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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卿醒来时已是正午,身边床铺上空无一人。他下意识地要惊慌,忽然见枕头旁有一张纸,上头写了几行字,是景元的字迹,只是有些歪歪扭扭的,想来是手还没好利索。

彦:

去办点事,中午回来。醒了先去楼下找点东西垫肚子。儿子在隔壁房间。

彦卿长舒一口气,抓着字条躺回床上,心想景元连个玉兆都没有,就这么乱跑也不是个事儿——“办点事”?有什么事情非要一大早去办?

他又坐起来穿衣服洗漱,拿着字条去隔壁屋找儿子:“你妈人呢?”

景行正拿着空瓶子装歌神,单膝跪地、深情高唱一曲几年前的流行歌:“哥练的胸肌~~如果你还想靠~~好胆你就麦造~~”

彦卿见怪不怪,进屋将景行玉兆外放的音乐掐了,又问了一遍:“你妈和你说他去哪儿了没?”

景行也不尴尬,手上玩着瓶衣,歪着脑袋回忆:“妈妈说他去……什么……老、老李家?”

“哦。”彦卿想了想,又问,“你早餐吃了?”

——昨天他说这事他来办,结果最后景元还是自己跑去看李指挥使的家人了。不过也是自然:按照景元的说法,当初想回罗浮、想再见家人的其实是老李,他本人才是安然赴死的那个,只是世事无常,李鸿基没能遂愿,反而是景元阴差阳错地还阳了,心中怕是多少有些愧疚。

十王司……麻烦麻烦,当真麻烦。

睡了一夜起来,彦卿从重逢的惊喜中回过味来,心里又开始有事了。他嘴里反复念叨,面上却是不显,带着儿子下楼。

“妈妈早上起来和伙房借了灶,给我做了槐花饼!”景行一步蹦两个台阶,激动道。

彦卿心想景元还挺勤快,同样做到夜半三更才睡觉,居然还有精神一大早起来做饼,但他嘴上还是批评道:“你妈刚死过,别累着他。”

“喔……”景行有些委屈,但没反驳父亲。

做成了的槐花饼借放在旅店后厨的冰箱里。彦卿取了饼,随手掐了点丢进嘴里。

花瓣清甜,面饼因冷藏失水已开始微微发硬,但仍能吃出筋道感,只是没有盐味。

母子俩坐在微波炉前看饼转圈圈。

彦卿问景行:“我们昨天忘记买盐了?”

景行摇头道:“有盐呀?妈妈没加盐而已。”他看了看四周,小声道,“……爸爸,我感觉妈妈记性不太好,他今早出门时折回来好几次,又是忘带房卡又是忘带钱庄卡的。”

彦卿点点头,没说什么。母子俩坐在餐厅里吃饼,又要了两碗冰豆浆。餐桌边摆着调料盘,彦卿便往饼上撒盐,又滴了几滴香油。

景行皱眉道:“爸爸!别撒了!你又撒不均匀,一块咸一块淡的,还不如没味儿呢。”

彦卿不理儿子,继续往自己的饼上撒盐。

正在这时,景元回来了,从外面看见了客栈里坐在窗边吃饭的老婆儿子。彦卿也看见了景元,隔着窗棂招了招手,随手把盐罐放了回去。

景元一进客栈大门便直奔彦卿景行坐着的那桌。

彦卿问他:“你去老李家了?”

景元身上还穿着景行的裤子,有点别别扭扭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舒服的坐姿,他拿了彦卿的豆浆碗,喝了几口,这才道:“算是吧。”

“算是?”彦卿疑道。

“没进去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把东西放下就走了。十几年没见,怕吓到他们一家子,况且,老李毕竟是因为我才没回来。”

“您别多想。”彦卿看了景元一眼,又问,“您哪来的钱买礼物?”

景元将一张利贞钱庄2500年纪念款储蓄卡放在桌上,玄色的卡面,印了一只圆头圆脑的貔貅。

景元道:“这我还要问你——彦彦,你没花我的钱?怎么这账上还剩这么多?”

彦卿不答,用手将饼撕成小块,垂着眼睛反问道:“您怎么知道密码的?我明明就改过了。”

景元笑道:“你常用的密码不就那几个?试一试就出来了。”

彦卿眨了眨眼没说话,心想话是不假,他就喜欢用景元的生日啦、入伍日啦、退休日之类作密码,可这张卡的密码……老家伙抱着什么心态才会想到试这个密码?

景元探究地看着彦卿,彦卿被他盯得有些受不了,轻轻道:“养小孩没那样花钱,每年也就付一下景行的学费,还有一些医药费、家庭出游的旅费之类,您留的钱够我养一蹴鞠队的小孩了。”

景元看了景行一眼,又看着彦卿的眼睛道:“挺好,比你小时候省心。”

景行插嘴道:“妈妈,别听爸爸瞎说,我小时候三天两头要上丹鼎司请大夫,还经常住院——啊!爸爸您别掐我手腕!”

或许是因为母体不适合受孕的缘故,景行儿时大毛病没有、小毛病却不断,直到青春期才有所好转。又是害了小儿哮喘,又常常对各种粉尘过敏,私塾一年上学二百天有余,景行小朋友有一百日都是在医馆的诊疗室里度过的。彦卿当时简直被儿子弄得焦头烂额,心想这孩子怎么一点也没继承两个军人家长的强健体质。

但时过境迁,彦卿已不想和景元说个中辛酸事——错过的便不会再来。

不料儿子非要拆他的台,吓得他又赶紧在桌下掐儿子麻筋,结果景行偏不配合,直接扯着嗓子大喊,明目张胆地向另一位父亲求助。

景元为儿子解围,将太太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手心里。他摩挲彦卿的手掌心,又对景行道:“小行,别这样。”

彦卿心里有些气,一只手挣开景元,继续吃饼,另一手就任凭景元握着。两人像热恋中的小情侣一样,手牵着手吃饭。

景元看了看彦卿,没说话,又要了一碗冰豆浆,三碗绿豆粥、和一只咸鸭蛋。

他单手敲鸭蛋,将蛋黄搲出来给彦卿,这才想起来不对,他小声道:“儿子爱吃鸭蛋不?再要一个?”

彦卿摇头道:“自从他学医后就不吃了,说亚硝酸盐超标。”

景元看了眼景行,景行低头看玉兆,没注意两个父亲间的悄悄话。他松了口气,从彦卿面前撕得乱七八糟的饼堆里拿了一块,只咬了一口便皱眉道:“我又忘记放盐了,是不是?”

