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铺位的动静,周小玲从下铺伸出脑袋瞅了一眼,嘴角撇了一撇,又缩了回去。
“哎!潇潇~”
她叫了对面铺位的同伴,眼神示意了公务车的方向,道:“瞅见没?”
“没看见~”
潇潇神情淡定地端着水杯喝着热水,手里捧着一本《欧阳海之歌》读着。
周小玲伸手拍了她的书,道:“都进了轧钢厂,你已经是钢铁战士了,不用这么认真!”
说完看见潇潇的不满目光还嗔了一句:“你还真向往成为英雄啊!”
“不,人人都渴望成为英雄”
潇潇重新捧起书本,语气淡然地说道:“我只是崇拜英雄”。
“别扯了~”
周小玲撇了撇嘴,道:“崇拜有什么用,能提干还是能进步?”
说着话翻了翻白眼,话里有话地说道:“人家都主动争取了,玩的都是真刀真枪呢”。
“你就是话多”
潇潇瞥了她一眼,道:“你要是不服气,也去主动算了,又何必在这冒酸水”。
“我才不去呢~”
周小玲耷拉着眼皮道:“我嫌脏~”
“拉不下脸,劈不开腿,就会说小话?”
潇潇平时不爱说话,就喜欢看书,可一开口绝对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种。
周小玲被她说的面红耳赤,咬着牙着跳到了她这边,掐着她的腰嗔道:“你是不是就会说我呀!”
“这是事实”
潇潇躲了她的怪手,不满地拍了她一下,道:“人人都有自己的路,你走你自己的,又何必闲话别人的”。
“我就是觉得不公平”
周小玲抱着双腿,依靠着板壁道:“要说拼实力,拼文化,拼素质,我都认了,可她……”
“我怎么了?”
周小玲的话还没说完,耳边便传来了周苗苗的声音。
冷冽,又孤傲,还带着一点点低沉。
周小玲也是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回来了,说小话被抓了现行,她的脸腾的一下烧了起来。
周苗苗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大吵大闹,而是就坐到了她的床铺上,踢了皮鞋蜷腿学着她一样抱了。
“怎么不说了?”
“我愿意~”
周小玲恼羞成怒,翻着白眼道:“你做了还怕人说?”
“我有说过我怕了吗?”
周苗苗坦然地看着她说道:“嘴张在你脸上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又没捂着”。
周小玲被抓现行有想过对方会撕了自己,也想过对方会找机会阴自己,就是没想过周苗苗的这种坦然。
现在不要脸的事也能放在桌面上开诚布公的谈了吗?
那到底是自己跟不上形势了,还是社会的道德标准降低到这种程度了。
她憋红了脸说不出话来,这间硬卧六张床,其他三人还没回来,话倒是还能说。
潇潇看着两人跟斗鸡眼似的,悄悄举起书本遮住了视线,来了一个眼不见为净。
你当舞蹈团里就一团和气、姐妹情深?
别闹了只要有女人的地方就有纷争。
见面叫姐妹,背后称杂碎。
表现给领导看的,做给外人看的当然是大家美美哒,可真要生活在其中,狗屁倒灶的事也多着呢。
王亚娟遇到的情况不能说是特例,只能说是年年有。
当初周苗苗执意要将她介绍给自己的表哥,可不就是有别样的心思嘛。
换过方向,现在周苗苗成了被议论的主角,她自然也心里不舒服。
不过她倒也聪明,有心机,有目标,知道现在跟小姐妹撕哔只会连累她自己的进步。
站得高,望的就远,想的多,顾忌的也多。
周苗苗伸手进了怀里,从衣服下面掏出一包生甩在了周小玲的身上。
“你就是狼心狗肺,我怎么想着你们都得不着好儿”
周小玲有些错愕地看着怀里的生,又看了看对面的周苗苗,心里的愧疚好像很多了。
潇潇躲在书本后面的眼珠子转了转,嘴都要撇到耳朵丫子上去了。
“你是去……”
“去了,你说的嘛”
不等周小玲把话说完,周苗苗赌气道:“是不是我做什么你都要骂我?”
“不是的”
周小玲拿着手里的生,求救似的看了一眼潇潇,嘴里嗫嚅着说道:“就是想到你……觉得不值”。
“什么是值,什么是不值?”
周苗苗的眼泪说下来就下来,这会儿抬手抹了,嘟着嘴说道:“我想要什么你不清楚?”
