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她最近的大人瞥了一眼文稿最末的署名,看到那两个墨字,虽然有些吃惊,但仿佛又在意料之中。
“苏临。”繁芜念出这个名字。
“草民在。”
繁芜似乎愣了片晌,她刚读完这篇文的时候,以为这人至少有二十五六,可?当一个十五岁上下少年站在她面前时,或多或少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她眯起眼眸。
苏临不说话,抬眼看向她,若是旁人定然会问“文章是你写的?”,可?这位大人只是盯着他看了许久。
许久之后,繁芜问了一句不相?干的:“你自称草民而不是学生,你未在洛邑太学内读书??”
苏临摇头。
繁芜笑了笑:“行了,明日起你入太学读书?,我?准许的。”
在苏临未回神?之际,她已起身离去。
繁芜走后,花朝会馆内才开始议论起来?。
“苏家的苏临啊,他怎么在这里啊?”
“他家哪里来?的请帖,谁放他进来?的?”
“……”
这议论声也未持续太久,因为苏临已快步出去了。
次日,洛邑太学前,繁芜被人拦住了去路,她定睛看向来?人,一时未认出来?。
少年换了一身黑色锦袍,比起昨日,今日他特意束了发?,也穿上了他最好的衣裳。
“苏临?”
少年对她拱手行礼:“大人昨日让学生来?太学的。”
繁芜看了看太学大门:“你进去了?”
苏临答的不卑不亢:“进去了,又被赶出来?了。”
当繁芜的目光扫向太学内几个大人时,他们?都?有些汗颜的低下头。
繁芜却是笑了笑:“那几位大人只是不知道你是我?的学生。”
里面听着的几位大人俱是一脸懵:什?么??
苏临也震惊地抬起头来?看向她。
祈春二年五月, 谢启的口谕传来,封繁芜为正五品内学士,调回长安太学。
她来时只身一人, 随她回长安太学的有她的学生苏临。
没太久, 洛邑太学的里有两位大人也陆续升迁调往各地为节度使。
人们议论这是繁芜所?为,看来她在洛邑半年并不是什么事没干。
繁芜回长安以后依然如在洛邑时一样?, 不过是每日去太学,偶尔看一下拜帖,随意出席一两个宴会。
只是成了正五品后,比以不同的是她得参加早朝了。
循环往复的日子一直持续这年秋天,她已经有九个多月未见竹阕乙,他寄给她的信装在盒子里已摞成厚厚的一叠。
那些竹部匠人做的衣衫,从春到夏又到秋已然十几套。
添柴说这九个月里他巡视了十六部的十六个部落, 每个部落都开了祭祀,他苦心?教导各部的公子苗巫数算。
她隐约有些明白了……他已年二十有七, 可他还没有一个继承人, 他是不是有认真想过若是此生不能与她在一起便在十六部里选出一个继承人。
祈春二年寒露, 长安城大雨, 气温陡降。
是夜酉时,宫中忽然有车马驶过正玄门。
未片刻,那车马在陈王府前停下,里头的侍官匆匆下车,似与陈王府管事说完几句话后又匆匆离去。
陈王府管事看着远去的马车,又看了看落着雨的漆黑夜空,长叹一声:“怕是真的要变天了……”
他只迟疑了一瞬, 立刻吩咐身后的人:“去告知布山大人皇上病危了。”
繁芜与谢宴刚从翠微楼出来,便见街道?上禁军将人群疏散开来, 一辆马车向此地驶来。
认出了是从宫里来的车,繁芜微皱起眉,一旁谢宴的奶嬷嬷赶紧小跑上前去抱起正抓着繁芜裙摆的谢宴。
那侍官匆匆上前来,他的眼?仓惶看了看四?下,低声说道?:“垠垣王送来一只鹦鹉,皇上想让大人带陈王世子去看看……”
他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也?知道?说错话会有怎样?的后果。
皇上说过,此事不得伸张,甚至……倘若今日皇上真的殡天了也?不能传出去。
繁芜转身看向谢宴,笑了笑:“宴儿,喜欢鹦鹉吗?”