彦卿急忙道:“下午就带您去丹鼎司看看。”

景元点点头:“先给我买件衣裳去。”

一家三口吃了顿早午饭,就要出发。景行回房间拿背囊,彦卿跟着上楼去,在浮梯里问儿子:“昨天我就想问你了,你妈妈现在这个状态,有药能控制不?”

景行想了想,张了张口,没说话,表情纠结。

彦卿道:“都是一家人,你妈妈又是从阎王爷那里讨来的活路——小行,你和我说实话。”

浮梯门开,母子俩沿着走廊到房间,景行拍卡开了房门,二人进门、关门,他这才道:“没有啊!”

彦卿叹了口气,问:“偏方、临床试验中的药物——这些都没有?”

放在景行背囊里的面粉袋子扎得不严,最后还是漏出来不少;景行一边抖背囊一边抓狂道:“没有啊!爸,医学上来说,堕入魔阴就已经是死人了,你会关心死人害什么病吗?你会想着给害了病的死人治病吗?”

彦卿沉着脸,用之前借来的吸尘器帮儿子清理背囊,道:“别这么说。”

景行自知失言,在吸尘器的轰鸣中扯着嗓子道:“爸——!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彦卿关了吸尘器,又抖了抖背囊,“本来也没指望过能再一面,现在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景行见父亲故作坚强,心中更加难过:“爸,抱歉……”

彦卿眼睛红了,摇头示意不必再说,他轻轻抱了抱儿子,小声道:“不是你的错,小行。”

彦卿去洗了脸,这才和景行下楼来。下楼时,他又问:“当初他走之前,医士都说非要拖下去,也有半年左右好活,现在呢?”

景行摇头:“这我说不准,得做检查。”

彦卿心想也是,便不再问。

景元坐在门口桌边等他们,一脸无聊地玩着衣带上的玉扣,无声地观察客栈里的各色过路客,见彦卿下来,他站起身来。

彦卿伸手向景元:“卡呢?”

景元不明所以,但还是将自己的钱庄卡给彦卿。

彦卿收了卡,转头就给了景行:“景小行,卡拿好,去给你妈买一部最新款的行动玉兆——别买老人机哦。”

有了先前一番对话,景行估计父亲们怕是不想让他直面死生问题,心中虽有疑虑,但还是接下了卡,又问:“买完之后在哪里会合?客栈?”

彦卿好像没事人一样嘿嘿一笑,道:“不急,买完玉兆你还得去买裤子。东市一进去那家米面铺子你还记得?它斜对面有一间成衣铺,你进去直接报你妈妈的名字,老板自然知道拿什么款式和尺码。”

景行点点头,这就要走,走出几步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扬了扬手上的卡:“密码是什么?”

这下彦卿尴尬了,景元看得好笑,替他回答:“是我的忌日,你小时候每年都回罗浮吧?就是那时候。”

景行:“……”

景元又提醒他:“实在想不起来,网上也能查到。”

景行嘴角抽搐,望天思考了一会儿,凑过去小声说了一串数字。景元点头道:“记性不错。”

景行这才终于拿着卡走了。

彦卿带景元去看病。

公共星槎晃晃悠悠,临近端午,船上人不少,全是放了假急着回家的、还有带着老人孩子出去玩的。只是途中陆陆续续不少人下船,永狩原下去了一大批郊游的,到了民居密集洞天,又下去一大批夹着公文包、神情疲惫的,舱内这才渐渐空了下来。

彦卿坐在舱尾角落,将头抵在舷窗上,看身旁景元的面容,一言不发。

景元察觉到彦卿的视线,捏了捏他闷闷不乐的脸,问:“在想什么?”

“想您什么时候走。”彦卿淡淡道。

景元莫名道:“走?你要我走去哪儿?”

“地府啊。”彦卿瘪嘴道,“您总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吧。”

景元看了看彦卿,笑道:“那下站就下船,不用去瞧大夫了,明天也别留在罗浮过端午了,直接回曜青去。”

“回曜青干嘛?”这下轮到彦卿一头雾水。

“过日子啊。”景元微微歪了歪头,“今朝有酒今朝醉,我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浪费时间干嘛?”

“我……”彦卿语塞,意识到他说漏嘴了。

景元也不逼他,牵住彦卿的手,轻轻捏了捏:“生死有命,都十几年了,还看不开这个?”

彦卿叹了口气,知道瞒不过景元:“我要是看得开,至于苦哈哈地单亲养小孩、至于十几年不谈恋爱吗?”他抬眼看景元,又道,“我现在承认我放不下您,您开心了吧!”

景元的嘴角动了动,挤出一个苦笑,将彦卿揽进怀里,摸他的头发:“彦彦,你这脾气……”

彦卿微微挣了挣,景元手臂收得紧,他没能挣脱开,便让景元搂着肩膀。

景元也叹了口气,又道:“也罢。你知道我从因果殿走回鬼门关,一路上想的什么?想的就是我又走了二里地,你也该长大一岁了,你的人生里没有我的日子,又多了一年。我说你看不开,其实我也看不开。”

他说:“我不想走,你怎么总以为我想走呢?”

彦卿有些不好意思在公共场合搂搂抱抱的,但心里又难过得要命,他小声骂道:“您怎么就不想走了?当年您可是自己跑去十王司报到的,我根本还没让您去!”

景元皱眉道:“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这不一样。“

彦卿冷冷道:“几十天和十八年确实不一样。”

景元渐渐反应过来:“彦彦,这是两回事。我说了,我不想走。”

彦卿挣脱景元的怀抱,挪到旁边的空座位上:“您又后悔了?——您总是这样,总爱掌控一切。别的事也就算了,我爱您,我也知道您最爱我,所以我让您去安排一切,您的一切、我的一切、我们的……一切。但我总有权利知道——”

——彦卿话没说完,船到丹鼎司旁的码头,他只得讪讪闭了嘴,领景元下船。

丹鼎司里熙熙攘攘,医患皆神色匆匆。中庭古木一如二十年前,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树下坐了些歇息的病人家属,混杂着小贩,叫卖骗人的灵丹妙药。

景元什么证件都没有,彦卿前一晚用他自己的名字预约了医士长门诊,专门看魔阴身的一个大夫。

到得分诊台,持明医助笑脸盈盈:“线上预约取号请出示证件。”

彦卿瞪了景元一眼,翻出医保卡给医助。

坐浮梯去内科的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彦卿偷偷观察景元的神色,见他好看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就知道景元也生气了。彦卿都不知道他自己哪儿来的怒火——生死有命,景元一点也没说错,但彦卿就是觉得委屈。

