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1 / 1)

我心里“咯噔”一声。

丫鬟也有些傻眼:“啊?”

我心想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不会这么快就露馅了吧。但看他神情如常,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啊。要真是露馅了,他不该是这个反应吧?

我端正坐着,目不斜视,但余光一直偷瞄着他,等着看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贺平楚还是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看着我:“我是说,也许它会喜欢吃甜的。”

随即又很快伸筷子继续夹菜:“我随口一说。”

丫鬟这时才反应过来:“哦哦,这狐狸确实喜欢吃甜的,赵姨做的糕点它都爱吃。不过冰糖葫芦我们倒是没喂过,外边卖的那些也不知用的是什么糖,怕喂了吃坏肚子……”

贺平楚点点头,没再说话,只专心吃饭。

接下来的饭我吃得战战兢兢,鲈鱼到嘴里都尝不出滋味。好在贺平楚没再说什么奇怪的话,吃完午饭就又出门去了。

下午我先去了驿站送信,接着就趴在院子里的假山上晒太阳。

我琢磨着贺平楚莫名其妙的那句话,心想或许是我太谨慎了,也许贺平楚就是那么随口一说呢。

到了酉时,太阳开始西沉了。天边浮现一缕缕彩霞,衬着京城的碧瓦朱檐,煞是好看。

我伸了个懒腰跳下假山,跑去厨房觅食。晒足了太阳,我身上暖烘烘的,连毛都蓬松不少。

这几天贺平楚有些反常。

以往他都是早起出门,深夜归家,一日三餐都在外解决,整日就是吃喝玩乐,将军府不过是他落个脚的地方。

但这几日他出门次数少了些,经常回家吃饭,还有心情给我夹菜,简直让我受宠若惊。

不过他待在家里也没见进书房办公,不知他天天都在干些什么,好似清闲得很,一点事都不用干。我寻思他不是升官了么,不应该是更忙了才对,怎么还反着来?

除此之外,我还有种怪异的感觉。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有时会觉得他在观察我。

虽然他不动声色,但我感觉灵敏,还是能察觉到些端倪。但我没有确凿的证据,还不能肯定。

我只好更加谨慎,尽职尽责地扮演一只普通的狐狸。

这日贺平楚吩咐厨房,从早晨就开始准备菜肴。许是天天在外边吃腻了,他心血来潮,要请他那些狐朋狗友来家里吃饭。

来宾中不乏皇子王孙,故而排场弄得非常大。府里上下都差人修葺一番,平日里收着的瓷器字画都摆了出来。山珍海味一盘盘端上桌,燕窝鲍鱼不在话下,甚至还不能从哪弄来了一只鹿,杀了吃鹿肉。简直是把奢靡二字发挥地淋漓尽致。

贺平楚甚至还让人在进门处摆满瓜果吃食,瓜子葡萄干杏仁一路装盘铺过去,只要是路过将军府的,谁都能进来吃。贺平楚吩咐,就是乞丐进来了也不准赶。

我可是头一次见这种大场面,府里热闹非凡,丫鬟仆人往来络绎穿梭不绝,不是忙着搬东西就是忙着端盘子。

我又想出屋子凑热闹,又怕被人不留神踩着,就一直挨挨蹭蹭地贴着贺平楚的腿,他到哪我跟到哪。

这么过了一会,贺平楚可能是嫌我麻烦,一弯腰把我捞起来,单手搂着我走路。我可高兴坏了,情不自禁,舔了他脖子好几下。

贺平楚就这么搂着我和旁人寒暄。来人见到我,常常会露出欣喜表情,问贺平楚什么时候养了只狐狸。贺平楚很大方地把我递出去给他们摸,我不肯,使劲往他怀里钻,惹来一阵嬉笑。

他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我就静静地听。来的人身份各异,不乏地位悬殊者,他却和谁都能聊得来,雅可以极雅,俗可以极俗,只在一官员有意无意将话题扯远时笑着说一句“今日不谈政事”。

他是永远不会泯然众人的,穿一身素衣也出众,珠光宝气在他面前显得庸俗。他既是武官又像文臣,自有一股子不凡气质,谁也不能压他一头。

快到未时,人终于陆续来齐了。众人整齐地坐在正厅,上座是个年轻男子,贺平楚叫他“殿下”。贺平楚在左侧法地与他唇舌交缠。

贺平楚攥住了我的肩膀,那力道让我吃痛。但我固执地不肯松口,捧着他的脸忘情地汲取他的气息。

直到快要喘不过气我才放开他,唇齿分开时牵引出一条银丝。我扶着他的脖颈,脸上有些热,着迷地看着他。

贺平楚不见狼狈,但气息有些乱,神色有些复杂地望着我。我看着他的模样,突然觉得十分畅快,乃至于哈哈笑了起来,更热切地凑上去,搂着他的脖子大声宣布:“这下我们也亲过啦!”

我太兴奋,一时没注意,把矮桌带得向贺平楚那边倾斜过去,砚台骨碌碌滚下去,墨水顿时泼了他一身。

我“呀”了一声,连忙松开他爬起来,扯过绢布在他身上拼命擦拭。贺平楚则是坐着没动,沉默地任墨水在他身上晕开,染黑他的白袍。

我见他不说话,也不责备我,就开始得寸进尺:“你既是与我亲了,那你也要喜欢我。今后不许再与旁人亲了,尤其是那个苏南庄。行不行?”

其实若真要这么说,按照先来后到,他也是先同苏南庄亲的。可我偏要不讲理,非要让他允了我不可。

我抬头去看贺平楚,他也正低头看我,脸侧颧骨微微动了动,说:“我不喜欢苏南庄。”

我一愣:“什么意思?我可是亲眼看见你们亲在一块。”

“亲一下不算什么。”

我更傻了:“那我们刚刚亲的也不算什么?”

“对。”贺平楚后撤一些,这就要起身了:“你以后也别再胡来了。”

我还呆愣着,傻傻地看着他站起身,眼看着就要走到门边了。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愤怒,和当头被人打了一棒没区别。

我迅速爬起身,追上去挡在他面前,将他往墙壁上一推,死死地压着他不放,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凶狠地问他:“亲了还不算,那要做什么才算?你说,”

贺平楚被我压着动弹不得,眼神终于有了波动,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说不上是不是被气的:“你就非要缠着我不可?你是妖,少说也有百年的光景,就非要吊死在我身上?”

我死死盯着他:“没错,我就是非要吊死在你身上。”

在某个瞬间,我看见贺平楚眼中闪过一种异样的情绪,却捉摸不住,还未等我分辨出便已消逝。

我想贺平楚常常像是风,平静地吹过你,抓不住也留不住,风声止息时只余怅然。

可风也有他暴虐的一面,永远藏在春和景明的表象之下,阴风怒号是他,墙倾楫摧是他。就算可能会被伤得体无完肤,可我就是想亲眼看看狂风能将我撕裂到什么程度,执迷不悟,死不悔改。

我把我的决心都写在眼里,珍重地捧给他看。他沉沉地望进我的眼睛,缓缓启唇:

“去把门关好,我来告诉你怎样才算。”

屋外艳阳高照,鸟雀叽叽喳喳,衬得室内愈发幽凉安静。但饶是如此,室内温度却极高,灼得四肢百骸都颤栗着。

至少我是这么觉得。

关好门后贺平楚低声说了一句“去床上”,我就晕晕乎乎地处在了现下这般境地。

我斜倚在床头,面红耳热,头都不敢抬。而贺平楚正俯着身,修长的手指勾开我腰间的层层衣带,接着大手拨开布料伸了进去,微凉的指腹触碰到我的皮肤。

这凉意与我身上高温相撞,激起一片疙瘩。我没忍住哼了一声,贺平楚停下动作,抬起眸子看向我:“你可想好了。”

我红着脸,不自觉往后瑟缩了些,说出口的却是:“你,你继续。”

贺平楚便没再说话,一只手顺着腰际往下,探进我腿间,握住了那个部位。

我浑身一颤,手指攥住了被褥。贺平楚的手开始动作,一阵阵强烈的快感自我下身流窜开来。我一下下呻吟出声,身子下意识地往前挺着,双手也攀上了贺平楚的肩膀,张着嘴想再去索取一个吻。

这次贺平楚没有拒绝,他接纳了我的唇舌,与我交换气息,同时手下的动作也没停。但很快,他就展示出了他侵略性的那一面。他按着我的后脑,舌头肆意地探进我的口腔,在我内壁上颚搜刮顶撞,还间或在我双唇咬上一口,直吻得我喘不上气来。

我眼角灼热,急促地喘息,口中的触感过于强烈,身下的快感又一阵阵冲击着我,让我毫无招架之力。我闭着眼,唇舌都被占据,根本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几声破碎的“别”,还带着软绵的哭腔。

贺平楚也许是听见了,终于肯松开我的嘴,但手下却没停。我双腿已经完全软了,只能感受到贺平楚那双覆着薄茧的手在我茎身上不停地动作,刺激得我合不拢腿,既舒服又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我那根东西终于跳了跳,接着就泻在了贺平楚手里。我“啊”了一声,顿时瘫软下去,倒在他肩上不住地喘息。

贺平楚一手搂着我的后背,一手接了我泻出来的东西,指尖沾着就往我身后探去。微凉的液体与他的手指一同触碰到我的臀,我腿根一紧,下意识往他怀里缩了缩,将他的手指避开了。

贺平楚的手覆上我头顶,似轻轻抚摸,声音有些低哑,但听起来仍是冷静的:“后悔了?”

我抬头看向他,几乎是撞进他的眸子里。那双褐色眸子平日里总是瞧着疏离,而在此刻却平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剔透的琥珀,又像醇香的美酒,轻易就让我沉醉了。

我放松了些,摇摇头:“不后悔。”

贺平楚便继续动作,手指在那入口按压揉弄片刻,稍稍刺入一些。

这触感有些怪,但我可以接受。他的手指渐渐深入,借着那点聊胜于无的润滑一寸寸挤压进我的隐秘之处,每当进不去时便停下来让我适应。

等到凸起的指节进入时,我才感受到几分痛意,低低抽了口气。贺平楚停下动作,低声问:“疼吗?”

我摇摇头,复又抬头在他唇上细细啜吻,好分散些注意力。那指节进去了,越进越深。接着又是第二根手指,然后是第三根……

他的手指开始在我体内抽插,或深或浅,不时问我痛不痛,我只是摇头。疼痛倒是不甚明显,但这滋味着实奇怪,我从未想过这无人造访的后穴竟能容纳其他东西,也其实并不太明白这么做的用意。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某些滋味渐渐就浮出水面了。我后穴中手指的进出越来越畅通无阻,我也渐渐有了快感,虽不如贺平楚抚摸我前面时来得强烈,却也是另一番不同的感受。

我渐渐呻吟出声,贺平楚听见后低笑了一声:“舒服?”

我羞得不行,偏又抵不住本能的反应,一面低喘一面埋首于他衣襟,只露出通红的耳朵。

贺平楚又弄了片刻,突然将手指尽数抽出。我意乱情迷,迷迷糊糊中觉得后穴十分空虚,甚至下意识抬臀去挽留,却徒劳无功。

我有些不满地抬头,瞪着一双迷蒙的眼,委屈巴巴地看着贺平楚。

贺平楚有些好笑地摸了摸我的眼尾,也解开自己的衣带,将衣物向下拉扯,露出自己粗壮狰狞的阳具:“换这个。”

那物什已经抬起了头,尺寸可怖,缠绕着青筋,顶端分泌出些许液体。

先前他中迷药时,我曾见识过,但当时只是随便舔了舔含了含,虽说口腔内也酸涩不堪,下颚都快脱臼,但也没觉得有多害怕。

但此刻,它可是要从我后头进去……我有些不可置信地伸手碰了碰,将它与方才的三根手指比了比,感受着它骇人的硬度,心里有个颤抖的念头:这玩意……真进得去?

贺平楚又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我一个激灵,将心里的念头驱散。都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我怎么能就这么反悔。这次不做,说不定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贺平楚可不是次次都这么好说话。

于是我说不后悔,还像那夜一样,俯下身伸出舌尖舔了舔。

贺平楚也喘了一声。这次他是清醒的,大概也回想起那天的事,有些不自在,没让我含太久。

他让我躺在床上,拉起我一条腿,看着我的眼睛,扶着茎身缓慢刺入。

我们都衣裳不整,头发散落,显得狼狈。我眼里大概是燃烧着强烈的欲念,那欲念也烧到了贺平楚身上,让他也在这方寸间乱了气息。

他胯下之物方才经过我的舔弄,已经又胀大了好几分,愈发显得坚硬如铁。只不过进入了一个头,我便觉得痛感汹涌而至,后穴隐隐有撕裂之势,一时间脸色煞白,却硬生生忍住了没喊出声。

贺平楚进入后觉出受阻,便没有硬闯,退出去一些,开始浅浅地抽插。

我也努力放松,尽力平缓着呼吸,待到适应些后便说:“好,好了……”

贺平楚闻言便又刺进去,这次要顺畅了些,茎身进去了一大截。我感受着那东西带来的强烈触感,觉得像有一根棍子捣进了我的体内。贺平楚的模样看起来也不好受,皱着眉抿着唇,额头上渗出些汗珠。

他一寸寸抵入,反复进出,最后终于整根没入。完全进去时我闷哼一声,他也呼出一道炽热的鼻息。疼痛已经缓解不少,不适感依旧强烈,但我们终于完全交合在了一起,如榫卯般紧密契合,这个念头让我心里充斥着喜悦。

贺平楚开始动作,抬着我的腿缓慢进出。后穴渐渐开始适应,不适感减弱,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升起的快感。欲火再度被点燃,呻吟声再度在屋内响起。

我渐入佳境,贺平楚动作也越来越快,撞击的力度一下比一下大。我仿佛置身于湍急浪流中的一叶扁舟,在床上摇来晃去,唯一固定住我的只有在后穴内进出的那一根粗壮茎身。

外边艳阳高照,我们却在白日宣淫,衣带四处散落,喘息和呻吟交织,躯干紧密缠绕在一块。

我后穴中有一处地方尤其怪,每次被擦过时都会引起我全身的颤栗,让我徒然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贺平楚使坏,发现之后就可着那一块地方顶撞,逼得我全然恍惚,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我一次次被抛上云端,又被拉扯着回到地上。贺平楚正掐着我的腰狠狠撞进最深处时,房门突然被敲了敲,接着传来丫鬟的声音:“将军,用膳了。”

我正在失神,听了后没反应。贺平楚也没回应,胯下动作没停,在我体内借着颤抖的余韵摩擦过我的内壁。

丫鬟等了片刻,又敲了敲门。我清醒过来,顿时有些慌张,看向贺平楚。贺平楚却不管不顾,抽出一截后立刻又是一记深顶。

“啊——”

这次我没忍住,一声呻吟立刻从口中溜出。这一声叫得实在太大声,门外正敲门的丫鬟手一顿,立刻就跑开了。

我又羞又气,委屈地瞪着贺平楚,就快要哭出来。贺平楚低笑一声:“怕什么,这是在我府上。”说着又把我狠狠贯穿。

这场情事不知持续到了什么时辰。待到贺平楚终于泻出,我已是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待到屋内热度降下来,窗外透进的光线都黯淡不少。

贺平楚穿好衣服,出去叫人打了一桶热水来,扶着我坐了进去。

头发尽数被打湿,如黑色细蛇般蜿蜒在肩背上。我趴在桶边沿,被热气一冲更觉得疲惫,勉强把眼睛睁大,看着面前的贺平楚。

贺平楚手肘抵着膝盖,手掌托着下巴,迎上我的目光:“看什么?”

我说:“你同我做了这种事,是不是承认了你也喜欢我?”

贺平楚眼神倒是不躲不闪,可也不说话,眼里看不出情绪。

这反应虽是在意料之中,我仍是觉得气馁,愤愤地嘀咕了一声“不守信用”,往下一沉把头埋进水里。

我憋到极致才重新“哗啦”一声钻出水面,有意把水溅在贺平楚身上。我喘了两口气,换了个问题:“你以前同别人做过这种事吗?”

不等他回答,我又补上一句:“同苏南庄做过吗?”

这次贺平楚倒是回答了我:“不曾。”

短短两个字就让我快乐起来。他只和我做过这种事,证明我在他心里是特殊的。就算他现在不肯承认喜欢我,但我多问几遍,指不定哪天他就肯了。

于是我得寸进尺,朝着他张开手臂,笑得嚣张:“抱我出去。”

贺平楚倒是没拒绝,手往桶中一捞就把我打横抱了起来,袖子全部浸湿了也不在意。

他拿过一旁的衣服,往我身上一卷就要这么带着我出门,我连忙出声阻拦:“慢着慢着!”

贺平楚眼底迅速掠过笑意。他还要装模作样地问:“怎么了?”

我轻咳一声,说:“你放我下来吧。”

他便把我放下来。我背对着他穿好衣服,整理好自己,转过身说:“好了。”

贺平楚点点头,走上前拉开房门,夕阳的红光便映在了他脸上。

他看了看天色,说:“厨房大概已经在做晚膳了,你饿的话就先去找点糕点吃。”

我确实饿了,就直接往厨房去。

路上又碰见了苏南庄,他又拿着水瓢在院子里。我本来没看见他,是他叫住了我。

我回头一看,他的目光在我湿漉漉的头发上停留了片刻,微笑道:“下午好。”

我也回了个“下午好”,继续往厨房走。办那事太花体力,我心心念念的只有厨房的山楂糕。

我还记着死婴的事,每天都往外跑,四处打听。

白天基本上是在外面晃悠,吃饭时才回贺府,晚上偶尔会去书房骚扰一下贺平楚,问他几遍“喜不喜欢我”。

每次我一这么问,贺平楚就装哑巴。但我不着急,我觉得他吐出那两个字是迟早的事。

如此过了两日,没人去报官说死的孩子是自己的。到了第三日,云隐也从城外回来了,他也一无所获。

我们三人坐在客栈,正毫无头绪,突然听得外边又是一阵喧哗,嘈杂声中有人似乎在高喊着什么“抓住了”。

我们三人赶忙下了楼,见大街上人流涌动,都在往衙门那边挤。符念随手拉了一个人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脸上满是看热闹的兴奋:“城东有个女人把她丈夫杀了,被扭送官府啦!”

