得把他连同我抽筋扒皮,挫骨扬灰,哪里来的小名一说。

中秋节于我而言并不是一个欢快的节日,姥姥在那一天也未必想要见到我。别人是人团圆月团圆,我家是家破人亡,血光之灾。我打算申请住在学校里,看满天的星星和被水浸过一样圆满的月亮,也看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习题与试卷。严慈与李维一在a世界里都死了,但是现在活着的严慈在b世界里仍然有与李维一相似的习惯。

如果我能活到七十岁,那么我不想自我出生以后的七十年里,每一天都在准备自己的葬礼。我需要给自己找点事做。我看着洗手间镜子里年轻的脸,生怕一个晃神,那脸就老了。

“嗯,节日快乐。”李维一随手丢给我一个单盒包装的月饼,超市里最普通的那款,山楂枣泥馅,面饼上用篆书写着团圆二字,

我还以为他会说那随你便。

我们分手以后的

眼镜店里一个深度近视的男人迎接我们,因为高度近视,他的眼球突起得很厉害,又因为长着一张阔嘴,说起话来的时候就有一点像青蛙,附近的学生来配眼镜,想不起名字,也叫他青蛙大叔。人倒是很热情的,刚一进来就问我们来验光还是配镜。

“帮他配一副隐形眼镜吧,要日抛的。”我抢在李维一之前说了起来。

一个穿粉色polo衫的女人带李维一去验光,他的眼睛躲在白色的机器之后,青蛙大叔和我们攀谈起来,看着我还穿着一中的校服,笑着问:“你们都是一中的学生吧?”

“是啊,原本今天下午要一起去打网球,人都约好了,出门的时候却下起小雨。一群人出门不做点什么事总觉得有亏,配眼镜的那位正好说我们小朋友今天过生日,就去蛋糕店订好了蛋糕给寿星准备生日礼物。”锌笛回应着,看我的时候像看自家还不懂事的弟弟。他们絮絮地说着,那些家常话像是一幅幅颜色浅淡的水彩,在细密的雨丝里折成了纸船,静静地漂着。

“你们感情真好。”青蛙大叔笑着总结道,似乎也陷入了某些有关青春的回忆之中,连语气都透着怀念。

我也笑着,希望这一天可以无限延长下去。时间很缓慢地流动着,如同眼镜店里吱呀呀摇动的风扇。天已经不热了,风扇开到最小的档位,断断续续地转悠,自上而下吹来一点凉风,聊胜于无。

李维一的光验得差不多了,店员拿出一排隐形眼镜,问他要哪一种。

“严慈,你来帮我挑一下。”

我的心鼓胀胀的,像一只吸饱了风的风筝,眼看就要一飞冲天。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浑身都滚烫起来,我朝着柜台走过去,神情庄严得像古罗马时期出征不列颠的战士。

一盒又一盒的隐形眼镜,包装盒粉的绿的都有,大号的字体写着自己的每一项优于其他品牌的好处。

“这个吧。”我指着一个浅蓝色的盒子,示意店员帮我把眼镜拿出来。贴心的店员给李维一讲着隐形眼镜的佩戴要领,在她停顿换气的时候我打住了她的话,出于一点不可言说的想法,我对店员说:“没事,我来帮他戴。”

我希望李维一可以在他完全陌生的领域可以依赖我,这是一种非常自私的想法,接近于溺爱但并不完全是。如果未来的某一天我如同前世一样不在他身边了,那么我希望在他某天清晨起来戴隐形眼镜的时候还能想起我,无论那时候他的表情是厌恶还是怀念。

我上半身朝李维一凑过去,看到李维一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我的手指触摸到他的眼皮,示意他睁开眼睛。在用手指撑开他眼皮的时候,在他琥珀色的瞳仁里,我看到一个微笑着的自己。当我用隐形眼镜佩戴的工具精准地把那透明的硅胶薄片放进他眼睛里时,他猛地闭上了眼镜,等到再度睁开眼睛,仿佛流泪。

“摘下来的时候怎么办?”李维一似乎想到了什么,问我。

“也找我。”我抢先一步付钱的时候,心情大好。

锌笛定的是城南的一家有名的蛋糕店,因为用的是动物奶油,定价比外面的蛋糕要贵上一半还有余。因为中秋将近,店里也卖起了月饼,我们把蛋糕取来,坐在二楼的隔间里,看街上的行人来来去去。