到了科室,景元进去,彦卿本也想跟着进去,但他又想到景元根本不在意他在此事上的意见,便退了出去,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等。

长椅扶手上捆着艾草,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雄黄味,端午要到了。

彦卿用手指玩椅背上装饰着的五色线,心想可惜景行长大了,否则怎么说也得编些手镯项链,给他身上挂得满满当当的。在曜青没有罗浮这么浓的传统气息,往年端午吃几个粽子咸鸭蛋就算过去了,现在想想真是浪费了大好机会。

做家长后,彦卿渐渐理解了景元当年养他时的心境。哪怕知道景行是个不折不扣的长生种,有着绝伦的自愈能力,彦卿有时仍会暗暗担心儿子不幸早夭,尤其当景行还是个体弱多病的小豆丁时,彦卿也想过寻些长命锁与红绳给儿子戴上,只是仙舟人无须祈求长生,这般饰品更是稀有,也不知景元当年是托了外域的行脚商还是工匠,才给他备了十数个大小不一的银镯子,随着他的身体发育,换掉一个又一个。

彦卿刚想到这里,景元忽然从屋里探出头叫他:“医生说家属也进来。”

彦卿屁股都还没坐热,不明所以,跟着进了诊疗室。大夫是个成人身形的持明族,扫了他一眼,开幕雷击:“景元将军也是十王司里跑出来的,是还是不是?”

彦卿不禁紧张起来,站到了景元身前。他看了眼桌上的名牌,大夫姓林。

林大夫平静道:“放松,我们是救人的,不是来抓人的,阎王爷想怎么处置这些人,和我小小一介医士没有任何干系。”他见彦卿一副下一秒就要抽剑砍人的表情,忙补充道,“这几天来看这毛病的不少,上头打过招呼了。”

“‘上头’?”景元问,“是司鼎的命令?还是将军的?”

大夫转了转手里的笔,道:“这事我不该说的,但……我想对您二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指不定剑首大人知道的不比我少——是元帅直接给到司鼎的命令。据说过段时间冲虚将军要派人与阎王交涉,司鼎就让我们对还阳的病人暂且采取姑息治疗。”

景元正欲开口,彦卿却插嘴道:“‘暂且’又是什么意思?还有别的疗法?”

“非也非也。”大夫摇头,“最早来看的那批病人,我做了不少检查——毕竟,魔阴身常见,还阳的魔阴身不常见——分子、细胞、个体层面上的都有,甲基化、端粒酶水平、染色核型、干细胞活性、脏器造影等等等等……用你们听得懂的话说,就是用不同指标来判断魔阴发作进展。”

彦卿:“哦。”

景元:“哦。”

大夫也不尴尬,道:“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您二位猜怎么着?所有人的魔阴身都有暂停甚至疑似逆转现象!”

听了这话,彦卿微微发抖,差点没站住,他用手撑着桌案,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大夫眨了眨眼,“魔阴身的本质是细胞层面的大规模衰老表现到机体上。长生种能够长生,很大程度依赖自体诱导、维稳多能干细胞,而魔阴身则是这种动态平衡失效后生理上的表现,甲基化失序·、端粒酶失活、核型紊乱导致体细胞衰亡、与自体诱导干细胞机制的失效,最终导致脏器衰竭、甚至机体突发变异,比如长出一些人体不该有的组织。但现在这种趋势暂停了,造影上看不到任何局灶性病变,分子检查结果也表明,有些患者的端粒酶与干细胞活性甚至接近正常人水平。”

彦卿感觉脑子里飞过去一排乱七八糟的黉学讲义:“……这都什么乱七八——不是,我是说,所以还阳者的魔阴身被治愈了?”

“也不能这么说。”林大夫摇头,反问彦卿,“景元将军去十王司前,主要的魔阴症状是什么?”

景元替彦卿回答:“机体自愈能力近乎消失,工作记忆与长期记忆衰退。”

大夫又问:“现在呢?”

彦卿看了看景元疤痕累累的手:“自愈能力比不上常人,但比他走之前好些了,至少伤口能愈合了。但记忆力好像还是那样——不过他离开十王司前被判官打了几下脑子,还失忆了几天,说不定也有这方面的影响。”

“嗯。”林大夫一边敲键盘记录,一边解释,“你也说了‘比不上常人’,因此我不会说是‘痊愈’。”

“可是您刚刚也说了,有魔阴逆转现象发生?”彦卿又问。

大夫道:“这需要长期观察。虽然还阳者的端粒酶活性与干细胞水平有所回升,且伴有脏器衰亡与机体变异的停止。但这种现象在长期巡猎外域的飞行士中也不少见,多半是由宇宙辐射与超音速飞行导致,所以还阳者的魔阴暂停甚至疑似逆转,也可能只是一种……回光返照。”

彦卿渐渐明白了:“所以您也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时间,是这样吗?”

“当年不是我给将军看的病……”林大夫沉吟道,紧盯着屏幕,“我在找十几年前的诊疗记录——啊,有了!按照现在还阳者的普遍症状,我可以断言,无论暂停现象是否真实存在,至少患者的魔阴身几乎没有提前发作的可能。既然当初诊断说将军还有六个月的日子,那现在也是一样:他至少还能撑半年。”

“不过这是十王司允许的前提下,是不是?”景元突然问道。

大夫微微一怔,无奈道:“将军,此话到此为止。您可千万别往出说,上头还不允许我和病人说这些。”

景元点点头:“抱歉,但我得给我太太一个交代。”

“您太太?”大夫疑道,看了彦卿一眼,没有再追问。

景元点了点头,道:“对,我太太,他不想我走,所以我不得不多问两句。”

“……也是。”大夫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笑,道,“他十几二十年了心里头还有您,肯定是不想您走的。”

“对,他很爱我,我是个幸运的老头子。”景元也笑起来,“别人家也是这样?”

“哪儿能呢。”林大夫一边给景元开检查,一边无奈摇头,“那些回兄弟姐妹、儿女孙辈家的倒是还好,毕竟都是一家人,但那些还非要找生前的爱人的……闹到丹鼎司里,弄得鸡飞狗跳的——爱情到底比不上亲缘长久,人心易改呐。”

景元点头道:“我想也是,还好我太太和我早就是一家人了。”

彦卿站在景元身旁,一言不发,耳朵通红。

大夫敲完键盘,又问景元:“先前剑首大人说您离开十王司时被打了脑袋,请问具体是被打了哪里?”