“杀夫?”符念看向我们,道:“我还是头一次在京城听说这事。”

“反正这死婴的案子也没头绪,不如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我没意见,云隐不怎么乐意,也被符念拉着走了。

我们三人中数符念个子最高,他走在最前面,边上的人还没碰着他,就被他推到一边去了。

不时我们到了衙门,里头正跪着那个杀夫的女人。堂上之人一一问她:“姓甚名谁?所杀之人为谁?因何杀人?”

女人头发蓬乱,背影单薄,不管怎么问,她一言不发。

堂上所坐官员一拍惊堂木,正欲再问,一旁有人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那官员一听,顿时对那女人道:“你半年前还诞下了一名幼子?现在何处?”

女人本低头不语,如一块木头般纹丝不动。听了这话,她却突然抬起头,桀桀地怪笑起来,又骤然迅速往前爬出两步:“死啦!也死啦!”

一旁迅速有人冲上去将她按住,她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干枯的四肢疯狂地挥动着,犹在尖锐地大笑:“死啦!都死啦!”

我心觉不对,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那些死婴。一看符念和云隐,他们也都紧皱着眉。

周围的百姓开始指着女人说“疯子”,那官员也被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又是一拍惊堂木:“幼儿是怎么死的?从实招来!”

女人哈哈大笑着疯了一阵,突然又像被抽干了力气,低下头趴地上不动了。片刻后她才抬起脸,从我的角度,能看见她嘴角高高扬起的弧度。她歪了歪头,平静道:“我杀的呀。”

这夜月华很淡,如水光般浮动在地。趁着夜色,我们三人进了监狱。

云隐不知从哪掏出一把粉末,从背后对着人一挥,那些狱卒就挨个倒下了。云隐路过他们,还要面无表情地向他们说声“罪过”。

我们找了片刻,找到了白天那个女人。她杀了两个人,两日后就要在午门处斩了。在那之前,我们要问她一些事。

她的头发比白日里更乱了,遮住了大半张脸,我们费了些功夫才认出来。她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眼神呆滞,分明年纪也不大,却憔悴得吓人。我上前敲了敲栏杆,对她喊:“姑娘,姑娘?”

我连着喊了好几声,她才缓缓抬起脸,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轻声说:“别害怕,我们就是想问你一些事情。”

女人沉默片刻,动了动腿,一只手抠着地上的稻草,开口时已经不像白天那样疯癫,声音里充斥着疲惫:“问我为什么要杀那个男人?为什么杀我的孩子?”

她如此直白,我倒是不知该怎么问了,觉得有些难为情。

符念倒是不在乎,大大方方承认了:“没错。”

女人笑了一声,说不清是不是嘲讽。她突然将双手撑在了地上,就着四肢着地的姿势向着我们缓缓爬了过来,眼睛直勾勾地在我们身上扫视,嘴里低声念叨着:“你们……都想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她的手渐渐攀上了栏杆,借着力道缓缓站起来,和我面对着面:“我看起来……很可笑……是不是?”

我有些怕她的手会突然抓到我脸上,强忍着后退的念头。符念倒是不怕,看着她低声说:“我们没有笑话你,我们只想知道,三日前发现的那五具死婴里,有没有你的孩子。”

女人一怔,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连身躯都颤抖起来。半晌她才缓过来,抚过自己的头发,露出在月光下愈发显得惨白的一张脸,笑眯眯地看着符念:“有啊。”

她像是在讲什么好玩的事,高兴地说:“你看见那些尸体了吗?其中有一个,脖子上,就是这里,”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脖子,“有一小颗红痣。很小的,要仔细看才能看到。”

她突然扯着栏杆一跳,脑袋“嘭”一声撞在栏杆上,脸拼命往符念身上凑:“你看见那颗痣了吗?”

她不顾自己被挤压的脸,咯咯笑着:“那是我的女儿!”

符念一皱眉:“你把她勒死了?”

“废话,”女人的脸色突然沉下去,又突然笑开来,“不然还能有谁?”

“我亲手把她勒死的呀,用一根麻绳,在她的小脖子上缠了一圈。但是我又怕她疼,所以又缠了一圈。麻绳粗一点,就不容易疼。然后我就用力拉呀,可是孩子突然哭起来,我就开始哄她,说宝宝不哭,宝宝不哭,把她哄好了。我又开始拉绳子,可是她又开始哭……”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看着她活灵活现的表情,身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最后她终于不哭了,我一看,她已经没气啦。”

云隐摇了摇头,低声道:“稚子何辜。”

女人不笑了,阴沉地看着他。

我忍不住插嘴:“你为什么要这样痛下杀手,她怎么说也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想到符念对我说的岭南村中的事,“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孩,你觉得女孩不如男孩,所以要杀她?”

“你放屁!”女人突然大吼,唾沫都差点喷到我脸上。她情绪激动,拼命抓着栏杆摇晃:“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符念伸出手臂横在我身前,示意我后退,问道:“既不是为此,那是为何?你不愿说,我们难免会误会。”

女人伸出手要抓符念的脸,却怎么也抓不到。她撕心裂肺地嚎叫了片刻,突然间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你懂什么!你们这些男人懂什么!女子在这世间活着有多不容易,你能体会到几分!我不过是想让我女儿免受些罪,你们又懂什么!”

她这话一出来,我顿时怔住了。

我从前不懂生死,觉得不过寻常事,不足挂齿。后来孟尧光对我说“死生亦大”,没什么比命重要,这道理我才学会不久。我在绵上县见到的那些伤员,我初时不懂他们为何那么不甘,后来才知他们死前都放不下留恋之物,或是亲人或是爱人,尘世种种难以割舍。

可是眼前的女人跪坐在地,哭得那样伤心。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以期能让她少受些苦。“死”在女人心里,仿佛是一种解脱,“生”反而成了苦痛。

我彻底糊涂了,越来越搞不明白生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愣愣地站着,符念沉默不语,云隐开口道:“你定是吃了许多苦头,受了许多委屈。心有不忿,说出来会好受些。若是不嫌弃,贫道愿闻其详。”

女人抬起脸,脸上蜿蜒着几条泪痕,在如水月光下泛着莹莹的光。她看着云隐,渐渐止住了自胸口传出的悲鸣,片刻后缓缓开口:

“……我自幼丧父,家中贫苦,从小就要替家中干活。上有兄长,言之凿凿要高中状元,却将家中拼命挤出来给他科考的银子都用作了花天酒地。母亲替人捣衣为生,日日累得昏天黑地,知晓后活活被气死。兄长于是把我嫁出去,好拿我的彩礼。我抵抗不过,早早就作了他人妇。

“嫁过去之后,我本是安慰自己嫁便嫁了,离了兄长,兴许日子还能好过些。哪没想娶我那人也是个畜生,整日里不务正业,吃喝嫖赌,还要靠我养活。不仅如此,他对我也是颐指气使,我不从,他便拳打脚踢。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我受不住了,本想偷偷跑走,却就在这时知晓自己怀了孩子。

“怀了孩子,我想自己跑不了了,孩子不能跟着我颠沛流离呀。我还想,有了孩子,丈夫该对我好一点了,这是他的亲骨肉。他不疼我,也该疼疼我们的孩子吧。

“可是没有,没有。他还是照旧,有一次喝醉酒还一脚踢在我肚子上,我痛地在地上起不来,他指着我哈哈笑。生下孩子后,他一看是女孩,指着我就开始破口大骂,骂我没用,生了个没用的累赘。

女人双眼空洞着,陷入了漫长而灰暗的回忆:“我为着孩子,又忍了他半年。直到五日前,我用菜刀将那畜生剁死,然后,将我女儿勒死。”

她无力地瘫坐在地,额头抵着栏杆,轻声呢喃:“我这一生,从未有过一天好日子。我的女儿,她怎么能步我的后尘……”

她苦笑起来:“说出来你们大概不信,我才二十一呀。”

她伸出自己宛如垂暮老者般干瘦枯槁的手,举到我们眼前,笑着笑着就流出了泪:“这是二十一岁姑娘的手啊。”

半晌后,云隐低声道:“你委屈了。”

女人看向他,目光里含着感激。云隐却话锋一转:“——可世间除去病痛疾苦,也有许多美好之事。兴许你女儿将来会如意顺遂,也未可知。”

女人一怔,急急打断他:“胡说!你怎知她不会和我一样吃尽苦头,最后落得个凄惨下场?我做这个决定是为她好,脱她于苦海,杀孽由我背,她不会怪我,去了阴曹我们还做母女……”

一直默不作声的符念此时突然道:“生亦何苦,死亦何哀,万般皆命数。万千生灵来到世间,自是要体验一番人间苦乐,经年回首后去留随意,旁人又凭何替他做决定?就算她是你女儿,你这么做,也未免太过。”

女人再度嘶声尖叫起来:“你胡说!你胡说!她是我女儿!你不懂!你不懂!”

符念摇了摇头,说了声“我去外面看看”,就径直往牢狱出口处走去。

云隐安抚女人:“他没有恶意,你先冷静。”

女人闭上了嘴,但方才眼里的感激已经荡然无存,此刻正用充满仇恨的一双眼瞪着我们。

云隐开口道:“不论如何,你已经做下这个决定,往事不可追。旁人无法感同身受,也的确不好随意评判。我最后只想问你一件事,今夜之后,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

女人警惕地看着他,他顿了顿再度开口:“你一直觉得自己命苦,但半年来从未动过杀婴的念头,直到五日前才突然如此。是什么让你忽然起意?或者说,是谁让你杀死女儿的?”

“是不是一个黑衣人?”

女人眼神一震,在刹那间被我们捕捉到。

云隐点点头:“我猜对了。那么,是那个黑衣人给你麻绳,让你勒死自己的孩子,再将尸体交给他?”

女人偏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云隐还是点点头,没什么表情:“你不愿意告诉我,兴许是因为那人嘱咐过不许将他说出去,这无妨。”

“只不过,”他平静地看着女人的侧脸,“在城东被发现的死婴共有五具,没有被发现的兴许更多,那黑衣人找到的绝不止你一人。你难道从未想过,他为什么要来劝你们杀掉自己的孩子,又为何要将你们孩子的尸体带走?对了,你大概不知道,那黑衣人不是人,大概是个邪修。”

听完最后一句话,女人的眼睛倏然睁大了,连眼球中的血丝都根根分明。说不上是惊惧还是别的什么,她死死盯着云隐,嘴唇剧烈地颤抖,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邪修……邪修能用死婴做什么?”

“兴许是炼尸,兴许是化丹,”云隐一板一眼地说,不顾女人的眼睛越瞪越大,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你告诉我你知道的,我去替你问问他。”

出了牢狱,外面的月光已经很淡了,月亮浅浅一弧挂着,天边已经隐隐现出了鱼肚白。

符念背对着入口抱胸站着,听到动静回头一看:“问出什么来了?”

云隐道:“来找她的黑衣人自称‘明公’,左手似是天生残疾,只有三指。‘明公’劝她杀婴后说是要替死婴‘度化’,将尸体带走。走之前她问了一句要将孩子葬在何处,‘明公’说城外三百里巨树下。”

符念皱皱眉:“这地点可信吗?”

“一去便知。”

符念便没再问,但也没动作。云隐看他一眼:“走吧。”

符念还是站着不动,清了清嗓子:“那个……她,还好吗?”

云隐没说话。我委婉地说:“不太好。”

女人说到后来,似乎意识到自己被骗,言语颠倒,神志不清,看着已像是半疯了。我们走时,她还在身后凄厉地叫着“女儿”,一声声往我耳朵里钻。

符念点点头,抬腿往前走去:“走吧,去找找那城外三百里巨树。”

沿着云隐那夜撞见黑衣人的道路出城,一路往西,走出约莫三百余里,当真在茂密林中见到了一棵巨树。

隔着一段距离,我将那大树左右观察一番,但见这树除了长得高大些,似乎没什么格外特别之处。待到走到近前,我才觉出不对来,这树生成这般模样,少说也有几十年,树干上却连一株藤曼都无,怎么看怎么突兀。

符念走上前拍了一把树干,哼笑一声:“拙劣的障眼法。”

云隐甩了甩拂尘,口中默念几声,大树四周顿时浮起墨黑符文,不怀好意地往我们三人身上涌动。符念手指一动,符文便尽数溃散,眼前大树顷刻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山洞,深处幽幽地泛着绿光。

“来者何人?”洞中传出一道细细的声音,接着隐隐现出一道女子的身影,身段窈窕,看不清面容。

“妖女,”云隐道,“还不速速现形。”

那女子轻笑一声,声线飘渺如云。她缓缓从洞内走出:“道长说笑了,我哪里是妖?分明是个普通女子,无家可归,暂且栖身在这洞中。”

她渐渐现出一张美艳动人的脸,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站在那儿便像是入了画。

符念上下打量她一番,小声嘀咕:“虽然的确不是妖,但这看着也不像人吧。”

云隐没有废话,直接对她说:“‘明公’与你是何关系,你们骗人杀婴将尸体用作何处,你如实道来,我姑且免你死罪。”

女子不言不语,依旧笑得妩媚。

云隐道:“那便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说罢,他手中拂尘冲着女子面门甩去,女子往后一仰躲过,紧接着对云隐拍出一掌。

他们你来我往,片刻间便过了几个来回。符念对我说了声“好好待着”,就上前加入了云隐的阵营。

我知道自己没本事,就不上去拖后腿,在一旁老实站着。他们三人打了十几个回合,那女子渐渐占了下风,反应越来越迟缓,顷刻间就挨了好几掌,被震得后退几步吐出一口血。

云隐看她似乎没了力气便收了手。符念多打了一掌,将她打得飞出去,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这才道:“最后问你一次,你们在用那些死婴做什么勾当?”

我看战况差不多了结束了,便朝那边走过去,可无意一瞥,却看见那女子将脸转向我,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我心知不妙,却在对上她眼睛时仿佛被摄了心魄。她的眼睛散发出幽紫的光,似乎有两个漩涡在她眼底旋转,逐渐上浮,上浮。

我眼前逐渐出现幻象,无边无际的白色占据了我的脑海,伴随着一阵彻骨又清冽的寒气。意识恍惚中,我只听见符念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接着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雪,好大的雪。

下得这样大,柳絮似的,厚厚地铺下来。什么都被盖住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天地间只有一片亘古的白。

这是哪里?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头发披散,只着一身白袍,没有鞋袜,双脚踩在雪中,冰凉的雪一直没到我的小腿。

我在做什么?

怔仲了片刻,我突然意识到,我是要赶去救一个人。

对,我要救一个人,有人要杀他……有人要杀他!快要来不及了,我要尽快……尽快……

我心急如焚,在雪地中向着前方飞奔起来,长袍被雪水浸湿,变得越来越沉,死死地拽着我。感官在某一刻突然回笼,我被一阵强烈的心悸冲击到几欲向前栽倒在地。

我踉跄了一下,强忍着继续往前跑,右手按住自己的心口。那里仿佛正在被一把利刃刮绞,一阵一阵的剧痛直冲入我脑海,折磨得我浑身颤抖。但随之而来的是比疼痛更浓郁的恐惧,铺天盖地地涌过我,吞噬我。

我拼命地向前跑,一步都不敢慢,脑海中只充斥着一个念头:我要救他,要救他,不能让他们杀他,不能……

我要救的……他叫……他叫……他叫什么?

我突然感到一阵绝望。

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我把他忘了。

眼角传来刺痛,有泪水涌出。我险些被击垮,却仍带着疼痛、恐惧和绝望,一刻不停地向前飞奔。冷风自耳边呼啸而过,把仅剩的一点热气全部带走,我浑身麻木,唯有双腿还在不停地交替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漫无边际的纯白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

我朝着那个黑点跑去,心底不可名状的情绪越来越浓烈。我想跑得再快点,却仿佛在梦里千百次预知了结局,有一个念头在角落里蜷缩着,小声地劝我不要过去。

我终于还是离那个黑点越来越近。在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我颓然跪坐在地。

我还是慢了一步。

在我身前两步远,白雪被染成蜿蜒的深红,一条一条四散着,蔓延着,从四面八方,连接着中心那个人。他一身黑衣,笔直地站着,双手被吊在玄铁铸成的高架上,头颅低垂,连发丝都一动不动。

他不知站了多久,肩上头上已经覆了一层雪。我双腿已经没有力气了,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爬上九层石阶,爬到他身前。他的脚下全是血迹,血水积聚之处,大雪落之即化,天地苍茫间,唯一可见的只有他身上的黑与脚下的红。

我抱着他的腿缓缓站起来,拂开他的长发,露出他的脸。

尘封已久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奔涌而出。

仙气飘渺的九重天阙,有人摘了王母的仙草来给我吃,笑得肆意张狂,说没人能抓住他;草木葱郁的原野上,有人带着我又跑又跳,说只有和我在一起才真正觉得快乐;人声鼎沸的闹市中,有人捧着我的脸,褐色眸子温柔得让人沉湎,说想看我为他十里红妆。

可现在这个人死在我眼前,双眸再也不会睁开,再也不会对我说话了。

我想起来了,他叫非喑。

非喑!非喑!我抱着他冰冷的身体拼命地嘶吼咆哮,抵着他的额头嚎啕大哭。原来“死”竟是这样的,从今往后我再也见不到他,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温度,再也无法牵着他的手,听他说喜欢我。

我哭了三天三夜,大雪停了又下,淋了我们满身,我抱着他不松手,仿佛披着同一片雪便又能相近几毫。

眼泪流干了,紧接着是血从眼眶中流出。我已经快要看不清他的脸,用手去擦眼睛,擦了满手的血,又不小心沾到他脸上。

我能感受到自己变得越来越虚弱,非喑的死带走了我的一部分,而我愿和他一同消逝。我把他从玄铁上解下,将他轻轻放在地上,像从前那样闭着眼睛枕在他胸口,静静地等着最后一刻的来临。

可就在我意识彻底溃散的前一刻,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在我脑海内响起:“涂山谈竹,你可记得你们九尾天狐一族以尾换命的秘术?”

是谁?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我哭了太久,嗓子已经哭坏了。

那人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言语,我脑海中重归寂静。

可一石激起千层浪,我再难平静。九尾天狐以尾换命,确有其事。百年生一尾,一尾抵一命,可那是对凡人而言,从来没有过天狐将尾巴用于救神仙。

我抚摸着非喑的颈侧,他的脉搏已经不再跳动了。他已经仙陨了……我的尾巴对他而言,能起作用吗?

