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1 / 1)

我是一只狐狸精,男狐狸精。

自从有意识起,我就躺在一棵古槐下。

四周是一片荒原,放眼望去只有这一棵大树。老槐树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树干苍劲有力,表面树皮已经有些脱落;树根龙蟠虬结,深入地底又钻出地面。

附近其他活物很少,偶尔几只鸟雀会停在树枝上,好奇地打量我。还有一次,我趴在树下,看见一只长耳朵兔子从我跟前蹦蹦跳跳地跑过。

这些都是没有修炼出灵智的野物,我既不吃,也不能让他们同我说话,是以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很寂寞得很。

我白天出去散步,有时以狐的形态奔跑,有时以人的样子静坐,看看苍茫旷野,暮景桑榆。到了晚上,我就回到树下,钻到树根中间睡觉。

如此看来,我是一只很有精神追求的狐狸精,颇懂得一些意趣。

嘿嘿,其实主要原因是,我比较懒。

我虽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精,比不得青丘九尾狐那么法力高强,但我的法力也足够我靠着食花饮露过活,不用去想果腹之类的事。因此,我总是无所事事,也只好日日这样悠闲度过。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我失忆了。

虽然作为一个妖怪,失忆这件事应该不常发生,但它还是发生在我身上了。

自我醒来,我就在槐树下,也不知睡了多久。我必不可能是一出生即在此处,因为前头也提到了,这附近活物甚少,没有我族人的影子。

那么我为何会来到此处,我先前做过些什么,我是否有名字,我活了多久……一概不知。

既不知来处,自然也不知归途。于是我成了无事一闲人,不,闲妖。

可是这样的日子待久了,也是会腻味的呀。

不知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在这一年,老槐树又开满了槐花,一大串一大串高高挂着,散发出香甜的气息,把方圆几里的蜜蜂都招来了。

我把蜜蜂全部赶跑,爬上树把槐花吃掉了一大半,美美地吃了个饱。

吃完后,我心满意足地躺在树枝上晒太阳。槐花随风飘落,有几朵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眯缝着眼睛,透过花瓣看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拍拍老槐树的树干说:“老家伙,我想去人间看看。”

人间,我知道这个地方。那是人类的聚居地,不过也会有些妖魔鬼怪混迹在其中。

听闻那里繁华富贵得紧,日夜灯火通明,江畔笙歌不息。人类往来贸易,换来一种叫银子的东西,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那里有各种吃食,各色点心,好像还有一种糕点叫槐花糕,不知道有没有生吃槐花味道好。

我忘了这些东西是我亲身经历过的,还是旁人告诉我的,只是模模糊糊的有关于这些的记忆。不过忘了也不打紧,反正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不记得就算啦。

话又说回来。人间好像好得不得了,但毕竟是人住的地方,是不利于妖精修行的。可我在这地方待了许多年,修为也没见怎么增长,反而是一天比一天耐不住寂寞。因此,我才萌生了这个想法。

我要去人间看一看,玩一玩,过过人的生活。如果玩腻了,大不了又回来便是。

思及此,我下定决心,一把跳下了树,仰头说了声:“老家伙,我真的走啦!”

老树没有成精,当然回答不了我。但毕竟借了它的树根做窝这么好些年,我也难免对它生出了一些感情,觉得打声招呼才算好。

如果人间真有那么好,那我可能就不会再回来了,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老树啦。

我最后冲老树摆摆手,就转身兴冲冲地往人间去了。

人间的的确确是繁华。

我一路飞奔,也不辨南北,乱走一通。到日头高晒时,才终于遥遥望见了一处城镇。

也不知为何,自我清醒之日起,我便懂得如何化为人形。为保万无一失,进城前,我特意找了条小溪,对着倒影打量自己。

碧绿的溪水中,映出我一袭白衣。我发丝高束,两缕鬓发垂在脸旁。一张脸上有鼻子有眼,模样与人类疏无二致,并不有所不同。

于是我便放下心来,隐匿周身妖气,随着往来的人类一起踏入这座城中。

一进城,我就被那繁花似锦的热闹迷了眼。

道路两旁清一色的商铺,卖彩布的,卖糖人的,耍戏法的,挂着酒旗的,吆喝着吃食的……一路连绵着铺过去,一眼望不到头。

当然,我初来乍到,并不认识这些事物,也不知用途,只是偷偷觑着旁人,有样学样。我看他们掏出几枚扁圆的东西,交到那些商铺老板手中,换来铺子上的物品,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钱”。

可我虽会些小法术,但也不能凭空变出些钱来。若是用什么东西来替,把它变成钱的样子,也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天地造化,万物同源,法术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天地法则,施法时也需遵循这些规律。

说简单点,就是得找个与铜钱相似的东西,才能变。

可我身无长物,怎么变?只好闻着四处荡漾的香气咽口水。看见木棍上插着随风旋转的风车,也只能干巴巴看着。

我信步向前走着,踏着红砂岩土,心想来了却只能看,真可惜。

走着走着,迎面驶来一辆马车。我见那高头大马气宇轩昂,仰首顿足,却被缰绳牢牢拴着,不禁多看了两眼。马车晃悠悠地停在了一处大铺子前,停稳后,轿厢中走下一位女子。

这女子容貌秀美,气质不俗,打扮得端庄大气。她端端正正地踏进铺子,伸出芊芊细手,指如葱根,指了指里头的几匹布料,身后便有仆从上前给店家递上一个小袋子。店家打开袋子,拿出一个银白色的小东西,顿时眉开眼笑,招呼着人去取女子点下的几匹布。

我对貌美女子没什么兴趣,却注意到那银白的东西,顿时喜上眉梢。原来能换东西的不止一种玩意儿,这银白的好像还更值钱些!

正正好,我来这里前还薅了一把槐花带在身上。槐花也是白的,可以变成那女子仆从交给店家的东西。当下便避开旁人,掏出一小把槐花,变成了一把碎银两。

这么一来,我便有了钱。我在城中逛了一整天,看什么新鲜都凑上去,想要什么都能买。我吃了“龙抄手”和“燃面”,买了风车和糖葫芦,还去酒馆里喝了一碗酒。

据店小二说,这酒叫做重阳酒,是本地的特产。或用秔或黍稷,加上酒曲,密封在坛子里,经月而熟,是佳品。

佳品不佳品的,我尝不出来,只觉得那酒喝下去滋味实在不好受,一口下去辛辣无比,好像烧着了肚肠。脸上又腾地热起来,难受得很。走出酒馆时,我眼前还有了些重影,步伐似乎有些虚浮,觉得天灵盖上都冒烟。

我怀里揣着一堆鸡零狗碎的小玩意,被那酒弄得神智有些不清醒,想着要找个地方睡一觉。

可我还没找到容身之所,突觉身后传来异动,好像有什么东西正顶着我的袍子往外钻。

我迷迷糊糊地往后一摸,顿时酒都吓醒了一半。糟糕!尾巴要钻出来了!

想来是贪新鲜喝了那重阳酒,一时醉醺醺的,尾巴也乘机作乱。再者我头一次长时间化形,可能还有些生疏。这会天虽已经黑了,但街上灯火通明,往来行人络绎,被人发现我就惨了。

我急忙往漆黑的巷子里钻,心里咒骂那碗惹祸的酒,怎得害我狐狸尾巴藏不住了!

终于被我找到了一个墙角。我缩在里头,尾巴贴着墙,使劲拍自己的脸,想让尾巴收回去。夜风吹拂下,我的醉意可算是散了不少,随着渐渐清醒,终于把尾巴重新藏好了。

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跟前响起:“哟,这儿怎么还有个人?”

我抬头一看。

这条巷子并不深,站在这能看见巷口的街市和行人。不时也有人抄近道从我面前路过,但大多没有注意到我。

而不知何时我面前站了三个人。站得七歪八扭,正嘻嘻哈哈地看着我,笑容有些说不上来的猥亵。那声音也实在是不好听,粗鲁沙哑,混着股浑浊。

他们五大三粗往那一站,把我的路给堵着了。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不知他们意欲为何。他们其中一人见我不吭声,却竟直接上手在我脸上摸了一把,还说:“瞧着是个男人,怎么生得比小娘子还俏?”

他的手黏黏腻腻,有股汗臭味!

我震惊地看着他。他们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那个摸我脸的人还要说:“这小脸真可嫩!”

直到此时,我终于心生厌恶。虽然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我直觉不是好事。妖有好妖恶妖,人自然也分好人坏人,这三人一看就是坏人。

我一时起了杀心。

但我虽不懂人间的规矩,却也隐约知道,胡乱杀人,好像是会触犯人间“刑律”的。尽管我不是人,不怕人间刑罚,但我知道世上有种人唤作“道士”,专以除妖为职。贸然杀人只怕会引人耳目,把道士引来,我对自己的本事掂量得很清楚,要真和道士对上,我怕是只有抱头鼠窜的份。

眼看着他们淫笑着凑近了。

我心想,若是杀人不行,那挖眼会不会有事?他们看我的眼神黏黏腻腻,让我想到湖中洗手时不慎摸到的蟾蜍,顿时有些作呕。

我这厢还在犹犹豫豫,那头他们都已经摸到我的腰带了。

我横下心,正要下手,却突然听见一声暴喝:“做什么!”

别说那三人,连我都被吓了一跳,急忙把正要伸出的手收了回去。

三人见被人发现,闻声鼠窜,一眨眼就跑没影了。我还有些懵懂,却见月色隐约中,一位眉目疏朗的青年穿着长袍自巷口走来,问我:“姑娘,可曾受惊吓?”

我在暗处,他大概是没看清我,只以为我是个遭人非礼的姑娘。我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那人渐渐走近,看清了我的样貌,一时有些吃惊,急忙向我作揖,道:“恕在下眼拙,竟不知原来是位公子。”

我也连忙说:“没事没事。”

如此看来,是这位好人救了我。只是他看上去斯斯文文,竟能发出那样的暴喝,不禁让我有些惊讶。

好人又向我作了一揖,道:“在下孟尧光,是这附近的郎中。不知公子家在何处?怎会到这僻静的巷子中来?”

我愣了愣,张口道:“我……我没有家。”

孟尧光也是一顿,复又问道:“莫非公子是家中生变,流落至此?”

我似懂非懂,便顺着他的意思点点头。

“那么,要往何处去?”