景元侧过身,撩起头发给大夫看伤处。

林医士戴上医用手套,摸了摸景元的后脑,又问:“被打后,除了头疼还有别的不适吗?”

景元答:“昏迷了一段时间,我从十王司里出来的,不知具体时长。醒来后常有耳鸣恶心,也经常呕吐,脑子糊里糊涂的,不过现在已经全好了。”

彦卿,这才递给景元,“详细的数据都在这里头,我就不照本宣科了,你一向对这类数字没兴趣。”

一旁的彦卿闻言,差点想拉着景元跳起来欢呼,但碍于外人在场,他只能从禅椅扶手间伸手去碰景元的手臂。

白露看了看彦卿和景元在空中拉着的手,小幅度摇了摇头,但没说什么。

彦卿问:“若我所知无误,可是能用这证明去地衡司申领证件?”

十王司阴间按兵不动,仙舟各部却得想法子安顿出逃的鬼魂与还阳者。就在昨日,罗浮出台针对还阳者的新规定,凡有丹鼎司开具之岐黄证明者,皆可至各地衡司公廨重新登记注册为自然人,此后每三个月需至丹鼎司授权医馆或药房,由符合资格的专人检查身体指标,并上报至地衡司。

至于魔阴仍在发作者,则只能暂时羁押于地衡司公廨或拘束于丹鼎司医馆病房内,待十王司动乱停歇,再次启程前往下一世。

“我的印章就是证明。”白露点点头,“至于报告内容,你们回家慢慢看,有不清楚的地方……彦卿,你还有我行动玉兆号码不?”

彦卿翻出玉兆,在通讯录里查找丹鼎司白露,将屏幕转向白露侧:“还是这个号码?”

“是,都用了几百年了。”白露说,“有问题的话,你和景元直接发讯息给我就成。”

白露说完这话便不再言语,再次出神地望着空中一点,似乎在思索什么。

彦卿压抑着兴奋,低头喝热茶,这贡给持明一族之首的茶叶真是不一般,汤水透亮,香气馥郁,虽然彦卿平常不爱附庸风雅,都忍不住想要再讨一杯。

他用眼睛看了看一旁的景元,景元手里还握着茶杯,没喝几口,杯子里茶水满得很,他另一手撑着脑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彦卿左看右看,只觉得这二人在打什么他没弄明白的哑谜,他看了看白露,白露低着头批病历,一手敲键盘,另一手从抽屉里偷偷摸猪肉脯吃,他又扭头再次看景元,景元一脸无辜地回望他。

彦卿被景元看得脸热,转视线到自己手中的茶杯上。

最终景元还是什么都没说,慢悠悠喝完了热茶,又和白露叙旧片刻,这便一手夹着报告,另一手拉着彦卿走了。

出了丹鼎司的大门,上了租来的星槎,彦卿这才问:“您刚刚在白露那儿可是有话要问?”

景元微微一笑,随手将报告丢去后座:“是,本想问问她,男人哺乳后的乳房能否恢复如初,但想来想去,一是涉及隐私,太太的身体毕竟不是我的身体,二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没什么不适应,何必折腾这一遭,便作罢了。”

彦卿耳朵发红,小声辩驳道:“问这个做甚?您不是挺喜欢的吗?!”

景元坦然道:“是很喜欢。”

彦卿回想起这几日和景元在房里的荒唐行径,顿时一张俊脸红到脖子根。

端午那日,彦卿绕路去东市买了为自己扩张的假阳具。仿息壤原理的自适应假阴茎破开了他紧闭的穴洞,在他的体内缓缓膨胀,直到他适应这粗大异物为止。景元性致勃勃地观看他自我玩弄,之后一边抚摸他的小腹为他放松,一边拔了那死物、换为自己的硬热活物进去。

彦卿躺着又是适应了好一会儿,景元这才慢慢动起来,之后越动越快、反复摩擦彦卿体内脆弱之处。彦卿那时却迟迟进入不了状态,兴许是景元太久没这样进来了,他仰望着客栈天花板的琉璃灯,五彩的滤片照出一个缤纷的光影,影影绰绰映在窗楹上。外头天已经全黑了,初夏亥时的天空是深蓝色,屋里却亮堂堂的,他们渴求彼此的身体,更想将每一处都瞧得清楚。

景元便是在那时将手伸向彦卿的胸部的。

灵巧的手指与湿软的舌头分别绕上两侧的乳头时,彦卿微微吃了一惊。

景元趴在他的胸口舔得很卖力,表情与动作都不像是勉强讨好。

彦卿在生育前那处便就被景元开发得敏感,只要爱人的手指轻轻掠过,他便会尖叫出声,生育后或许是受了孕激素的影响,更是连自己碰一碰都受不住。景元这样毫不留情地又舔又捏又揉,自然搞得他身体震颤连连,很快便高过去一次,景元见此举能取悦他,更是上下开弓,嘴上吮吸他的乳头,另一手则沾了润滑油打着圈逗弄他勃起的阴茎头。彦卿哭着去了两次,床单被他喷出的液体弄得透湿,琉璃灯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光影支离破碎。

之后数日景元便在客栈静养,魔阴不需担心,脑震荡却仍余患未消。他忽然开始每日准时头疼起来,早饭后疼一刻钟,午饭后再疼一刻钟,到了晚上就更不得了了,要疼上足足半个时辰。彦卿起初被吓了一跳,又是跑去附近的药房买止痛药,又是遣儿子去东市,到广云袖旗下的子品牌广云家居买特制枕,直到后来景元说不妨事,从彦卿的大腿上一路往上躺到了胸口,他这才渐渐觉出不对来:老家伙借病耍流氓呢!

彦卿起先有些抗拒。这微微隆起的胸部虽不显眼,也不影响日常生活,但多少是个违背他意愿、后天长出来的东西。生育后的头几年,彦卿总盼着胸前的这对玩意儿能自己缩回去,但后来他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剩下的选择无非放任它去、或是手术去除。彦卿思来想去,最后决定随它去了,只是偶尔照镜子或是洗澡时凝视自己的胴体,仍有些微妙的违和感。

如果他还有兴趣找别人,他觉得自己应当会选择去做手术——他失败的约会们历历在目,没有一个男人喜欢他这副身体。

但他只爱景元一个人;而他曾经以为,针对此事,景元不可能再给出任何答案了。

景元回来后的第一夜,他宽衣解带时心里其实紧张得要命,鼓足了勇气耍脾气,景元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对待他乳房的态度却又十分平淡:景元甚至没碰一碰他的胸部!