路威在楼下找店员讨了生日帽,不知道是他嘴甜还是最近鲜少有人过生日,原本只有一个寿星公,却要来了一打生日帽,他把它们全部拆开来,戴得我满头都是纸板做的皇冠。

还有十六只粉蓝粉绿的可食用蜡烛,插在小小的蛋糕上,像是寺庙里香火旺盛的香炉。

“等等等,还有这个,看我给你变个魔术。”我的眼睛瞪的大大的,看路威又要耍什么宝。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个丝绸手帕来,下摆规则并不整齐,也许是饼干包装盒里扯下来的一块黄绸,像模像样地抓着,在我目不转睛地期盼着他从里面变出一个扑克牌或者一束花的时候,我看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莲花形状的塑料生日灯,塞到了手帕里面。

我装作捧场,问他这个用来做什么。

“这个就厉害了,还会唱歌。”他点着了莲花的芯子,于是整朵莲花开了起来,闪着led的灯光,在吱吱啦啦的电流声里不知疲倦地唱着生日歌。

我谢谢他。

连一向不怎么爱笑的李维一也抖动着肩膀,拼命憋笑,更别提本来就爱笑的锌笛,如今已经笑倒在桌子上,攀着我的肩膀肆无忌惮地嘲笑路威:“你好土啊路威。”

路威挠挠头,理直气壮地说:“店员姐姐跟我说了,小孩最喜欢这个了。”

“我十六了。”我忍不住纠正道。

“比你大两岁,在我眼里你八十岁了也是小孩。”

我笑起来,可是又很想哭。二十七了,严慈,男子汉大丈夫,别真像个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哭。我提醒着自己,可又打心底里希望我的十六岁永远不要过去。

“许个愿吧,生日许愿很灵的。”锌笛催促着我,指挥着李维一与路威把纸餐盘和塑料刀准备好,等下还要切蛋糕。

神啊,我变得贪心了起来,请让我再许一个愿望吧,如果你真的有信徒们说的这样神通广大,请保佑我的朋友们,永远健康,永远快乐,我们永远是好朋友。请你务必保佑他们。

许过愿望,我深吸一口气,吹灭了蛋糕上所有的火苗。

等到了后才能作数的,但我单方面把他们划在我的朋友范畴之内,并且希望这一点永远不要改变。

我的十六岁因为每一分钟都尤其值得珍惜,于是开始变得无限漫长起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把这些记忆封存起来,让我在几十年后的寒冬依然可以拿出来取暖。

高中生活无非是三点一线,日子被无数个四十五分钟分割开来,每一块都像是经过严密的计算,切割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我坐在靠窗的位子,在偶尔发呆的间隙,抬头看被窗户框起来的天空,也是方方正正,整整齐齐。窗户框起来的景象每天都在发生不易察觉的变化,林荫道上的榆树叶有一天突然变黄了,又在某一天仰头的时候看见天空高远,一群大雁结伴飞走,等到第一场大雪落下的时候,已经十一月底了,我却还以为不过是一晃神的工夫。

“下雪了。”五点钟起床的时候我对李维一说。i市本来就是北方内陆城市,温带大陆性气候,常被央视用来做旅游广告词的一句话就是五谷丰登,四季分明,每逢冬天总会有一两场大雪,走在路上的行人一个打滑,手牵手如同企鹅一样一溜儿踉跄摔倒下去,哎哟哟地喊疼。并且发誓下一次再也不会冬天出门了。然而到了第二年冬天,他们还是一样会出门,一样会摔倒。这次人们不再说自己了,转而说起市政府,在这样一个斜坡修一条马路,定然要有不少人在大雪之后摔个狗啃泥。后来更老一点的人说,原来之前上任的书记,是个南方人,在他老家,寒冬腊月还要穿短袖避暑,第一年来到i市任职,真好是个暖冬,一整个冬天只下了薄薄一层小雪,大手一挥修了这样一段新路。几个摔倒的人寒暄起来,最后总结说:“还是本地人好。”

现在十七岁的李维一是见惯了风雪的,看我一脸没出息的样,不明所以,问我雪有什么好看的。

i市的雪,就像是太阳,空气,在冬天里唾手可得,完全不值得特意去看。最多在全校动员锄雪的上午,一整个班级连同班主任与代课老师一起放下铁锹和簸箕,全都打闹起来,打上一两个小时的雪仗。到了那时学生们全然不顾尊师敬长,几个学生一起把年轻的班主任埋在雪地里,老师倒也不生气,转头用装满了雪的簸箕倒扣在为首的“刺头”身上,笑着问他还敢不敢了。被压在雪地里的“刺头”连连求饶,几个能闹的又早在老师的背后,朝他的羽绒服领子里倒进一兜冰凉蓬松的雪。

