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稚梦(1 / 1)

乾清宫里,老皇帝自堆叠如山的奏折中抬起头来,夜色已袭皇宫,一层层将房间里沉闷无言的物件涂上黯淡的色彩。受烛光庇护的康熙被噤若寒蝉的黑暗包围,疲乏的身子因久坐腰酸背痛,耳侧阵阵嗡鸣,手脚冰凉失去知觉,勉强行字的左手酸软发麻。经倦怠模糊的视野中,未批的奏折如同时刻倾塌的山石堆,被映射其上的明暗波动衬得幽幽可怖。

这么多年过去,身边尚算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匆忙离世,诸皇子心怀鬼胎,不顾老父心力衰竭拉帮结派,连他亲自含辛茹苦拉扯大的胤礽,最后也被他心如刀割地遣离身侧。个中缘由不愿回忆,也许他只是面对琐碎杂乱的公事心有余力不足,怀念过去有个年轻力壮的人帮他分担解忧的日子。

人身处幸福时往往浑然不觉,痛苦时才徒然追念。就算是父子间猜忌最深的那段日子、或者正事上几乎全受胤礽摆布的日子,二人尽管各行其是不交谈一句,光是同处一室,心知亲近并珍重的人就在自己身侧均匀地吐息,也已经弥足幸福。康熙最怀念的还是胤礽儿时及年轻时,父子二人亲密无间,相依作伴,互相有十足的信任交托。他愿意倾尽己身所有去换那时的短短一刹那。

发怔之间已自奏报中逃离,夜半凉气侵入骨髓,黑冷黑冷的屋外,压抑阴沉的皇宫死寂无声。胤礽再懒得施舍给他一寸真心,也不知在咸安宫有妻子儿女融融相伴,还会不会偶尔记起还有个孤零零抱着皇位保命的父皇,怀念起过去父子和睦的一切一切。

康熙从梦中醒来,只觉阴冷的悲伤感入骨,浑身冰凉,衰疲的绝望感似还在重新年轻的身躯里游荡,好一阵子才缓过来。起床时,他拭去几行将干未干的泪线。从头来过,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康熙发现自己还是难以适应胤礽不在身侧的生活,心里比怀抱还要空落落。上辈子胤礽搬出乾清宫之前,父子二人一直能够相互陪伴,这辈子胤礽稍微记事开始他再不舍也必须按部就班,等在胤礽面前完全成为侍仆,也不知还有多少机会抱着胤礽入眠。

地放松——考虑到要教胤礽骑马、传授军事知识,康熙仍挑了合适位置在接近繁茂绿丛处开辟一座露天马场,归到自己名下由皇室照管,作为不到万不得已不使用的备用场地,向一小部分贵族旗人子弟开放,条件苛刻,看似在拉拢满足条件的家族,实则为胤礽一人开设,装模作样便于混淆视听而已。

六岁,小胤礽开始接受三个康熙精挑细选而出的满汉师傅的轮番教导,学习汉文、满文、蒙古文,通读史书与儒家经典,练习简单的骑射项目,几个秘境原有的太监宫女在旁边侍候。

本该有差不多年纪的伴读陪同,但考虑到保密性未设置。康熙每日例行检查,如成果不理想,就打胤礽身边伺候的下人,或者惩罚胤礽的师傅。上辈子的天分延续下来,胤礽天资聪颖,学得也快,大部分时间都表现优秀,然而康熙很快发现,某些频繁出现的差错与有时现身的懈怠并不能靠对下人或者老师的加罚而有效解决:胤礽目睹他们挨罚,会有所改进,但效果并不理想。

尤其在他像上辈子一样,要求胤礽的师傅给胤礽讲书必须下跪后。

有关这一条,皇帝其实很不情愿,因为那些师傅向胤礽下跪,意味着他这个管家也得向胤礽下跪。这无疑是适应天天对着儿子问少爷好之后,康熙面临的又一巨大挑战。

然而深思熟虑良久后,康熙觉得必须让胤礽从小树起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认知,对自己定位清晰才能治理好臣民,为此他易面下跪也并无大碍,他本就于胤礽有许多说不完的内疚。只不过他就算改头换面,也终究不可与那些奴才同类,别人跪双膝,他只跪单膝。