彦卿把这看作是一种礼貌的反感——如此他也不会责怪景元,人的性癖如同天命一般难违,他不能苛求一个含了快两百年平胸的老男人有朝一日天翻地覆。

不料景元再次给出了答案,这让彦卿难堪又欣喜,爱人对他身体的渴求像是一种肯定,他将他微微隆起的乳房主动地送入景元口中,这个千岁的老男人像一个没被满足的婴孩一般常常叼着他的乳头,但又像一个男人——像他的丈夫一般情色地揉弄他柔软的胸部。他和景元都反复确认彼此的意愿,这个全新的身体变化让他们长达两百年的恋爱关系有些陌生,景元动作片刻后便要停下来问他喜不喜欢,彦卿拼命点头,他知道景元不是为了自满,而是担心他被这种着迷的爱情表达吓到;而他也时不时询问景元的感受,他怕景元只是为了满足他,而假装对他的胸部提起性致。

还好他们都足够坦诚,长年的信赖关系让他们没有对彼此撒谎的必要,更让他们擅长读懂对方的表情。当彦卿因乳头被吸得破皮而微微蹙眉时,景元主动停下了对他胸部的骚扰,并帮他剪了两块膏药贴上。

见过白露的次日,景元去地衡司申领身份证。上午去的公廨,下午就有策士上门有请将军府雅座。

“该说冲虚消息灵通呢,还是该说他有耐心呢?”景元对着镜子换衣服,隔着一盏屏风问彦卿。

他没有军服,彦卿的制服他穿不上,便换了一身绯色袴褶,绣有狮虎暗纹,清洁利落,不像个谋士,倒像个将要上阵杀敌的将领。

“您怀疑他早知道您重返罗浮?”彦卿也忙着换衣服,好几十天没穿正装,有些不习惯。

景元穿好了衣服,过来帮彦卿装护臂:“你以为白露为什么会有空见我?”

彦卿脸色微变:“我也疑心过,但您和她毕竟是老友,我还以为……至少她是为了旧情。”

“是我多疑罢了,否则冲虚何必再见我一次呢?”景元耸肩,又蹲下来为彦卿穿军靴,“我随口说的,别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彦卿一脚踩在地上,另一脚踩在景元胸口上,不安分地动来动去,隔着衣物踩景元的胸肌:“我说怎么这几日客栈附近都有人鬼鬼祟祟的,原来是冲虚的人?”他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坏了。”

景元为彦卿穿好了一只腿的护腿,去捉自己胸前的另一只脚:“别告诉我你把冲虚的密探给做掉了。”

彦卿被景元单手拎着脚踝,不安地动了动脚趾:“我没那么笨!只是我以为那是十王司判官的同伙,把他们打晕后随便丢去天舶司门口码头的货船上去了,现在可能……已经飞出去好几十个星系了吧。”

景元笑着点头:“做得不错。希望冲虚给他这些耳目多些抚恤,顺便报销旅费了。”

他边说边给彦卿另一只脚也穿好了鞋。彦卿坐着系披膊半天系不好,于是又起身张开手臂,让景元帮忙。

景元边系系绳边问:“这十几年是谁帮你穿的军服?”

彦卿垂眸看景元修长的手指,道:“有不少部下愿意帮我。”

景元语塞一秒,以食中二指将平结推紧,为彦卿扯平披膊下的衣物,才缓缓道:“那挺好的。”

“噗。”彦卿从下往上看景元的表情,“您真信啦?我逗您玩的——自然是被我一一回绝了。向来都是我为您披战袍、您为我擐铠甲,哪有让外人来做的道理。”

景元脸色这才好些。

彦卿又要戴头盔,被景元拦下:“又不是上阵杀敌,别穿这么正式。”

彦卿眨眨眼道:“伴君如伴虎,防不胜防呐。”

景元轻轻摇了摇头,彦卿也不坚持,趴在景元胸口与他缓缓接了个吻,轻声道:“您好美,又好帅。”

“你也不差。”

景元捏着彦卿的脸,低头又亲了亲他。两人许久未见彼此着正装的模样,都有些心猿意马,耳鬓厮磨了许久,直到房外冲虚的策士再次敲门,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向外走时,景元又小声道:“这几天还没喂饱你?”

彦卿走路姿势有点别扭,难堪道:“您好意思说我!”

景元边走也边整理下袴,策士注意到他的动作,问:“可是大小不合适?冲虚将军念您将将返回罗浮,特意为您备了几套衣裳在府上。”

彦卿登时尴尬得不行,仿若一只沸腾的水壶,烫得头顶冒烟、快要悲鸣。

景元却道:“无妨,彦卿为我备了四季衣物,将军费心了。”

路过景行的房间时,彦卿这才想起:事发突然,他和景元都忘记和儿子交代一声去向。

真是不应该……虽说景行也是个大小孩了,但彦卿总感觉景元回来后,他有了老公忘了儿子,对景行有些疏于照顾了。尤其是这几天,他和景元天天在房里鬼混,只在早晚餐时才和儿子说上几句话,景行倒也心知肚明他俩在房里做什么,也不在自己房里待着,一有空便跑去云骑军营外找先前接待过母子二人的曜青小姑娘说话。一家上梁不正下梁歪,各个都在初夏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彦卿一动念,景元便知他在想什么,问:“此次会面可是机密?”

策士点头又摇头道:“内容是,会面本身不是。”

彦卿便隔着房门朝里喊,告知景行他和景元的去向,景行也不开门,隔着房门喊回来,无非是好的好的知道了,彦卿这才放心地和景元离开。

一行人出了客栈便上了将军专派星槎,一路不歇,直奔冲虚府邸而去。

冲虚是个好铺张的,洞天里主宅旁东侧留了近十亩地种果树,所幸宅门不朝着东头开,否则见将军一面还要走上个几里路,这将军府怕是要门可罗雀、部下们只盼君王不早朝了。

彦卿跟在景元身后进正门。符玄退位后,彦卿尚不曾觐见现任罗浮将军,更没料到冲虚又将她辟出的洞天搞得这般天翻地覆的——符玄是个务实的人,在位时将不少卜算仪器与阵法搬来了将军府,整座洞天被装潢得像一个进阶版的微缩太卜司。

彦卿忍不住探头探脑,打量十亩良田。

冲虚的策士果然很有眼见力,见状急忙道:“待诸事尘埃落定,指挥使大人自可以于园中与将军大人把酒言欢。”