“喜欢。”谢宴答道?。
“那走吧。”
侍官请他们上车,又笑道?:“世子与大人先行一步,下官得去郑将军府中请喜姝公主?……”
繁芜点点头,她知道?侍官不过是想做戏做全。
去皇宫的路上繁芜就在想,谢启若真的不行了,那他撒手人寰也?该是在御书房不会是在寝宫。
当她踏上这辆马车时便已知晓,谢长思还是赢了,他到死赢了弗玉半子。
弗玉机关算尽,却始终没办法自己做皇帝,他有一统天的下野心?,但他不想要骂名所?以他不敢。
繁芜虽这么想,但她依然看不懂弗玉。
白玉门前,她与谢宴走下马车,早有女官等候在那里多时了。
“世子、大人,请随我?来。”女官未看他们,说完转身就走。
御书房外,楼湛见二人来了,急忙道?:“阿芜大人快些个进来!”
繁芜刚抱着谢宴进御书房,便听到御书房内,屏风后的龙榻上那道?沙哑的声音传来。
“繁芜你跪下,喊声父皇。”
“……”繁芜根本会不过神来,在她耳中嗡鸣之际,楼湛接过她怀里的谢宴。
当她的意识回来之际,身体已先于大脑,腾地跪地。
“父皇。”
谢启猛咳了几声后笑了起来:“哈哈哈……”
她是带着锋芒的,也?是能屈能伸的,说更直接点她贪生。
谢宴没见过他笑,一时歪着头看着屏风许久。
“从今以后就姓谢了,忘了你的本姓吧。”笑过之后,谢启停了很久才说道?。
“……是。”袖子里的手猛地握紧,她垂下倔强的眉眼?,不想让楼湛和?谢宴看到她发红的眼?眶。
此时她却是在想:谢大哥你给蝉儿改姓是因为这个吧,你知道?我?再也?不能改回本姓了。
殿前寂静了一瞬,等她缓上一口气后,再听谢启缓缓道?:“繁芜你相?信梦吗?”
相?信梦吗?
她微睁大眼?,低声问自己。
她答:“信,也?不信。”
曾经有梦困扰她半生,不过那梦随着齐国的覆灭也?悄然结束了。
不知是谢启震惊于她的答案,还是在想其他的,他过了许久才说道?:“可我?信的。”
“陈王第一次上奏折请求我?封你为东阳公主?的次日我?做了一个梦。”
繁芜微抬首,倒不是因为对谢启的梦感兴趣,而是因为谢启的自称变成了“我?”。
“我?梦见我?苦心?孤诣将皇位留给了我?最?为亏欠,最?为心?疼的幼子……我?那终其一生都无法抚养,无法让他唤我?一声爹的幼子,他登上皇位后三年内四?海归一,万国来朝,但第五年就痴迷于丹道?,之后各地节度使叛乱,兵乱频发,统一也?不过持续了几年,皇权旁落,最?终落于一人之手……”
感受到他的气息越来越弱,最?终化作游丝。繁芜恍然间起身上前一步,追问道?:“这人是谁?”
她等了许久未等到回复,直到楼湛反应过来,快步上前去,他颤抖的手送至谢启鼻间。
在楼湛身影震颤之间,繁芜已明白了。
随即她听到楼湛的哭喊声:“阿芜大人……皇上殡天了……”
他不敢大声,甚至压着哭腔,皇上说过若他殡天秘不发丧。得等到次年春天再昭告天下。
“这还有半年光景要瞒过朝野上下,还请东阳殿下……”
繁芜点头:“是,我?会尽全力瞒住。”
楼湛红着眼?哽咽了一瞬,却又不忘提醒她:“从今日起殿下是大魏的公主?了,殿下应当自称‘孤’。”
繁芜微皱眉:“……楼湛大人,我?不喜欢这个‘孤’字。”
她此句一出,楼湛的眼?泪都快被逼退了,唇角扯了扯道?:“那也?要自称本殿下。”
很快有谢启的暗卫来将谢启抬至密阁地宫。
楼湛对繁芜道?:“地宫能将皇上的龙体存放至少半年,等半年后会有三道?圣旨交给殿下。”
他说完取过一旁悬挂在侧的鸟笼递给繁芜。
“奴才送殿下与世子出宫。”他说着快步走出屏风,牵过谢宴的手。
“皇上封殿下为东阳公主?的圣旨已交给礼部尚书,三日之内便能昭告天下了。”
出宫时谢宴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只五色鹦鹉上,其实他知道?皇上死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白死亡的?是他的父王离开陈王府一个月之后,他在陈王府花园的花丛里看到一只死掉的小鸟时,他蹲在那小鸟面?前,蹲守了很久很久。
直到有侍官路过,告诉他:“世子殿下,那只鸟已经死了,它?不会再飞了,奴才帮您埋掉它?吧。”
那个时候他才愕然明白什么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