“……不知。”

他似乎有些为难,想了想,道:“在下见公子适才遇见匪徒不知反抗,打扮也作富家公子模样,想来此前不曾怎么出门过,倘若继续流落街头,怕是容易受人欺负。如此这般,在下家中也间或接济流民,尚有床铺,不知公子是否介意暂住一段时日,好从长计议,直至公子心下定明去处?”

我一听,这是请我去他家里住啊。这样一来,我既不用花掉所剩无几的槐花,也不用再去打听住所,岂不妙哉!

这位叫作“孟尧光”的郎中可真真是个大好人!

我哪里会有什么意见,当下立即点头,连声答应。

如此一来,我便随孟尧光去了他家中。

他只当我是个流落至此、初来乍到的小公子,想我人生地不熟,途中便向我介绍道:“此地称作千亩县,田林沃衍,山水平静。居民性情纯良,风俗简朴。”

我接道:“依山傍水,确实是个好地方。”

他点点头,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也偶有恶徒。知县姚仪姚大人勤政爱民,近年来对县中流寇稽查甚严,但还是难免有漏网之鱼,方才……轻薄公子的那几人,大概便是了。在下明日便去告状,请官府抓捕,公子不必再为此事烦忧。此后再碰上此等事情,大声呼救便是,附近居民都会相助。”

我听得认真,闻言点头。

他的话于我而言都很新鲜,我也乐意听一听。但最让我觉得新鲜的,是一路上有许多百姓看见孟尧光都会和他招呼,叫他“孟大夫”,还有给他塞新鲜蔬菜瓜果的。甚至还有人拉着他的手,说着“不甚感激不甚感激”。

凡人皆有生老病死,郎中就负责治病。要救人性命,需得懂医术,不然就成了庸医。我暗想,孟尧光如此受人喜爱尊敬,想必除了心肠好,医术也很高明。

我们一路穿过了大街,沿着西边街道走了一段,便来到了一栋木屋前。

没到跟前,我就远远地就看见屋子大门两边各挂了一条楹联。说来也奇怪,我虽失了以往的记忆,但也认得人类的文字。想必是从前曾在人间待过,识字已成了本能。

我在门前站定,逐字逐字地念出来:“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

药生尘?我大咧咧地问:“要是人人都不生病,那你岂不是要吃不饱饭啦?”

孟尧光只是笑说:“吃不饱饭也不打紧的。”他捧着路上接的蔬菜瓜果,一面开锁推门,一面随口道:“行医救人,见多了生死病痛,需时刻警醒自己切莫麻木,莫失本心,故挂此联。”

我似懂非懂,但也懒得追问。

木屋有两层。进去之后,孟尧光解释说:“一楼是治疗病人的地方,二楼是我的住所,也有空房,公子可暂住。”

我打量了一下一楼,见此处布置得干净整洁,有数间独立的小室,供病人前来就诊。室内有一张大诊桌和几个座位,用于接诊病人。北面和西面墙壁都立了大药柜,有数百小格,每个格子都写上了黄芪当归之类的字样,用于装药材。墙角则摆满了各种草药和医疗器具。

屋里弥漫着一股草药清香,不难闻。平心而论,我喜欢这个地方。

他又带着我上了二楼。二楼的布置更显雅致和宁静。其中一间屋子里的桌上满满当当堆的全是书,墙上还挂着几幅挂画,孟尧光说他在这里医书、撰写医案。另有两间卧房,他指了其中一间说给我住。

他一边替我收拾被褥,一边说,近年来虽说是太平盛世,但西边也有战事间或发生,像我这样流落至此的人不算少,他能帮一个是一个。我不禁再次于心中赞叹他是好人。

我看他替我收拾东西,有些过意不去,想上前帮忙,但他动作利索,三两下便把一间空房收拾了出来。

忙活完,他舒了口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我问:“说来在下竟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公子可否告知?”

我一愣,犯了难。天生地长的野物,哪有名字?失忆前或许有,但醒来后我从没想过这回事。于是我又开始结巴:“大名……不曾有过……”

孟尧光露出些惊诧神情。

我生怕露馅,灵机一动,开始胡编乱造:“我生过一场大病,以前的事情都记不清了。”也不完全是说谎。

他“啊”了一声,道声“原来如此”。他沉吟道:“那么,便现取一个吧?还是有个大名才好。”

我也觉得还是有个名字比较方便,只可惜脑袋空空,想不起几个大字,手里捏着那所剩无几的一小把槐花,便开始胡言乱语:“不如我便随你姓,姓孟,名就叫‘槐’好了。”

孟尧光有些啼笑皆非:“随我姓?不妥不妥。”

我不解道:“有什么不妥?你是好人,你的姓也好。”

他一再推辞,说不好。但我本就不知道几个姓,又一心觉得自己运气好碰上了大好人,始终坚持要姓孟。“孟槐”这个名字,在我看来很不错。

但他执意不让我随他姓,说不能占我便宜。又问我为什么要叫“槐”,我说我喜欢槐树,他说槐树性极阴,有鬼气,建议我另取。

好吧,我最终还是拗不过他,也承认他说的有几分道理。

那不叫“孟槐”,叫什么?我捧着脑袋想了半天,心想起名可真难。

最后孟尧光拿来一本《百家姓》,让我挑。我随手翻到一页,挑了个笔画少好写的,随手一指:“这个是姓。”又如法炮制,指着另一个字:“这个是名。”

孟尧光凑上来看:“言、攸?嗯……不错。”

于是我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唤作“言攸”。

住在人间,还是很好的。

一顶屋檐悬于头顶,有了荫蔽,再也不似从前那样刮风时吹风,落雨时淋雨。

相处一段时间下来,我和孟尧光渐渐熟络起来。他说自己出身于中药世家,幼时遇战乱与家人分离,由父亲旧友抚养,后来便听说一家老小都死于战祸。行冠礼后,他不愿再麻烦友人,游走行医,最终在这里安定下来。

我很多事不太懂,常常闹出点笑话来,有时还会给他捅娄子。但他从来没训斥过我,待我如同亲弟弟。

我是个直脑筋,但也不至于分不清好恶。孟尧光对我很好,我也渐渐把他当哥哥看了,平日里唤他“孟大哥”。

一人一妖都没有其他亲人,住在一间屋子里以兄弟相称,和和睦睦的。

我住了他的房子,还蹭他的一日三餐,自觉要帮他做点事。我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起离开的念头,保不齐要在这千亩县一直赖下去,干活也就格外勤快。

我学会了辨认药材和制作药膳,还学了些基础的医学知识和看病技巧,在孟尧光忙不过来时也偶尔协助病人诊断和治疗。我虽然不怎么会法术,做妖可能不太合格,但学这些东西却是易如反掌,连孟尧光都夸我学得快。

记性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对那些药材也很好奇,愿意去了解它们的功效,或是翻医书,或是问孟尧光。医术上画的药草什么形状、什么颜色都有,晒成干、磨成粉之后又各有不同的功效,或祛湿,或驱寒,奥妙无穷。

千亩县还有种特产,叫做“蝉花”。蝉之不脱者,至秋则头生花。书上的说法更文邹邹些:“蝉不能脱,委于林下,花生阙首,兹谓物化。2”蝉的头上长出朵花来,实在有趣。

但有一次,我正在二楼拿他的宣纸乱涂乱画,忽然听到他在楼下叫我去帮个忙。我闻声下楼,原来他是叫我帮他研磨药材。

我看着药钵里浅棕色的长得像灰尘一样的东西,好奇道:“孟大哥,这是什么?”

他正在低头捣鼓其他的药材,头也不抬地说:“这叫梁上尘,就是房屋的梁和椽子常年积累的尘埃。”

我吃惊道:“灰尘也能入药?”

孟尧光笑了起来:“可别小看了这灰尘,曾有一人噩梦至死,我以梁上尘塞入鼻中,将其救活了。还有胎动、横生逆产、无名恶疮……甚至缢死不久也能救活。”

我听了这话,一面觉得这灰尘厉害,一面却想到不知有多少蛇虫鼠蚁的黏液粪便混在其中,又觉得好一阵恶心,说什么也不愿再碰。最后孟尧光拿我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

除了待在屋里,我也会出去走走。

千亩县其下还有十余个小镇,我们所在的镇子叫做“绵上镇”。不消几天,我就把这镇子的山川形势、风物建筑摸了个清楚。

我对孟尧光说这绵上镇依山傍水,这话确实不错。南边有座应天山,东边有条蚱蜢河。镇子里共三座桥,红石桥、柑树桥、机投桥,东边两座,西边一座。镇子不小,生活用具、瓜果蔬菜一应俱全,百姓安居乐业。

正如孟尧光所说,除了那三个流氓,这里的居民都性情淳朴,都是好人。大家都互帮互助,要是哪家走水了,一条街都来帮忙灭火。

我总是在街上乱晃,这里的居民大多都认识我。而且说句臭不要脸的,我觉得大家都挺喜欢我的。我在街上闲逛时,常常有人和我打招呼,“小言小言”的叫我。

说起来,我帮着孟尧光治病救人,长得也还算不错,大家好像确实也没道理不喜欢我啦。

我喜欢这里。也许我会多待一段时间,待他个五年十年的。

但有一天,孟尧光突然告诉我,西边的战事开始向这里绵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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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出自清末湖南湘乡一位兼开中药铺的名老中医自题春联。本文背景架空,文中可能出现各个朝代的事物或诗文,请勿细究

[注2]:出自《中国地方志荟萃西南卷嘉庆双流县志》

西边近来一直不太平。

孟尧光说,西戎时常来犯,朝廷时常要往西边派兵。听闻这次领兵作战的是贺将军,贺平楚。

他说这话时我正在拣补骨脂,把里面的沙石挑出来。

我听了这名字,随口问:“他是不是好人?”

孟尧光闻言笑了,说:“什么好不好人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分好坏。”

我不服:“怎么不容易?你是好人,我碰到的流氓是坏人。这不是很简单么。”

孟尧光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反驳,只无奈笑着摇摇头。

但他还是向我解释道:“贺将军能征善战,少年成名,听闻对待士兵也很宽厚,有功同赏,有难同当,是个好将领。”

我点点头:“那他是好人。”

孟尧光又笑了笑:“可你不知,他曾下令屠城。”

我不由得有些吃惊:“什么?”