周小玲话堵在嘴里说不出来了,这几个月舞蹈团里就属周苗苗最努力。
王亚娟离开后,周苗苗便成为了台柱子。
而在训练之余,周苗苗也是不止一次地表达过想要提干,甚至是学王亚娟进步的意思。
关于文宣队队员提拔任用厂里还没有出台相关的制度和文件,相关的岗位还是领导决定的。
比如文宣队副队长王亚娟就是李学武提拔任用的,指导员张丽也是。
周苗苗也不是没想过要走通李学武的关系,甚至是想过要付出什么来换取对方的认可。
以前跟王亚娟是有些摩擦,一定给李学武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这些她都在努力地消弭影响。
尤其是在最近一个月的训练中,她也是积极同王亚娟沟通和交流,缓和了以往的矛盾。
而在同王亚娟的交往过程中她也发现,自从离开舞蹈团,走上干部岗位后,王亚娟的视野和态度都变了。
从谈话和日常交流中就能看得出来,她还在意的两人之间的那些过往,当她主动提起时,王亚娟已经释然了。
周苗苗当然能看得出对方是不是真心的,可就是看得出来,更让她对于王亚娟的这种变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向往。
改变一个人气质的最快捷径,往往是阶层的跨越。
相比于文化知识的积累和年龄的增长,身份的提升更让人挺起脊背,扩展视野。
李学武这条路走不通了,倒不是李副组长为人正直,没有她亲近的机会,而是王亚娟横亘在这,她不想再冒险得罪对方。
想要进步,只要豁得出去,走哪条路不是走。
年轻的,岁数大的,又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见不得光的。
她不想闹的满城风雨,也没想过趾高气昂,在进步的无奈中她选择了要脸。
潇潇这个时候也把书本放在了膝盖上,默默听着她的诉说。
这世间谁不爱慕虚荣,崇拜英雄的光环不也是虚荣的一种嘛。
她在说教周小玲的时候也难免的表现出了对周苗苗的不齿和鄙夷,只是她隐藏的好罢了。
周苗苗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被姐们们瞧不上。
还真是那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半夜从床上下来往公务车去,那边就四位领导,去掉景玉农,再撇除老正经的夏中全,就剩下李主任和李副组长了。
猜到这里其实也已经不用再继续猜测下去了,想想这段时间周苗苗和李主任偶遇的次数就知道她去了谁的房间。
周苗苗半夜去半夜回,有心人哪里看不清她的小动作,只是不说罢了。
“做都做了,我就没想过怕你们说”
周苗苗擦了眼泪,看着窗外说道:“你们以为我愿意大半夜的偷人去?”
“豁得出去,舍得下脸,我想要的只要能得到,他几点叫我去都行信不信?”
周小玲挪着身子坐到了周苗苗的身边,揽着她的肩膀劝道:“何必呢~”
周苗苗抽泣了一下,默默不语,目光依旧看着窗外,只是泪光里多了几分坚定。
“我知道你羡慕王亚娟,可不能人人都是王亚娟”
“还有,你应该误会她了”
周小玲晃了晃周苗苗的身子解释道:“我应该是能确定你所想的王亚娟和李副组长的关系并不复杂,没有你想的那些事”。
看见周苗苗转头看向自己,她继续说道:“也不是没人说过他们的,可我听说李副组长从来不在厂里跟女同志过度接触,下了班也都是回家陪媳妇儿”。
“你看见了?还是听他们说的?”
周苗苗咽了咽了嗓子,抬了抬眉毛,道:“你就知道他们现在没什么的,可你知道上学的时候两人是情侣关系吗?”
“啊?”
周小玲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迟疑地问道:“不会吧,真的?”
“我有骗你的必要嘛?”
周苗苗擦了擦眼泪,解释道:“两人一直处到李副组长入伍前,现在她妹妹还是李副组长照顾下找的工作”。
看着周小玲和潇潇惊讶的目光,周苗苗长出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你们不会不知道咱们文工团都要解散了,是谁主持接受的吧?”
“你们心里都清楚这是因为啥,就没想过这里面有啥?”
“我不是在说他们现在的关系不正常,也从未这么说过”
周苗苗看了两人一眼,随后低头捂住了脸,道:“我是羡慕她曾经拥有过一整座高山,现在仍然被高山所庇护”。
她的话说完,周小玲和潇潇对视一眼,都沉默了下来。
原来她们羡慕的、讲究的、鄙夷的,从来都不是事情的真相。
而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却又让她们更觉得羡慕。
谁不想拥有这样一段爱情,哪怕是曾经拥有呢。
火车掠过黄昏中的风景,在三位姑娘的心中留下一段关于青春的苦涩记忆。
夜晚时分,火车行进到衡阳站,也是距离到羊城的最后一站。
李学武半夜起来上厕所,二十多个小时的行程,他特别想念陆地的感觉。
怎奈何挂载车厢进站不开门,不上人也不下人,硬卧车厢那一端的门子都锁闭的,就怕有旅客走错车厢到了这边。
李学武站在走廊过道点了一支烟,从半开的窗帘空隙中默默地看着站台上的陌生人。
其实他很喜欢火车,喜欢这种既定的旅程,知道终点站,知道停靠站,就是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的感觉。
只要不是坐太长时间,他的感受会更加的浓烈。
后世好像有一部电影,叫《周瑜的火车》,讲述了什么他忘记了,只是透过女主人公的视角,他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这种快乐。
正在他陷入回忆的时候,软卧舱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当他不经意看过去的时候,开门那人也愣在了原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尴尬蔓延了整个走廊。
周苗苗手扶着舱门,脸色雪白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站台灯光落下,李学武能清晰感受到她的颤栗和颤抖。
“来一支?”