三四条定然不够,或许要五条,六条,七条……我共有九条。

我心底现出这个念头,突然颤栗起来。或许,或许我是能救他的,只要把我的尾巴全部都给他,九尾一起,或许神仙也能救!

我欣喜若狂,紧紧地抱住非喑,身后现出九尾。我修炼千年,那九尾遮天蔽日,在雪中招摇。

我用手指仔细描摹非喑的眉眼,无声催动秘法。大雪骤然停止,狂风刮起飞沙走石,群山隐隐有崩裂之势。我吐出几口鲜血,浑身剧痛,是那九条尾巴正在与我分离,牵动我周身经络。

“以我九命,换他一命。”

此法若能成功,我死而无憾。

卷一完

大雪……奔跑……残血……黑衣……断尾……

我眼前好像一直在重复着这些事。非喑一次次死在我面前,我一次次哭出血泪。我已经快要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言攸。”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和我残存记忆中非喑的音色如出一辙。漫天的大雪停滞了一个瞬间,但紧接着就以更快的速度落下来。

我伏在非喑胸口,摸着他冰凉的手腕和不再跳动的脉搏,有些茫然地睁着眼。瞳孔被干涸的血迹覆盖着,我什么都看不分明。

“言攸。”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变得愈发清晰起来,像穿透了什么东西进入我耳中。我仔细听着,禁不住颤抖起来。不会错的,这就是非喑的声音。他没死,他还活着?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周遭群山突然开始扭曲崩裂,青灰天空出现一个裂口,大雪下得急如暴雨,顷刻间将我埋在下面。我被一阵剧烈的眩晕感击中,耳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嗡鸣声。远处传来朦胧的杂音,像是水声,又像是雷声。我有些不真实地想,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摧毁了。

我睁开了眼。

前一秒我正死死抱着的、失去了体温的人,此刻就坐在我面前,微微低着头,发丝自肩上垂下几缕,看着我问道:“醒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低声唤道:“非喑……”

他又凑近了些:“嗯?”

我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这下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眼前的人不是非喑,是贺平楚。

那场大雪到底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梦,还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我完全分不清。但我更倾向于是后者,毕竟我丢失了一整块记忆。

或许百年前我就叫“涂山谈竹”,曾经有九条尾巴,认识一个叫非喑的神仙,他是我的爱人,死在我面前,我为他哭出了血泪。

记忆里,神仙仙陨后会魂飞魄散,不像凡人一般可以入轮回。而贺平楚此刻就在我面前,那么是我的九尾起作用了?我成功了?

贺平楚是非喑的转世?难怪我第一眼看见他就……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贺平楚,脑中胡思乱想着。

突然贺平楚身后探出一个头:“说完了没?”

我吓了一跳,甚至打了个嗝。符念眨了眨眼睛:“你昏了两天,一直不醒,身上热得能着火了,我们就把你送到这里来,看看他能不能把你叫醒。”

他看了贺平楚一眼,道:“没想到还真的有用。”

我咳了一声,这才发觉嗓子哑得厉害,说话都像是在往外冒火:“我怎么了?”

“中了那妖女的妖术。她说中咒之人会一直反复经历最痛苦的事,很难醒过来,且她若是死了则你也会死。那妖女以此为要挟,想逼迫我们不杀她。但现在你醒了,她的如意算盘打空了。”

我笑了笑,问:“那她现在何处?”

“还在那个山洞里,云隐看着她。”符念说到这里笑起来,“而且你猜怎么着?之前那个‘明公’也自己送上门了,现在就和那妖女绑在一起。”

我点点头:“既然我醒了,那我们现在就过去吧,把那死婴的事问个清楚。”

我欲起身,动了动胳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被贺平楚牢牢扣着。

他坐在床边一直没出声,这会顺着我的目光低头看了看,松开手,道:“你一直抓着床沿,若不是抓着你,你指甲都要掀开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确实在几个指甲上看见了泛着血丝的裂痕。我摸了摸,却没什么感觉。大概是梦里撕心裂肺的痛感还未散去,掩盖了肉体的苦痛。非喑了无生气的脸仿佛还浮现在我面前,我轻轻吐了口气。

符念这时开口,语气里带着好奇:“所以你到底是梦见什么了?能让你这么难受,是以前发生什么事让你差点丢了命?”

“没什么。”我敷衍他,有些不敢看贺平楚。

我现在脑子有点乱。贺平楚就是非喑,我可以肯定。可他也没有了前世的记忆,甚至或许不是前世,已经过了好几世,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那棵槐树下睡了多久。总之,他不认识涂山谈竹。

我简直是陷入了桂花精姜延的境地,甚至赵晋的话也再度在我面前响起:“转世的人还能算是那个人吗?”

我决定先瞒着这件事,不告诉贺平楚。等我把思绪理清,再去好好想想这件事。

我和符念一起去了山洞,贺平楚是凡人,就没跟着我们一起。

到那里之后,那妖女和黑衣人被绑在洞口的石柱上,云隐正站在一旁,看见我之后微微颔首,对我说“醒了就好”。

地上的两人中,那“明公”醒着,正戒备地看着我们。那妖女则是闭着眼,似乎是睡过去了。

符念也看见了,问云隐:“她还睡得着?”

云隐摇了摇头:“是晕了。她施的妖术会让自己受到一半的反噬,中咒人感受到的痛苦越深,于她而言就也是如此。你们来之前的一个时辰,她痛得一直在叫,最后晕过去了。”

符念闻言又看了我一眼,但这次没有多问。

我假装没看见,问云隐:“那他们到底在用那些死婴做什么,你问出来了吗?”

云隐侧过身,示意我跟着他进洞,道:“进去一看便知。”

先前我没能进洞,这会见了里面的光景,觉得这地方怎么看怎么邪门。洞内光线昏暗,正中摆着一个大鼎,其上刻满了乱七八糟的符文咒语。石壁上贴了许多符箓,散发着幽幽的绿光。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堆在一起,我走进一看,竟全是细小的白骨。

我不禁皱眉:“他们把那些尸体吃了?”

云隐道:“那妖女吃了一些,剩下的大部分用作了炼尸油。她从一本禁书上看见了一个秘法,用九百九十九具女婴尸体炼成尸油,再佐以一些其他禁术,好永葆容颜。”

符念在一旁补充:“她原是修仙之人,后来走入歪门邪道被逐出师门,那‘明公’应当是喜欢她,一直跟在她身边替她做事,看见她被抓了跑都不跑,上赶着要来殉情。”

原是修仙之人,却无半点仁义道德可言,为了一己私欲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甚至蒙蔽那些母亲诱使她们亲手杀女,实在是罪无可赦。

我问云隐:“要怎么处理他们?”

云隐简短道:“妖女原是修道之人,自是要仙门问斩。”

符念在一旁解释:“就是挑个日子把一些修仙的流派集合起来,清算这段时间里门派中出现的妖孽,集中把他们杀掉,这是他们这些人的规矩。”

云隐点点头,走到“明公”面前,道:“你不是主谋,且对那些母亲有恻隐之心,若是能改邪归正,我可放你一条生路。”

“明公”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昏过去的妖女,沉默片刻后低声道:“既是要杀了她,那便连我一起杀了吧。”

云隐也不再多费口舌,点点头道:“我已将讯息发出,不日百家仙门就将齐聚,届时我便将你二人押送过去。”

符念在一旁抱臂站着,远远地看着地上形容狼狈的男人,哼笑了一声:“若是真为对方好,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对方走上不归路。连善恶都分不清,还谈什么情爱,最后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活该。”

我点点头,问:“那些死婴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想个办法做些什么?”

符念道:“办法已经有了。那些尸骨既是已经被他们糟蹋了,要想一个个区分开也很难,不若就将他们合葬一处,生辰姓名都列在一块。要想知道他们的生辰姓名也不难,只消去地府一趟,找那位好说话的大人,请他让我们看看生死簿。”

我好奇道:“‘好说话的大人’?谁呀?”

符念一幅老神在在的模样:“这位大人无名无姓,三界常称他‘地府客’,你去了便知。”

我跟着符念到了泰山脚下一处山丘上,他施法触动石壁上的机关,我们面前便豁然出现一处入口。

愈往里走,气温就越低,周遭浮动着幽幽寒气。我们一前一后在黑暗中走了许久,路旁两侧挂满了纸灯笼,低着头行色匆匆的阴差与我们擦身而过。符念带着我一直走到孟婆桥头,在一棵形容狰狞、已经枯死的树前站定。

这树的枝干密密麻麻,却片叶不生,黑乎乎的树干上一圈圈盘绕着人小指粗的铁链,在地府倒是颇为应景。

桥上满脸皱纹的孟婆朝我们笑,符念和她打了个招呼,接着轻轻叩了叩这棵怪树,退后两步十分恭敬地作了个揖:“大人,吾等有事相求。”

过了一会,树上乱七八糟的枝干中传出铁链碰撞的细响,紧接着是衣物的摩擦声。我还在想难道这怪树就是“地府客”,树上就突然落下一个发出幽幽白光的东西。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这才看清楚,竟是一个人从树上跳了下来。此人通身白到过分,除却一身白衣不说,他脸上也戴着纯白面具,将整张脸遮掩得严严实实。甚至连露出的一截脖颈都苍白如石。

他向符念回礼,道了声贵安,听声音倒是十分年轻。

但随着他一抬手,我这才发现,原来他双手上都戴着手枷,就连接着树干上那些铁链。随着他跳下树,那些铁链也跟着他掉了下来,逶迤在他脚边。

我心里虽疑惑,但并未表现出来,地府客却仿佛洞悉了我所思所想,顶着纯白面具转向我,道:“戴罪之人,让阁下见笑了。”虽然看不出面具之下的神情,但话里隐隐带着笑意。

我连忙说了几声“不敢”。

寒暄过后,符念就开始说起正事,将那些死婴的事简略说了。地府客认真听完,点头道:“既然如此,是该让那些婴孩有个去处,好告慰在天之灵。我这就带你们去找判官。”

说罢,他就背着手走上了孟婆桥,两条分量不轻的铁链在他身后一路拖着。我们跟在他身后,又穿过了一条挂满灯笼的路,七绕八绕,最后来到了一个大殿,殿前正中悬着一块牌匾,上书“森罗殿”三字。

地府客手上的铁链此刻已经在地上拖了好长一段距离,一头缀在手腕,一头连着怪树,好似有无限长。

他走了进去,喊了一声:“判官!”

里面传来一声粗犷的回应,紧接着一个四方脸、大红袍的人迎出,亲热地朝地府客走过来:“大人找我什么事?”

这判官外形看上去和民间绘图有几分相似,却并不是青面獠牙的可怖相,倒像是个热心肠的江湖人。并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好像对地府客很尊敬。

地府客指了指我们,笑着对判官说:“想请你帮个忙,给他们看看生死簿。”

判官看着我们,露出几分为难神色:“这……”

地府客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自己翻就行,不用你费心。”看判官神色松了些,又补上一句:“知道你每天忙得要死,明天我帮你做一天事,好让你有空闲出去喝酒,行不行?”

他动作间铁链哗哗作响,但除我以外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判官听了这话顿时喜上眉梢,大手一挥:“里面请!”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就和符念一本本翻着那些簿子,将那些不足一年、阳寿未尽便去世的女婴一一记下。

地府客就坐在一边和判官聊天,我听了两耳朵,似乎大多时候是判官在向地府客讲些人间的趣闻,地府客时不时应和,似乎听得很高兴。

等我们终于把所有女孩的生辰和姓名都记下,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我们将生死簿归于原位,谢过了地府客和判官,就走出了地府。

出去之后,符念突然嘀咕了一句:“我怎么觉着,地府客好像对你格外客气,你们以前认识?”

我十分诧异:“他就只和我说了那么一句话,还戴着面具看不见神情,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符念摆摆手:“我也说不清,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有些失笑,本想脱口而出一句“我和他自然不认识”,却又突然想到,我原是丢了一份记忆的,说不定我们从前是真的认知,便又硬生生把这话憋回去了。

可是地府客若是真的与我从前相识,也不该像是会有那种反应……我摸不着头脑,便问符念:“那位地府客到底是什么来历?”

符念摇摇头:“不知道。他来历神秘着呢,三界知晓的人本就不多,还都讳莫如深。我只知道他百年前突然出现在地府,也没有正式官职,就在地府里做些无足轻重的差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但你也看见了,他手上戴着枷锁铁链,那玩意可不是凡物,实际上是仙器,戴上了就取不下来,还会封印法力。”

“我猜,”他指了指天上,“或许他原是某位那儿的人物,犯了什么大错被贬到地府……可怪又怪在,你看他虽是被锁着,但实际上也就只是出不了地府,在地府里倒是哪里都能去。而且地府里那些阴差啊判官啊的都对他敬畏有加,想必从前不会是个普通的小人物……”

我算是知道了,符念说他不清楚,但实际上已经摸得门儿清了,就差把人家家底都掏出来。他消息倒真是灵通,好像三界里的事情就没什么他不知道的。

但如若他的消息无误,地府客真的曾是“那儿”的人物,那么……他有没有可能会认识非喑?

我又想到梦里面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的非喑。我只知道有人要杀他,却不知道是谁要杀他,我得想办法查清楚……

可我又突然想到贺平楚。

那贺平楚呢,贺平楚怎么办?

他现在是个活生生的人,就站在我面前,就在前不久,我们还做了最亲密的事。他到底是不是非喑?或者应该这么问:我能把他当作非喑吗?

那我呢,我又是谁,是一只叫作“言攸”的普通狐狸,还是一只叫作“涂山谈竹”的九尾天狐?

这些念头经过了这么一段时间,非但没有被压下去、渐渐消弭,反而在蛰伏了片刻后再度喷涌而出,搅得我心乱如麻,连自己是怎么回到贺府的都不知道。

贺平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面前,手掌在我面前挥了挥:“魇住了?”

我这才回过神,愣愣地看了他片刻。他挑了挑眉,我立刻逃避般地移开视线,低着头问道:“符念呢?”

贺平楚顿了顿才回答我:“你问那个送你过来的妖?他走了,说他还要去忙,叫你先休息几天。”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语气好似冷下去几分。

待我抬头看他,他唇角的那点笑意也不见了。

我顿时就心慌了,揣揣不安地看着他:“我……”贺平楚也看着我,我却结结巴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就这么诡异地僵持了半晌,贺平楚突然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送你的。”

竟是一把弓。

比他的那个看上去要小巧些,还雕刻了些许精致的花纹。我接过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也比他的轻很多。

我更加不知如何是好:“送、送给我的?”

“嗯。”贺平楚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的弓你拉不动,我索性叫人给你做了一张,恰好今天完工,我就去把它拿回来了。”

他伸出手在弓尾点了点:“你看这里。”

那里刻着字,笔锋锐利,像是贺平楚的手笔,还上了一层金漆。

刻的是我的名字,“言攸”。

我盯着那两个字,像是突然被打开了天灵盖,冷风飕飕往里灌,冻了我一个激灵。像是一场顿悟,那些烦忧在顷刻荡然无存。

我是言攸,他是贺平楚。他活着,我也是。我们前世相爱过,在这一世又走到了一起,命运让我再遇见他不是要我陷在过去里,而是重新给我们一次相聚的机会。

涂山谈竹和非喑只存在于百年前,而我现在爱的人是贺平楚。虽然他还没亲口承认喜欢我,但他心里一定有我。

仿佛山穷水尽后的豁然开朗,柳暗花明的景色让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拿着那张小弓,扑上去抱住了贺平楚,对他说:“我也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我拿出那根桂花簪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贺平楚又挑起眉,语气平平,却隐隐能听出些没好气的意味:“这是哪家的姑娘送的?”

我笑起来:“你不要乱吃醋。”

我把簪子轻轻别在他的发髻上,欣赏着它在日光下折射出的光泽,说:“我喜欢你才给你戴的,除了你谁都不给。”

贺平楚说,北边战事又起了。

驻守在北边的军队节节败退,朝廷给他下了一道圣旨,让他统兵去平北狄。他平日里只有几个虚衔,这会朝廷才给他调兵。

他说此行远比西南那次更凶险,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如果不愿意的话,就回孟尧光那儿。

此时夜已深,我们坐在书房里,他面前摆着北边的布防图。他说这话时我正看着他头上那根桂花簪子。我把簪子给他后,他倒是没有立刻取下来,此刻还戴着。

“我当然是跟着你啦。”我没犹豫,脱口而出。

贺平楚倒也没劝我,只说:“既然如此,你不若先给孟大夫去封信。到了北边战乱之地,信件可就不通了。你把信送去,他便不会担心。”

我倒是没想得这么周全,听了这话连夸他聪明,当即就提起笔写起来。

我一边写,一边对他说:“对啦,我还没告诉你,其实我不是孟尧光的远房表弟,是为了方便才这么说的。”

贺平楚笑起来:“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傻?你是狐狸精,他若是你表哥,岂不是也是狐狸精?”

我撇撇嘴,不服气道:“为什么他就不能是狐狸精?”

贺平楚又笑了片刻,这才说:“我认识他可比你早。”

“啊?”我一呆,看向他,“你们以前就认识?”

贺平楚摇摇头:“我认识他,他却不认识我。”

他似是斟酌了片刻,这才说:“你有所不知,他是十年前张济张太公之子,张尧光。张太公是朝中德高望重的忠臣,因忤逆了圣上被诛九族。行刑那一天,有受过张家恩惠的义士来劫刑场,一番乱斗,最终却只救下了他。”

我听得目瞪口呆。孟尧光竟有这样的身世,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普通郎中!

“这在当时是轰动朝野的大事。后来朝廷下了通缉令,务必要将他捉拿到底,但最后仍不知所踪。那日我在绵上镇见到他,虽说相貌变了许多,但还是将他认了出来。”

我还沉浸在知晓这件不得了的事情的震惊中,下意识问:“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火烛跳了跳,暗下去不少,将贺平楚的脸隐在了阴影里。他缓缓道:“张太公是我敬仰的人,也是我父亲的故友。我贺家得以被网开一面,很大原因便是当年有张家在背后出力。只是张家事发之时我才刚脱罪不久,不过是禁军中一无名小卒,连自身都难保,更遑论是出手相助。”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绵上县一见,‘孟尧光’如今倒也过得安稳,甚好。”

说到这里他看向我,勾起嘴角:“云隐道士找上门来的那天,我没把你交给他,有一半就是看在张尧光的面子上。”

我捕捉到了重点:“另一半呢?”

