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2)

奥立弗得授新职,初次踏进社会。

举凡大户人家,遇到一个优越的位置,比方说财产、名分的拥有、复归、指定继承或者是预订继承,摊不到一个正在成长发育的子弟身上的时候,有一条非常普遍的习惯,就是打发他出海谋生。依照这一个贤明通达的惯例,理事会诸君凑到一起,商议能否把奥立弗交给一条小商船,送他去某个对健康极其有害的港口。这似乎成了处置他的最好的办法了。船长没准会在哪一天饭后闲暇之时,闹着玩似地用鞭子把他抽死,或者用铁棒把他的脑袋敲开花,这两种消遣早已远近驰名,在那个阶层的绅士中成了人人喜爱的娱乐,一点不稀罕。理事会越是琢磨这个事情,越是感到好处真是说不尽,所以他们得出结论,要把奥立弗供养成人,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赶快送他出洋。

邦布尔先生领了差事,在城里四处奔波,多方打听有没有哪一位船长或者别的什么人需要一个无亲无故的舱房小厮。这一天,他回到济贫院,准备报告这事的进展,刚走到大门口,迎面碰上了承办教区殡葬事务的苏尔伯雷先生。

苏尔伯雷先生是个瘦高个,骨节大得出奇,一身黑色礼服早就磨得经纬毕露,下边配同样颜色的长统棉袜和鞋子,鞋袜上缀有补丁。他那副长相本来就不宜带有轻松愉快的笑意傅山(1607—1684)明清之际思想家。初名鼎臣,字青,不过,总的来说,他倒是有几分职业性的诙谐。他迎着邦布尔先生走上前来,步履十分轻快,亲眼地与他握手,眉间显露出内心的喜悦。

“邦布尔先生,我已经给昨儿晚上去世的两位女士量好了尺寸。”殡葬承办人说道。

“你要发财啦,苏尔伯雷先生,”教区干事一边说,一边把拇指和食指插进殡葬承办人递上来的鼻烟盒里,这鼻烟盒是一具精巧的棺材模型,做得十分别致。“我是说,你要发财啦,苏尔伯雷。”干事用手杖在对方肩上亲亲热热地敲了敲,又说了一遍。

“你这样认为?”殡葬承办人的嗓音里带有一点似信非信,不尽了然的意思。“理事会开的价钱可太小啦,邦布尔先生。”

“棺材不也是这样吗。”干事答话时面带微笑,这一丝微笑他掌握得恰到好处,以不失教区大员的身份为原则。

苏尔伯雷被这句话逗乐了,他自然不必拘谨过头,便不歇气地打了一长串哈哈。“得,得,邦布尔先生,”他终于笑够了,“是这话呀,自打新的供给制实施以来,棺材比起以前来说,是越做越窄,越做越浅罗。话说回来,邦布尔先生,我们总还得有点赚头才行,干得呗吼叫的木料就是挺花钱的玩艺儿,铁把手呢,又全是经运河从伯明翰运来的。”

“好啦,好啦,”邦布尔先生说,“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难处。当然赚得公平还是许可的。”

“当然,当然。”殡葬承办人随声附和着,“假如我在这笔那笔买卖上没赚到钱的话,您是知道的,我迟早也会捞回来——嘿嘿嘿!”

“一点不错。”邦布尔先生说,

“可我也得说说,”殡葬承办人继续说道,又拣起刚才被教区干事打断的话题来,“可我也得说说,邦布尔先生,我现在面对的情况极其不利,就是说,胖子死得特别快,一进济贫院这道门,最先垮下去的就是家道好一点,常年纳税的人。我告诉你吧,邦布尔先生,只要比核算大出三四英寸,就会亏进去一大截,尤其是当一个人还得养家糊口的时候。”

苏尔伯雷先生说话时愤愤不平,像是吃了大亏的的样子。邦布尔先生意识到,再说下去势必有损教区体面,得换个题目了。这位绅士立刻想起了奥立弗·退斯特,便把话题转了过去。

“顺便说一下,”邦布尔先生说道,“你知不知道有谁想找个小厮,啊?有一个教区见习生,眼目下跟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似的,我应该说,是一盘石磨,吊在教区脖子上,对不对?报酬很可观,苏尔伯雷先生,很可观呢。”邦布尔扬起手杖,指指大门上边的告示,特意在用巨型罗马大写字母印刷的“五英镑”字样上咚咚咚敲了三下。

“乖乖。”殡葬承办人说着,一把拉住邦布尔制服上的金边翻领,“我正想和您谈谈这档子事呢。您是知道的——喔,哟哟,这扣子好漂亮,邦布尔先生。我一直没注意到。”

“是啊,我也觉得挺漂亮,”教区干事自豪地低头看了一眼镶嵌在外套上的硕大的铜纽扣,说道,“这图案跟教区图章上的一模一样——好心的撒玛利亚人在医治那个身受重伤的病人1。苏尔伯雷先生,这是理事会元旦早晨送给我的礼物。我记得,我头一回穿上身是去参加验尸,就是那个破了产的零售商,半夜里死在别人家门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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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约圣经·路加福音》第十章:“只有一个撒玛利亚人,行路来到那里,看见他就动了慈心,上前用油和酒倒在他的伤处,包裹好了。”现用来指乐善好施的人。

“我想起来了,”殡葬承办人说,“陪审团报告说,是死于感冒以及缺乏一般生活用品,对不?”

邦布尔点了点头。

“他们好像把这事作为一个专案,”殡葬承办人说,“后边还加了几句话,说是倘若承办救济的有关方面当时——”

“胡扯。瞎说。”教区干事忍不住了,“要是理事会光去听那班什么都不懂的陪审团胡说八道,他们可就有事情干了。”

“千真万确,”殡葬承办人说,“可不是。”

“陪审团,”邦布尔紧握手杖说道,这是他发起火来的习惯,“陪审团一个个都是些卑鄙下流的家伙,没有教养。”

“就是,就是。”殡葬承办人说。

“不管是哲学还是政治经济学,他们也就懂那么一点,”邦布尔轻蔑地打了一个响指,说道,“就那么点。”

“确实如此。”殡葬承办人表示同意。

“我才看不起他们呢。”教区干事一张脸涨得通红。

“我也一样。”殡葬承办人附和道。

“我只希望能找个自以为是的陪审团,上济贫院呆上一两个礼拜,”教区干事说,“理事会的规章条款很快就会把他们那股子傲气给杀下去。”

“随他们的便吧。”殡葬承办人回答时深表赞许地微笑起来,想平熄一下这位满腔激愤的教区公务员刚刚腾起的怒火。

邦布尔抬起三角帽,从帽顶里取出一张手巾,抹掉额头上团刚才一阵激怒沁出的汗水,又重新把帽子戴端正,向殡葬承办人转过身去,用比较平和的语气说:

“喂,这孩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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