他却说:“陈年旧事,至今民间尚无定论,不谈也罢。”换了个话题道:“如果打仗打到了这里,大家就得想办法避难。躲到地窖里,或实在不行就只能逃亡,等到太平了再回来。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

我想了想那画面:“那到时候大家不是都没有家啦?实在可怜。”

孟尧光长叹一声:“但凡遇战事,受苦受难的总是平民百姓。”

我也有些难过。真到那时,张叔卖不了糖葫芦了,东街的茶馆也开不了了,总夸我机灵给我塞橘子的王姨也见不到了。西头的王家上个月新添了个女婴,办酒时我还去了的,她裹在襁褓里那么小,还能不能长大?东边的红石桥,我在桥头埋了一颗枇杷种子,还没见到抽芽呢。

镇上的气氛日渐紧张起来。

人们的生活还在继续,街道上往来人群也依然熙攘,但这热闹里也掺了些灰蒙蒙的阴翳。大家心里都在隐隐的害怕,不知道西戎到底会不会来,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我虽然随时可以离开,却也难免受这气氛影响。况且如果到那时孟尧光要去逃难了,我若是丢下他自己跑了,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时间的流逝变得漫长,度日如年。

到了银杏飘黄的季节,镇子里到处都是黄灿灿的。终于有消息传来,战事结束了,战火在江边停了下来,没再往东烧。朝廷打了胜仗。

大家顿时松了口气,喜笑颜开,满城张灯结彩,坐在屋子里也听得到街上的欢笑声。

我躺在院里的摇椅上,拿着本旧书盖脸遮太阳,深深地吸了一口上面的油墨味,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由得感叹:“真好。”

孟尧光也坐在一旁看书,闻言轻笑了一声。

我问他为什么要笑,他悠哉游哉地翻过一页纸,嘴角勾着,不说话,一幅老神在在的样子。

我算是看出来了。刚认识的时候,我以为孟尧光是个老好人,一心向善,满脑子治病、救人、做好事。他看起来就一幅斯斯文文、白面书生的样子,让人以为他脑子里就装着“之乎者也”那点事。

但相熟了之后才发现,他行事的确是有些温吞,但绝不是书呆子。别看他说话温声细语的,也没什么脾气,但一点也不好糊弄,也一点都不木讷。

自打把我当弟弟后,他繁文缛节都免了。而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好像是欺负我不怎么懂人事,有时会故意逗逗我。

就好比现在,问他为什么笑我,他就是不说,要我自己去猜,真是气死我了!

我从地上拔出一把草,扔进他的茶盏里。

到了翌日,县令让人张贴了布告,说贺将军的军队班师回朝,路过绵上镇,会来镇上驻扎一阵,好休养生息。

我上街买菜的时候看见了告示,看周围人的神色,都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

孟尧光说过,贺平楚的部下军纪严明,善待百姓,就算过来驻扎也不会惊扰百姓。他要带兵过来,大家也都很放心。

又过了几日,贺平楚带兵到了。

我跑到城墙上看,看到旌旗蔽天,遮映山川,乌泱泱的人头整整齐齐,朝着绵上镇一路蜿蜒过来。

为首的一人骑在马上,隔着远远的距离,我看不太清,只能隐约看个身形。

那人身形欣长,腰背笔直,骑在马上一点不晃。厚重的铁甲包裹在身上,却是刚刚好勾勒出他的猿臂狼腰,一点不显得赘余。

我猜想这人就是贺平楚。

头一次见这么威风的将军,我不由得一直盯着他看。看他从远处渐渐走近,也看得越来越清晰。到他在城门前停步,我已经能看清他的脸。

他鼻梁挺立,嘴唇偏薄,不似我先前设想的浓眉大眼,反倒是棱角分明,俊美无俦。我还从未见过生得这么好的人,一时间看得目不转睛。

贺平楚立在城下,他的部下上前叩城门。在守城士兵的授意下,两扇大门缓缓打开,贺平楚拍马缓步前行。我渐渐只能看到他的额头,再过一会就只能看到天灵盖。

他突然抬头往城墙上看了一眼,那目光直直地看向我。

我对上他的眼睛,莫名一惊,当场愣在原地。他却只是无意一瞥,随即就神色淡淡地收回了目光。胯下的马依旧走着,他的身形也随之被城墙挡住。

我在原地呆了片刻,回过神后跑到城墙另一边,看着他的背影。他带人一路向西边的空地走,沿途百姓夹道迎接,他目不斜视,也没再回头。

我不过是和他对视了那一瞬,却像是中了魇,当天晚上睡觉时脑子里还反复出现那双略作狭长的眼,到天亮才睡着。

我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原因。实在是奇怪得很。

贺平楚带着他的军队在西边的山下空地扎了营。

我很好奇士兵们的生活是怎样的。在我看来,士兵和普通百姓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们在外征战,和家人聚少离多,普通人的安稳度日和他们离得太远。

常年浴血厮杀,不知哪天就要战死在沙场上。古来征战几人回?能安然无恙颐养天年,于他们而言就是大幸,更别提那些个有凌云壮志的,怕是等到老来落了一生病痛,也只能数着白发哀叹平生。

我只想想,便觉得他们可怜,也很想知道他们有几个是要保家卫国,有几个是要建功立业,又有几个只是迫于生计。

所以当贺平楚派人过来请孟尧光去替士兵治伤的时候,我说我也想去看看。

孟尧光一开始不太愿意,但架不住我死缠烂打。出发前他一再叮嘱我,叫我到了地方后跟在他身边,不要乱跑。他还说我这也不懂那也不懂,怕我犯事。

我心里不服气,面上还是笑模样,举起手发誓说一定听话。反正等到了地方,他还能绑着我不成?

贺平楚的手下过来时说,他们有很多士兵受伤,随军的驻泊医官人手不够,听说孟尧光医术高明,所以就请他过去帮忙医治。

孟尧光应了下来,当天就准备药材和膏药,翌日就提着竹筐带我过去。

我们的木屋离驻地不远,不消片刻就能到。我向来不是个能安静的,走在孟尧光前面,不是踢石头就是去踩路边草丛离爬出来的蜈蚣,提着的药筐摇摇晃晃。孟尧光也习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教训我。

我突然想起之前被他转移掉的话题,就倒回几步,跑到他面前问:“孟大哥,你之前说贺平楚曾经让人屠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知道。”

我缠着他,孟尧光看我一副不听故事不罢休的模样,知道这次糊弄不过,便说:“当年那件事……现在提起的人已经很少了。

“四年前北边有座城镇,因为连年歉收,朝廷又没有及时赈灾,当地百姓活不下去,就向北边羌族求助,以物产换取粮食。

“后来朝廷知晓了这件事,命贺将军带人前去‘平乱’,给城中百姓安的罪名是通敌叛国。贺将军去时遭到了当地居民的反抗,最后城破了,贺将军下令屠城。全城上下几万口人,不论老幼,全杀光了。听说护城河被染成了血红,尸体埋了两天都没埋完。曾经繁忙的驿道变得死寂,那里至今都没什么人烟。”

我即使有心理准备,听了这描述还是有些骇然。我想了想,问:“是贺平楚要这么做,还是朝廷要他这么做?”

“……应当是贺平楚。这件事之后,朝中许多官员义愤填膺,说那城中百姓罪不至此,更遑论通敌之事还有待商榷,贺将军是杀戮成性,杀红了眼,做出的事实在惨绝人寰。一时弹劾他的奏折多如雪片,最后的结果是圣上令他于家中思过,还削了他的俸禄。”

“当然,”他又补充道,“也不排除贺将军是被操纵的一把刀。处在他的位置,想必也要处处受制于人。”

他叮嘱我:“不论如何,你别去招惹他,遇事小心些总不会有错。”

我乖乖点头,一时竟忘了追问孟尧光是如何知晓这么多的。

听了这番话,我对贺平楚多了那么几分惧怕。想起他那日进城时冰凉的神色,越想越觉得有些瘆人。

但与此同时,我对他的好奇却也水涨船高,我越来越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营里的情况比我们想的还要严重些。

到地方后,我们先被例行公事地搜了身。搜查的士兵倒也好说话,一直说着“见谅”。问到我时,孟尧光说我是他弟弟,跟着他来帮忙。他们也没有为难我,把我一起放进去了。

带我们进去的士兵半点不啰嗦,径直带着我们去见伤患,路上也没半句闲话。

我们一到地方就开始忙活起来。受伤的人数比我们来前估计的要多的多,不难想象出这场战事的惨烈。但那些受伤的士兵都不喊不叫,安静地等着救治,一声哀嚎也听不见。

我给孟尧光打下手。有一个士兵腿上被砍了一道大创口,深可见骨,因为处理不及时,伤口处的肉已经腐烂了。

孟尧光给他把腐肉割了下来,由我给他涂草药。我看他嘴里死死咬着粗布,额头上暴起青筋,冷汗直流,就劝他说:“实在疼的话,你可以喊出来,也许会好受些。”

他闻言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但勉强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

还有一个士兵,下颌骨被打碎了,没法吃东西,同伴们想方设法给他找流食,但他还是已经瘦成了干柴,快要没有人形。他至多不超过二十五,却已经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的手也断了一只,手腕处留下一个整齐的切口。我给他缠绷带时,他突然抽搐起来,浑浊的双眼蓄满了泪水。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攥住了我的袖子,艰难地动着碎掉的下巴,好像要说话。

我以为他是想要什么东西,凑近去听。他竭力吐出含混不清的字眼:“我女儿……才两岁……”

我有些怔住了。

他一阵抽搐,眼睛似乎看着我,但又没看我。他的眼泪自干瘪深陷的脸颊流下,渐渐流干。攥着我的手也渐渐松开,最后不动了。

他是活活饿死的。

原来这就是“死”吗?

我在话本里读到过,“人死如灯灭”,从活人到死人,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但我不过是个狐狸精,关于人间的记忆只有短短几个月,所知的只有春花秋月、夏蝉冬雪,无法切身感受,心里倒是没有多大的触动。

哪怕是此刻亲眼见证了一场死亡,我也只是有些觉得他可怜。周围人沉默着把他的尸体抬走后,我又开始治疗下一个。

中午我们没回去,吃了自己带的馒头,把多的分给了士兵。孟尧光说听闻他们没有向县里要粮,吃的都是自己的干粮。

孟尧光知道我挑嘴,把咸菜都给了我。我就着咸菜啃馒头,听见孟尧光问:“怎么样,你还能接受吗?”