李学武扬了扬手里的烟盒,给对方示意了一下。
躲是躲不过去的,走廊就这么短,她来的方向正是李学武要回去的方向。
听见李学武主动开口说话,周苗苗僵硬的身子这才动了。
回手关闭舱门,走到李学武身边,接了烟盒,也接了他手里的打火机。
她没抽过烟,对未来有严格规划的她不允许自己的牙齿变的枯黄,更不允许自己的身体变得迟缓。
可此时此刻,她真的很感谢李学武给她烟抽,还能把她当个人。
看着她的笨拙,李学武接过打火机帮她点了火。
“咳~咳~咳~”
周苗苗学着记忆中的模样,使劲抽了一口,换来的是肺部的炸裂和猛烈的咳嗽。
烟,不好抽,是苦的,比眼泪还要苦,呛的心疼,比丢脸还要疼。
李学武吹了嘴里的烟雾,看着站台上慌张的人群,呼儿唤女,扶老携幼,人生百态。
“谢谢~”
周苗苗被呛过第一口后,知道了要小口小口的吸,虽然还是不会过肺,可已经学会了吐雾。
李学武没看她,点了点头没说话,算是回应了她的感谢。
人海茫茫,他看见的和他经历的太多太多了,抽的第一口烟可能是苦的,可生活中品味了太多的苦楚后,方知道自己抽的不是烟,是五分钟的寂寞。
车开了,李学武回了自己的包厢,没再去看坐在边坐上的姑娘,也没再想她来做什么。
昨晚娄姐遇见的应该就是她了,从李怀德填了她的名字李学武就清楚会有这么一个开端。
结局会是什么他不清楚,他看过很多电影,都不大记得住结局,可能这就是人的健忘吧。
就像周苗苗寄希望于她在未来也会健忘掉过去的今天,开始新的人生一样。
十月十三日,周一。
上午十一点,列车准时准点地停靠在了羊城站台。
快车,还是长途快车,是有其运行标准和服务标准的。
挂载客车也要遵循当地路局的标准和规定。
特别的,按照服务标准和协调内容,轧钢厂的三节车厢暂时不开车门放行,直接随列车入库。
而在库运站台,轧钢厂一行人见到了带队接站的苟自荣副组长。
这一百多人真要是走客运通道指不定丢几个呢,还有各自都带着行李,集合起来也不方便。
从火车上下来,大家大包小包的顺着接站同志的指引直接上了大卡车。
苟自荣也真够实诚的,羊城又不是没有客车,李学武眼瞅着李怀德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来羊城是创造荣誉的,可不是来吃苦受罪的,为了这一趟行程他甚至都协调了公务车厢挂载上路,到地方了却要坐卡车。
李学武看得出苟自荣的为难,听他低声解释临近展会,车辆不方便,这四台卡车还是他求爷爷告奶奶争取到的。
苟自荣跟李学武的关系一直都不错,在联合贸易项目时期也是积极配合李学武的工作。
这么一点小事李学武自然是要维护他的,看见轧钢厂的同志们有序上了车,李怀德还站在一旁为难,他率先把行李扔进了卡车车厢。
“同志们,领导要跟大家同甘共苦,蹲一个战壕,坐一个车厢,大家欢迎不欢迎啊!”
“好!欢迎!~”
听见李学武的问话,车厢里的同志们愣了一下,随即便发出了阵阵欢呼声。
他们也只看见这四台大卡车了,以为领导的车在外面,也没在意。
等他们上了车,管委办副主任李学武喊出这一句就代表没有准备其他车辆,领导们要跟大家同乘一台车,这会儿又是惊喜又是意外的。
李怀德听见欢呼声,脸上的严肃也逐渐消失不见,尤其是听见车厢里争抢着让他上车的声音后更是笑出了声。
李学武先是请了李怀德上车,随后又安排景玉农乘坐了另外一台。
苟自荣也知道这件事自己没办好,在领导心中减分了,忙前忙后地客气着。
李学武看见夏中全懂事儿地上了第三台车,抓了苟自荣的胳膊示意他去甭在李怀德面前晃悠了,赶紧去安排货运车厢。
等所有人和行李都上了车,李学武这才上了最后一台大卡车。
一百多个人,四台卡车有些拥挤了,可就是这股子团结的氛围让进城的车队撒了一路的欢声笑语。
参展团队中很少有人来过羊城,只从报纸和新闻中听说过这里。
感受着不一样的暖阳,看着街边独特风格的建筑,听着同伴们分享羊城的历史,各自的心中都有了不一样的羊城印象。(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