并不想和男生们一起雪地混战的女生走到另一边去,趁雪地还没被人踩实,在操场的另一端堆起了雪人,锅炉房里的碎煤渣是眼睛,食堂里切下去半根的葫芦卜是鼻子,最后还剩个红脸蛋儿,把劳动材料包里的彩纸裁成圆片,贴在雪人的脸上,刚要找数码相机拍照,还没等摆好姿势找好角度,扩大战场的男生且战且退,一脚踩到了女生新买的雪地靴上。虽然事后连连道歉求饶,却也免不了被女生愤怒地把刚安好的雪人的头扯下来,像是投掷实心球一样,直接把男生从头到脚砸了个透。

于是雪仗彻底扩大化了。连在一旁严肃监督学生工作的值周老师和德育处主任都免不了在拿着大喇叭喊话示意学生早干完早回班级喊话的时候被身后偷袭的学生一颗雪球砸到后背。当然是没办法查谁干的,漫天遍野都是一片白茫茫,雪球松散着落下去,仿佛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

向来严肃古板的德育处主任,也只能闭嘴吃这个哑巴亏。

满打满算,我离开i市已经将近十年。s市虽然在南方,冬天偶尔降温有小雪,也是淅淅沥沥,天上飘着的时候是雪,等到落下来已经完全变了雨。连下雪的时候都要撑着一把伞,走在路上满是泥泞。这样的雪天,总归是让人难开心的。

却是冷,整个人外面套着羽绒服,里面穿着羽绒背心仍然觉得冷。偏偏有同事需要通风,整个窗子打开来一道缝,黏腻的风顺着那一点缝隙钻进室内,钻透四肢百骸,无孔不入。于是在开着暖气的室内依然要抱着玻璃热水杯过活。我在s市读书工作的那几年,每到冬天,鼻头总是冰凉一片,和李维一在一起的时候,他喜欢摸我的鼻尖,说冰凉一片,像狗。

果然是那什么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场大雪下了一天一夜,等雪彻底停的时候,本地的气象台说,这是本市自2008年以来下的最大的一场雪。室内交通已经完全停摆,学校停了一天课,一群人终于难得有这样一个意外的假期,宿舍楼里,从一楼到五楼,一片鬼哭狼嚎。隔壁宿舍不知道哪里藏了一副扑克牌,呼朋引伴,一群人跑去斗地主,声音隔着宿舍的二四墙*听得一清二楚。专注如同李维一,也难以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专心读下书去。正好路威不知怎么骗过宿舍老师,他一个走读生,大摇大摆进了宿舍。我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个睫毛眉毛都被一层冰霜覆盖的脸。

“外面冷死了,快进来坐。”我拉着路威的手,毛线手套上结满了厚厚的一层冰碴儿,遇到房间内的热气,立马融化开来,滴滴答答地落下水珠。完全忘记他怎么过来的。路威与锌笛一样,走读,眼下整个市的交通瘫痪,一中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特意锁了大门,不许走读生再来学校。

“怎么进来的?”李维一记得倒是清楚,皱着眉,看见路威鞋上沾了一圈泥的靴子,并没有让路威进门的打算。

“翻墙啊。”路威指了指自己因为没选好地点而摔倒在泥坑里的羽绒服,毫不在意地说。“快下去吧,锌笛还在一楼等你们。”

原来他和锌笛特意跑出来,找我和李维一打雪仗。也不知道两个人编了什么谎,让家长允许了他们在这样一个大雪天冒雪来学校。

“你们不知道,刚刚锌笛摔了个狗屎吃,哈哈哈哈哈。”路威笑得贱兮兮的,却在走到二楼的时候嘱咐我不许把这话传给锌笛告状。

“你怎么不说李维一?”我和他们混久了,胆子渐渐大起来,反唇相讥。

“李维一和机器人没两样,只要说一句程序化直接把它忘得干干净净。”我谢谢路威,他甚至觉得和李维一比起来,我是那个相对正常的人。

等到我们和锌笛会面的时候,看到锌笛已经找宿舍老师换了干净的套袖,特意把摔脏的白色羽绒服的袖子遮了起来。戴一顶大红色帽子,一张脸因为骤冷骤热而变得红扑扑的,像上世纪卡通画里的雪人。她拉着我们的手,朝着操场跑过去。在没有人踩过的雪地上,整个队伍朝厚实的雪地扑过去。我连连喊着小心,整个人落在雪面上的时候却只觉得蓬松柔软。