他这问题来得毫无铺垫,有些莫名其妙,我不解道:“接受什么?”

他说:“就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死在你面前。”

我认真地想了想,说:“也还好啦。虽然觉得他们是挺可怜的,但打仗总是会死人的吧?我们至少还能治好一些人,这就够了。”

孟尧光愣了一瞬,目光移至远方,笑了笑:“也是,毕竟你……”

毕竟我什么,他却没继续说。

吃完饭,我们继续忙活。

约莫到了申时,贺平楚来了。

他掀开帘子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诸位,对不住,我来迟了。”

这声音好特别,声线清晰,音色优越,带着些磁性。我的耳朵本就敏感,这声音落在我耳朵里更是被放大。要不是我的狐狸耳朵已经收起来了,它肯定会抖。

我循声望去,见他大步走来,身下盔甲已经卸下,只穿着常服,愈发显得身形修长。

帐中帮忙的士兵纷纷起身行礼,躺着的伤员也拱手致意。孟尧光也拉着我站了起来。

贺平楚摆手示意我们免礼,道:“方才在帐中处理事务,此时方得空闲。”他向一人问道:“伤员情况如何?”

那人低声道:“重伤身亡者……约莫三分有一。”

一时帐内寂静无声。贺平楚默然片刻,道:“战死者尸首已尽数寻回,我已命人一一对照军籍,将他们马革裹尸还葬归乡,营中重伤身死者也是如此。待到回朝时,我定上表功勋,安置其家人,以告慰英魂。诸位随我征战,饱受劳苦,战功来之不易,朝廷若有赏赐,当与诸位共享。”

将战死的尸首一一寻回,还要一一送还归乡,这要花多少功夫?如此有诚意,连战功与之相比都显得逊色了些。何况战死归乡是无上殊荣,死者必定得以被乡人赞颂,想必其家人此后在乡里都能受到优待。

这番话实实在在地安慰了士兵们,帐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多谢将军”。

贺平楚又转向帐内的郎中,视线掠过我,落在孟尧光身上,朝他作了一揖:“久闻孟大夫大名。能得先生相助,贺某感激涕零。烦请先生劳累这几日,事后必有重赏。”

孟尧光连忙回礼,道:“不敢当,此乃分内之事。将军为国出征,击退贼寇,保一方安宁,某只尽微薄之力,实在惭愧。能得将军垂青已是万幸,不敢言辛劳。”

两人客气了几句,贺平楚又一一谢过其他郎中,把我也算进去了。

他最后对士兵们道:“近日我们便在此处扎营,诸位只需安心养伤,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出,我当全力满足。”

慰问完伤员,他还要去操练其他士兵,没待很久就走了。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偷偷问孟尧光:“你说贺平楚今天说的那番话,是真情实意,还是逢场作戏?”

孟尧光说:“无论出于何种心态,把这话说出来、把事情做出来,已属难得。人心幽微,你只需看他做的事,不必深究他的心。”

他说起大道理总是头头是道,我总是有些听不懂,但我也总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只可惜我脑袋空空,平日里也总是爱看些话本,孟尧光给我找来的四书五经被我放在床头,已经落了灰。

也罢也罢,我也不太在意。我只是一只狐狸呀,懂那么多人事干嘛?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了嘛。只要能分清谁对我好,谁对我坏,人类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又与我何干?

连着几天去伤兵营,我渐渐和他们都熟悉起来了。

我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先前伤了腿、咬着粗布不吭声的那位。他的伤口恢复得挺快,几天之后已经没那么吓人了,虽然留疤不可避免,但总归是不会变成瘸子。

他说他叫鱼渊,“池鱼思故渊”的鱼渊。我说我叫言攸,言语的言,“熠熠枝上露,攸攸竹杪风”的攸。这诗是我从书上看到的,见里面有我的名字,就顺口背了下来,这时派上了用场。

鱼渊很年轻,明年才满二十。他性格很好,很喜欢笑,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找他聊天。有时他一个朋友也会来看他,我见过两次,年龄看着比鱼渊大不了多少,却总是一幅苦大仇深的样子,眉头总是皱着,沉默寡言。

鱼渊说这是他老乡,叫做杜子忠,比他早两年从军,平日里很照顾他。杜子忠只受了轻伤,很快就痊愈了,所以每天都要操练,和鱼渊这些伤员不住在一起。

我随口问:“仗不是打完了吗?怎么还要去操练。”

鱼渊解释说:“操练是不能松懈的,一天不练就会退步,要趁着没受伤多练练。”

我突然想到贺平楚,就问:“那你们将军呢?他也天天练武吗?”

鱼渊点头:“我们将军每天都练的。”说起贺平楚,他简直崇拜得不得了,眼睛里都要放光:“我们将军特别厉害,他教过我们武艺,给我们演示过。他挥刀时身姿矫健,射箭能百步穿杨,我要是能练成他那样,死也无憾了。”

他这么一形容,惹得我也好奇了,想亲眼见识一下那场面,便问:“那我能不能也看看你们将军练武?”

鱼渊有些为难:“啊……我们将军练武时,不喜有人打扰的。”

我眼珠一转,说:“那我偷偷看,总行了吧?快说,你们将军在哪里练武?”

鱼渊还是一脸为难:“可是……”

我急得去捂他的嘴:“没有可是!谁叫你把他说得那么厉害,我要亲眼看看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放心,我一定躲起来不让他发现,行不行?”

鱼渊被我捂着嘴,不知为何好像有点脸红。我腾出一只手摇晃他的肩膀,问:“行不行?你点头我就松手。”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了。我松开了他,他咳了两声,微微侧着头不敢看我,说:“……应当是在西边竹林背后的空地上。”

我一拍他肩膀,说:“多谢!等我看完回来给你形容一下!”

没等他回答,我就窜了出去,直奔西边竹林。

绕过一个个帐篷,我看到了那片竹林。走在竹中小径里,还未靠近前方荒地,我就听到了一阵破风声。

我放轻了脚步,躲在竹子后,探出头去看。

贺平楚在练剑。

重剑在他的手中仿佛轻如鸿毛,翻转如流水。他随招式移动身形,长剑或刺出或横劈,动作快如闪电。我突然想起书里说的“舞若游龙”,似乎在此刻有了具体的映像。

他出剑的速度极快,也极有力,破风声不绝于耳。长剑带动气流,附近的风好像都汇集在那剑尖。

剑尖所指之处,一时间竹叶如雨落下。

他就在雨中挥剑,把那竹叶当作活靶子,将它们切割成碎片。竹叶太多,他的动作愈发快,我还没看清他上一个劈砍的动作,下一秒他竟是直接在半空中翻转起来,身姿轻盈如飞燕。

我的眼睛逐渐睁大,感到不可思议,看直了眼。

那些竹叶被尽数斩于剑下,却一片也没碰到他。又一片叶子恰好从我头顶飘落至眼前,贺平楚正背对着我,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转身、出剑,直直地向我冲过来。

原来他早就发现我了,我心想。

我的心脏不知为何,开始狂跳起来。

他一剑刺穿了那竹叶。

风声不知何时止息了。

竹叶在离我三尺远的地方被击穿,他的剑锋正指我眉心,不偏不倚。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的风。

我愣在原地。那片竹叶被撕裂成两瓣,缓缓飘落在地。

片刻后,他才收剑入鞘,道:“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见被戳穿,只好从竹子背后走了出来,说:“我就是……想看看你练剑。”

他略微一挑眉:“看我练剑?”

我“嗯嗯”两声,面上强装镇定,心里有点发怵,怕他训我。想着这时候夸一夸准没错,便腆着脸说:“你好厉害。”

他大概没碰上过我这么莽撞的,眉头挑得更高了,打量着我,一时无话。半晌才问:“那现在看完了?”

我点点头:“嗯嗯!”接着抢答道:“那我先回去了。将军回见!”

说完,我转身就跑,跑出了四脚着地的速度。快跑出竹林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贺平楚重新拔出了剑,正拎在手里随意地挽着剑花,对我的出现和离开浑不在意。

可我却在想,在方才那么近的距离,我看清了他的眉眼,一双极清晰的眉眼。双眸盛着堪称温柔的褐色,偏偏眼尾又骤然收窄,近乎锋利,叫人禁不住心想,这真是好生矛盾的一双眼。

我回了鱼渊那,他见到我就问:“你看到了吗?”

我点头,在他身边坐下,说:“你们将军是挺厉害的。”

鱼渊笑起来:“我没说错吧!我说的一点都不夸张。”

我看他一眼:“你好像特别特别崇拜你们将军啊。他对你们很好吗?”

鱼渊说:“当然了。贺将军是最好的将军。杜大哥曾在别的将军手下当过兵,他也说贺将军是他遇到过的对将士最好的。”

我想起屠城的事,差点要脱口而出去问他,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了。他从军没几年,想来那件事发生时他还没入伍,不一定知晓。况且看他对他们家将军极度盛赞的样子,怕是问起来也会极力维护,不一定真。

于是便附和着他说:“好好好,你们将军是天下第一好。”把他逗得哈哈直笑。

士兵们的伤都在恢复,孟尧光渐渐不用去军营去得那么勤了,去的话也不用花太久。镇上的居民生病的也需要治疗。

自从他们在这里扎营,我就找到了一个新去处,有时在家里帮着孟尧光,有时就跑到军营去和士兵们聊天。到日暮时回家,吃孟尧光做好的饭,在外面玩一会回去,然后听孟尧光给我念几页书,累了就洗洗睡。

守卫渐渐都认识了我,我去他们也不会拦着。我有时会带些糖葫芦豆腐脑之类的过去分给大家,总是把山楂最大的那一串留给鱼渊,因为他和我关系最好。

一天我照常打着哈欠听孟尧光念完书,洗漱完后就去睡觉了。

我特别困,几乎是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睡梦里隐约闻到一阵馥郁的桂花香。

奇怪,这附近有桂花吗?我迷迷糊糊地想着。但过了片刻,我又觉得不对,这花香里,怎么好像还掺和着一股血腥味?