彦卿收回目光,隐约觉得这策士话中有话,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他甩了甩脑袋,跟上景元的步伐。

景元走在彦卿前方,小声道:“我还不知道曜青家里什么样,但想来是没有院落的,否则你也不必像个小孩儿一样东张西望。”

彦卿回答道:“有倒是有,一爿小院,荒废着没种东西罢了。”

“和冲虚讨桃树回去?春天时会很漂亮。”

“我倒觉得桂树也不错,仲秋时十里飘香,坐在树下吃螃蟹、赏月,正好桂花也能做饼。”

“都好,你说了算。”

策士一路跟一路听,见着二人仿佛把冲虚的府邸当自己家一般讨论,不禁嘴角抽搐。

三人行至前厅,冲虚正坐其中,一旁的太师椅上坐着符玄,捧着一杯冰茶慢悠悠地啜饮,整个厅堂都飘着一股腻人的糖浆香气,想来这二人先前已经商讨了许久。

景元对着符玄略一点头,又朝着冲虚行礼,彦卿站在景元左后方,同样朝那二人抬手行礼。

冲虚是个高而瘦削的年轻人,出生在联盟最为炽热的洞天之一,那里是全仙舟蜜柑与甜瓜的产地,随着舰船航行,与所在星系太阳渐行渐远,洞天会自动调整自身的倾角,以保证长时段的日照。而冲虚便出生在那间看护瓜田的小屋里,他长大后,父母不愿让他继续这艰苦的事业,让他去军中,他便去了。

他第一次受到拔擢,是因为辨出假意和谈的一支丰饶民残党送来的贡品暗藏玄机,他不顾小队长阻挠,单手劈开那足有半人高的巨型西瓜,其中密密麻麻涌出了无数蝇虫,原来敌人端的是腐败云骑军粮草这一招;再之后一次升迁,则是因为他率小队出奇制胜、一举歼灭了那送蛆虫的残党,血液混着尚在培育中的幼虫浆喷了他一靴子。

——总之,这是一个见过血与土的男人。

他开门见山道:“景元,好久不见,我打算派你代替罗浮六御出使冥府。”

“乐意至极,不如说,我今日赴约,正是为了此事。”景元边说边坐在符玄右手边仅有的空位上,彦卿只得坐在符玄左手边。

景元接着道:“既然我应下,你也不必再隐瞒任何细节,这些天我和彦卿四处打听、旁敲侧击,还叮嘱在地衡司的前部下多留意,因此已多少能猜出内情,但始终如同雾里看花。”

冲虚点头:“这是自然,只是有来有往,你是在座唯一走过一趟鬼门关的人,知道什么,全说出来吧。”

一旁有侍卫为景元和彦卿上茶,景元接了茶水:“我虽然身堕魔阴,又往返两界,但始终是仙舟人,因此我所知一切,自然没有任何可隐瞒的。”

这话说完,冲虚与符玄都期待地看着景元,景元却不继续了,却说:“只是,我尚且不知十王司开出的谈判条件,也不知仙舟——或曰罗浮——想取得的局面,我又该如何出使呢?”

冲虚尴尬一笑,拍了下脑门:“和符玄前辈讨论了一上午,忙糊涂了。”他解释道,“十王司自然想收押所有魂魄与还阳者。不瞒你说,动乱刚开始那会儿,我本来也这么打算——阴间就是阴间,阳间就是阳间,二者泾渭分明,怎么能随意混合?更何况,长期在地府里头待着的魂魄,生前肯定作恶多端,要在十八层地狱里改头换面,这些家伙跑回罗浮来,难道不正是为了作乱人间?

“但十王始终不采取任何措施,这倒霉催的接引舢舨又非得在罗浮开鬼门,没办法,只能把这些鬼魂尽量送回家去。算来这已经是……”

符玄插嘴道:“距离第一批亡魂归故乡,已经一个月有余。”

“是。”冲虚继续道,“让我们地衡司的同事吃了不少苦头,光是加班费、我上个月就批出一千多万。”

“但好在多数亡魂都没有害人的意图。”符玄接过话头,“根据仙舟民间信仰所述,十八层地狱中关押的,不仅仅是阳间普遍认为的大恶之人——伤人放火的、奸淫盗杀的;还关了道德上有瑕疵之人:撒谎成性的、搬弄是非的、背弃帝弓信仰的……不一而足,甚至爱在黉学和夫子顶嘴的,因为没能尊师重道,也得下地狱。

“而根据地衡司的鬼魂名录来看,民间信仰所述确为真,此次出逃的亡魂里,只有二成不到是生前为恶之人,而十有五六都是因生前道德有害、而被阎王押入地狱的鬼,剩下两成左右是云骑同袍……”

景元微微挑眉。

符玄说:“阎王老爷可不管你生前杀的是敌非友,只要有过杀生行径,通通下地狱改造。”

景元与彦卿不禁面面相觑,又一齐看向冲虚,冲虚已听符玄说过此事,此刻只是无奈摇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真算起来,本座为云骑献计良多,身后一样跑不掉。”符玄不顾三位男士哀叹的心情,将话题扯回来继续解释,“何况,就算鬼魂们有害人的企图,也没有实际伤人的能力。毕竟魂魄没有实体,又只能在夜间行动。虽然确有几只不安分的,总爱在长乐天的牌馆外头故意冻伤牌友,好在地衡司早有准备,在公廨备置了百万勒克斯的强光灯,这灯效果虽比不上十王们用的分魂手段,但也足够暂时分离三魂、让那些惹是生非的鬼消停一阵子。”

彦卿终于忍不住问:“听这话的意思……现在将军不想送亡魂离开了?”