“天气预报说今年的雪是近十年最大的。”锌笛指了指自己的雪地靴,原来雪都快没了膝盖。

“还是2008年大吧?我记得上学的时候还要被我爸搀着,走到二道街那个斜坡的时候,脚下一滑,两个人齐刷刷摔倒在地上,像滑雪一样。”路威淡淡地说着。

“2008年你才几岁,身高未必有现在的三分之二,人矮的时候当然觉得更大了。小马过河嘛”

“是吗,我不记得到底有多深了,但那年冬天可真是冷”

他们絮絮地说着,谈到一些过去的事。我看着灰蒙蒙的天,觉得唯一一点色彩是他们那些闪耀着橙色光芒的话,好像每一句都浸满了旧年的雪水。

我转过头去,看沉默的李维一。以前我总觉得他不说话的时候比说话要好,不说话的时候我可以假装他也有点爱我,说不定下一句就是表白,可他要真的说话了,又觉得自己被那刻薄的难听话钉死了,连自欺欺人都不行。我永远在期待他的下一句,但我想听的那句话永远都等不到。

但现在我觉得他说话也很好。他其实比谁都心软,当我是他的朋友时,他对我总是真心实意的。

我碰了碰他的胳膊,小声地问他:“想什么呢?”

“下雪真是好,瑞雪兆丰年。”他微笑着,正在我看得有些呆了的时候,他反身压过我,然后兜头朝我盖满了雪花。我被他牢牢地压在雪地里,整个人都盖上了一层积雪。

他大爷的,我就知道这狗东西没憋好屁。

我们一行人不听学校劝的结果就是那天雪仗之后锌笛和路威齐刷刷重感冒,复学的时候在家里挂了三天的水才渐渐好起来。然而即便是好了,说话也是瓮声瓮气的,路威每天的鼻头都红红的,看着像动画片里的小丑。

他现在去哪都要随手带着一整包纸抽,鼻涕走到哪擦到哪,在每个老师的课堂上发出巨大的擤鼻涕的声响。

那天雪仗打到最后我怒从心头起,把李维一整个人埋在雪地里,回去的时候不说羽绒服,连他的毛衣都湿淋淋的,却一点事没有。我之前就说过,这王八蛋身体素质和牲口一样,强壮得很。我看着他烘在暖气片上的毛衣,丝丝缕缕地散着热气,摸到没放在暖气上的部分,仍然是冷,如果不是房间里开着暖气,恐怕已经结冰。

我脑子里突然就蹦出来“布衾多年冷似铁”这样的诗句,回过神来的时候又觉得和眼下情形毫不相干。

李维一家里一直并不富裕,父亲早年是铅锌矿的工人,在某一年的工厂事故中,跌进了硫酸池里,厂里通知李维一母亲的时候,人早就碳化了,尸骨无存。在他大学寒假回乡祭祖的时候,我正好给姥姥扫墓,两个人在墓园里碰见,沉默着走了很远的路。他把我带到他父亲的墓碑前,告诉我这里是衣冠冢。

他难得抽起烟。他父亲墓碑前的贡品上摆放着i市的特产烟,味道十分辛辣,他抽出一支,问我借火。那天的傍晚格外冷,也格外晴,太阳落下山的时候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烧了一样,火烧云铺满了天。凛冽的寒风刮过,我自己也打开了一包烟,点着后烟对着烟,给李维一点火。我不知道这样能否安慰到李维一,香烟与香烟的碰撞让我觉得我可以把一点温暖渡到他身上。

李维一的烟亮了,他不太熟练地吸了一口,手微微有些抖。

“我爸出事的时候,我两岁。”他的运动鞋踢了踢墓碑前的泥土,因为疏于打理,黄土上有旧年的枯黄的干草,在腊月底的寒风里东飘西摇。

“虽然早年的记忆并不可靠,但我记得那天也今天差不多,黄昏的时候,领队慌慌张张找过来,上楼的时候还踩空了楼梯,整个人摔倒在黑漆漆的楼道里,发出很沉闷的声响,有点像肉摔在案板上的声音,很结实。进门他先跪下了,哭着对我妈说是他对不住我们家。