贺平楚闭上了嘴,不愿说了。

好吧,不说就不说。但我更在意的是孟尧光的身世,这实在太让我吃惊了。

本想在信里问问他,又转念一想,还是算了,我不能去揭他痛处。他从未向旁人提起过此事,便是不想让人知晓。如今朝廷不再通缉他,他也能够安居乐业,往事便休再提了。

我便只在信里写了要去北边的事,在落款前想了想,又添了几句祝福的话。

把信封好口,我突然想起什么,问贺平楚:“苏南庄会不会一起去?”

贺平楚看着我:“……会。”

又补充道:“他是军师。”

“我知道他是军师。”我有点不开心了,“但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亲你,是不是喜欢你?”

我越说越难过:“你还不躲开。”

贺平楚却好似不愿多说,只含糊其辞:“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完,他也不给我追问的机会,直接将油灯挥灭了:“时候不早了,去休息吧。”

翌日一早,贺平楚就忙得脚不沾地了,又是清点名册又是检查武备,连回府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我也没见到苏南庄,或许他也有事要忙。我一个人在府里待了一个上午,下午的时候跑去客栈里找符念聊了会天,然后去看了看他和云隐给那些孩子立的碑。

他们在郊外选了一块山清水秀之地。坟包前的大石碑上整整齐齐地刻了几百名婴孩的姓名和生辰,细嫩的骨葬于其下,石碑旁翻出的泥土还是新的。

来年,这些泥土上或许会长出新鲜的植物,那时这些孩子应该也已经转世投胎了。

我问符念:“投胎是怎样的?她们下辈子能不能有个好命?”

符念说:“要看造化了。她们这一世走得干干净净,生死簿上寥寥几笔就能带过,但后世的命如何,还和她们上辈子、上上辈子有关。若是前世累积够了功德,下辈子直接飞升做神仙也说不定。”

我好奇道:“不管什么人,只有积攒够了功德就能做神仙吗?神仙都是这么来的?”

“神仙也分情况。有的是天生就是神仙,有的是精怪修炼百年千年,行善积德得道飞升。”

符念看着石碑:“凡人也能做神仙,只不过凡人寿命太短,要转世轮回,几生几世才能修来。坊间流传的一些凡人飞升的奇闻,好像纯靠运气,一朝就能飞升,实际上是人家上辈子、上上辈子积来的。”

原来是这样,听起来倒是有凭有据、条理分明。

我又问:“那凡人要几世才能得到升仙,妖却只要一世,岂不是对妖偏袒了?”

符念笑了起来:“这叫什么偏袒!”

“凡人只要一心向善,一世一世地活过去就好了,每一世都在奈何桥洗干净了记忆,每一世都是新鲜的。等哪天机缘一到,立刻就上天。哪怕是哪一世做了坏事,只要其它世做够了好事,一点都不影响。或是横遭变故,突然暴毙,只要守住了那三魂七魄,功德就还留在上面。”

他冲我耸耸肩:“妖却不同,带着上百上千年的记忆,在这世间奔波劳碌,什么都看遍了,活都要活得不耐烦。而且呢,还一点差错都不能出,稍有不慎死在谁的手里,直接就魂飞魄散了,还谈什么六道轮回,谈什么成仙。”

说得在理。我琢磨了一下,很快又想到一个问题:“那么,若是妖来不及修炼成神仙便寿终就寝了,便如何?”

“便是入轮回了。但除非积攒了巨量的功德才有得选,大部分妖都会选投胎成人。剩下没得选的,要么入畜生道,重新想办法修炼成妖;要么入鬼道,拼了命去得道飞升。总之,想成仙,就得重头再来过了。”

“就一定要成仙吗?”

“当然,我们做妖的,最终都是为了成仙的。”

符念抱起手臂:“你看人间那么多人拜神仙,上到王公贵胄,下到贩夫走卒,但其实信与不信都无甚差别,因为不管是夸还是骂,神仙都是不会管他们的。神仙待在天上,完全不用去管人间事,只要不犯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受任何约束。”

我愣了愣:“那在什么情况下,神仙会被处死?是犯了很大的错吗?”

符念没有察觉我的异常,回答道:“这个我不算很清楚,但听我姐姐讲过一些。神仙如果做错了事,一般的会封印他的法力,罚他去人间经历一遭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根据犯错程度决定时间长短。”

说到这里他看向我:“神仙被处死的,我从来没听说过,这得是犯了多大的错啊。你是从哪听说的?”

我回过神:“……没有,是我自己瞎想的。”

有那么一个非常短暂的瞬间,符念盯着我的眸子变得异常得细。他在观察我,他知道我有事瞒着他。

但他很快恢复了正常,也没有多问,只是说:“据我所知,神仙里面被罚得最重的一个,应当就是地府客。天庭素来看不上地府,觉得里面的阴差相貌都极其丑陋,妖魔鬼怪也都粗俗不堪。地府客被贬到那里,也是天庭千百年来独一个。”

“总而言之吧,”他感叹一声,“神仙会堕转,人鬼能升天,妖魔可轮回。——这天地倒也没那么不公平。”

听起来是很公平。

可若不是天庭,又有哪里的人能杀死一个神仙?我想不通。

算了,想不通便不想了。说好了的,以前的事不提了,至少现在贺平楚还好好的。

我与符念告别,临走前说了要去北边的事。

符念张了张口,我心想他要是还敢说人妖殊途,我就要和他绝交。

但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只说了一句“好”。

我笑起来:“这次过去,可能就没那么快能回来了。符遇姐姐回京城后,记得替我向她问好!”

符念点点头,冲我摆摆手:“知道了,去吧。”

我回了贺府,在房间里好好休息了几天,好为即将到来的出征养好精神。

几日后,贺平楚再次出征。

出发前,他特意抽出空闲教会了我骑马。毕竟此行路途遥远,不能坐马车,又不能像之前一样做贺平楚的马。

好在贺平楚给我找来的马性情温驯,也很聪慧,我没有花很大的功夫,只消一个下午就能骑着马溜溜达达了。

出发那天褚炳文一看到我脸就青了,对着贺平楚敢怒不敢言,压着嗓子低吼:“将军!”他伸手一指我,“这什么情况?!”

贺平楚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他是大夫,能帮忙治治病。”

褚炳文像是牙酸,五官都扭曲了一下,又上前了些:“将军,你不是不清楚的人,你也知道,出征时随身带着外人,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就是目中无人大不敬,若是朝中有人要参您一本……”

“无妨。”贺平楚说得轻快,甚至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参我的本子都快堆成山了,还差这几本?”

褚炳文看了他片刻,脸上神情渐渐松下去,又转头看了看我。我缩在一边,一动不敢动。

他看我时神情复杂,但没再说什么,双腿一夹马侧,高喊一声“驾”,长驱到队伍最前头去了。

我们才出京城没多远。贺平楚走在队伍前部,身前跟着十几万人,长长的一条,在官道上如一条巨龙,一眼看不到头。

所有人一头抬脚前行,尘土弥漫着,在阳光下跳动。已经入秋了,草木开始枯黄,有些折了,垂在地上。

贺平楚突然开口:“他一介莽夫,说话直来直去的,你不要在意。”

我回过神,立刻道:“我知道。”毕竟褚炳文没有说错。我先前没有想到这些,这会倒有些揣揣不安,怕真的给贺平楚惹来麻烦。

贺平楚看我一眼,又说:“我说的也是真的,朝廷的事你不用担心。”说着他坐在马上微侧过身,剑柄指了指身后蜿蜒的长龙:“这里面有你的熟人。”

我回头看去,乌泱泱一片人头,哪能看得出谁是谁。倒是看见了离我们身后不远的苏南庄。我们视线交汇,他露出一个纯良的笑容,我也冲他笑了笑。

我回过头,想了想,猜道:“鱼渊?”

贺平楚笑了两声:“这还要猜?你也只和他熟悉些吧。”

我雀跃起来:“他也来啦!我好久没见他了。”

“等到扎营的时候,你可以去找找他。现在不行。”

我点点头。

但因为天气好,地形也平坦,我们足足走了好几日,贺平楚才下令扎营。

我四支八叉地躺在帐中,累得话都不想说了,哪里还有精力去找人,恨不得鱼渊能自动出现在我面前。但即便是那样,我怕是也只能勉强冲他笑笑,话是说不出的。

我闭着眼睛歇了歇,帘子一动,贺平楚走进来,递给我一个水囊:“喝点水。”

我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挣扎着爬起来,接过水囊喝了几口。

贺平楚看着我的狼狈相,说:“趁现在还没走出太远,实在撑不住的话,你就回去吧。等到下次扎营就该是到了北疆地带了,想回去就难了。”

我摇摇头:“歇会就好了。”又小声嘟囔:“我可是个妖,不像人那么脆弱的。”

贺平楚笑出声:“看不出来。”

我一直躺到了夜里,这下黑灯瞎火的,找人就更不容易了。又不好为了这点小事去麻烦贺平楚,干脆就先算了。

我责怪自己懒,但又安慰自己,反正以后的日子还多着呢,晚点再去找也不迟嘛。

正这么想着,突然帐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言攸!”

这不是鱼渊的声音吗!我从床上坐起身,兴冲冲地跑过去,一掀帘子,便露出了后头那张有些稚嫩的脸。

鱼渊的样子一点没变,眼睛亮亮的,高兴地看着我。我喜不自胜,在他肩上锤了一下:“我还想着去找你呢,你怎么还先找过来啦!”

鱼渊笑起来还是显得有些腼腆,他说:“我白天就看到你啦,但是一直在赶路,不能随便和你打招呼。方才一忙完,我就找你来啦。”

说到这里,他笑容好似淡了些,眼神中流露出我无法分辨的神情,似喜似哀,非喜非哀的:“你现在……住在将军的帐篷里啊。”

我本来还没觉得,听他说出来,倒是脸上一红了。他又问道:“你们后来又遇见了吗?”

我点点头:“你们走之后,我跟着也去京城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

我想了想,要对他解释我是个狐狸精,好像也太麻烦了些,索性一笔带过:“总之,我们现在,”我咳嗽一声,“呃……”

“我知道了,”鱼渊眉眼弯弯,“将军是好人,他会对你好的。”

我嘿嘿一笑。他还是笑着,说:“那你也早点休息吧,我还要去整理整理,就先走了。”

“就要走吗?”我试图挽留他,“还没说上几句话呢。你都没讲讲自己,你前段时间过得好不好。”

“我自己没什么好说的。”鱼渊摸摸后脑勺,“就是每天吃饭睡觉,天晴的时候练练武,然后和杜哥喝酒聊天。对了,杜哥也来了。”

“他也来啦?”我为他高兴,“那你们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是啊。”鱼渊看着我,“一路上辛苦,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他胳膊动了动,抬起来一些,却又很快缩回去,只重复了一遍:“照顾好自己。”

我哈哈大笑,上前抱住了他:“想拥抱就直说啊!”

他怔了怔,也哈哈笑了起来。

我用力抱了他,旋即松开,借着微弱的火光拍了拍他沾了灰的前襟:“早点忙完,早点休息!”

他点点头,后退几步,冲我挥挥手:“再见。”

我也冲他挥手:“再见!”

他笑起来,转过身小跑着走了。

我们休息了一天,第三天早上再度启程。

越往北走,吹在脸上的风就越干燥,风里还渐渐夹了沙。气温也低了,尤其是在夜里。好在河流倒是不少,不至于缺水。

我们尽量绕开了城镇,只偶尔会途经一些村庄。路上很少能遇见百姓,一般人看到军队都会闭门不出。

但走到一处时,我明显感受到了这里的不同。先前走过的地方虽也很少见到人,但好歹是有人烟,能看到屋顶升起的炊烟,也能听见犬吠鸡鸣。

但这里却是一片死寂。分明有房屋,却破败,荒凉,周围几里地仿佛无一人居住,连盘旋的飞鸟都不在这里停留。

行进的队伍里也无人吭声,没有人闲谈,一句都没有。只有浩荡的脚步声,愈发衬得这地方寂静如斯。

我们正靠近一座城门,但贺平楚没有下令绕道,似乎准备直接从中穿过。我正想问问他,却先一步瞥见了城墙上高悬的两个字。

襄城。

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一股凉意从我的脊椎骨直窜到天灵盖。

这是……贺平楚曾经屠过的那座城。

城门一推就开,队伍缓缓走了进去。

这里已经是一座空城,城内只有破败的房屋、荒凉的街道,没有人。除了呜咽的风声,什么都听不到。

贺平楚的脸迎着夕阳的余晖,显得有些不真实。他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目视前方,好像他正在经过一片杂草重生的单调原野。

我吞了吞口水,也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强迫自己不去看道路两侧坍塌的屋子。

但是走了没多久,道路中央出现了塌了一半的屋子。队伍行进的速度慢下来,那里不再容许四人一同经过,只能一个一个走。

这会让我们耽误一会,但队伍没有骚乱,依旧尽然有序。贺平楚让我先骑马过去,他跟在后面。

就在我过去之后,右侧废弃的房屋中突然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声。我下意识看过去,那里突然传来一声暴喝:“狗贼,你还敢回来!”

话音未落,破风之声便突如其来。一道黑影从屋内射出,直直地刺向贺平楚。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唯独我看清了,那是一支箭,正笔直地往贺平楚眉心去。我瞪大了眼睛,下意识伸手去拦:“……小心!”

“啪”一声,是箭被折断的声音。贺平楚在刹那间抽出了腰侧的剑,在那支箭射中他的前一秒将它斩断。

我惊魂甫定,扭头向漆黑的屋内看去。那处的窗户方才被打开了,此刻又被“嘭”一声合上,屋内传来一阵响动。随行的士兵们此刻才反应过来,褚炳文大喝一声:“拿下他!”

士兵们立刻就要冲向那间屋子,贺平楚却抬起手,朗声道:“罢了。”

褚炳文看向他:“将军……”

“许是四年前的幸存者,听声音不过是个少年。”贺平楚摆了摆手,“罢了。”

他对面面相觑的士兵们道:“辛苦你们了,继续赶路吧。”

于是队伍重新归于齐整,继续前行。

我耳朵尖,能听见射箭那人只跑到了屋后,还没有离开。但他似乎暂时不准备再有动作,我便没有出声,只暗暗留意着。

走出一段距离,那少年似乎没有跟上来,我松了口气。

贺平楚这时开口道:“四年前的襄城一事,你可曾听闻?”

我觑着他的神色,老实回答:“听说过一些。”

我心想,这是要对我讲起当年的事情了吗?我觉得他不是如传言般那样残暴嗜血的人,疑心这里面有什么隐情。而方才遇见那少年,他的反应也不像是和这城中人有什么深仇大恨,更是印证了我的猜测。

正当我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内幕时,他却提起一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关的事:“你可还记得,那日我从宫中出来,我问你京城好不好。”

我点点头:“自是记得。”

他笑了笑:“你说京城繁花似锦。”

我还是点头。

“但你可知,”贺平楚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这盛世下掩盖的全是疮疤,一揭开就会流脓水。”

他回头远眺,我亦跟着张望。夕阳的余晖洒落这一座空城,古旧木屋被铺上一层澄黄的光,本该是极暖的色调,却因这寂寥而显得分外落寞。

“襄城的百姓犯的是什么罪?向北羌族讨粮。在朝廷看来,这就是大不敬。我们的子民要靠别的国家养活,这说出去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朝廷要粉饰太平,不能承认自己发不起粮。襄城的百姓无辜,但他们要杀鸡儆猴。把人杀光了,没人敢说粮食不够,没人敢抱怨征税太重。他李氏王朝还是地大物博,还是富饶昌盛。”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大,不过是恰好能让我听见。可这些话的分量却不轻,一字一句落在我耳中,有如千钧重。

他语含讽刺,继续道:“近些年来,边境战事就没有停过,起义更是频繁,只不过没打到京城去,就让他们觉得不足挂齿。十年前朝中还不乏忠烈之士,到现在贬的贬,杀的杀,显贵的全剩下些鼠辈,朝睹烽燧,则苍黄瑟缩;夕闻议和,则歌舞太平,不堪一用。”

他凑近我,又是熟悉的一挑眉:“你猜,这李家天下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我受他的眼睛蛊惑,良久才轻声问:“你想翻了它吗?”

贺平楚一怔,旋即笑起来,重新在马上坐正:“我可没说。”

我看着他的侧脸,一张被光影切割得极好看的脸。而此刻他正笑着,嘴角翘起,眼角微弯,明眸皓齿,英气逼人。

他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就像是随便说了什么玩笑话,熊熊的野心被漠然外表包裹着,只在这一刻显山露水。

几日后,我们再度扎营修整。

我照旧躺在床上休息,贺平楚坐在一旁磨剑。

自那日经过襄城后,贺平楚没再说过类似的话,我却时常会翻来覆去地想起。

此刻我看着他专注的神情,没忍住问:“你之前说,你父亲因为兵败畏罪自戕,因此被满门抄斩……是真的畏罪,还是也和朝廷有关?”

磨剑的声响停滞了下来。

贺平楚低着头,卸下盔甲后长发随意散着,遮住了他半边脸。良久,他把剑插回鞘中,走到我身边坐下。

“我一直不相信父亲会兵败。”

我握住他的手,仰头看着他。

他缓缓道:“出事之后,我费尽心思找到了父亲的布防图,以及他与属下往来的信。我从信中推测,对面城池久攻不下,父亲决心以退为进,诱敌深入。但还没等到敌军进入事先布防好的山谷,父亲就突然自戕了。”

他低垂着眼,状似平静:“父亲原计划退守二十里地,却不过退了十里,便‘兵败畏罪自戕’。”

我捏了捏他的手,他也轻轻捏了捏我的,犹自回忆着。

“父亲生前待人真诚,为友人两肋插刀,朝中风评向来甚好。事发后却大有见风使舵之人要来乘机参他一本,弹劾他的状子多如雪片,其中大有叫嚣着我父亲贪污受贿、私纳银两之人。圣上命人前去抄家,最后只抄出二十两银子。”

他苦笑一声:“只有二十两。父亲为了筹军费,把俸禄全花了,连桌椅都拿去当。要不是我母亲生前留下的首饰他舍不得拿去用,贺家就真是家徒四壁了。”

他面色平静,却无端落寞,与那日马上笑着的他大相径庭。我不禁想,倘若不是背负着这些深仇大恨,他也定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我心口酸涩,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对他说:“你想推翻这烂了底的天下,就去吧。黎明苍生正在受难,你替他们挣一条生路,他们都会感谢你,追随你。”

贺平楚笑笑说:“我并非有多高尚。几日前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一半是出于私仇,不全是为了苍生。”

“事成即是为苍生,”我与他对视,搂他更紧,“你不单是为成全自己。”

他伸手来盖我的眼睛,我把他的手打开。他俯下身在我额头亲了亲,声音压得低,语气含着笑:“你不会是在可怜我吧?”

