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家遭魔修灭门,只逃出来一个纪家小姐,全名纪云灵,年仅七岁,下落不明。
师尊带着他和二师弟去寻找这位纪家小姐,一是怜悯弱小,二是因为纪家送到各仙门的求救信里说明了,纪云灵负运而生,是预言中唯一能杀了魔教教主的人。
问天门全员出动,也不过三人。
前面是师尊,后面是师弟,气氛沉闷,就算他们三个找到了那位纪家小姐,恐怕也得把人家吓一跳。
谢思临忽地想起谢藏天,这个四师弟没有正形,却最爱逗弄小孩,极有孩子缘,要是带上他就好了,省得到时候不知道怎么应付七岁小姑娘。
没有谢藏天。
也没有找到那个纪家小姐。
师尊、师弟却陨落在魔修围攻中,他自己也受了重伤,被废了右胳膊,奄奄一息地躺在死人堆里等死。
命运本该到此为止。
“喂!”
“你还活着吗?”
一声清脆嘹亮的问话从几步远外传来。
如果早知道他跟她的缘分深重成孽,谢思临此时或许会装死,然而命运的嘲弄就是当一段孽缘开始时,没人意识到齿轮就是从此时此刻开始转动的。
“你、咳!是谁?咳咳!”
谢思临重伤将死,他不怕死,但一个小姑娘在这显然不安全,尤其是魔修还没走,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返回来。
小姑娘身着红衣,年龄与那个纪家小姐相似,应该也就七八岁左右,叽叽喳喳,充满活力,像是误入炼狱的麻雀。
谢思临本来已经在炼狱里等死了,为了这个叽喳的生命,却不得不强撑着,带她走到一处山脚,道:“你爬过这座山,去另一边。”
“另一边是魔教的地盘了!”
红衣小姑娘急道:“我可不是魔教的人。”
他知道。
可他能怎么办?
谢思临微感烦躁,世间是倾盆不休的大雨,修为是遮蔽雨水的伞,偏偏他在没有伞的时候,遇到了她,他能怎么救她?
“你去魔教还能九死一生,留在这十死无生。”
他说完,转身就走。
他没有伞,红衣小姑娘又完全是个孩子,再相处多一点时间,他真害怕她把他当成救命稻草,对他产生依赖。
他是将要沉底的稻草,撑不起任何人。
“你干什么去?”
红衣小姑娘犹豫之后,跟了上来。
真是的。
为什么偏偏在将要死的时候遇到个小孩子?
“给我师尊和师弟收尸。”
谢思临希望她是个普通孩子,听到尸体知道害怕,知道躲避远离。
红衣小姑娘诧异道:“死都死了,还收什么尸?你跟着我一起跑吧。”
她是谁家孩子?
谢思临很讨厌霸道自主、横冲直撞、爱出风头的那种人,谢藏天就是这种性格,所以他讨厌他,红衣小姑娘也是这种性格,他却莫名地一丁点都不反感。
“我跑不动。”
谢思临语气平常地回答她。
跑不动,只能等死。
她还能跑,快点逃命去。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一……”红衣小姑娘缠着他。
她还没问完。
谢思临余光注意到半空中飘来的魔修,还有扔过来的击杀符箓,没有多想,他扑向那个红衣小姑娘,本就重伤的身体现在估计内脏已经支离破碎了,好在护住了她,她没受伤。
“纪云灵?”
魔修的声音又惊又喜。
不仅仙修这边在寻找纪云灵,魔修同样也在寻找。
但这个红衣小姑娘不是。
谢思临看过那个纪云灵的画像,五官娴雅,气质沉静,而这个红衣小姑娘五官灵动,颇为张扬。
“怎么感觉她不像啊?”
“我也觉得,这脸好像变了。”
……
两个魔修讨论。
谢思临心里咯噔一下,如果那两个魔修把她误认为纪云灵,她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如果认出来她不是,魔修可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煎熬往往不是因为毫无希望,而是因为希望渺茫,像瞪大了眼睛想在全黑的天空中寻找微弱星芒,可就算真找到了星芒,也照不亮整片天空。
魔修认出来她不是纪云灵,她会死。
魔修误以为她是纪云灵,她也未必能得好活。
不如给她一个好死?
谢思临不知道红衣小姑娘能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但他自己尚在生死之间,也顾不了那么多,也想不了那么多。
他伸手掐住了她的后颈。
她微颤一下之后,似乎想扭过头来看他,但硬生生忍住了,仍然保持原来的姿势,只是身体有些僵直。
她明白。
谢思临确定这点。
这孩子很小,但她明白他要做的决定。
跟他共赴黄泉的竟是这么一个小孩子,想想也真是命运弄人。
“真不巧,让你们两个先找到了她。”
突如其来的第三个魔修搅乱了战局,他误以为那个红衣小姑娘是纪云灵,朝她伸手,说道:“来,跟我走。”
“抢人哪?”
另外两个魔修对视一眼,话音还没落下,便已抢先动手。
三个魔修打成一团。
谢思临心中浮现淡淡的死意,第三个魔修是陆扶南,是魔教里明面上地位仅次于教主的二把手,也是当初侮辱了他师弟谢藏天的人,不知道什么孽缘,又在这遇上?