冲虚皱眉道:“也不能这样说,毕竟十王司不隶属六司,又油盐不进,如果可以,我不想忤逆阎王。但另一方面,呼啦啦跑出来十万条鬼,我也得考虑活人的心情。

“要是仙舟人都怕鬼,那倒是好说了——问题在于仙舟人太长寿,死了几百年的鬼都能找到生前的亲朋好友,除非同室操戈之辈,这些鬼魂的家人们都是很欢迎它们回家的,现在连什么‘鬼魂亲属互助小组’都如雨后春笋……我若是一意孤行,只听阴间卿相的指令,而不听阳间布衣的心声,我这洞天门外十亩良田,第二天就该坐满了抗议的人群。”

景元赞同道:“是,希望就像闷烧的火种,点燃它只需要一个微小的失误,一个快速的摩擦;要熄灭它,却费劲多了。”

他越过符玄看了看彦卿。

彦卿意识到景元想怂恿冲虚,便开口道:“在座的都是熟人,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我和景元分别不足廿年,尚且……尚且……”彦卿卡壳了,双颊泛红,他说,“我和他一想到还要再次分别,便心如刀割,只恨时间残忍。想来那些百年未见的爱侣,哪怕人鬼殊途、再难同床共枕,也同样不愿再分开了。”

“行了行了,真以为谁都像你俩一样鹣鲽情深?”符玄酸道,“地衡司可收到不少鬼魂纠缠生前伴侣的报告,执事们正焦头烂额呢,问题还是在子女不愿再次送走父母的鬼魂、幼妹幼弟不愿与百年未见的大哥大姊分开,更别说那些因战争而曾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难办呢。”

“对,”冲虚点头,“说到底,鬼的意愿不是问题,人的意愿才是问题——除非当事活人特别要求,这鬼是不好送走的。不过嘛,我更贪心些,如果地府能只收走那些生前犯了罪的鬼,那才叫妙呢,是不是?”

景元摇头道:“这我不能保证——说是谈判,但我们的筹码太少。”

符玄说:“这也是冲虚想让你和我一起去的原因,至少气势上不能输嘛。”

“说到这个,”景元说,“我早想问,你在虚陵教书育人十载,多少该比我们了解十王司。”

“说不上了解,但有一点倒是虚陵街头巷尾的共识:十王司老早就有人手不足的问题。”符玄道,“听说第三次丰饶战争前还尚且勉强运转得过来,后来死的人实在太多了,压力太大,离职了一批冥差,许多舢舨就此荒废——”

“——等等,之前就一直在说‘舢舨’,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彦卿举手发问。

景元看了看符玄,符玄示意他说,景元便道:“彦卿,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我离开家后的经历?我在码头搭了一艘船后,就这么走到冥府第一殿的。——我想,那艘船便是负责接引的舢舨。”

符玄点头:“正是如此。在虚陵,生者虽不能直接接触冥界,却常常见到这些无人驾驶的舢舨从虚陵各码头出发,如果说虚陵仙舟是母舰,那么这些舢舨便是迅捷的子舰,负责接引于其他仙舟或域外逝去的魂魄返回冥府。说来,我这次赶不及回罗浮,也是托相熟的判官、搭了一回舢舨的便船。”

“那么冥府还是在虚陵某处咯?”彦卿又问。

“也不能这么说。”符玄摇头,“虽然同样下辖十王司,幽囚狱是在虚陵,可冥府却不在虚陵,因为冥府已经不属于活人的空间了;这些舢舨也和押送活人重犯的星槎不同,虚陵人常见它们于虚陵码头出发,却不曾见过它们返回虚陵。”

彦卿听得有些悚然,他还想提问,冲虚和符玄却要景元分享第一殿内情况,彦卿只得闷闷住嘴,心想回家问景元便是。

景元便将这讲述了好几遍的经历复述给在场的两位新听众,当他说到李指挥以命换命时,在场人士无不唏嘘。而再之后的流浪经历、怎么与彦卿重逢,景元便一句话带过了。

符玄惊讶道:“阎王三角恋?!此话当真?”

冲虚更是激动:“我操,这帮家伙净想着坑老子!祂们当初可不是这样解释玩忽职守的原因的!”

“怎么说?”彦卿问。

“说地府设备年久失修,通往各地狱的浮梯和鬼门全坏了,所以第一殿阎王被关在地狱里上不来,而鬼能穿墙,所以全逃出去了。”冲虚说。

符玄难得很没风度地翻了个白眼:“我就说这解释根本说不通!阳间的墙关不住鬼是自然,地府里难道还能关不住鬼?”

景元却笑起来,双手隔空按了按,示意大家安静,又有点安抚之意在其中:“阎王玩忽职守,又妄图欺上瞒下——谈判筹码这不就有了?问题只在于……我们没证据。”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自然是听老李说的。”景元无奈道,“而这又是老李在殿里躺了一周,道听途说来的。”

“这……”符玄沉吟片刻,“若此事为真,十王自然理亏,哪怕没有任何证据,本座自可以天花乱坠,攻破祂们的心理防线。但若此事只是捕风捉影,咱们麻烦可就大了,到时候能不能全须全尾地走出鬼门,都是个问题。”

“确实,诽谤鬼王私生活,也是搬弄是非之一种,魔阴后不知要下哪层地狱。”景元道,语调平常,仿佛在讲一个冷笑话,惹得符玄不禁扭头怒目而视。

就在符玄要发作时,彦卿忽然道:“不,我们有证据——你们最近没去不夜侯门口听说书?”

“哪有这个闲工夫?!”

“哪有这个闲工夫?!”

符玄与冲虚异口同声道。

景元想起彦卿所指何事:“西衍在冥府里目睹了不少阎王爱恨情仇,他回家后,他女儿听他说了这些,全给编进评书里去了,算她那摊子每日有一千人歇脚听话本,一个多月过去,全仙舟现在也算有几万知情人了。”

“你的意思是……让仙舟人作证?”符玄反应很快。

“就找西衍如何?反正他本就是从冥府里逃出来的。”景元说,“当然,若他不乐意,咱们还能全罗浮征询目击证鬼,我估计同他一起出逃的鬼魂里,还有不少也对冥府内部的混乱管理有所耳闻。

“何况,就算最终没有鬼愿意回去,也可以让地衡司一一录好了证词、把录音带去地府里去放给阎王们听嘛。再退一步说,我姑且也算是亲历者兼……冥府混乱管理受害者,总能参上一本的。”

冲虚长出一口气,往椅背上重重一靠:“甚好甚好,有你这话,我终于能安心了。西衍这事我会差人去办,你和符前辈专心计划谈判细节就成。”

符玄赞成道:“可行。本座今日仍有要事与冲虚将军商议,景元,我明日与你再议。”

话已至此,很明显是个赶人的意思,冲虚正要以目示意侍卫送客,景元却不离席,打断了冲虚的动作:“我还有一事想问。”

冲虚点头:“说。”

“鬼魂是一回事,如我这般还阳者又该如何处置?”

“死人都送不走,何况活人?”冲虚看了景元两秒,道,“我让你去谈判,意思还不明白吗?自然是要你活着回来给我一个交代。”

符玄一言不发。

“冲虚将军就不怕我被阎王扣下回不来了?”景元再次发问。

“对……”冲虚叹气道,“所以符玄前辈和你一起去。”

彦卿听到这里,差点要跳起来反对:“我同景元一起去,符玄留在这里。”

景元却道:“不,彦卿留在人间。”

彦卿越过符玄瞪景元,景元不予理会,继续道:“若我所料不错,舢舨并非一般的高速飞行,而是近光速飞行。”

“没错。”符玄苦笑道,“也不知阎王爷什么癖好,非得用这种……古典的飞行手段,搭一次便船,下来后我真是字面意义的吐了三天。”

彦卿问:“什么意思?”