“我觉得我妈应该也知道点什么了,人还站着,腿是抖的,问他怎么了。领队当年快要四十岁吧,哭得没脸没皮的,整个家属院都知道我家死人了,他态度好,请求原谅。

”我妈还能怎么办,把他拉起来,倒了杯热水,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又嚎啕大哭,说我爸掉进了硫酸池,多半是找不回来了。我现在还记得那个玻璃杯,矮墩墩的,上面印着蓝紫色的花,不知道什么品种,多半是马兰花。碎在地上,我妈拿着碎掉的杯子底冲过去,要领队给我爸赔命。”

我不知道他和我说这些话的用意,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你知道的,我一直是个缺失亲情的人,所以面对别人失去至亲至爱,只能模仿着其他人的表情与举动,对他们轻声安慰或者给他们来一个拥抱。但两样我都没办法对李维一做出来。太虚伪了。在他剥开自己伤口的时候我不能给他回一个程序化的假面。这对他并不公平。

然而我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法子,只好蹲在地上,很缓慢地扒拉着枯草堆里的东西。在姥姥不管我的那段日子里,我是山野长大的孩子,农村的孩子比其他人更能懂得一些荒野上的常识。我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出一枚被冻僵了的黄色的果实,是沙棘,在记忆里一直很难吃,要洗干净,配上大量的砂糖,熬成粘稠的水。但是眼下没那么多讲究,我把沾了土的沙棘用袖子随便擦了擦,直接塞进了李维一的嘴里。

我没办法劝他开心点,毕竟我没有经历过他的人生。我能做的只有在他难过的时候给他找一枝酸涩的,难吃的果实,让他心里不再难受。

“有时候我也觉得很累。像是被拧紧了发条,一刻也不能松懈。但我松懈了,我妈怎么办呢?”那是李维一一生中唯一一次和我说他觉得累。

“好了,给你一分钟的时间卸了劲儿。”我摸了摸他的耳垂,又软又凉。听姥姥说,耳朵越软的人,心越软。

“行了,走吧。”李维一旋即又恢复如常的神色,临走的时候把他爸坟前的一包烟塞进了我的口袋里。

“拿伯父贡品干什么?这样不太好。”其实我一直不太能分辨烟的好坏,大学以后我一直抽黑恶魔,烟评人放狗屁说它有淡淡的巧克力香,我却只觉得像吸橡皮泥,味道难闻得很。只是因为贵,可以多浪费些林胜的钱。似乎和他多作对一点,我就多赚一点。

“爸说的,他让我给你。”李维一的手停留在我大衣的口袋里一直没抽走。我也把手放进口袋里,反手把他握牢。

李维一其实是个好人。哪怕他不爱我,我也要承认他确实是一个好人。我想着前世的一些琐事,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我死了,无牵无挂,孑然一身,连死后去地府报道都是孤魂野鬼。可李维一不是,他还有妈妈,还有一个虽然贫穷但算幸福的家庭。工厂的事故带走了她的丈夫,一起情杀案带走了她的儿子,我有心赎罪,无力回天。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再次确认,我真他妈该死。

然而这样怅惘的思绪并没有维持很久的时间,李维一不知道怎么说服的化学老师,从实验室里借走了电热套,把一颗苹果放在烧杯上,问我要不要吃烤苹果。“卖火柴的小女孩看到的烤苹果应该也差不多吧?”他自言自语。

一般人都会想要仿《红楼梦》的茄鲞吧,恐怕只有李维一会思考如何用电热套来复刻《卖火柴的小女孩》。

我心里吐槽他,却忍不住想要朝他看。

一颗鲜红的苹果很快被烤得滋啦啦响,很快干瘪下去,然而还没等到他觉得火候合适,啪嗒一声,灯熄灭了。整个五楼都闻到了塑料的糊味。

“跳闸了。”李维一在黑暗里对我说,言辞语气里却并没有闯祸的自觉。

他摸黑把滚烫的苹果切成了两半,塞到我嘴里的时候连牙齿都被烫的发痛,我瞪着他,却因为室内黑暗,并没有任何威慑力可言。

“等下不许告状。”他威胁我。哦,原来这苹果是贿赂。我就说他怎么那么好心。

我一口一口地咬着有点像掺了苹果香精的烤红薯口感的苹果,大着舌头反驳:“你肯定把我上颚的上皮组织全破坏了。”当我说完这怪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比李维一更像个学疯了的神经病。谁没事管上牙膛那层皮叫上皮组织。

“行了,没事,怕口腔溃疡的话多吃点维生素片。”他自己倒是拿着半个苹果,等到温热了才吃。

他大爷的。

我忍不住再骂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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