二对一。
陆扶南手起刀落杀了一个,跟另外一个打到了另一个山头上。
“咱们快跑!”
红衣小姑娘语气兴奋。
她不知道那个魔修是谁,满心以为能够逃出生天。
谢思临不忍打破她最后的希望,困兽之斗,傻乎乎的困兽以为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是最让人心酸的,他只是平静道:“我跑不动。”
于他而言,两人都跑不了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唯一的不幸中的万幸,大概就是陆扶南属于魔修中不喜欢折磨人的属派。
“你把纳戒给我用一下。”
红衣小姑娘没有放弃他,在生死关头,展现出惊人的活力、不甘、友善,硬是用符箓和布匹做了个担架,将谢思临移到上面,拖着他往山下跑去。
是个善良孩子。
谢思临平时少有遗憾惋惜,多有嫌恶憎恨,临死之际,却很遗憾遇见这小姑娘太晚,不然一定收她当徒弟。
他自以为跑不过。
然而一声巨大的爆炸之后,山头被炸翻,山石轰隆隆滚落下来。
红衣小姑娘拖着他跑得飞快。
谢思临自握剑以后,头一回被人救,身后是灰尘漫天,山石如流,眼前是奋力带他逃出生天的红色的背影。
“咳!”
他被激荡的灰尘呛到,重重咳嗽一声。
红衣小姑娘走过来,似是想给他拍背,顿了顿,尖叫一声“我的糖”,折身想往回跑。
谢思临一把抓住她,咳嗽道:“咳、我给你重新买糖吃,咳咳、你回去是找死。”
“那是我爹给我做的!”
她满脸灰尘,满脸泪水。
谢思临没有爹,都说师尊如父,他没有这种感觉,他对于下面几个师弟来说才更像一个严父,而此刻他也是头一次哄孩子,许诺道:“将来给你开个糖点铺子,现在先走!”
红衣小姑娘强忍失落,带着他离开。
谢思临都不敢相信两个人真的活下来了,尽管前路黯淡,而他修为尽失,来路也未必明亮,但逃出生天四个字,总归是让人喜悦的。
红衣小姑娘叫陆红裳,七岁,逃出来后,就去打了酒,不是她喝,而是她爹有饮酒的习惯,她认定她爹晚上就会回家。
谢思临还没见过她爹,已经心生三分恶感,带着女儿还喝酒?
附近也有仙门,叫忘尘山。
他陪着陆红裳等了几天,顺带修养,没见她爹回来,他问,陆红裳还不耐烦回答。
谢思临见她一日日地空等,也隐约明白过来,这孩子怕是没人要。
师尊、师弟已死。
问天门只剩他一个人,而他又修为尽失,从夏季到冬季,名义上前来探望,实际上前来打探、试探,甚至挑衅的人络绎不绝,都是仙门同盟,在世态炎凉四个字上,也不能免俗。
过年。
谢思临处理好问天门的事,又来看陆红裳,见她在河边给人打水,凿冰取水,一双手冻得通红发肿,身上还穿着夏衣,来来回回,拎着水桶,摇摇晃晃地换那一文钱、两文钱。
她自然是没等到她爹的。
他向附近忘尘山的弟子打听过了,这就是个没人要的小姑娘,他爹嫌弃她是拖油瓶,扔下她就跑了。
第二天。
谢思临来给陆红裳送过冬衣裳。
天色尚早,寒气逼人,陆红裳一个人坐在家门口,仰头望着门上挂着的酒壶,良久,闷声问道:“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她爹真不是东西,房子也是租的,说跑就跑了,半点没想过陆红裳一个孩子怎么交租金。
“好。”
谢思临答应下来。
他替陆红裳交了一百年的租金,跟房东说好了,门上仍然挂着酒壶,若是陆红裳的爹回来,就让他去问天门找女儿。
作为代价,陆红裳跟他回问天门当徒弟。
人心如野草,修行之路就是一场漫长的割草之旅,回头看,尽是平坦翠绿,如果任由野草疯长,只会迷失本心,回头望去,尽是吞噬过往的草海。
他教导几个师弟时,动辄打骂,到了教导陆红裳时,也只免了骂。
陆红裳年仅七岁,挨了打也愤怒,情绪激烈,但他并不是无缘无故打她,所以激烈完,第二天她自己便忘了。
她忘了挨打。
谢思临却第二天往往后悔,觉得昨天打她实属没必要,下一回还是打,然后再后悔,循环往复,直到陆红裳十岁,她又犯懒调皮不肯修炼,他当下焦躁,拿竹条甩了她小腿一下,竹条边缘不知何时开裂,有倒刺,直接划出一条血口子。
陆红裳哭时不出声,嘴巴一瘪,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谢思临本来打完她就后悔,这一回又出了意外,更是心痛。
换成以前教育几个师弟时,敢哭?他就敢打得更狠。
他自己被师傅教育时,他不哭,师傅也会打得更狠。
都是这么过来的。
谢思临忍住惯性,忍住烦躁,忍住不去循环从前的教导方式,他眉头紧锁,克制住情绪,蹲下来替陆红裳清洁伤口、上药、包扎。
“自己去练剑!”