我还能没清醒过来,突然又听到有人在敲窗棱。

房间在二楼,墙体上没有任何可以攀登的东西,是谁在敲?

我猛地坐起身。却见绿纱窗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夜风正呼呼地灌进来。窗外悬浮着一张惨白的女子人脸,血泪正从眼眶中流出。

我着实被这场景吓了一跳,加上夜风呜咽着吹拂,沁着丝丝寒意,顿觉手脚冰凉。在人间待久了,我差点忘了自己不是人,张口就要喊救命,好在硬生生憋住了。

那窗外悬空的女子目光悲戚地注视着我,缓缓动了动唇。

她说,能不能帮帮我?

我缓了缓神,终于清醒了些。

这女子是妖,这点显然无疑。方才过于浓郁的桂花香已经淡去许多,但仔细闻也能闻到。那么她是桂花妖。

通常来说,妖精在化形时都会把自己的妖气藏好,法力愈高,愈不易被察觉,甚至有些还能骗过法力高深的道士。但这位突然造访的桂花妖显然不处在寻常状态——她周身萦绕着的妖气实在太过醒目,我怀疑就连孟尧光都能用肉眼看出来。

这异常显然来源于她糟糕的状态。没了桂花香的掩盖,方才的血腥味便变得极有存在感。加上她苍白的脸色和向我求救的举动,想必是受了重伤。

我下床打开窗户,把她让了进来。

她露出全部身形,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还要凄惨。她眉目清秀,面容温婉,但此刻却脸色苍白,满是血泪,嘴唇发青,发丝凌乱。身上的淡黄衣裙,本该是十分素雅的,此刻却染上了污泥,有些布料皱成一团,且半数都被浸染成了猩红色,血腥味便来自于此。

她一进屋,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求大人相助!”

我见她准备弯下膝盖时就连忙伸手去拦,却没有拦住。眼见她朝我行了个大礼,我十分头疼,想把她扶起来:“别跪着呀,快起来!”

我拉扯了半天,她才终于起来。我拉过扶手椅子让她坐下,查看了她的伤口,见已全部愈合,并无大碍,只是衣裳上残留了血迹。外伤已经自愈,但她状态却如此糟糕,怕是深受内伤,一时半刻我也无法医治,又见她急着求援,于是说:“你先别急,先说说,你这是怎么了?”

说罢才发现她已经提前施法将这房间封闭起来,外人不闻声响,不见内容,难怪敢直接悬浮在半空,不怕起夜的人撞见吓破胆,闹出人命官司来。

我安抚她片刻,她倒也没有我担心的那样哭得稀里哗啦,很快压抑了情绪,将事情原委道来,还算是有条有理。

我猜的不错,她确实是一个桂花精,名叫姜延,来自临县。

世人常常把妖精混为一谈,不作区分,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将他们归在一处,统称为妖。就连我们这些真正的妖和精都习惯了,也跟着这么叫。比如眼前这位,我就既可以叫她桂花精,也可以叫她桂花妖。

但若真要追根溯源,照最开始的叫法,动物得神智所化者为妖,草木得神智所化者为精。草木要想成精,相比动物成妖是要难上许多的,因为动物本就有灵智,但草木无知无觉无感,但是要修炼出那一抹神魂都是难上加难。

想要成精,不仅要几百上千年如一日地修炼,还得能有机缘巧合,否则只凭一股脑地修炼,也不成大器。说白了,要看造化。常常是两种情况,一是一出生就长在一处福地,享天地之精华。二是碰上了哪个散仙,闲来无事拿仙露仙酒浇花草。

但姜延的身世,却颇为复杂,连我也是头一次听说。

她自言一百年前曾是一名寻常女子,那时的她就叫姜延。

姜延的家乡在江南。水乡的姑娘都操着吴侬软语,说话细声细气,常常结伴去采莲蓬。

姜延也不例外。她在水边长大,从小熟知水性,是姑娘中游泳的好手。每到莲蓬成熟的季节,她就和女伴们泛舟湖中,在长到人高的荷叶里嬉戏打闹。

她生在寻常家庭,但父母健在,且只有她一个女儿,对她无限宠爱。她这样无忧无虑地过了十几年,出落地愈发水灵。年方二八时,开始有媒人来说亲了。

但媒人来了一个又一个,她却在闺中闭门谢客,一律不答应。母亲便悄悄问女儿,我们姑娘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人选了?

姜延羞红了脸,一头埋进被褥里,责怪母亲乱说话。

但和她关系好的女伴们都知道,姜延喜欢唱歌,许多曲子都会唱,常常一边划着竹篙一边唱,歌声婉转悠扬,大家都喜欢听。但每当湖边站了一个少年,痴痴地望着她的方向,被她发现时,她就背过身躲起来,模样有些气恼,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唱了。

姜延的母亲打听来了这件事,立刻去打听那位少年。原来少年是山那头村中的人,一日路过这里迷了路,恰巧遇见了坐在屋前剥菱角的姜延,便向她问路。

姜延给他指了路,见他风尘仆仆,面容疲惫,还给他倒了一碗茶。

哪曾想这碗茶一直慰贴到了少年心里。少年回去之后便对巧笑倩兮的姑娘念念不忘,常常翻过山跑来看她。

母亲便去问姜延,你觉得这少年怎么样?姜延正刺绣,闻言针头一颤,在手上刺出了血点。她把手放进嘴里含住,半晌才不好意思地说,也就那样。

父亲母亲见她的样子,心里大致有了定论。又打听到少年虽家境不甚好,但为人善良,乐于助人,乡里人都称赞。更重要的是,公婆也是好相与的人家。于是便放下心来,对女儿说,父母不求你嫁个达官显贵,去攀高枝,只求你觅得良缘,幸福安康。你若是喜欢上了谁,不必藏着掖着,若是对方为人好,也愿意真心待你,只管大胆说出来。

一番话说得姜延热泪盈眶。一年之后,她便和少年成了亲。

成婚当日,双亲坐在高堂上都红了眼眶。父亲对少年说,我把女儿嫁给你,你若是敢辜负她,我扛着锄头都要翻山去揍你。

一番话惹得堂上众人都大笑起来,少年也确实做到了承诺。

成婚之后二人举案齐眉,婚后多年也依旧甜蜜。男耕女织,虽不富裕但也吃穿不愁。公婆也都是热心肠,十分关心年轻媳妇。

唯一的遗憾是几年过去仍是无所出,所幸家人虽觉遗憾,但也看得开。毕竟即使没有孩子,他们也一样过得很幸福。

可成婚不过四载,男人被征兵队招走了。

临行那天,姜延没有哭。她拿出给男人缝好的新衣裳,嘱咐他天冷多穿。给他做了最后一顿饭,拥抱过后目送他远去,看他一步三回头。

后来她收到男人托人寄来的信,和公婆一起兴奋地拆开。男人没读过很多书,字迹有些幼稚,但字里行间全是情谊,姜延看着看着就热泪盈眶。在信的末尾,他说年尾就回来。

全家人都喜出望外,每天都数着日子过。可到了年尾,他们守着一大桌凉掉的饭菜,没能等到人。

他们以为男人死了,姜延在屋里哭得死去活来。行尸走肉般过了两日,才终于收到一封新的信,男人没有死,还活着,只是受了伤,没法回来了。

姜延终于笑了。活着就好。她继续等。

一等就是好多年。

期间信件往来断断续续,常常因路途遥远而散佚,甚至有时一年半载音讯全无。到后来,她已经不再提催他回来的事。

急景凋年,她送走了公婆,又送走了父母,丧事全是一人操办。送走青丝,送走笑容,她数着被霜雪染白的长发,听邻居劝她说,他死啦,别再等啦。

她还要等。日夜站在门槛上远盼,日夜等。

一直等到门槛被踩得凹陷,等到了他的衣冠和一纸通告被送回来,死讯一锤定音。

一口心头血吐出,飞溅在门前和他一起种下的桂树上。

待到姜延再睁眼,她惊觉自己没上那奈何桥饮那孟婆汤,竟是附在了一朵桂花上。想来是那一口心头精血落溅上了桂花,竟就这样将她的魂魄附在了其上。

尽管觉得匪夷所思,但她倒也接受了,开始学着去做精怪。也受过风寒,也挨过冻雨,但她未曾有一日偷懒懈怠,日日勤加修炼。悠悠百年逝去,她已然能化形了。

双腿落地后,她便立刻临水照形。脸还是那张脸,只是已经恢复了二八少女的模样,恰似她与他初见。

百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姜延举目无措,茫然四顾,心中还念着逝去的亲人爱人,便想到去地府看看生死簿。地府的大人倒也好说话,找给她看了前世故人如今投胎何处。她一一记下,先去找了父母和公婆,见他们这一世都已各自成家,儿女成群幸福美满,便未去打扰。

而后她又去寻她夫君的转世。这一世,她的夫君名唤赵晋,投胎在富贵人家,含着金汤匙出身,备受宠爱。但他却并不骄蛮跋扈,而是知书达理,文质彬彬,生得又仪表堂堂,是城中一众年轻女子梦寐以求的郎君。

但要寻过去时,姜延又犹豫了。

百年过去,对方已不再是那个青涩的穷小子,早已不记得她,更何况姜延还阴差阳错成了妖,两人身份天差地别。他会认她吗?抑或是找个道士来收了她?

她尝试放手,但前尘往事历历在目,重新为人,只想和他将前世的遗憾弥补。更兼之赵晋至今未娶,似乎也并无中意之人,此时前去还不晚。她最后煎熬了几日,才终于鼓足了勇气,趁夜色潜入他房中,将前尘往事一并道来。

常人听了这么一段疯话落在自己身上,多半觉得荒谬不堪。但这位赵晋也算个奇人,见屋中突现一女子,丝毫不惊,心平气和听姜延将故事讲完,也立即就消化、接受了。

姜延喜出望外,没料到这么顺利。两人很快就坠入爱河,姜延也了了再续前缘的夙愿。

尽管赵晋和百年前的少年性格迥异,但姜延却觉得自己总能在他身上看到那人的影子。在她心里,他们就是同一个人,而这一世他们不再会遭遇离乱,可以长相厮守。

她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打断她:“那么是那位赵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和你在一起后又把你抛弃了?”

姜延拼命摇头:“并非如此!他待我极好,怎会将我抛弃?”