皇帝本以为头次向他的太子下跪时,自己心里总要愤战不平,百般别扭。然而从他称呼胤礽为少爷那一刻起,他过了三年见到胤礽要低头以示恭谨的日子,面对太子本就谦卑、惧怕被抛弃的心似乎早已轻易接纳并成为这种习惯的一部分。

康熙膝盖头次落地时,除了姿势与感官体会上不大适应外,心理上竟未出现多大的不良体会,不知道是只落单边的缘故,还是他早就用数十年适应了为胤礽一次又一次退让底线丢下颜面的日子。

先是背叛君王的尊严与地位,接着背叛他承担了引领责任的大清,最后背叛记忆,也背叛自己。

康熙先前同胤礽讲,胤礽是一个声名赫赫的王爷唯一遗下的儿子。当胤礽想让谁站起来时,康熙就搬出胤礽那“已故的父亲”,说是王爷临终前曾嘱咐,伺候的所有人包括师傅对胤礽必须要始终保持恭谨,来让胤礽无奈作罢。时间一长,无形的阶层观念在小家伙心里生长开,居高临下隔着深沟远远眺望,于师傅苦痛的体会逐渐淡了。

阶级这道无情的、不见尽头的深壑,将最平凡的感情共鸣封闭在两边各自的世界之内。暗定身份的年幼的皇太子我行我素,全按自己的喜好学习,于骑射分外感兴趣,其他的虽也积极求知,却挑食般拣去一部分不感兴趣的再学。毕竟身居高位,又是心智未熟的孩童,师傅与侍从的受罚瞧多了,不仅没起到该有的效果,反倒习以为常。

康熙舍不得罚胤礽。上辈子没有体罚,好歹也有些罚抄之类的温和惩处,然而康熙经过最后那二十年悔恨与飘摇的捶打,极抗拒再罚胤礽一分一毫。发愁寻思,或许得找个在胤礽心里有重量的代罚,便拉来那乳娘承担这份繁重的任务。

钦定的皇太子见了她,面庞闪现几分惊讶,不解地问自己的管家:“怎么她也来了哇?”

“少爷,她是来陪伴您读书的,您犯错时,她要替您受罚。”康熙倾身回道,心里颇高兴胤礽有什么事情哪怕与奶娘有关也第一时间先问他,而不是问奶娘。

下一刻,一个念头子弹般打过脑海,身子一震。

胤礽困惑,是由于对这名乳娘并无眷恋。看着乳娘因他的错被侍卫当着他的面打手心,女人的低嚎在他周身的空气回响,早领会到其不过自己奴仆的皇太子并无反应——这里每个人见到他都要下跪行礼,过去唯管家不如此做,现在管家也遵照这条无形的律条。不过几年的礼仪指导的效用在胤礽行止里仅滞留一半,幼童的视线朝着奶娘,慵懒地托着半边腮帮子,小脚在空中轻摇,脑袋已经走了神,想象他小小的手亲自射出的箭矢穿透猛禽猛兽的咽喉时,它们跌倒在地扑扇翅膀或者翻滚四肢的濒死情状。

康熙观察宝贝儿子这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就知道尝试又失败了。万般无奈与挫败地,康熙对胤礽说:“从明天开始,我来代您受过。”

胤礽一听,顿时转过脸来坐直,连眼眸的光亮都将管家盯住,原先放松神游的神情丰富地曲折起来,扬眉惊道。“这不能!”

他小小的脑袋一时没编织出足够有信服力的话,停顿琢磨片刻,仰起面容强说:“我是少爷,你们应该全听我的。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王爷吩咐我,一定要把您培养成一代英杰。大小诸事我全听您的意见,只有王爷的遗命难以违背,尤其您现在年纪尚幼。”如此单膝下跪的身份,本该倾出更多下仆该讲的言辞,康熙下意识抗拒在礼节上没必要地过度伤害自尊,话未能接续。反狠狠心将旁边桌上打过奴才的戒尺攥来,左手五指并拢绷直,一闭眼,尺面往掌心用力挥下。

