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项英的手哆嗦了一下,酒杯晃动,血红色的液面上再次出现涟漪。抬头望向面前的男人,两人不知何时竟靠得如此相近了。
“你在说什么,段先生……你把我跟沈小姐做比较,把一个男人……”
“男女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分别,我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需要我的人,接近他们,取悦他们,直到他们不再需要我。”
“这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
“这世上有人追求金钱,有人追求权力,而我,当一个孤独的人需要我,依赖我给予他快乐的时候,我也会需要他。”
白项英酒醉方醒般突然间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沉闷又杂乱。
“为什么觉得我……需要你?”
段希灵看出对方一瞬间对自己的戒备和疏远,很自然地回到桌后坐下。
“这些话我们说得太早了。原本我打算在相处过程中慢慢了解你,等你放下负担,告诉我是什么令你如此疲惫和孤单,我会给你你需要的东西来摆脱这一切。”
“不,你不会知道,我也没有什么值得你了解的……段先生,请不要再说奇怪的话了,你既然知道我和霍岩山曾经是那样的关系,就不该跟我开这种玩笑。”
“很抱歉,冒犯到你了,本来不该在今天说这些……”
“不,你没有冒犯我,段先生……你已经给了我最大的体谅,我应该感谢你才对,但今后若再这样跟你见面我会有困扰……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白项英头一次慌乱到词不达意的地步。或许因为对方始终从容不迫,每一个字,每一段话都仿佛是斟酌过后有条理地说出来,对照之下更显得自己六神无主。
“但是今后……如果不是必要的时候,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会给你,和某位我还未谋面的朋友造成困扰,是么?”
“你,你是什么意思……”
段希灵再次后退些许做出个类似于安抚的手势,大概是没想到自己这番话会令对方如此无措:“向老板,我自然不会做任何让你感到不自在的事,但如果只是和我见面就会给你带来如此大的困扰,这是不是也是你感到疲惫和孤单的原因呢?”
白项英倏地扶桌站起来,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待在这儿了。
尽管对方语气极尽温和,也并未说出什么咄咄逼人的话,但无形之中的压力快要让他喘不过气来。
脑海中忽而闪现出那日霍今鸿歇斯底里的怒容,他想不,不是那样的,并不是今鸿令他感到疲惫和孤单,是他自己本就活得疲惫,也早已习惯了孤独。
“段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你给我任何东西……”
“你甚至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够让你改变,那或许就是你需要的。”
“我……需要什么?”
“纯粹的爱情。”
白项英低头捂着大衣领子,落荒而逃般,直到走出院门也没有放慢脚步。
段希灵没有坚持送他回饭店,他打算就这样徒步在街上走一会儿,等心情平复下来再随便叫个车。
在他身后六七十米处,拐角的梧桐树后面停着宪兵队的便车。
霍今鸿面色阴沉地看着窗外,直到白项英的身完全影消失在视线里,这才微微扭头望向院子里别墅的玄关。
52 兆头
白项英在两天之后才得知段希灵被捕入狱的事。
由于事发突然,每日津闻社被迫停业半天,当天下午各项事务才会到正轨,然而社长还被宪兵队扣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因为人是在法租界被捕的,据说领事馆方面正在跟日本政府交涉。
白项英一听到宪兵队就略感不安,再一问人是在前一天凌晨被捕的,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打电话到特高科,联系不到科长,登门去找又没个由头。他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霍今鸿上门来见自己,自己若是有事要见对方,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联系上的。
普通人进了特高科很难再有命出来,段希灵不算普通人,但他不知道霍今鸿一旦丧失理智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记得对方发疯的样子,也变得越来越不了解他了。
“怀安,给我烧支烟吧。”
“……老板?”
“要最烈的。”
“是。”
熟悉的辛辣的味道随着火光慢慢弥漫开来,很快使昏暗封闭的房间里蒙上一层白雾。
白项英仰面躺在塌上,用一条毛毯覆住胸口,除了机械性地重复抬手吸烟的姿势之外再无动作。
他想起那天在段希灵家中,对方冲自己说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揣摩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甚至没想好如何应对接下来可能会面临的再会,没想到眨眼间情况变成了他最害怕见到的模样。
如果段希灵因此遭遇不错,那等于是自己害了对方,霍今鸿造的孽也应该算在自己身上。
——你看上去甚至比那个时候更加疲惫。
怎么能够不疲惫?
事情总是在他认为最糟糕的时候,转瞬之间变得更加糟糕。
深渊之下还有深渊,即便是无止境的坠落也不能够给他安宁。
怀安远远地透过房门望着白项英的侧影。
因为怕烟味刺鼻,他自作主张地没有关门,对方也没什么异议。他觉得这样很好,这样他跟老板还是在一个空间里,有需要自己的时候也能很快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