“是啊,”我摸摸额头,“可怜你孤家寡人这么多年。”

“我倒也不是孤家寡人,”他又在我唇上亲了亲,“我还有个妹妹,但无人知晓。她曾流落在外,与我相认时已是平安坊中一歌女,现为东宫太子妃。”

“太子妃?”我顾不上摸嘴巴,大吃一惊,“那个讨厌的太子的太子妃?”

贺平楚“嗯”了一声,挥手熄灭了灯,也在我身旁躺下,说:“是我的错,我没能护好她。她本该无忧无虑,却也被卷入了这场尔虞我诈的漩涡。”

我闷声问:“你怎么没同我说过?”

“我同你说的还不够多?”黑暗中贺平楚在我脸上捏了一把,“况且这事没人知道,连老褚也不知道。”

“好吧。”我顿时开心了。

我们闭着眼躺了许久,帐外也渐渐静下来,大家都睡了,只剩下几个守夜的士兵在远处守着火堆。

我咳嗽一声,悄悄问:“你睡着了吗?”

贺平楚睁开眼:“没。怎么了?”

我夜视极佳,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却也因此分外不好意思。但想着反正他看不清我,不能分辨我此刻脸有多红,便也大着胆子侧过身,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有好久没有……咳……就是……之前那个……”

不行,我还是说不出口,捂着脸往另一边滚过去。

贺平楚顿了片刻,好像明白过来,笑得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我看你什么都不懂,色胆倒不小。”

我一头闷在被子里,气急败坏:“动物都会发情!都要交配!你连这也不知道啊!”

贺平楚还是原地躺着不动,声音慢悠悠地从我身后传来:“现在也不是春天啊,都入秋了,这北边到了晚上还怪冷的。”

“你不愿意就算了,”我的脸已经彻底黑下来,“当我没说。”

出师不利,一次惨败的主动要用一生来弥补。我缩在被子里又羞又气,只希望贺平楚明早醒来能忘了这件事,好让我不那么尴尬。

贺平楚却又动了,侧向我这边,拦住我的腰直接把我从被子里捞了出来。我还没得及质问他干什么,他就堵住了我的唇。

一个缠绵的吻结束,我不自觉地软下腰。贺平楚的手探进我的衣摆,在我腰上揉了揉。

我闷哼一声,他立刻伸出手指比在我嘴前,在我耳边低语:“嘘……千万别出声,外头有人呢。”

他语气促狭,但我乖乖点头,带着几分期待。

但真正开始了才发现,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再忍一段时间算了。叫又不敢叫,哭又不敢哭出声,被逼得狠了一口咬在贺平楚肩上,我却又不敢把他咬出血。

饶是如此,到了后头,我也是真的顾不上那么多了。眼泪不停地流,抽泣里夹着呻吟,贺平楚的吻都堵不住。

彻底累得睡过去的前一刻,我只希望守夜的士兵离得足够远,不足以听见这帐内传出的奇怪声响。

————

[注]:出自弘一《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使命论》

“将军,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是羌人布防虚弱之处,我们可从此路包抄……”

我们于今日行进到了战场,与当地的驻兵会和。此刻苏南庄正坐在贺平楚的帐中,拿着地图和他商讨。

我听着无聊,去了帐外,坐在地上撑着脸发呆。太阳很晒,我低着头,打了个喷嚏。

我们在山脚驻扎,此刻所有人都在忙,走来走去,但没有人说话,只有东西拖动或撞到的响声。但算不上压抑,可能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那种平静。

没一会贺平楚就出来了。他叫人集合,列队,分队行进。一队跟着褚炳文往左,一队跟着他往左。

我留在这里。临上马前他站在我身前,笼下一层阴影,遮住了炫目的太阳,让我能够抬头。他摸了摸我的眼尾,什么都没说。

我目送他们离开,一开始还能看见最前面贺平楚的背影,到后来就全部被扬起的黄沙遮掩,空气里全是尘土。

我咳嗽了两声,一旁的苏南庄笑了笑,掀起帘子走进帐篷,说:“进来吧。”

我又张望了片刻,最后还是进去了。他们绕过了一座峰,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苏南庄在泡茶,他随身还带着茶叶。但他泡得很随便,不仅是用冷水,还一丢进去就开始喝。

他递给我一杯,我说了谢谢,尝了尝,山泉本来就很凉,放了茶叶以后显得更凉。我放下了杯子。

苏南庄还是看着我笑。他总是看着我笑,但他的笑容让我觉得不太舒服。

我觉得他是有话要对我说,我就安静地等。我没有等很久,他喝了半杯茶就也把杯子放下了。他撑着下巴,歪着脑袋看我:“你喜欢贺将军?”

我偷偷撇嘴,回他:“喜欢啊。”

他还是笑,又问:“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多久了?如果从绵上县算起,不到半年光景。但如果从他还是神仙那会算起……我不知道那个能不能算。

于是我含糊说:“挺久了吧。”

“有多久?”苏南庄还在追问。我烦了,想出去透气,他却自顾自说起来:“我和他认识五年了,从他刚刚开始带兵那会我就跟着他,那时候他手下连百人都不到。”他脸上温和的神色没有变,“他很多事只有我知道。你知道他有时候晚上会头痛吗?”

他微笑:“每次他头痛,都是我给他敷冰毛巾,给他按揉穴位。”

我真的觉得很烦,我以前不知道他说话这么烦。我晃着膝盖,眼睛半阖,说:“我不知道。”

我看不见苏南庄的神情,但我猜他现在一定很开心。

他在打量我,我能感受到两束视线在我身上上下扫视。他又开口了:“你和我一样,都喜欢穿白色衣裳。”

我说:“我也穿别的颜色。”

“你的眼睛也和我有点像。”

我说:“不像吧,我的眼睛比你的好看。”

我想出去走走,但我又觉得很累。我不太舒服,但是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舒服,有点没由来的紧张,还有点心慌。我想躺一会,希望苏南庄能快点把话讲完然后回他自己的帐篷。这是我和贺平楚的帐篷。

但他还要没完没了地说话:“你不会以为和他交欢几次就能证明他爱你吧?”

我看向他,他微笑:“男人嘛,可以今天吻这个,明天抱那个。等新鲜劲过去了,浓情蜜意就淡了。”

我说:“你像是从闺怨诗里走出来的。”

他不说话了,笑容也淡了,一双眼睛盯着我。

我决定不管他,自顾自去床上躺下,闭上了眼睛。我还是觉得心慌,有点喘不上气,眼皮也不安稳,一直在跳。

苏南庄又盯着我看了一会,直到我已经感受到睡意时,他才终于起身出去了。我长舒一口气。

我睡得不安稳,做着一团一团的乱梦。我又看见那场雪,一开始是纷纷扬扬的白,后来变成纷纷扬扬的红,像大块大块的血。我看见那些血块落在地上汇聚成了河流,红色的河蜿蜒曲折。

我还看见河边落着白色的尾巴,一条一条去数,一共有九条。我迷迷糊糊地想,我没了九条尾巴,可我现在怎么还剩下一条?我还没想明白,那些白尾就变成了白骨,白骨上生出血肉,变成人形,我看到了鱼渊、杜子衷、褚炳文、贺平楚。他们背对着我,后来转过身,瞳孔是空的,没有眼珠。

我猛地惊醒了。

天黑了。我走出帐篷,坐在地上。这里夜晚的风有些冷,也很大,吹乱了我的鬓发。

苏南庄没再来烦我,我面向着军队走时的方向等着,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帐篷里有干粮,但我不想吃。

我等到了第二天,贺平楚带着人回来了。

营地里的人全部迎上去,我反应不及时,被挤在了后面。贺平楚骑在马上远远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神情让我的心沉了沉。但他好歹是安全回来了。我冲他露出一个笑容,他也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

到了晚上我才知道,我们这次死了很多人。

羌人有骑兵,他们培育出了新的马种,跑得很快,底盘很稳,他们骑在马上横冲直撞。他们的刀淬了毒,只要被划破一道口子,不消片刻就会身上发软发热,倒在地上任人宰割。

鱼渊也死了。

是杜子衷告诉我的。一开始他在鱼渊旁边,一直盯着他。但后来战局越来越混乱,等他杀完身后偷袭的人,一个转身,就找不到鱼渊了。

打完这一仗后,他在战场走了很久,一具具查看那些尸体。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些面朝着黄土倒下的尸体翻过来,遇到相像的,就脱下他们的头盔仔细看。他说他最怕找遍了所有那些还完整的,只剩下那些残缺的。

好在最后他还是找到了。鱼渊死于一道贯穿伤,一击致命,应该没有特别疼。他的尸首也很完整,死后好歹是能留一个全尸。他们每一次上战场都是可能会死的,不是这一次,就是下一次,能留一个全尸已经很好了。

他把他背回来了,一步一步地走,觉得他好像是太累了,睡着了,走不动路要他背。把他放下时,他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眼睛紧闭着,脸上没有痛苦。

在我印象里,这是杜子衷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但他不像是在说给我听,他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喃喃自语,眼神很空。我的眼神大概也很空,我完完全全傻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说我想去看看他。

但是杜子衷拒绝了,他说,鱼渊不会愿意让我看到他那样的。你记住他说笑的样子就可以了,不要以后想起他只能想起他的尸体。他还说。

“他有没有,有没有留下什么?”我大睁着眼睛,颤抖着问。

杜子衷沉默了很久,说:“没有。”

“他父母早逝,小时候在我们村是吃百家饭的,也没有亲人。后来参了军,他总说他想建功立业,想做个大将军。他还说,如果哪天他死在战场上,他希望自己能死得壮烈一些。”他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但他死得很普通。”

“死后什么都没留下。”

我去找贺平楚。

他在帐篷里,坐在油灯旁。他的脸被黑暗裹挟着,显得分外白,白到透明,白到寂寥。我站在帘边看着他,心底又被一根长针刺了一下。

我走过去和他靠在一起,抱住他。我想说我很难受,鱼渊死了,我很难受。

但我没说。我想贺平楚一定也很难受。我失去了一个朋友,他也失去了很多很多并肩作战的下属。于是我只是静静地抱着他,这样也能觉得好受点。

他的左手动了动,好像也想搂住我,但没能抬起来。我抓住他的左手,掀起他的袖子,看见他胳膊上绑了几层厚厚的绷带,隐隐透出血迹。

我抬头看他,他还是脸色惨白,现在我知道这不只是黑暗的缘故。

我轻轻握着他的手,低声问他:“疼不疼?”

他摇摇头,问:“人死后真的会有下辈子吗?”

我想起符念说的话,说:“万物都有轮回的。”

贺平楚抬起了右手,摸了摸我的脸,问:“那我死了,你会去找我的转世吗?”

我靠着他的肩膀想了很久,久到我几乎忘记要怎么说话,久到油灯都快要烧尽变得黯淡,我才说:“不会。”

他轻笑了一声:“为何?”

我说:“人死如灯灭,就算死后过了奈何桥,再能转世成人,记忆也都洗干净了,你早就不记得我了。再说了,你杀孽这么重,下辈子堕入畜生道也未可知的,不一定还能做人。”

贺平楚的手掌从我的下巴上移,移动过脸颊,绕到后面缓缓摩挲我的耳朵,覆着薄茧我指腹带来让人颤栗的惊人触感。

他声音很低,很沉:“那我要是死了,我就把你一起带走。”

我点头:“好。”

贺平楚不再说话了,他完全沉默下来。但他的手依然在轻轻捏着我的耳垂,一下一下的。过了一会,他捏够了耳垂,又去捏我的脖子。

油灯终于灭了,我们都忘记了给它添油。我凑过去吻贺平楚,他回吻我。

我扯他的衣服,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左手。他躲闪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继续吻我。

我跪在地上,趴在桌子上。他先探入了手指,然后是阴茎。

他一下就进来了,把我填满了。我觉得自己被他整个贯穿了,被钉死在桌上。身后的撞击实在太过猛烈,皮肉拍打的声音充斥着我的耳朵,每一下,我都能感受到他的胯骨狠狠地撞在我臀尖上。

我眼前迷蒙一片,觉得自己要被弄死了,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颠簸,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在身后反复进出的那根粗长滚烫的东西。

我的嘴无意识地张开,发出求饶和呻吟。贺平楚原本右手掐着我的腰,左手环绕在我的身前揉捏着我的乳头,后来那只手伸进了我的嘴里,手指搅弄着我的舌头。好奇怪,我想躲开,但他的手指越进越深,身后阴茎持续进出的时候他的手指也在我嘴里抽插。我的嘴和腿一样合不拢,口水难以抑制地流出来。

我身后也有水声,我上下都在流水,很淫靡。

外面全是人,有人在交谈。但是我渐渐听不清外面的声音了,像是被罩在了浓雾里。我不知道外面的人能不能听见我们的声音。没有人进来打扰我们。

我心里好空,只有这样才能被填满。我觉得恐惧,害怕,慌乱,我把它们全部埋起来不去想,这样会好很多。

我释放自己的兽性,肉体和贺平楚紧紧缠在一起,舔他的嘴唇,鼻子,眼睛,脸。我像一只普通的狐狸,舔他的脖子,肩膀,胸口,舔他绷带上渗出的血迹。

我让他进入我,我们不可分割,我感受他的温暖,躲在他怀里。我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说了好多遍。

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也说了好多遍。

我又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不说话了,一下下挺腰,进得很深,我小声尖叫,抽泣,在他背上抓出伤口。

最后我们都累了,他的绷带上已经晕开了很大一片血迹。我解开绷带,下面的刀伤狰狞,皮肉外翻。我找出草药给他敷上。

贺平楚看着我笑了,说差点都忘了你是大夫。

我给他敷好药,重新缠上绷带,然后我们肩并肩躺在一起。应该已经很晚了,外面很安静,有虫鸣,有风吹过草的气味。

我握住他的手,想了很久,最后说,你命途很宽的,你可以长命百岁,荣华富贵。

贺平楚笑了,他说好。

我握着他的手睡着了,沉入一片漆黑里。我的感官逐渐被剥离,我的身体很疲惫,我像是躺在一条流动的河上,河水是红色的。河水载着我下沉。

我又做梦了。

我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笼子里,浑身上下都剧痛。笼子是真的很小,我蜷缩着,栏杆还贴着我的皮肉,我的骨头。我身上的毛被浸红了,干涸的红,有很浓的血腥味。我疲惫地睁开眼睛,头枕在腰间,我身后没有尾巴。

有人蹲在笼子外面看我,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抬不起头,我也看不清东西。

那人笑呵呵的,说:“你被骗了,知道吗?”

我被骗了?我被谁骗了。

他还在说:“他骗了你,非喑骗你。”

我想问问他非喑骗了我什么,但我说不出话,我张了张口,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你别不信啊,非喑其实根本就没死,他是想骗走你的九条尾巴。现在你没有尾巴了,他就不管你了。”

我的头好痛,我浑身都好痛,我发出一声呜咽,前肢勉强动了动,却只碰到了冰冷的栏杆。

那人还没走,他盯着我,视线扫过我身上的每一寸皮毛,他的注视让我疼痛的地方变得更疼痛。他说:“被九尾天狐舍尾相救的人,背上会留下九尾形状的图腾印记,无论在黄泉里洗了多少遍都洗不掉,你不会忘了吧?”

我不记得了,这本来就是秘术,我从来没有认真记过,我从来没想过我会为什么人断掉尾巴,我怎么会记得?

我真的好痛,好痛,连骨头缝都痛。非喑在哪里,他有没有活过来?如果他真的没死,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那人又说:“你没了尾巴,法力尽失,已经是个废物了。我本想剖你妖丹让你形神俱灭,但你若是不信,我不妨留你一命,若你还能活,醒来之后你去找非喑,去看看他背上有没有图腾印记,自然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被从笼子里提出来,被扔到了下界,被扔在了一片原野。风吹日晒,电闪雷鸣,我很痛,很累,偶尔睁开眼睛看一眼,很快又昏过去。

我身旁不知是何处来的鸟衔来一颗种子埋下,渐渐长出一株树苗。树苗长歪了,但没有死,它拼命汲取养分,一直长一直长。数不清几百年过去,它长成了一棵参天巨树,树干苍劲有力,树根龙蟠虬结,到了夏天,就开满槐花。

等到完全清醒时,我重新生出了一条尾巴,丢了所有记忆。

醒来的时候,我床边坐着苏南庄,他撑着脸看我。

我摸了摸身旁,已经没有温度了。我问苏南庄:“我睡了多久?”

他还是看着我,说:“快七天了吧,你发热了,一直不醒。”

我还是很难受,身上也难受,心里也难受,把梦里的难受劲儿全带出来了。我问:“他们又去打仗了吗?”

苏南庄说是。

我头重脚轻地坐起身,谢过了苏南庄。他问我为什么要谢他,我反问:“不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

他笑了笑,说:“我只是受人所托,可不是真心要照顾你。”

我下床站起来,往外走。我问他:“他手上的伤好了吗?”

他问我:“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我掀开帘子走出去。

贺平楚,非喑。贺平楚,非喑。我蹲在外面,在黄土上反复写这些字。

身后传来动静,苏南庄跟了出来,我把那些字抹掉。我问他:“他们去了多久?”

他说:“五天。”

我好想见他。我说我要去见他。

“见谁?”苏南庄问,“贺将军?”