皇帝所处的年纪正是精力与体力达旺盛点的时候,亲自一戒尺朝掌心打下去,没干过粗活而细嫩柔软的掌肉凸出处立刻浮上一层薄红。又是啪的一声脆响,震得康熙两边手腕都发麻,左手的肌肉跨过各凹陷处鲜明地红肿起来,手指下意识疼得弯曲又强逼着绷直,掌面上一层几乎灼烧到皮下手骨的痛感在迎着复而落下的戒尺蹦跳。

不让侍卫来,是觉得侍卫的力气不如他,不足以对他儿子形成效果。康熙惯是能对自己狠心的人,年幼时成功磨砺耐寒耐热的体质、故意在夏天捂着衣物或在冬天迎寒风伫立也好,年老时心上未撑住打击而崩裂、毫不留情扇打自己的面庞或病重拒绝吃药让自己舒服些也罢,有助于胤礽人生发展又不会伤害胤礽的事情,心怀亏欠的他做起来毫无犹豫。

眼看着常温柔将他抱在怀里的男人掌心一下接一下被打得向下轻摆又渐红艳,虽然管家面庞神态除紧绷外未有太大幅度变化,但听这声音、看这颜色,他一定很疼吧!稚龄的太子还未学得成年后的内敛沉着,观得心惊肉跳,焦急毕现,前倾的身子已然坐不住了,只是勉强安在椅子边上,忙不迭伸出手欲制止:“别打了,别打了!”

掌心隆起一层踏实的痛楚,头三下后戒尺每打下去手掌都条件反射地微微一抖,康熙一连抽了五六下,每下落到掌面时饱受锤楚的左掌都电光火石间本能收拢再抻平,疼得手心一阵一阵发麻,仿佛那只手已生生从痛觉神经上打落。康熙不知不觉间偏过脸,只用眼角余光瞄着戒板声反复奏响的左掌以防打到手指上去,轻声在唇间嘶吟,却偷偷为胤礽显在脸上的动摇大喜,心里为这份关切暖融融的,如同蘸了蜜。若非掌心红肿得与右手区别分明太耻人,恨不得再到处与他人炫耀胤礽对他的重视。

“少爷,这是我的职责。您若不答应,我就一直打下去,打到您接受王爷的遗命。”

胤礽如同蔫巴的豆芽,不情不愿应了一声哦结束无拘无束的生活,目光仍聚凝康熙左手,担忧全写在小眉头紧蹙的脸上:“你的手怎么样了?拿过来,我要看看。”

康熙顺着低头的动作掖藏下唇角欣悦的笑,上前将手掌递过去。

胤礽两只小手捧住他打得热乎乎的手掌,指腹心疼地轻轻抚过肿热隆起的边缘,怕弄痛管家也未用力,对着红热的掌心吹了又吹,表情颇严肃地宣布说:“不痛不痛,侵扰管家的‘奸佞小人’已经被我赶走啦!”

轻柔的风拂到灼痛的掌心,有交出心全心全意去爱的儿子疼惜自己,康熙哪还记得痛,被胤礽稚嫩的脸上一本正经的情态逗得微笑起来,语气温和宠溺极了。

“少爷,您怎么这么厉害!真是不可思议!少爷一吹,什么不舒服都作鸟兽散,我的手现在连一点点痛都感受不到。”

胤礽想问“作鸟兽散”是什么意思,但更重要的事情是给管家处理伤口,他拢起双手虚虚罩在康熙相比而言太宽大的手掌上,掩住在他眼里甚为可怕刺目的肿伤,左右四顾想寻找派的上用场的东西。

他记得好像听管家说过,人生病受伤的时候能用来疗伤的有草药啊,药粉啊,药汤啊但他过去也未曾动过主动找这些东西的心思,该上哪里去寻呢?

幸好康熙及时看出冥思苦想不得要领的小家伙所处的窘境,忍着被宝贝儿子关怀的得意道:“我去涂点药,先不打扰少爷了。”

胤礽连忙让康熙去了,最后也忘记了问管家那个词的含义,反正是用来辅助表示痛痛经他一吹都飞光了的意思的吧。

急着杜绝管家再挨痛的可能,他问他的师傅:“哪些功课是我落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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