他站起来,口气还是难免焦躁。
陆红裳不知因为还是小孩,亦或者本性忘性大,挨了打,包扎好,这事也就过去了,她一转身,眼泪珠子落下,此事了结,她又高高兴兴去练剑。
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谢思临看了一会儿她练剑,心中暗暗叹息,他没必要对陆红裳太苛责严厉,打完训完,他自己也后悔,只是他到底不是别人家的那种温柔敦厚的师尊。
不知道将来陆红裳出师有了见识,是否会后悔拜他为师?
陆红裳不贪睡,这点很好。
陆红裳睡得晚,这点不好。
谢思临右手废了以后,就改练了左手剑,但毕竟伤到了骨头,经常疼得他难以入眠,干脆跟熬鹰似的熬陆红裳,不过是反过来熬。
半夜。
陆红裳动作悄悄,打开一条门缝,侧着身子出了门。
谢思临跟踪过她,发现这孩子也不是有什么事,纯属半夜睡不着出去瞎逛,问天门被大山包围,她一口气能逛到出山,然后再回来,一夜未眠,第二天训练效果极差。
练剑讲究天赋,也讲究苦熬,一招一式都得反复练,才能打牢基础。
睡不着,醒不来,那还练什么剑?
“回去睡觉!”
他隐于黑暗中,骤然出声。
陆红裳吓得一抖,然后若无其事地怎么走出来,怎么倒退着走了回去,关上门,回了床上睡觉。
十几次之后。
陆红裳终于放弃了半夜出门溜达,基本上能做到沾床就睡。
这很好。
谢思临以前教导师弟时,应对师弟情欲泛滥的方法,就是一桶冰水浇下去,一般在师弟十二三岁的时候。
陆红裳让他没办法。
因为陆红裳是来葵水。
陆红裳自己发现这事还好,偏偏是在大中午,阳光明媚,她正在练剑的时候,半点没发现身后裤子已经红了。
谢思临貌似打坐,实际上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他认为不应当给陆红裳留下任何心理阴影,亦或是羞惭的情绪。
这事按理来说应该找个女性长辈教导她,但一来问天门没有其他人,二来修仙之途,太在意男女之别也不好,三来他知识渊博,又不是不懂。
“陆红裳。”
谢思临唤她过来。
陆红裳还没在练剑时被他打断过,猛地停了剑势,拎着剑,一脸疑惑地走过来,问道:“干什么,谢思临?”
她一直直呼他大名,不过这都是小节而已,无所谓。
谢思临从纳戒里取出换洗衣物,还有棉带,尽量平静地说道:“你来葵水了。”
陆红裳五官走势本来就偏凌厉,无情无绪时,单是站着也显得嚣张,此时也不例外,听到他的话后,愣了愣,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傻了吗?去把衣服换了。”
谢思临见她石化了似的,忍住想戳她一下的想法,只是催促道。
陆红裳面露羞恼,指着他,动了动手指,说道:“你!转过去!”
“嗯。”
谢思临没跟她犟,平淡地嗯了一声,把换洗衣物交给她之后,转了过去。
此处是练剑峰。
陆红裳面对着他,倒退着下了这座山峰,回了房间。
半个时辰后。
谢思临出现在她门口,敲了敲门,语气严肃:“陆红裳,这不会成为你不练剑的正当理由。”
“砰”的一声。
似有重物砸在了门上。
谢思临对陆红裳严格,也打,但不会擅闯她的房间,站了门口,又敲了几下,催促道:“你知道你浪费了多长时间吗?”
换成以前教导几个师弟时,浪费这么长时间,已经足够挨他三遍毒打了。
“陆红裳。”
“出来!”
“出来练剑!”
谢思临有些无措,也微感烦躁,这个弟子毕竟不是以前的师弟,他也不想遵循以前的教导方式,但他也不知道,会不会是以前的毒打路线更好?
仙魔共存。
魔修可不会乖乖敲门。
他也不敢保证他的一生中到底能庇佑陆红裳多长时间,她自己能学到的本事,才真正是她安身立命的东西。
谢思临摸了摸门,恨不能将一生摸爬滚打总结出的经验,一股脑塞进陆红裳的脑袋里,可惜他只能等陆红裳慢慢长大,经验这种东西,买不来,给不了,不然各个门派也不会都发愁传承二字了。
“陆红裳,出来吃糖。”他放软了口气。
里面安静一会儿,然后响起脚步声。
陆红裳打开门,一脸不高兴,但眼中还蕴含着期待。
谢思临已经引领她辟谷,平时更不可能给她糖吃,他一直希望陆红裳戒了口腹之欲,但她要是真戒了,现在恐怕也骗不了她开门。
一会儿后。
“是红糖水!”
陆红裳坐在山顶上的石桌旁,捧着热气腾腾的红糖水,不高兴,但抿了一口后,尝到甜味,又眯眼笑,望向远处群山层叠的青绿色风景。
谢思临平时只喝白开水,这回难得拿出茶具,泡了杯茶,山风吹过,茶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