我问道:“那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姜延想到这里,眼泪又汹涌而出:“这都是因为一个多管闲事的道士!他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突然就站在赵宅大门前,高喊‘此处有妖’。名门正派的道士,向来都是讲规矩的很,只收为非作歹为祸人间的妖,对好妖不会多加干涉,可这道士却不守规矩!我百年来本本分分,从未杀过生,只想和我的夫君白头偕老,他却喊打喊杀要来抓我,将我伤成这副模样……”

原来是道士所为。我想了想,便问:“那这道士说赵宅中有妖,你便被发现了?”

姜延点头道:“那道士高喊之后,惊动了赵家人。赵郎此前一直将我藏在院中,私下在城中为我安排良家身份,商议等时机成熟就与我成亲。本来下月他就要带我去见他家人,将我明媒正娶,偏偏这道士要来横插一脚,一嗓子喊得赵府全家在府里抓妖。我慌忙藏匿于桂树上,那道士却一路搜进了赵郎的院子,信誓旦旦说妖就在此处,一张符咒烧得我现形,当下就被他拿住了。”

我问:“那位……赵郎呢?”

“那道士来抓我时,赵郎不在家中。许是有人将家中变故告知了他,他急忙回家,此时我已被擒住,还被打成了重伤。那道士当场就要了结我,是赵郎将我护在身后,不让那道士杀我。但我的身份已经被人知晓,赵家人都对我憎怖至极,喊打喊杀,赵郎只得将我送出府,含泪与我告别,叫我再去觅个好人家。我修行百年才修来再续前缘的福分,却竟被那道士毁了!我心有不甘,可法力又不及,才前来求大人相助,多有叨扰,还望大人海涵!”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和赵公子还真是一对苦命鸳鸯。不过我还有一事不解,便问:“你是如何知晓我在此处的?”

姜延道:“一日出门时,于市朝听见两只喜鹊交谈,说大人您在绵上县安家,这才知晓。”

两只喜鹊……我觉得太阳穴有些隐隐作痛。喜鹊一族向来喜欢打听些小道消息,又是有名的大嘴巴,说话也不甚好听。照姜延的意思,翻译成喜鹊的原话多半会是“听说了吗?最近绵上镇来了个狐狸精,住在人类家里!”

另外,照他们这么乱说,岂不是附近精怪都知道我在这儿了?臭喜鹊,尽会给人添麻烦!

不过眼下这不重要,要紧的是姜延的事。虽然我法力也不算很高,但姜延求到了我这里,这个忙我不能不帮。

我问:“那道士现在何处?”

姜延恨恨道:“那假道士将我赶出府中,在赵府上下布置了结界,阻挡我进入。我在大门外徘徊,见假道士和赵郎都未曾出现,想来必是赵家人阻拦赵郎来寻我,又对那假道士感恩戴德,留他在家中吃睡。身着道袍,懂些术法,仗着有点本事就欺压好妖,借此蹭吃蹭喝,他也敢自称道士!”

姜延说到这里,情绪又激动起来,显然是对那道士恨之入骨。

我心里不知那道士的底细,不知若是打起来能不能打过,便说:“姜姑娘,不若这般,我随你一道前去会会那道士。先以理服人,将你与赵公子的故事原委道来,如果他只是对你有误会,还算个明事理的,兴许能让他网开一面。若是他顽固不灵,的的确确有辱道门风范,那我便和他打一架,打得他哭爹喊娘,叫他不敢再多管闲事,如何?”

至于能不能打过……见了那道士再说。

姜姑娘喜形于色,连连点头,说:“那我们现在便动身吧?”

我拦住她:“别急。还有两件事。”

我让她坐在椅子上,绕至她身后,双手结印,以灵力灌输。她的内伤不至于危及性命,但也伤及了肺腑。好在我灵力还算充沛,将她经脉接好倒也没费什么功夫。

她连声道谢,我说:“应该的。还有最后一件事。”

姜延不解地看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毕竟是住在人类家里嘛,出远门的话,还是要提前和他说一声的。天也快亮了,让我想想,要编个什么理由糊弄他。”

姜延“啊”了一声,神情有些羡慕:“大人能与人类交好,为人类所容,真是好。”

我想她明明是人,却阴差阳错成了妖,还因此遭遇劫难,心里也有些同情。便有意绕开这个话题:“不若我就说在城中待得有些腻味了,想出去玩好了。”这理由比较简单,孟尧光应该也不会怀疑,反正我性子向来如此,爱玩。

姜延也说可行。于是不多时天亮后,我算算时辰差不多了,便下楼去吃早点。孟尧光已经在洗米了,准备煮粥。我凑上去说:“孟大哥,我今天想出去玩玩,可能得晚上才能回来,中午就不到家里吃饭啦。”

孟尧光看了我一眼,说:“我就说你今日怎么起个大早呢,往日都是我扯着嗓门喊才能把你喊醒。敢情是急着出去玩。”

我嘿嘿地笑。

他又说:“出去玩时小心些,别让人逮了。”

我只当他说的是叫我防备人贩子,便说:“人贩子都是挑着小孩子逮的,我都这么大了,谁会逮我?”

孟尧光只说:“反正你小心些。若是有人要和你打架,千万记得打不过就跑。”

我点头,十分赞同这个道理。

喝过两口粥,吃了条油炸桧,便出了门。姜延已隐匿身形在门外等着我了,我和她一同去往了临县。

我们都能缩地千里,不消片刻就到了地方。姜延告诉我,该县名叫东訾县,比绵上县要大上许多,也要富上许多,有许多地方豪绅,赵家就是其中之一。

我们径直到了赵家大宅。门前果如姜延所言镇上了符纸,我观察了一下其上用朱砂绘就的咒语,心里便有了底,指尖掐诀凝火,登时将那两张粗制滥造的黄纸烧得一干二净。

姜延神情欣喜,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救星。其实这倒不是我多厉害,我对自己什么水平还是心里有数的。实在是这道士水平实在太次,画的符连我都能解。只是姜延毕竟不是天生地长的妖,半路出家,修炼的速度难免慢一些,也不太懂法术,这才会被这道士欺负。

我抬手就准备去叩那大门,却被姜延拦住。她神色有些为难,道:“我们……就这么进去么?”

我心下一想,贸然进去确实不太好。姜延所求的是让那道士承认自己并非是伤天害理的坏妖,还要让赵家人接纳自己,好堂堂正正地进赵家的门。若是这么气势汹汹地闯进去,更显得我们不占理了,姜延想进赵家也就更难了。

我道:“啊,确实不妥。”可是要怎么办呢?

有了。我计上心来,与姜延商议:“不若我先进去把那道士引出来,再拿他好好问个清楚,如何?”

姜延点头称是。我便化出原形,翻过院墙进了赵家。

赵家确实有钱,是我目前见过最有钱的了。

院子很大,道旁栽满了树木花卉,西边还有一方池塘,一处亭子。我隐匿气息,在宅子中寻找那道士,一间间厢房找过去。

我避开府上丫鬟小厮,从门缝往里看,其中一间里面安置得富丽堂皇,各种古玩字画数不胜数,房中还点着熏香,散发出醇厚绵长的气味。

我虽觉得那道士不至于住这样的屋子,却也觉得真是开了眼,心生好奇,便多看了几眼。只见那大床上躺着一个中年妇人,面色蜡黄,咳嗽不止,竟像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了。她身边立着两个侍女,正在给她整理衣物,准备扶她起来替她更衣。

那衣物十分华丽,刺绣工艺十分精细,想来价值不菲。只可惜这么好的衣服,穿它的人却将要不久于人世了。

我暗叹一声,继续往其他屋子里寻。

又找了几间房,终于被我给找着了。那道士正在床上呼呼大睡,睡得十分之香甜。我钻屋子,凑近了瞧,他看上去年纪已经挺大了,两缕细长的胡须垂在嘴上,长得让人不太敢恭维,怎么看都有些贼眉鼠眼。

我想了想,化出人形站起,轻轻拈起他的胡子,给他塞进了鼻子里。没过多久,他鼻子抽动了两下,接着打出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我就站在一旁看着,他却眼都不睁,骂骂咧咧一阵,揉揉鼻子又睡过去,丝毫没察觉我的存在。

这老头怎么这么能睡?都日上三竿了。我正要再想办法把他弄醒,房门突然被叩响了,我连忙钻进桌下。道士闭着眼说了声“进”,便有两个侍女推门进来,一人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的碟子里装着鸡鸭鱼肉、各色时蔬,外加一壶酒。侍女退出去后,道士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开始大口吃肉喝酒,吃得津津有味。

那头姜延说不定正站在大门外哭,这道士却在赵府里过得如此滋润!思及此,我顿时有些生气。又见这道士半点仙风道骨的样子也无,吃肉的样子也极其不雅,满手是油,心下便更加认定了这是个不讲操守唯利是图的骗子,多半也无甚误会可言,不过是为了在赵府谋富贵,就做出这等违背良心的事,将一对有情人生生拆散。

我原本只想捉弄他一下,此时便不再客气,直接钻了出来,袖子一挥,打碎了他的酒壶。

他正低着头去拿酒壶,突然被我一把打碎,顿时又惊又怒,猛然抬起头,开口便要骂。但他见了我,却突然露出好似痴傻的表情,眼睁大,嘴微张。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听他结结巴巴地问:“公……公子为何突然出现?……来自何处?”

他这反应实在奇怪,见了生人突然出现竟无半点防备,真是废物一个!我张口便骂:“你个老不死的东西,仗着点三脚猫的功夫招摇撞骗,还平白坏人姻缘!你要不要脸!”

说罢,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当着他面化出原形,四只狐爪一跃,跳上桌子,把那些碟子全部踢了下去,一时房内稀里哗啦作响。我还用尾巴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那道士这时才清醒过来,顿时勃然大怒:“哪来的妖孽,敢在我面前撒野!”

我从窗户一跃而出,径直向大门跑去。迎面撞上了一个侍女,她惊呼一声:“哪来的白狐狸!”

身后那道士追了出来,将拦路的侍女推开,冲着我大喊:“站住!你这妖孽!”