贺平楚,或者非喑,无所谓,只要是那个人,只要是我爱的那个人。

我跑起来,向着山的那边跑。苏南庄好像在身后叫我,我跑得更快,他追不上。绕过一座山,我变成狐狸,四条腿一起跑。

太阳在西沉,悬在山头,马上就会顺着山峰的曲线滚下去,我要在天黑前见到那个人。

过了一会,我闻到一阵很浓郁的血腥味,还有尸臭味。我跑过去,有零星一些人在走动,有几匹马在低着头踱步,他们的脚下有大片大片的身体倒在地上,层层叠叠,胳膊枕着大腿,头颅枕着身躯。

站着的人里面没有贺平楚。

我大声喊:“贺平楚!贺平楚!”

有人跟着我一起喊:“贺将军!贺将军!”

我开始哭,我像杜子忠找鱼渊那样,一具具查看那些尸体。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些面朝着黄土倒下的尸体翻过来,遇到相像的,就脱下他们的头盔仔细看。唯一不同的是,杜子忠大概没有像我一样哭这么惨。

突然我听见一声很轻的咳嗽,那个梦里梦外的声音响起:“我在这里。”

我循着声音跑过去,腿都软了。贺平楚躺在地上,脸上全是血。我跪下去,抱着他的头嚎啕大哭,我差点以为他又要在我怀里死一次。

贺平楚看着我,想说话,却被呛住了。他又咳嗽了两声,偏头吐出一口血,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命不该绝。”

我也笑了,一边笑一边哭。我说,你命途很宽的,真的很宽的。你可以长命百岁,荣华富贵。

这一仗赢得很惨烈。

我们的人宰了羌人的马匹,折断了羌人的弯刀,把羌人赶回了他们的土地。

但我们的人也死伤惨重,人数锐减。就连领帅也受了重伤,回到营地后就昏迷不醒。

我给贺平楚把脉,他的脉搏很微弱。他嘴唇苍白,双眼紧闭,薄薄的眼皮下,眼珠一动不动。他又和大雪里非喑最后的样子重合了,陷在濒死的脆弱里。

我守了他一天,到了夜里,他开始发烧,呕吐,神志不清。我叫他的名字,他嘴里呢喃着什么,我凑过去,只听到痛苦的喘息。

褚炳文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凑过来看一眼,又不忍地别过头,小心翼翼地问:“将军该不会是……该不会是……”他说不出口。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营里已经有人染上了疫病。

我端着煮好的草药,想喂给贺平楚,但喂不进去。我喝了一口药,把药含在口中,用舌头撬开他的牙齿渡给他。他呛得咳嗽了一下,咽下去了。

我一回头,看见褚炳文,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说:“你先出去吧,不要也染上了。”

他站着没动,双手不安地握在一起。我又说:“你把剩下的草药煮一下分掉吧,外面还有很多人。”

他看着我:“你……”

我叹了口气,没再管他,又喝了一口药,渡给贺平楚。

身后褚炳文留下一句“那将军就交给你了”,终于走了出去。

到了晚上,贺平楚身上更热了。草药煮的汤已经喝完了,我就带了这么多,附近又都是山,都是沙子,我上哪去找草药?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病急乱投医,还想咬破手指给他喝我的血。可我又怕他喝了妖的血反而会病得更厉害,不敢贸然。

我只能抱着他,希望这样能让他多出点汗,可能就会好一些。我还不停地和他说话,喊他的名字,贺平楚,贺平楚,你能听见吗?

大约在寅时,他应了我一声,我忙问他:“好些了吗?还有哪里难受?”

他抬起手,我以为他想抱我,他却推了我一把。

“出去。”他的声音很冷。

他半睁着眼,瞳孔涣散,完全对不上焦。他的脸朝着我的方向,但我怀疑他根本就没看见我。

我没有说话,搂住他的腰,用力勒着他。

他又推了我一下,手上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像是在我肩上拂过去。我说:“你忘啦?我是妖,我百毒不侵的。”

他不再挣扎了,闭上眼睛沉默地呼吸,每呼出一口气都在颤抖。我说:“你别死,你千万别死,你要快点好起来。”

他牵动了一下嘴角,头微微转了转,呼出的热气打在我下巴上,烫得我也抖了一下。他又把头偏开,被我攥住的手指动了动,呼吸里带着笑意,说:“我不会死的,我死了你岂不是要守寡了?”

我说:“不会守寡。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要是死了,就把我也带走。这还是你自己说的。”

他笑意更深:“那我就更不能死了。”

他眼尾绯红,发丝散乱,被疼痛和难受裹挟着,眉头都皱着,却笑得很开怀。他说:“我已经犯了这么多杀孽,要是再搭上你这个不知修炼了几百年的狐狸精,岂不是更加罪无可赦了。到了阴曹地府里,阎王大笔一挥,罚我下辈子去当牛做马。”

我也被他逗笑了。

到了天亮时,他不再发热了。我抱了他一宿,我们身上都出了汗,黏黏腻腻的,更加把我们粘在一起。

我一直和他说话,东拉西扯,说些有的没的,就怕他直接睡过去了。但到后头我就撑不住了,眼皮直打架,开始乱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胡乱把字句拼凑在一块。

贺平楚听了直笑。他好了很多,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让我枕在他腿上。他说:“我应该没事了,再熬一熬就该好了,你先睡会。”

我见他有了精神,便也放下心来,两眼一闭,立马就见周公去了。

等到我再睁开眼,我还枕在贺平楚腿上。帐中光线已经很昏暗了,隐隐透出日暮的微光,我睡了一整个白天。

我爬起来,贺平楚动动腿,我问他:“是不是把你压麻了?”

他摇摇头:“没感觉。”

他下了床,穿好衣服,对我说:“再睡会吧,我出去一下。”

我知道他有话要对士兵们说。我点点头,说好。

我闭着眼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褚炳文从帐篷里出去之后,我给贺平楚喂了药,然后用湿毛巾给他擦身体。

擦到后背的时候,我想起那个梦,我的手抖了一下。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不是刻意要去看贺平楚的后背的。可我看着他的后背,就是想到那个笼子外的人说的话,那个声音就是在我脑海里响起,挥之不去,我控制不住。

贺平楚的背后没有九尾图案。

但他的后腰处,有一个硕大的“罪”字,是刺上去的,用墨水洇过。我抚摸过那处,那些墨已经长在了他的皮肉里,在里面留下很久了。

贺平楚那时候还在昏迷,他无意识地挣动了一下,躲开我的手。

我给他重新穿好衣服,抱住了他的腰。

我们在这里驻扎了半月有余,羌人终于不敢再进犯。

夜里,贺平楚坐在灯前写信给朝廷,汇报这里的情况。

我问他:“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去了?”

他说:“应该快了。”

我点点头,把手里的馕饼吃完,拍拍手站起来,说:“我出去了。”

贺平楚说:“你小心些,不要又烧着什么了。”

我哈哈笑:“这里连根草都没有!沙子又烧不着!”

我出了帐篷,找了一块没人的地方,坐下来打坐。

我闭着眼睛,左手指尖竖起朝天,再睁开眼时,指尖上出现了一个小火苗。

这是我几天下来努力的成果,我现在已经可以自如地操控这一小片火苗了。

我很高兴。

终有一天,我可以拿回我曾经拥有过的能力,重新变得强大。我的爱人不会再死在我面前,我的火足以保护他。

战事暂时平息,我们在军营里严阵以待,以防羌人再度偷袭。

贺平楚熬了过去,恢复得很快,军营里没有失掉主心骨。疫病也很快平息,士兵们收敛了战友的尸骨,悲恸犹存,把脸上黄沙洗净,隔日又举起刀枪,面容坚毅。凡人的命像草一样脆弱,像草一样顽强。

边防军队也伤亡惨重,我们要留一些人下来,驻守在这里。贺平楚问有谁自愿留下时,杜子忠第一个站出来。

贺平楚看了看他,问:“还有谁?”

许多人都主动向前迈进一步。贺平楚在队伍间走着,一个个审视他们,把一些人推回去。三十岁以下的推回去,家中有老幼的推回去,身体有疾的推回去。

选好人后队伍解散各回其职,我叫住了杜子忠。他回过头,看着我笑了笑,说:“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就在这里陪着小鱼吧。”

我说:“你等我一下。”

我钻到苏南庄的帐篷里,他不在,我乘机偷他的酒。贺平楚下令军中不得饮酒,只有苏南庄带了些青梅子酿。军中战士大多不把这东西当作酒,但此时也只好将就些。

我拿了他的酒壶跑出去,杜子忠还站在原地等我。

我拉着他到僻静处,招呼他坐下。我先喝了一口,然后把酒壶递给他。杜子忠没说什么,也接过去喝了一口。喝完了,他把剩下的洒在地上,说:“给小鱼尝尝。”

我笑起来。杜子忠也笑,说:“他平时喝不惯烈酒,喝这个倒合适,他会喜欢的。”

我看了看周围,只有群山,戈壁,沙土,荒芜而干燥。我说:“待在这里,会很苦吧。”

杜子忠把酒壶重新塞好,稳妥地放在一边。他笑了笑:“小鱼刚来这里的时候很高兴,说他终于看见了荒漠。他认字不多,但喜欢读诗,最喜欢的是‘大漠孤烟直’。”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山脚:“他就埋在那。等你们走了,我们扎营,我就睡那旁边,守着他。他还是个小孩,一个人待着该要怕寂寞了。”

“你和他聊天的时候,”我说,“也讲讲我吧。就说我不会忘记他这个朋友。”

我又说:“我不能在这里陪他,我还要回京城,他不会怪我吧?”我抠着地上的黄沙,声音低下去:“你要他别怪我吧。”

杜子忠说:“他不会怪你,他……”他看着我,“你过得好就可以了,小鱼就满足了。”

他从腰上摸出一尊小玉佛,拿给我看,说:“这是他母亲留下的,他一直戴着,给你吧。”

我连忙说:“我怎么能要?还是你收着吧。”

杜子忠还是坚持:“你拿着吧。他应该也更愿意你替他保管。”

我只好接过。

玉佛小小的,只有拇指一半大,晶莹剔透,慈眉善目。

我把玉佛挂上脖子,藏在衣领里,说:“好,那我收下了,我会好好保管的。”

杜子忠笑了笑,点点头。

我们又坐了一会,杜子忠说要去忙了。我也站起身,准备把苏南庄的酒壶放回去。

我再度溜进苏南庄的帐子,刚把酒壶放好,外面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我疑心是苏南庄回来了,潜进他帐子里的事又不好解释,来不及细想,便变成狐狸钻到了他床底下。

我刚躲好,帘子一掀,一人走进来。我只能看见一双靴子,鞋面是绸缎的,果然是苏南庄。

他好像在收拾什么东西,细细簌簌一阵,半天都没好。外面有人叫了一声“苏军师”,顿时“哐当”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

外面的人连着叫了他好几声,他冲着外头应了一声,犹自收拾了片刻,这才急匆匆地出去。

我听着动静远了,这才从床底钻出来。蹭了一身的灰,虽说抖抖毛就能弄掉,但还是怪不舒服的。我想起符遇来,她爱躲在床底下睡觉的习惯还真是少见。

我本欲直接出去,没想着要逗留,可无意间一瞥,却看见矮桌上原本摆放整齐的的纸张地图全部堆叠在一块,甚至有几张没放稳,掉在了地上。

我过去把地上的东西捡起,不免好奇,苏南庄刚刚就是在忙着把这些东西堆在一起?这是何必。

纸张不慎被我碰歪,露出火折子的一角。

苏南庄为什么要把火折子藏起来,难道他是准备烧什么东西,不料突然被叫走,情急之下只能先藏着?

鬼神鬼差的,我把那一堆东西全部搬起来,最底下赫然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的,不是本朝的文字。

我拿着字条去给了贺平楚,一路上心如擂鼓,将种种猜测都在脑中过了一遍。

贺平楚拿着字条,我紧张的要命,他倒是眉头都不皱。

他几下将字条扫完,在上面弹了弹,说:“喀流字。”

喀流是东边一个海岛,从前向我朝纳贡,前些年开始不再臣服,还隐有觊觎我朝的野心,边境之处有摩擦。

我心里猛地一沉:“苏南庄是喀流人?”

不料贺平楚竟点点头:“没错。”

我却急了:“那他潜伏在军中……”

贺平楚说:“放心。我两年前便察觉他是细作,没让他坏过大事。之所以还留着他,是因为他还有用。不过如今被你撞破,他迟早也会察觉,择日不如撞日,我现在就让老褚将他绑来吧。”

我顿觉羞赧:“那我岂不是乱了你的计划?”

贺平楚摆摆手:“倒也没有。这两年我让他带回去的假情报也不少,想来也是够用了。”

贺平楚立刻叫来了褚炳文。褚炳文也像是个知情的,一听要把苏南庄和军中接应他的人绑来,立刻就去了,不消片刻,三人便被押在了军中空地上。士兵们在一起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苏南庄身后两人都垂着首,不敢抬头,唯有苏南庄一脸的不可置信,脸上的茫然竟不似作伪。

贺平楚站在他身前,挥了挥手中的字条,说:“你身为喀流人,扮作我朝之人混入军中是为细作,将我军中事务传回喀流,可否属实。”

苏南庄一见那字条,脸上的表情就立刻灰败了下去。他沉默片刻,低下头,突然低笑几声,再度抬起头时,眼中闪着摄人的光,紧盯着贺平楚:“你早就知道了?”

贺平楚没回答他,冲两边押着他的人说:“就地处斩吧。”

话音一落,苏南庄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两侧的人甚至差点没按住他,连忙使出浑身的劲死死按着他的肩膀。

苏南庄的双臂被扭在身后,他冲着贺平楚大吼:“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双目通红,当着所有人的面,最后一点颜面都不管不顾了,声嘶力竭:“头疼的时候照顾你的是我,累的时候给你泡茶的是我,和你交谈到深夜的是我,和你一起读诗的是我!是我!”

贺平楚微微蹙着眉头,只说:“你冷静些。”

我也没想到苏南庄反应会这么激烈,一时怔住了。而苏南庄犹自癫狂着,嘶吼着:“这些你都忘了吗?!”

褚炳文在一旁啐了一声:“呸!细作就是细作,还扯这些做什么!”

苏南庄却扭头冲他大叫:“你闭嘴!”

他又转向贺平楚,脸上两道水光,竟是流下泪来了。他说:“我吻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躲?我以为你对我也有意,好啊,原来你早知道我是细作,不过是将计就计,好利用我,是不是?”

他声音陡然又尖锐起来:“作弄我,作践我,很有意思吧?看我自投罗网,连自己是为什么接近你都差点忘了,一心栽到你身上,很好笑吧?我在你眼里是什么?你把我当什么?军妓么?!”

褚炳文大怒:“胡说什么?!”

而苏南庄话一出口,立刻就被用力按在了地上,脸贴着黄土,呛进了一口的沙子。

我觉得心惊,我没想到苏南庄会这样癫狂。他对贺平楚,竟有如此深的感情么?

我看向贺平楚,他脸色仍是寡淡,似乎无半点波动。他对褚炳文说:“多说无益,即刻行刑吧。”

苏南庄突然再度开口,口中呛了沙,他滔天的恨似乎也陡然灭了,声音轻飘飘的。

“如果我不是喀流来的细作,你会爱上我吗?”

贺平楚并无半点犹豫:“不会。”

苏南庄笑了起来,笑声也是轻轻的。他似是呢喃,低声说:“你还真是……”

贺平楚抬腿欲离开,我跟上他。一旁的士兵抽出了刀刃。

“我祝愿你。”苏南庄侧着脸被压在地上,面无表情,语调平直。

“祝愿你此生顺风顺水,行至最高点后身旁无人相伴。祝愿你此生独享尊荣富贵,亲友凋零。祝愿你此生薄情从一而终,负人负己——”

那话语骤然终止,我回头张望,见苏南庄的人头已经落了地,黄土上残余一片鲜血。

接到口谕后我们即刻启程,历时一月后,我们回到了京城。

我在这段时日内勤加修炼,御火之术精进不少,已能做到不依靠心中郁结之气便能催动明火。自此点灯都方便不少,还省下了火折子。

回去的速度要比来时快上不少,一则辎重少了许多,二则人数也少了。

我们回到京城后,不及休息,贺平楚要直接去面见皇上述职。

我在府上等他,他巳时入京,戌时方回。

厨房在准备晚饭,他说皇上留他用膳了,叫厨房不用做太多,够我吃就行。

我坐在矮桌前,拿洗好的葡萄吃,问他:“皇上和你说什么了,要这么久?”

他正在换常服,系衣带时显出一把劲瘦的腰。他道:“说了许多,先是说北边的事,又说东边的事,再说文武百官的事,东拉西扯的,无非就是要刺探我的态度,试试我的忠心。”他系好了衣带,拍了拍袖子,接着说:“他还说要给我赐婚。”

我一愣:“赐婚?”

“雍亲王的郡主,到了出阁的年纪。皇上的意思是,这次我大胜归来,再许我一门亲事,喜上加囍。”

我看着他一脸的云淡风轻,心如擂鼓,声音都颤起来:“你答应了?”

贺平楚冲我一笑:“我说我是断袖。”

我一时傻了,眨了眨眼。

贺平楚也上前来拿了颗葡萄,坐到我身边,说:“雍亲王虽为异姓王,但与皇上多年来交往密切,想也知道,皇上是又准备借郡主往我身边安插个眼线,我自然不能答应。”

我悬着的心方才落地,他这么一说,顿时又不满了:“难不成若不是眼线,你就要应了这门亲事了?”

贺平楚哈哈笑了两声,说:“不是眼线也不行,我已经是短袖了,怎么能误了好姑娘的前程。”他摸了摸我的头发:“你说是不是?嗯?”

我被说得脸上一热,反驳道:“关我什么事,你是断袖是我害的吗?”

贺平楚佯装疑惑:“难道不是吗?那我可得去问问老褚,我是因为谁才变成断袖的。”

我急了:“你问他干嘛!”

贺平楚在我后颈捏了捏,低笑着说:“知道害羞了?可别穿上衣服就不认账了。”

我脸上真真是要腾起火烧云了,连忙转移话题:“你说你是断袖,皇上就真的不给你赐婚啦?”

贺平楚说:“他要我把你带进宫里给他看看。”

他说起这话还是一脸的无所谓,像讲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真真是对他五体投地了,他是怎么做到永远都这么波澜不惊的!

我问:“他说让我什么时候去?”

贺平楚说:“就这两天吧。”

我两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我扒拉着贺平楚的胳膊:“进宫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见到皇上要说什么话?要是说错话做错事了,我不会被拉出去杖毙砍头吧?”

贺平楚说:“怕什么,你不是狐妖吗,他要想杀你,你就拿火烧他。”

我对他的敬佩没有二话。

他拍拍我的肩:“我开玩笑的,凡间事你们妖应当是不能插手的,要杀皇帝也是我来杀。”

我扑上去捂住他的嘴,竖起耳朵左右张望了一下,紧张地问他:“说这么大声干嘛!”

贺平楚被我捂住半张脸,露出的眼睛笑得眯起来。我松开他,他说:“别担心,我这两天教你一些,也是够应付的。你毕竟不是皇室之人,行事有些许错漏之处也无伤大雅。”

他这样说,我好歹放心了些。但先前我不懂事想跟着贺平楚进宫时,他说宫中凶险,再加上遇上太子又那样不愉快,我心里还是有些打鼓。

晚上,我学完了见到皇上、皇后、妃嫔、皇子时要行的不同礼数,与贺平楚躺在床上,还在想着这回事,闭着眼也睡不着。

贺平楚察觉了,揽住我的肩,说:“不用怕,我会护你周全的。”

我心下一阵暖意,“嗯”了一声,自然而然地和他吻在一起。

肌肤相亲时,身体总会变得格外敏感,触碰间的温度彼此传递着,仿佛被温暖包围了。

贺平楚轻声问:“这么舒服?”

我闭着眼,没办法回答他。他抬着我的腰,托着我的臀,凑到我耳边,气息扑打在耳廓上,有些烫人。他低声说:“都湿了。”

我受不住,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抓着他胳膊的手一松开,立刻就失去了支撑,如疾风骤雨中颠簸飘摇的小舟。

片刻后,贺平楚突然将我抱了起来,坐起身。我后背紧贴着他,坐在他的怀里。太深了,我忍不住抽泣了一声。

贺平楚指尖摩挲过我的腰,停留在我的小腹,掌心贴在那儿,问我:“感受到形状了吗?”

我真的有种自己要被他顶穿的错觉,慌乱中也摸到自己的小腹,掌心按在了他的手背上。我带着哭腔说:“不要再顶了……”

贺平楚吻着我的耳朵安抚,频率放慢了些,却仍是进得深,出得浅。他动作谈不上激烈,我们以最亲密的方式纠缠在一起,更像是拥抱。

我迷蒙着,恍惚着,沉湎进了这样的温存。但这样的姿势毕竟是不好发力,贺平楚又把我放在了床上,从身后进入,顷刻间,我就被淹没进了一片汹涌浪涛。

结束之后,我躺在床上,累得眼皮都睁不开。有东西从身下流出来,滑过大腿有些粘腻,我叫了贺平楚一声,想让他带我去清理。

贺平楚却没像以往那样将我抱起。难得的,他像是还没尽兴,在我的锁骨和胸口噬咬着,弄得我有些疼,又觉得痒。

我浑身筋骨都散了,勉强抬起手落在他脸侧,问:“怎么了?”

贺平楚沉默片刻,又在我乳首咬了咬,这才说:“北疆那一日,我差点以为自己真要死了。”

我笑了:“真的吗?我以为你说你命不该绝,是真心实意的。”

他也笑了:“话是这么说,真到了那个地步,自然也就怕了。”

我睁开眼,黑暗中,他眸光闪了闪,像一泓清泉。我心头一动,几乎是脱口而出:“狐妖一族有一门秘术,可以狐尾换一命。”

贺平楚仍在我身上舔吻着,有些含糊不清地问:“没有了尾巴,你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想起我的梦,仿佛被拖回百年前,身体有些颤栗起来,说话间的气息仿佛都带着血腥味,“可能会死。”

贺平楚笑了:“那可不行。总不能我还活着,你却死了,最不济也一起死才好。”

我抚着他的长发,见那青丝在月华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我问得认真:“狐尾可生死人医白骨,多少人求之不得,你竟不肯要?”

贺平楚笑着反问我:“你不是说我可以长命百岁、荣华富贵的么?怎么,狐妖说的话也能有假?”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又低笑两声,道:“哪天我真死了,那也是命数,来世又重活一遭便好,用不着你把自己的命也搭上。”

我问:“那若是你死了,我去陪你,岂不是白白搭上两条命?不若直接送你才好呢。”

贺平楚默然片刻,问:“你当真愿意为了我去死?”

我说:“我愿意。”

贺平楚轻声说:“你愿给,我便要。你若不愿,我不强求。我只怕你哪天悔了,却拿不回来了。”

我搞不懂了,他到底要还是不要?

不等我问出口,贺平楚在我唇上印下一吻:“好了,不说了,睡吧。”

他的话语温和平缓,竟像是有什么奇效,我顿觉困意袭来。便也懒得再想,放任自己沉入一场无知无觉的深眠。

一夜好梦。

翌日,方用过午膳,便有人来传御旨,招贺平楚进宫用晚膳。虽没提及我,但我们都知这就到了我要进宫的时候。

时候居然到的这样快,我才只勉强记住要怎么行礼。贺平楚将人恭送出门后亦是皱了皱眉,却只拍了拍我的肩,说:“放心,不会有事。”

我们便收拾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即刻就进宫。

行进路上,我心下难免有些忐忑。倒不是真的怕冒犯了皇帝被拉出去砍头,我没那么容易死,人间诸般事宜我也本就没太放在眼里。只是贺平楚与我的关系如今已是人尽皆知,我若是出事,只怕他也会受到牵连。

只求皇帝此次叫我前去没安什么坏心,别趁机借此事拿贺平楚开刀。若是真到了那一步,贺平楚身陷囹圄,我便不可能袖手旁观。但那样一来,也就不得不坏了妖族不理人事的规矩。

如此胡乱思索着,不消片刻,我们便进了皇宫。

这九重宫阙,我此前不过在高墙外偷看过一回,更是还未看清便被突然杀出来的那个可恨太子打断。这回终于亲身走了进来,眼前没了遮拦,更觉这宫殿巍峨宏伟,庄严肃穆,放眼望去,玉楼金殿精雕细刻,层层叠叠,就连栖于其上的脊兽都气宇轩昂。

有人一路为我们引路,带我们走上石阶,在一座高耸建筑前停下。我仰头看去,头顶金色牌匾书写“太和殿”三字。

有人先一步进去通报:“贺将军到——”贺平楚与我对视一眼,我们一同上前去。

大殿大门敞开,一人正坐于上座,头上并未顶着冕旒,身上纹龙黄袍却彰显不凡身份。在他之下,两侧亦已有人落座,我一眼就看见离皇帝最近的太子,他脸上笑容绝称不上善良。在他身侧,有一我从未见过的女子,妆容衣着都素,却是端得一幅出水芙蓉姿态,见我看她,便莞尔一笑,既娇且美。

她既是能坐于太子身侧,想来身份定是不一般。联想先前贺平楚与我讲过,他有一妹妹,是为太子妃,想来便是这位。不得不说,他们二人虽都生得极好,却并无几分相似之处,既然如此,太子妃真实身份无人知晓便也不足为奇。

贺平楚进入大殿后,行进数步便站定,冲上座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礼:“臣,见过陛下。”随后保持行礼姿态向一旁侧身:“见过殿下,见过太子妃。”

我亦有样学样,没出差错。

皇帝哈哈大笑,说了免礼,叫人领我们坐下。我们坐在另一侧,对面便是太子与太子妃,他们二人简直形成鲜明对比,一个笑得阴险狡诈,一个笑得娇美动人。

人还没来齐,几人便坐着闲聊。皇帝目光投过来,先赞了贺平楚北方一仗凯旋而归,守住了边疆土地,还赞他逢战必胜,大将军做得当之无愧。不过是些场面话,我听着便觉得虚伪,却只能笑着不言语。贺平楚也笑得灿烂,对这话极其受用似的,又表现得十分谦虚,说自己不过是仗着老天给的好运气。

他们你来我往客套完,皇帝目光转向我,我便知他终于要拿我开刀。他嘴角下耷,眼睛有些浑浊,不是一幅慈悲相。听闻他早年独断专横,弄出许多灭门大案,晚年又沉于酒色,不理朝政,是以面相既有着凶狠,又透出五脏有亏的疲态。须发虽未白,却已是皱纹横生,皮松肉弛。

他看着我,问:“这位便是言公子?”

我再次朝他行礼,道:“草民见过陛下。”

他呵呵笑着让我平身,沉吟片刻,道:“朕先前还在想,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让贺将军宁可背上断袖之名,也不愿接受朕的赐婚,今日一见,这才豁然开朗啊。”

太子却阴阳怪气:“就是不知这位言公子到底是什么身份,竟能与贺将军结交,莫非是什么世外高人?”

贺将军微微一笑,说:“他本是西南小县一郎中,因战时救治伤员与我结识。”

对面的太子妃这时开口,笑着说:“医者仁心,看来言公子不仅气度不俗,俊逸非凡,还菩萨心肠,救死扶伤,想来贺将军被吸引,也是情有可原了。”她音色不高不低,却十分特别,如水声潺潺。虽夸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我却是登时便对她生了许多好感。

她话音一落,贺平楚便笑起来,皇帝亦哈哈大笑。至于太子,虽能看出还想再阴阳怪气几句,却也硬生生忍住,附和着笑了几声,只不过脸色很不好看。

这样看下来,气氛倒是显出几分祥和。席中人不多,大抵都是皇家人,聚在一处,倒有几分家宴之感。

只是我看人也到得差不多,却迟迟不见开席,几人依旧在你来我往闲话,不时绵里藏针,说不尽似的。不禁有些诧异,难道是还有哪位重要人物未到,敢让皇帝也等着他?

正这么想着,门边突然有人高声通传:“二殿下到——”

我应声抬头一看,便见一人大步走进,步履带风,未束的发胡乱散落肩身。他在大殿中站定,行了个礼,朗声道:“父皇,儿臣来吃了!”

原来这位就是二皇子,我还记得贺平楚说过,他被下药的那家青楼就在他的名下。

皇帝的面色说不上好看,问他:“都等你呢,在忙着做什么?”

二皇子面不改色:“禀告父皇,怡红院的莺儿突发疾病,身体不适,儿臣忙于救治,这才来晚了些。”

皇帝脸色更黑一层,贺平楚嘴角微弯抬杯不言语,只有太子哈哈大笑起来,说:“二弟啊,狎妓便说狎妓,还用得着煞费苦心找出这种说辞?”

二皇子也笑起来,不等皇帝发话,便自顾自在太子妃右侧坐下,说:“儿臣是怕惹父皇不高兴,这才出此下策,不是有意隐瞒,还望父皇莫要责怪。”

皇帝看他半晌,该是早已习惯他这副样子,鼻腔里哼出一声,倒也没当场发作。

人终于到齐,这才有歌女上前献艺,菜肴也一一端了上来。

二皇子与太子闲话几句,想起向贺平楚敬酒,敬他保住我朝江山。待放下酒杯,他目光一转,这才看见我似的,一脸惊奇,脱口而出:“哪来的……人?”

我见他两眼直放光,又见他话锋生硬转变,读他口型,疑心他原本想问的是“哪来的美人”。

他生得倒是比太子顺眼不少,言行却实在轻浮,本就让我戒备。贺平楚被下药一事又与他有关,说不定背后还有他的授意,更让我对他的观感谈不上有多好。

因此我连笑容都懒得挂,也不愿多话,只回他:“草民见过二殿下。”

他看看我,又看看贺平楚,迟疑道:“莫非你就是……贺将军府上的……呃……”

太子哼笑一声,吐出一个词:“小倌。”

贺平楚手一顿,抬眼看向他。忽然上座一声巨响,是皇帝一拍桌子:“放肆!”

太子立刻道:“儿臣知错了。”

可他道歉得并非真心实意,甚至没有面向我与贺平楚。

二皇子也一愣,开始打起圆场:“皇兄也是措辞不当,没有恶意的,贺将军莫生气,莫生气。”

他倒是比他皇兄有长进,知道以后还用得上贺平楚,做戏做全套。至于我,不过一卑贱草民,他便直接忽视。再看把桌子拍得震天响的皇帝,也只不过是训斥了那么一声,未见对太子有什么真正惩罚。我在心里冷笑,这父子三人真真是蛇鼠一窝。

首先要和大家道歉,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会暂停《雁秋竹》的更新,期间如果有码字,会全部作为存稿,届时一并发出。

之所以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为今天在准备更新的时候,我意识到我之前非常不该同时进行两篇文的穿插更新,这样做的弊端已经非常明显,大家的会很不流畅,观感会很差,我在更新的时候也无法完全沉浸,在两种不同风格中来回游走,还会面临“串色”的风险。这样做让我的写作难度增大,也导致我总是怀疑自己更新的水平不高。

最初之所以会两篇同时更新,一个原因是我自不量力,自以为有能力同时进行,而现在事实证明我不行,今后我也不会再这样做。另一个原因是在进行《雁秋竹》的写作过程中,第一次写这种大长篇带来的对节奏把握的困难、以及由于某些因素导致有段时间我心理和精神状态非常糟糕,我产生类似于“换种心情”的心理,开始两篇文同时更新,寄希望于由此减轻压力。而现在我精神状态恢复,重新审视这种行为,发觉自己这样的更新状态实在混乱,不仅损耗了自己创作的灵感,更伤害了原本《雁秋竹》的读者,严重降低了大家的体验。

所以我经过考虑,是时候结束这样的状态,回到正轨。因此近期我会先把《三流》完结。之所以先选择它,是因为它是短篇,会更快完结,不是因为更偏爱。也绝对不会因为急着把它完结就草草了事。我会先认真把它写完,标上完结,再回头好好整理《雁秋竹》的思路,专心进行它的创作,给文中人物完整的结局。

在写东西的这条路上我还是个初学者,这一年来我一直在摸索,也走过一些弯路,感谢大家的理解和支持,我也会督促自己不断进步。如果有任何建议或疑问,也欢迎各位在我的微博置顶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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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凑字数

相传在百年前,大燕开国之君广元帝曾遇一九尾妖狐,天资卓绝,俊逸无伦。

广元帝与这狐妖之间发生诸多故事,历经万般劫难,途径许多困苦,终究拂清彼此心曲,情投意合,终成眷属,成一段传奇佳话。

其间故事口耳相传,真假已无从得知,终成一桩轶闻。

昭化七年,这故事经民间不知谁人编纂成册,赋名《雁丘竹枝录》,使其流通于市朝,渐为布衣百姓津津乐道,成茶余饭后之谈资。

“雁、丘、竹、枝、录……这写的什么?”

说话之人语调懒散,坐姿随意,长靴踩在矮桌上,身上层层叠叠的庄严华服被他穿得半点不正经。

他随手翻了翻:“像是什么话本。”

“王爷没听说过?”他身旁一人看向他,奇道,“这小册子近日可风行了,茶馆里说书的时不时就要拿出来念几回。”

“我这几日都在府里喝得烂醉,没怎么打听外边的事。”王爷迅速扫过第一页,嘴角一弯笑起来,“哎哟,这是写广元帝的?”

旁边人道:“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编出这么一个故事来。”

王爷笑道:“胆子大不大倒要另说,倒是这先帝与狐妖之事早就流传了好几代,我幼时就听说过只言片语。这册子里讲的,谁知道是编的还是真的。”

旁边人也失笑道:“以怪力乱神之事博人眼球罢了,王爷还信这个?”

王爷但笑不语,懒得与他争辩,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拿着书便欲走。

周围几人连声挽留,他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只留下一串带笑的话:“容我回去拜读拜读这怪力乱神之作!”

夜风习习,窗外竹影萧疏,月色如水盈地。

王爷半倚在矮桌上,给自己缓缓斟了一杯酒。清酒漫过盏中内壁,屋内只闻淙淙轻响。烛光如豆,微微晃动,颇有几分落寞之意。

一旁的书已经被翻完,倒扣在桌上。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怔愣片刻后重新拾起书,翻到一页,指尖缓缓拂过一行字。

广元帝与狐夜谈死生,相知相惜。

长风入屋,有如呜咽之声,复又平息。

屋中静默良久,忽闻一声轻叹。

有人慨然叹曰,吾如何得一人,与本王相知相惜?

翌日,王爷对《雁丘竹枝录》赞不绝口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民间对此书追捧更甚。

更有民间艺人将此事编演成戏,差人扮演狐妖与广元,将书中故事一幕幕上演。

为着方便,这出戏更名为《雁丘竹》,冲着老百姓爱看的劲头,演了一回又一回,唱词不断精进,还流传出许多版本,几大戏班争着唱。

但无论是哪个戏班、在哪个场合、来看戏的有着哪些人,戏台上扮演狐妖的是何人,但凡是唱这出戏,开场第一句的唱词倒是从未改过。台上之人定是带着几分哀,缓缓唱出这么一句:

“我本那参天老槐下一懵懂狐妖,风雨无处袭。只因着存了人间念想,从此便无了遮拦——”

我心下虽不满,但毕竟在人间厮混这么些日子,能忍了不少,不至当场就作色。而贺平楚更是滴水不漏,面上淡笑自始至终分毫未减,未看出有半点不满。但他并未开口说些诸如“小事,无妨”此类的话,便已是于不动声色中展露出态度。

我们二人沉默不语,对面二皇子也急于将此事揭过,开始说起西坊新开的酒楼,太子也勉强接话。先前气氛很快一扫而空,觥筹交错间又是一派其乐融融,乐甚美,舞甚美,膳食也甚美。

我低着头只管吃东西。来都来了,不能白白来受屈辱,也要好好享受一下这皇室宴席。相比之下贺平楚就吃得不多,我瞧见他有几道菜甚至只是沾了沾筷子。我悄悄问他:“不好吃么?”

贺平楚摇摇头,见我吃得飞快,笑了笑,问:“还要不要?都给你。”

我点头,他就把自己面前的碗碟端至我面前。

我们的小动作被坐在上座的老狐狸尽收眼底。皇帝笑吟吟的模样,问:“可是还没吃饱?朕再去叫人多备些来,可不能亏待了贵宾啊。”

太子和二皇子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嗤笑,明晃晃着嘲笑我吃得多。贺平楚替我编造理由,维护我的面子:“内人近日大病初愈,亟需补身体,还请陛下见谅。”

二皇子听了,语气玩味,张口便道:“原来如此,难怪身子骨瞧着这么瘦弱。这脖子,也太细了些,还有这腰……”

我见他目光在我身上游走,想法绝对算不上清白,心中对他厌恶又添了几分。皇后早逝,给皇帝留下的这两个儿子,一个阴狠歹毒一个风流成性,都不是好东西,这皇帝真就该让贺平楚来当!