我跑得飞快,穿过庭院到了大门。大门紧闭,我三两下爬上墙头,瞄准位置朝下一跃,正掉进姜延怀里。她见了我的原形,一时也有些愣,似乎还下意识地在我背上撸了一把。

我此时也顾不上想男女授受不亲,对姜延说:“你先去北边树林等着,我引着道士,随后就到。”

姜延点点头,把我放在地上,身形隐去了。我怕那废物道士追丢,还特意等了等,见他出门才继续跑。

我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吊着那道士。那道士被我气得吹胡子瞪眼,大有不追上不罢休的气势,正中我下怀。

不消片刻,周边人流渐渐稀少,我将道士引进了树林里。

待望见姜延的身影,我刹下脚步,猛一转身,窜出人形,横在道士身前。

那道士倒也没直接扑上来,在离我三尺远处停下,目光防备地看着我。

姜延从树后转出,目光带着愤恨幽怨,死死地盯住道士。道士一见她,顿时明白过来,指着我喊:“你们!你们原来是一伙的!”

我说:“没错。我请你来,是希望你能解释一下,这位姑娘虽然是妖,却从未害过人,只不过是想和爱人白头偕老,也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将她重伤,害她罹难?”

那道士眼珠一转,并不作答,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陶罐状的法器,高喊:“妖就是妖,向来为非作歹,哪里有从未害人的妖!看我今日就收了你们两个妖精,好为民除害!”

我有心给他机会,他还要冥顽不化。到人间这么久,我还是头一次生气!我一个石子飞出,打烂了他的陶罐,又飞身上前把他踹翻在地,法术都省了,直接一拳一拳往他脸上招呼。

他年岁已大,又疏于锻炼,哪里是我的对手。不仅身上道袍画的符咒对我无效,我的拳头他也完全抵挡不住。不过挨了五六拳,他就鼻血直流,直呼饶命。

我一脚踩着他胸口,卡得他喘不上气,揪着他的领子说:“你现在就带这位姑娘去赵家,告诉他们你看走了眼,这是位好姑娘,不仅长得如花似玉,还心地善良,不是那害人的妖精。”

道士捂着鼻子,目光躲闪,脸色为难:“这……这……”

我扬起拳头:“不按我说的做,那我就再打你一顿!”

他慌忙抱头,高喊:“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我扯他的领子,将他从地里拔出来,扯得他半身悬空,现出狐狸的妖瞳直视着他:“我、再、问、你、一、遍!你——”

瞳孔散出妖异的金光,锁着他的双目。我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我的眼睛吓得快尿裤子,抖得像筛糠,吊着嗓子高喊,连声调都变了:“这事不能怪我!要怪、要怪就怪赵公子!是他要我这么做的!”

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姜延先开口了:“你休要胡说!你害我和赵公子离散,却要反过来污蔑他,是何居心!”

方才她一直在一旁一声不吭,我都快忽视她的存在了。想来是见了我堪称野蛮的一顿狂殴,被惊得说不出话。想到这里,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手里的道士顿时急了,扒拉着要来抓我的手:“我说的是真的!这位公子,你一定要信我!”

我嫌弃地打开他的手。这道士刚才一口一个“妖精”,这会叫“公子”叫得比谁都好听!

我呵斥他:“你说是赵公子让你这么干的,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据?”

道士又发起抖来:“我……我……赵公子给我的银两,还在赵府上,我的房间里……这个能不能算是证据?”

我说:“谁知道那银两是不是赵家人给你的‘除妖’钱?不能算!”

那道士哭丧着脸,五官全部皱在一起,像干橘子皮:“苍天明鉴!我说的都是真的!分明是那赵公子来找我,要我与他一起做一出戏,将这位……这位姑娘赶出府,还答应事成之后给足我银两,让我衣食无忧,我这才答应的!不然我为什么要做这种败坏名声的事?”

他说着说着,居然还委屈上了:“我做了这桩生意,在道上算是声名扫地了!想当年我也是师从名门正派,初下山时也是雄心壮志,哪曾想老来一事无成,沦落至此,我真是……”

我不耐烦听这些,揍了他一拳:“闭上嘴!”

姜延又气又怒,简直要上来再给他一巴掌:“你、你真是,满口胡言!赵公子怎会要将我赶出府!”

道士用袖袍挡住脸:“你去问他嘛!我说的都是实话!倘若有假,天打雷劈!”

我见这道士信誓旦旦,觉得这事情还有些蹊跷。照理说这道士再蠢也不会蠢到给赵公子泼脏水,再者他一幅如此贪生怕死的模样,被我威胁时却也不敢去赵家说明原委,这其中怕是另有隐情。

我拦住又气又急的姜延,思忖片刻后问她:“你被这道士赶出赵家后,赵公子不曾出门,也不曾寻你?”

姜延满心都是心上人,自然下意识为他辩护:“他被赵家人关在家里,如何能出得来?”

我突然想起在赵府所见的那位卧床养病的妇人,便换了个问题:“赵府中有哪些人?”

这问题过于跳脱,姜延愣了一愣,说:“赵公子父亲早逝,府上有他的母亲、他的三个姊妹和两个弟弟,以及弟妹姊婿,再就是一应奴仆。叔伯之类,前些年已分家出去了。”

我心里一盘算,问:“我于赵府见一病重的妇人,想来就是赵公子的母亲了。按辈分算起来,赵公子在男丁中排行最大,母亲又病重,那么他应当是当家人,”我觑了一眼姜延,见她脸色已开始变得不好,心知她大概也猜出我的意思,却还是狠心把话说出了口,“那么如果赵公子真心要寻你,怕是也无人拦得住……”

眼看姜延的脸色越来越白,我连忙说:“此事定是有是什么误会。不若我们也不绕弯子了,直接去找赵公子,让这道士与他对质,方知孰真孰假。”

说罢,趁姜延还未回神,我提溜起道士,揽过姜延,二话不说向赵府飞去。

甫一落地,我把道士扔在地上。那道士捂着头蹲着,一幅要吐的模样。想来凭他这点修为,这辈子怕还是第一次上天,不适应也是难免的。

姜延还在愣神,脸色也没有好转。我等道士缓过来了些,便对他说:“你进去,请赵公子出来。”

那道士又有些犹豫,,我佯装要抬手揍他,他便屁滚尿流地推门进去了。

没过多久,也不知那道士用了什么办法,真的把赵晋骗了出来。

赵晋打开大门,见了我之后一愣。他的确气宇轩昂,形容不凡,只可惜那张称得上俊逸的脸在视线偏移看见姜延后瞬间变得铁青。

姜延再度见到他,一时又喜又悲,泫然欲泣,就要上前。那赵晋却急忙将大门往中间一拉,把身后的道士往里撞,口里喊着:“快快,快进去!”

姜延一时如遭雷劈,怔在原地。我见此情景,哪里还会不知道道士说的是真是假?这姓赵的看着人模狗样,原来竟真是个负心人!

我怒火中烧,一把推开大门,拉着姜延就往里走。

那赵晋扯着道士往里跑了几步,一回头见我们进来了,急得冲道士大喊:“我不是让你在门口镇符吗?符呢?!”

我听了这话更气了,右手下意识一挥,也不知怎得,一道火球突然自我指尖飞了出去,正正撞在了赵晋的身上,随即迅猛地烧了起来。

姓赵的爆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疾奔到院中池塘边,扑通一声跳了出去。道士被灼热气息扑中,一回头吓得魂飞魄散,明明那火光半点没挨着他,他也嗷嗷叫唤着往一旁跳开。

赵家人闻声赶来,见了这场景骇得说不出话,指着我哆哆嗦嗦,复又屁滚尿流的逃进屋,连头也不敢回。还有几个可能是惊吓过度,就地晕了。

一时间赵府里除了赵晋还在惨叫,无半人出声,安静得很。

别说那道士一脸惊愕惶恐地看着我,我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这套动作一气呵成,像是突然被从久远的记忆中捞起,复一上手便无半分滞涩。

不过,我暗暗捏了捏自己的右手,心想这是好事。

这么闹了一通,赵晋的身上的火已经被池水浇灭了,只是身上的锦衣已被烧得焦黑,灰头土脸,蓬头垢面,正扒在壁边一脸惊恐地看着我和姜延。

姜延此时的心情,想必是颇为复杂。一面难以置信,一面心存侥幸,还有一面,大抵是悲痛欲绝。

我往旁边让了让。他们的事,还得是他们自己解决。

姜延一步步上前,赵晋则是瑟缩着想往后退,差点脱手呛水。

姜延最终在他面前站定,声音里带着悲怆,却又问得小心翼翼:“赵郎……这是怎么一回事?”

事已至此,她还叫他“赵郎”。

赵晋一开始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吭声,但架不住头顶姜延灼灼的视线,咬咬牙,还是开口了:“就是你所见的这样。我找了这道士,让他把你赶出赵府。”

他这话像是一把尖刀,直直扎进了姜延的心脏。眼见她双腿一软就要跌坐下去,我连忙捞住她。

她压抑着哭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们过得好好的,你怎么突然就变了心?”

赵晋沉默片刻,忽然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好好的?你是妖,我是人,我们能好到什么时候去?以前那些不过是做做戏,现在我不想做了,懂吗?”

姜延惊地说不出话,简直要直接昏阙过去。我在一旁旁观,听他居然说出这种化,也觉得气血上涌,忍不住插嘴道:“她把一生托付给你,你就是这样待她!”

赵晋冷笑一声:“一生?妖能活几百上千年,还谈什么一生?待百年后我死了,我还指望她给我守寡不成!人妖本就殊途,相逢一场是缘分,好聚好散不好吗?”

姜延在一旁哭红了眼睛,哽咽着说:“可你明明说过,要娶我为妻……”

“娶你为妻,如此十年过后,便让旁人都见我白发苍苍,而你容颜依旧?我可受不住那样的闲言碎语。浓情蜜意之时说的话,你那么认真做什么?”

这姓赵的怕不是脑子也进了水!明知道我是妖,还敢说出这等人面兽心的话,就不怕我杀了他吗!还是说,这混账见事态已经无法挽救,索性破罐破摔,闹个鱼死网破,谁也别好过?