太子妃这时笑意盈盈地插话了:“贺将军与言公子感情真是好,情投意合的,叫人好生艳羡。若是传到宫外去,又是一段佳话了。倘若传至后世,那也定是千古流芳的。”

若不知太子妃实为贺平楚的妹妹,我怕是要疑心她是否别有用心,毕竟她身为皇室中人,旁人自然会当她与太子站在一条船上;但我已知她是贺平楚的亲妹妹,便难免心中雀跃,只因第一次见面,她似乎挺喜欢我,更让我觉得自己与贺平楚天造地设。

我听她这么说,脸上不自觉就挂了笑容,心中郁闷一扫而空,又不自觉带几分羞涩,偷眼去看贺平楚。

贺平楚亦是笑着,举杯敬酒,道:“臣谢过太子妃。”

我瞧着这场景,又生出几分怅然来。只可惜他们二人分明是血浓于水的至亲,却只能装作不相识,身为兄长,却只能以臣子自称。

先前的插曲就这样被太子妃揭过,此后她又说了许多夸我的话,说得我十分不好意思。她这样明显得表露出亲近,太子和二皇子也不好驳她面子,倒是也没再说出什么莫名的话来为难我。

用完膳,我们移步到了延青宫,那处有亭台水榭,我们于一方雕梁画栋的八角亭中闲坐。隔着一湖碧波,石桥上有歌女在轻声歌唱,琵琶声如润珠落盘。时辰已晚,夜色渐浓,一轮弦月悬于穹顶,月光水光交融一色。

也不知老皇帝今日是心情甚佳还是吃错了药,坐在亭中听了半晌乐声,竟雅兴大发,让人抬上来一台七弦琴,抚着琴弦便弹起来,还边弹边唱。

他琴技倒还勉强说得过去,但歌喉是实在不敢恭维。我听他弹唱完一首,拼命克制住捂耳朵的冲动,老皇帝自己倒是怡然自乐,颇为陶醉其间,停下后,对着众人介绍起这台琴,称是哪年哪月哪国王子所赠,琴身用的是什么名贵木材,琴弦又用的是什么稀缺材料。

只有贺平楚在认真听他说——至少看起来是认真的样子。二皇子半闭着眼睛,已经快要睡过去,嗯嗯啊啊地敷衍,太子……太子和太子妃已经不见了,好像是方才就溜走了。

等老皇帝再度弹起第二首曲子,我实在受不了了,借口要消事,说在附近走走。贺平楚本来要和我一道,结果被老皇帝大手一挥拦下来,说:“你别走!你留下来听我弹琴!”

我只好一个人在附近转悠,边转悠边骂皇帝。老不死的东西,喝多了发酒疯,他要不要听听自己唱的是什么鬼玩意!

这宫里的路七拐八拐,我又是个不认路的,怕七绕八绕迷路了,就只围着湖水转圈。

走到湖边一处地方时,我见这处水草丰茂,鲜花缤纷,还有一些假山散落,便准备过去寻块平整点的石头坐坐。

但还未走到近前,我边听见一块一人高的假山后隐隐传出说话声,听声音,好像是太子妃。他们两人也跑到这边来了?

我无心打扰,也不想被他们发现,本欲转身绕开,就听太子妃语气有些嗔怪,道:“我看那言公子生得俊逸可爱,行为举止又大方有礼,方才在宴上,你做什么要那样说人家?多不好。”

她是在说我嘛!

我听了这话好高兴,在宴上当着众人的面夸我也就算了,她私下里还夸我,她真的好喜欢我啊!

我按捺不住心底的兴奋,忍不住悄悄上前了一点,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小心地探出脑袋去看。

太子妃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仰头看着面前的太子。太子倚靠着假山,双手在身前摆弄着什么,听了这话竟没反驳,片刻后低声说:“好了,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

太子妃嘟起嘴,模样透出些娇憨,双眼连瞪人都是水波流转的模样:“反正我挺喜欢他的,你以后不许欺负他。”

太子一个劲地哄她:“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他,行不行?”

我听他说话语气,尤其那“好好待他”四字,只觉得阴风阵阵,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太子妃的心意我领了,但太子就算了,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不给我使绊子就不错了,我还指望他“好好待我”?

我抱着胳膊,这就准备离开,却见太子抬起手,将一个花环戴在了太子妃头上。太子妃笑盈盈地望着他,取下花环看了看,又重新戴回自己头上。太子说:“你戴着好看。”

敢情方才太子两手一直摆弄着的就是这个?看上去像是将就近采下的小花编在了一起,五彩斑斓,绿叶点缀,花朵虽小,却的确衬得太子妃人比花娇。

我大为震惊,万万没想到二人相处起来竟是这般模样,比寻常夫妻看着还要恩爱。尤其是太子,他竟对太子妃如此好,几乎是百依百顺,情意不似作伪。

我心下不免好奇,他们究竟是怎么结识的?等出了皇宫,我要问问贺平楚。

我轻手轻脚地离开,没叫他们二人察觉。

换了条小径,继续绕着湖走了走,我折回了八角亭。太子太子妃已经先我一步回来了,此时正站在一起小声说着话,反倒是二皇子人不见了。老皇帝终于不弹琴了,正在和贺平楚说话。我凑近了,才听见他是在对贺平楚说,朝中有某某人结党营私。

我懂了,这是遇到事情,又想到找贺平楚摆平。就像贺平楚说的那样,朝廷把他当狗使,还要栓着他怕他咬人。为此他也没少挨那些所谓忠臣的骂,他们大多对他又怕又恨,觉得他血腥残暴,骂他是鹰犬走狗,将所有罪责推至他一人之身。

我现在回想那日贺平楚问我京城繁不繁华,当时我不懂,说繁华,现在想来,只觉得满目太平相,也有人当真。

我躲去了一边,自个靠着栏杆吹风,低下头伸手去划拉水面。水中有鲤鱼,我看着它们,有一条很大的鱼突然一甩尾巴,溅起一大片水花。我猛然缩手后撤,不然差点被它浇一身。等再去找那鱼,它已经溜了。

臭鱼,早晚把它抓起来拿去红烧!

这皇宫真不是个好地方,连鱼都坏。

好不容易等老皇帝说话说累了,他才挥挥手肯放贺平楚走。他自己也眯着眼,坐上了轿子,叫人把他抬回去。

贺平楚走到我面前,说我们回去吧。走出皇宫,我有点累了,叫贺平楚走慢点。没想到他回头看看我,蹲了下去,说:“我背你。”

等趴到了他背上,我才觉出些不好意思。我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双腿缠着他的腰,胸膛贴着他的后背,感受到自己的心脏一下下地跳动。

他扶着我的腿,稳稳地往贺府走,走得很轻松,像背上没我这个人一样。但他臂膀有力,我一点都不担心会摔下去,甚至连松开双手,胳膊在他身前晃啊晃也没事。

路上行人寂寥,习习凉风吹动他的发梢,拂过我的脸颊,有点痒。

我在他脖子上蹭了蹭,问他:“你能不能跟我讲讲太子妃?她和太子是怎么认识的?”

贺平楚没拒绝,说:“她本名贺棠,贺家被抄时,她才十三。我因恰逢外出得以免难,后被押解回京城接受审讯,逃过死罪;而抄家时她来不及出逃,被厨娘藏于后院水缸中,用浮萍遮挡。卫队屠完我全家后只忙着找银子,没将她寻出,她差点活活憋死,倒也终于是逃过一劫。

“此后她无依无靠,又懵懂天真,一个人走在街上,混迹于市井间做乞儿,不久就被拐去做了舞女,起名棠月。如此过了数年,我无意中与她相认,这才得知她还活着。贺家出事之后,世人皆以为贺家只剩我一人,我亦是如此。那么多年,我竟从未想过去确认贺家死者身份,害她平白在那风月地受了许多苦。”

他语气平平,我却听出难过,便安慰他说:“你家中遭难,心中悲痛,浸于苦楚,肯定是无暇他顾的。这不是你的错,莫要苛责自己。”

贺平楚点了点头,继续道:“她一直勤奋,苦练舞技,样貌又出众,我与她再度相认时,她在歌舞坊中已是小有名气。相认之后,我考虑良久,觉得我本就身份敏感,若把她身份昭告世人,只会为她招来祸端。且她已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已不会受什么欺辱,便继续维持她舞女身份,我只在暗中护她周全。

“至于与太子相识,则是缘于此后几年中她更是名声大噪,结识不少王公贵胄,也因此于一场为太子庆生的秋宴中被选进宫献舞。半月后,太子就请陛下给他们二人赐婚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道:“坊间还有不少话本,将他们初见的画面写得绘声绘色,说太子捏着酒杯看了她很久,等一舞毕了,太子魂都没了——就好像他们亲眼进宫见到了一样。”

我问:“那这么说,是太子喜欢棠月姐姐?那棠月姐姐嫁给他,是不是自愿的?”

贺平楚过了片刻,才说:“当初听闻赐婚的事,我去找了阿棠。我对她说,若是她不愿,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让她得自由。但她摇头,说她愿意嫁。”

我有些不爽,说:“她也喜欢太子啊?为什么啊?虽然太子确实是不算丑吧,但他那个人太讨厌了,看上去就不是好人……当然了,我没有说棠月姐姐眼光不好的意思!”

贺平楚却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了。过了片刻,我似乎听见他轻轻地说了一句:“生在贺家,于她而言,是大不幸。”

我连忙追问:“什么?”

他却生硬又刻意地转移话题,突然问道:“你方才叫她什么?姐姐?辈分乱了吧?”

我不服气:“那你说怎么叫?她是你妹妹,难道我也跟着叫妹妹?听起来怪怪的。”

贺平楚纠正我:“你要叫姑妹。”

我不解:“姑妹是什么意思?”

他把我往上托了托,故意卖关子,说:“你自己回去翻翻书吧,我平时叫你看书,你看了几页?”

他还教训起我来了:“做什么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有之前让你练字,你练了几天?”

我撇了撇嘴,狠狠地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不情不愿道:“两天。”

翌日,又有人下帖子到贺府,叫他去外边吃饭。

他本来准备吩咐厨房专做我喜欢吃的东西,但我想了想,回来之后还没去找过来福客栈,也不知道符喻回来没有,索性说去来福客栈吃一顿。

我和贺平楚一起出了门,行了一段路,在街尾分道扬镳。我拐去了客栈,拿着那枚玉佩在店小二眼前晃了晃,就畅通无阻地登上楼梯,找去了他们姐弟二人的房间。

我敲了敲大门,里头传出符念的声音:“谁?”

我说:“是我。”

哗啦一声,两扇大门自动朝里打开了。我跨了进去,看见符遇也在,他们二人正坐在桌前喝茶。

我很高兴,走过去坐下,说:“符遇姐姐,你回来啦!”

她点点头,道:“昨日方回。”

我又看向符念,问:“你知不知道我回来了?”

符念哼了一声,没什么好气地说:“早就听闻贺平楚班师回朝了。但这都多少天了,你都不来找我们。忙着干什么去了?夜夜笙歌啊?”

我为自己辩解:“前段时间事情太多了嘛……”

符遇说:“你别管他,他说话就这样。”

符念翻了个白眼,问我:“吃饭了没?我们正要点菜。”

我“嘿嘿”一笑:“还没,其实我过来,就是来蹭饭的啦!”

符念嗤笑一声,起身出去招呼小二了。符遇一手牵着袖子,一手缓缓斟茶,问我:“这段时日,内力维持得可还好?”

我点点头,说:“好,我现在已能控制一点点火了。”

她点点头,没再问什么了。我看着她,想起之前的事,不知道要不要说出来。可是不对她说的话,我又能找谁问呢?

我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口:“姐姐,其实前段时间,我偶然知道了一件事……”

她抬头看向我,我觉得莫名紧张,心里愈发七上八下,也不知这些话说出来,会听到个什么结果,却也豁出去了:“我从前,可能是只九尾狐,但用了族中秘术,断九尾救一人,法力尽失。后来不知怎么又生出了第十尾,也就是现在这条……”

符遇一怔,我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种表情。她直直地看着我:“第十尾?”

我忐忑地点点头。

她竟直接站了起来,开始在屋内踱步。我有些紧张地看着她,一时没明白她为何对“第十尾”有如此大的反应。不应该我说自己是九尾狐才更让人吃惊吗?

符遇背对着我站定了,蓦然转身,问:“你可知九尾狐生第十尾,意味着什么?”

我摇摇头。

她轻轻吐了口气,走回桌边,又重新坐下了。她说:“九尾狐生来就有九尾,意味着比普通狐狸生来就多出千年道行,但也就止步于此了。百年生一尾,到了九尾已是生无可生,第十尾的记载,有,但我没见过。十尾的狐狸,那不是妖,是仙,超出六道轮回的仙。”

我愣住了。说笑的吧,我还能有这种本事?

符遇顿了顿,又问:“但你方才说,你从前是九尾狐,但九尾为救一人俱断?”

我还有些恍惚,点了点头。

她没有问那人是谁,只叹了口气,略有些苦笑道:“那你如今仅存第十尾……倒成了三界独一无二的异类了……”

我沉默片刻,问道:“符遇姐姐,你第一眼见我,便说我不是普通狐狸。你那时便已看出不对了吗?”

她说:“不同族类的气味是千差万别的,你身上的气息不是普通狐狸。这种气息对妖族来说不可或缺,传承着族类的绵延,千百年不变,照理来说,若单是断了几条尾巴,也不会发生改变。尤其像我一样修炼许多年的,绝不会认错。但……”

她说到这里,看向我的目光似含悲悯。我胸中莫名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听她缓缓说:“但我那日却没能认出你是九尾,现在看来,我只能想到一种猜测……”

“倘若在九尾俱断后,又生生遭一回抽筋剜骨,放净鲜血,皮毛尽毁……那便连我,也是认不出的。”

我愣愣地看着她。

突然符念的声音隔着门板顺着走廊传了进来:“我点了黄焖鱼翅马莲肉炒合菜佛跳墙——”

他一脚跨进屋子,三两步走到桌边,拉开凳子坐下:“还要别的吗?”

符遇微微皱眉:“太多荤腥了。”

符念满不在乎地说:“我们平时都不吃人类的事物,难得吃一次,来点荤腥也无妨。”

被他这一打岔,方才的气氛全没了。符遇言尽于此,我也没什么要问的了,闭口不再谈这件事,只一边等着上菜,一边聊些别的。

符遇对符念说:“我这次回去,看到许多与你同辈的族人都十分刻苦,比你听话不知多少。父亲问我你的近况,我还替你撒谎,说你每日都有修炼。你再这样蹉跎下去,日后回去见父亲,我可不会再帮你说话。”

符念耸耸肩,手肘往桌上一撑,支着脸,说出的话非常之嘴欠,非常之讨打:“那又怎么样?我天赋高啊,随便一练就把他们甩下一大截了,你可别拿我和他们比。”

我没想到他这么狂妄,有点瞠目结舌。而符遇大概是习惯了,懒得理他。

不一会,菜肴被陆续端上来,色香味俱全,我口水直流,觉得一点都不比宫中的差。尤其有一点,这里的菜都是一大盘,装得满满当当,哪里像宫中那么小气,碗小小的,杯子小小的,盘子也小小的,我多吃一点,还有人笑我吃得多!

不过我还在姐弟俩面前还是保持了风度的,没有狼吞虎咽。符遇吃得最优雅,一筷子只夹一点,端着碗细嚼慢咽,也没吃多少,而且蔬菜吃得多,像是不太喜欢吃肉。

饭菜大部分都是我和符念吃的,吃完后,我们又没事做了,闲坐着打发时间。

符遇很快就困了,打了个哈欠,也不啰嗦,嗖一下变回原形,我只来得及看见一团火红一闪,她就钻到了床底下。

也不知道她这钻床底下睡觉的习惯是怎么养成的……难道在床底下会更有安全感?

符念也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手臂都快要支不住脑袋。我看他这样,就说:“你也休息吧,那我就先走啦。”

他“嗯”了一声,慢吞吞地起身送我到门口,眼睛都睁不开,走路全凭直觉。我看着好笑,说:“不用送了,你进去睡觉吧。”

他抓着门沿,又“嗯”了一声,突然迷迷瞪瞪地说:“我和我姐小时候被黑心道士抓到过,那道士把我们关笼子里,白天拎出去找买家,到了晚上就把我们塞床底下。我那时候还小,没什么记忆,但我姐从那之后就只在床底下才能睡着了。”

我一怔:“还有这回事?”

他大概想点头,但头一低下去,就困得抬不起来了。他也没再多说,一句“再见”刚落地,就利落地关上了房门。

我又愣了一小会,对着房门补上了一句“再见”,这才下楼出了客栈。

我还不困,一个人回贺府也没意思,索性在街上晃悠,一路走走看看。

京城与绵上县的区别,除了地方大,楼房高,道路宽,最明显的还是人特别多。除了夜晚宵禁,白日里不管何时何地,街上总是熙熙攘攘的。

我在人群中穿行,被挤得有点烦了,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唤我:“言攸?”

这声音好耳熟,我回头一看,居然是棠月在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又惊又喜,见周围没人注意,便朝她走过去,小声叫了一句:“太子妃!”

她居然直接牵过了我的手,眼睛眨了眨,说:“没在宫里的时候,叫我棠月就好啦!”

我不好意思:“那多不好。”我想起贺平楚说的,就问:“我是不是应该叫你姑妹?”虽然我还是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棠月哈哈笑了起来,说:“是不是我哥让你这么叫的?别听他的,这么叫怪难听的!显得我都老了很多。要不你也和我哥一样,就叫我阿月吧。”

我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她,见到她就觉得高兴。她看上去也很高兴,牵着我的手,把我往人少的地方带,说:“我们一起走走吧,我想和你说说话。”

身后还有两个女子跟着我们,我回头看了看她们,问棠月:“她们是宫女吗?”

“是呀,”棠月吐了吐舌头,小声说:“她们都不敢和我说话,可无聊了。”

我笑了起来。我觉得她比我想的还要活泼得多,我也更愿意和她亲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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