姜延已经涕泪满面,模样凄惨至极:“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呀,何苦要用这种法子逼我走?我们从前,我们从前那般好,你怎么就全忘了呢?我寻了好久才将你寻到,我们前世那样难,在一起的时日那么短,这一世我们好好过不好吗?我可以为你生儿育女,上一世我们没有孩子,这一世……”

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晋打断:“你到底懂不懂?我不是你百年前的夫君!难道转世轮回了不知多少次的人,还能算是最初的那个人吗?你扪心自问,倘若我不是那人的转世,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说到底,你不过是把我当替身!等我死了,你是不是又要马不停蹄地去寻我的‘转世’?那到底是不是我,谁又能说得清!”

未等姜延反应,他又说:“难处?难处也是有的。我母亲年岁不久了,仙逝前最后的愿望就是亲眼看我娶妻,我把你赶出府正是为此。我没让道士将你直接打死,就算是念着昔日旧情了,你莫要再纠缠!”

姜延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叫,直直地晕了过去。

我吓了一跳,猛掐她人中也不见好转。

这是真真被伤透了心,打击太大,承受不住了。我气极怒极,冲赵晋喊:“我杀了你!”

赵晋梗着脖子:“你杀!我早就知道,遇上妖精准没好事,她来的第一天,我就不该心软,直接让人把她打死多干净,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我恨不得撕了他这张嘴,伸手就要掏他的心,那一旁的道士却又突然窜出来,扑通一声跪在我身前:“公子手下留情!赵家是地方豪绅,你若是杀了赵公子,来日必将遭祸,杀不得!杀不得!”

我一手把他拽起:“我还用得着你替我着想?再啰嗦连你一块杀!”

刚把道士丢到一边去,地上躺着的姜延却突然拉住了我的衣摆。我低头一看,问:“你醒了?”

姜延点点头,说:“公子,放过他吧。”

我一愣:“他这样对你,你还要放了他?”

姜延露出一个苦笑:“或许他说的也不错。从始至终,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自顾自地把他的转世当作了同一人。世人魂魄在奈何桥上走了一遭,饮了那孟婆汤,想必也是想忘掉前世苦的。是我错了,本不该强求。”

我正色道:“这是两码事。若他真一开始就这样想,那便一开始就不会留你在府中。不过是见你貌美,骗你姿色,变心之后又编出这些堂皇话术来文过饰非,你切莫被他骗了!”

那道士又窜出来:“话虽如此,但他罪不至死啊!”

我踹了他一脚:“让你闭嘴!”

姜延却又拉住我:“道士说得对,无论如何,他罪不至死。还是算了。”

我看她实在坚持,心里怎么也气不过,却也只好作罢。

姜延看着地上晕过去的赵家人,对我十分过意不去,轻声说:“我请公子来帮忙,却是连事情原委都没弄清楚,害公子卷进了赵家的事,往后公子若是被赵家人寻仇,这可如何是好?”

我想了想,说:“姜姑娘不必担心。”说着给道士飞了一记眼刀。

这道士虽然学艺不精,丢他门派的脸,但好在脑瓜还算机灵,当下领会了我的意思,跑到赵晋面前说:“赵公子啊,听我一句劝,今后断不可提起今日之事,你也看见了,这位……公子法力高强,你我都不是对手,他这次不杀你,你也不要再追究此事。对旁人只需说妖怪已经被在下除掉了就好……”

距离虽远,声音虽小,但我听得真切,白眼翻上了天。

赵晋脸色铁青,一语不发,但想必是被唬住了。

我心有不平,实在不愿就这么放过赵晋。临走前我偷偷对他说:“我在你身上施了法,你只要一出这池子,全身上下都会燃起大火,将你活活烧死。法术到翌日日出时方可解,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看着他被吓的像纸糊一般的脸色,心里满意了些。这天虽说不上冷,但在池子里泡一宿也怪折磨人的,如果恰恰好能染上个风寒,那就再好不过。

没办法,谁叫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妖,对于惹着了我的人,我断不会手下留情。

出了赵家,分别之际,我问姜延:“姑娘此后作何打算,何去何从?”

姜延脸色依旧苍白,但好歹是缓过来了些。

她露出一个笑容,道:“往山里一躲,随便找棵桂树修炼去。我的道行太浅啦,要好好努力才行。情爱之类的,就暂且放下了,好好修炼成仙才是正道。”

修炼成仙?虽说大多数妖精所求皆在于此,我倒是没往这方面想过。也好,倘若真能有那么一天,也是个好归宿。

正值日落,远山托举着金辉,天地交际之处黄灿灿一片,映在眼里倒是暖意很盛。

我学着人类的礼节,朝姜延作了一揖:“姜姑娘保重。”

她亦回礼:“劳烦公子了。”说罢,她拿出一样东西,送到我手中。

是一个极精美的簪子,通体由黑檀制成,打磨得光滑透亮,其上镶了金银丝线。顶端是一簇桂花,花瓣精致小巧,纹理分明,底下还有几片墨绿的叶子,都栩栩如生,也不知是什么材质,质感很好,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是……?”我惊讶道。

姜延莞尔一笑:“这是谢礼。公子务必收下。”

我向来是个直来直去的,讨厌虚与委蛇,也不懂得含蓄谦让,心里喜欢这簪子,也就自然而然没有拒绝。

这么一来,我心里那点没真把赵晋怎么样的愁闷也一扫而空。夸道:“这簪子好看得紧。”

姜延见我喜欢,道:“若是将来公子有了中意的姑娘,可把这簪子送与出去。公子这样的人,所中意的姑娘,想必定是十分貌美贤淑有德行的,这簪子能戴在她头上,也算是物有所值。”

中意的姑娘?我觉得这件事离我很遥远。但簪子确实好得很,我把它妥善收好。

姜延要走了。临走前,我想了想,说:“切莫再将此事挂在心上。忘怀虽不易,但还是早日释然为好。”

姜延再拜:“谨记。祝公子余年安康。”

我目送她离开。

道士方才就一路跟着我们,这会在我身后为畏畏缩缩,声如蚊蚋:“那个……公子,不知在下是否可以走了?”

我瞥了他一眼,心里盘算着,他伤了姜延,我也揍了他一顿,算是两清了。他不是主使,没必要对他不依不饶,不是不能放他走。

但也不能就这么放他走。我说:“走之前,你要发誓,此后再也不昧着良心去欺压小妖。”

道士立刻举起手:“我发誓!这次是因为赵公子给的太多了,我鬼迷心窍,以后绝不敢再犯!再做这种事,我天打雷劈!”

我问:“如果没钱了呢?”

“自己去挣,绝不赚亏心钱!”

我见他信誓旦旦,连“天打雷劈”的毒誓都发了,便说:“你走吧。”

他喜形于色,立刻跑着离开了。

但没出两丈地,他又折返回来,哭丧着脸:“公子,我的盘缠还都在赵府上呢,可我这下算是把赵公子给得罪了,回也回不去,你看这……”

我横他一眼:“你方才是怎么说的?没钱了怎么办?”

他嗫嚅了几句,灰头土脸地走了。

这番下来,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我看了一眼西边低悬的圆日,心想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吃孟尧光做的饭。

我回去时,夜色刚刚好涌起,双层木屋前挂着两个灯笼,映得门前那副楹联上的字模糊不清。

大门敞开着,我一脚刚踏进去就喊起来:“我回来啦!”

孟尧光正站在桌前上菜,见我进门就招呼我:“回来得正好,坐下吃。”

我闻见一股浓郁的香味,走近了看见桌子中央一个大坛子,凑近看后,顿时又惊又喜:“怎么炖了鸡?”

孟尧光正盛饭,闻言说:“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自己吃一整只。”

我心道这也忒过分,幸好是我赶回来了。但有鸡吃,我还是很高兴,就不跟他计较。

鸡肉很嫩,炖的有些烂,一嚼就咽下去了。汤也很香,我喝了一碗,又盛了一碗泡饭吃。

这么嫩的肉,多半是从平安巷口那家专卖小公鸡的店买来的,那儿的小公鸡卖得忒贵。

我眼馋那些鸡很久了,有时路过会忍不住吞口水。但孟尧光除了那堆药材,身上其实也没几个钱,我就不会跟他提。但他今儿怎么突然就买了?

我问孟尧光:“今天怎么想到要买鸡吃?”

孟尧光笑了笑,笑着笑着却又叹了口气,表情的转变实在是突兀。他有时候就会有诸如这样的奇怪举动,我不明白,他也不解释。

他叹着气说:“怕呗。”

我问:“怕什么?”

“怕你死外边了。”

我拍桌子:“说什么呢!”

他终于不叹气了,哈哈笑起来。

我瞪着他,过了片刻,他终于笑够了,正色道:“我说真的。”

我说:“我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出个远门就死了吧!”

“我哪清楚。就你这直来直去的脑袋,怎么看都特别容易上当受骗,谁知道哪天就被骗去宰了。”

我不服气,要跳起来和他争论,他按住我的脑袋,又说:“还有就是,怕你就这么走了,不回来了。”

他神色竟有几分怅然。

我愣了愣,坐了回去,想了想说:“我肯定不会就这么一声不吭的走了。哪天我想走了,肯定是会提前告诉你的。”

孟尧光勾了勾嘴角:“好啊。”

我觉得不可思议,问:“就为这个啊?你一天到晚都在操些什么心?”

他夹了一个鸡腿放进我碗里,对我的疑问避而不谈,只说:“总之,庆祝你全须全尾的回来。”

好吧,看在鸡腿的份上,我不和他计较。他有时候就是这样,不知道一天天的瞎操什么心,有时候我都怀疑他不是把我当弟弟,是把我当儿子养。天知道,他不过而立之年,有时的举止却像个老头子。

一坛子鸡我吃了大半,啃鸡腿啃的满手是油。但我还是有良心的,碟子坛子都是我刷的,鸡骨头也是我收拾的。

吃饱了肚子之后歇了会,我去后院打水洗漱完就上楼了。

躺床上的时候我还在回味那肉酥骨烂的鸡,心里幻想着天天都能吃到。想了一会,我从袖子里摸出那支簪子,拿到油灯下细瞧。

对着澄黄的灯光,那簪子的质地看上去愈发温润细腻,造型典雅又不失大气。

我想着姜延说的话。中意的姑娘?怎样才能叫中意?这词我从前听人说过,却是头一次被用在自己身上。

我想着想着,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索性熄了煤油灯,盖上被子睡觉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了,听到几声高昂的公鸡打鸣。我又在床上闭着眼睛赖了会,这才起身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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