“彦卿,至此仍有一冥府谜团未解,你可还记得?”景元反问他。

无人驾驶的星槎、消失不见的阎王、大乱的地狱、洞开的鬼门……彦卿在脑子里飞速回忆:“冥府一日、人间数年——仍没有合理的解释。”

“古国时代人们常说,天人一日、人间一年,但仙舟进入孤航时代后,人们便逐渐理解了时间的本质。”景元说。

“停——!”符玄出言阻止,“学宫里的必修课,您确定真要在这儿给他复习一遍?”

“我这不是没上过学嘛,哪知道你们在学宫里都听夫子讲这些。”彦卿尴尬道。

“我上学宫都是好几个琥珀纪之前的事了,哪记得住科目有哪些。”景元一脸无辜,“言归正传,我尽量简单点给彦卿解释下。”

彦卿却说:“时间的本质我不明白,但说到近光速飞行……这不是相对论嘛!这我还是略知一二。”

“看来我不在时,你自学了不少东西。”景元饶有兴趣道,“近光速飞行与时间流速有什么关系,你给大家展开讲讲?”

“啊这……”景行长大后,彦卿不再需要一夜起来五次照顾自家夜哭郎,却仍常常睡不着,便抱着平板独自在床上看学宫公开课,弥补自己错过的基础天文、数理知识。

刚刚他也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景元真要考他。

彦卿语塞几秒,努力回忆那夫子在黑板上画的甲乙丙星槎,开口道:

“首先我们假设光速在任何惯性系中都是恒定值,其次我们假设同一个惯性系中物理规律不变,因此当十王司的舢舨无限近光速飞行时,光相对于舢舨速度无限接近于零,同时考虑到罗浮舰船在宇宙中的航行速度远小于光速,在这个情况下,可以把罗浮看作绝对静止。因此对在罗浮的我来说,舢舨和光一样,都在以光速航行,但这样便产生了矛盾……

“呃……从我的角度来看,舢舨的速度和光速一致,而从舢舨的角度来看,光却是静止的……为了解决这个谬论,只能让舢舨上的时间流逝变慢。”

彦卿停顿片刻,恍然大悟道:“所以对景元来说,他离开了一日,我在仙舟上却等了快二十年!”

“很不错。”景元毫不吝啬表扬,“很聪明。”

冲虚和符玄被迫重温了一遍基础物理学,又被秀了一脸恩爱,不禁二脸嫌弃。

彦卿又问:“可是,这说不通啊?近光速飞行是孤航时代的产物,自从……寿瘟祸祖降世,时间对于我们仙舟人便只有过多、而非过少的烦恼,不是么?何况曲速飞行技术问世几千年,就连平民远航也用得起这种手段,十王司何必坚持这老掉牙的技术不放呢?”

景元道,“我想,一方面是因为十王司人手不足,却必须往返散布在宇宙各处的六艘仙舟、以及域外的战场之间,不得不超速驾驶。阎王生无涯,冥差、判官虽是长生种,却终有尽时,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无限压榨手下员工,这阎王称得上是精明透顶。

“另一方面,故意不采用曲速飞行,导致舱内较仙舟时间流逝更慢,也算是变相减轻了工作负担——否则仙舟拢共好几千亿人口,每秒都有人死去,单只有一个阎罗负责接引所有死者,哪怕用上空间折叠技术,这冥府第一殿也该爆满了。”

“这倒是解释了为什么十王对鬼魂出逃事件迟迟没有回应。”冲虚插嘴道,“我们这儿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对地府来说,可能也就过去了几分钟而已吧,冥差们怕不是还在忙着修理鬼门。”

彦卿忽然想起景元说他刚回罗浮时也常常吐,现在想来,也许不仅仅是脑震荡的缘故,而是和符玄一样,甫从高速航船上下到低速航行的罗浮舰船上,脑子里的平衡系统转不过来。

他渐渐反应过来,怒道:“就是这个原因,你要丢下我再次独自去地府?景元,你还想让我在人间等你多久?”

景元没料到彦卿会在老同事面前公然顶撞他,愣了两秒,眨了眨眼,才想起他要说什么。

景元开口,刚说了两个字“儿子……”,却不料彦卿更生气了:“儿子儿子——景元,你还知道你有个儿子!你想让我和儿子一起等你多久?”

彦卿很少在外人面前这样不给景元面子,景元被他骂得毫无招架之力,又是在熟人面前,更是不好意思和彦卿吵架,但还是挣扎道:“我们俩都去谈判,儿子怎么办?他才十八,根本就是个宝宝,我们俩又没亲没故的,总不能叫冲虚替我们俩养儿子。”

冲虚正津津有味地看夫夫拌嘴,忽然被点了名,吓得坐直了身体。他正想说什么,符玄却道:“好了好了,你们俩停停,要吵架回家关上门吵去。本来又不是只有景元要去,本座同行,自然不可能让青雀在人间等我几百年。”

彦卿被景元戳中心事,正在卡壳,听符玄这么一说,茅塞顿开:“什么‘我们俩都去’?你先前担心的事都说清了,又有符玄出使——冲虚将军、太卜大人,我看景元和我都不用去了。”

符玄脸色稍变,皱眉道:“阎王不可出鬼门,但没人说祂们不能去别的舢舨上去。具体操作细节还在与判官商议,但我们将在一条航行速度与罗浮几乎无异的舢舨上进行谈判。”她扭头看景元,“你有老婆孩子,本座也有老婆……没孩子,自然早有应对之策。”

“这主意好!”彦卿笑道,接着眼巴巴看景元,“我能去了吗?”

冲虚却帮着景元劝说:“彦卿,你为了景元连日奔波,这些我都有所耳闻。何况,你身为罗浮剑首,长于干戈,却不长于玉帛,就不必跟去了吧。”

彦卿有些愤愤,但和冲虚不甚熟悉,不好发作,只得继续对着景元望眼欲穿。

符玄见他表情,眼睛一转,说:“本座倒是觉得,带上彦卿也无妨。”她说着从兜里掏卜算盘,“我先前已卜过一卦。此去虽说名为谈判,实则逼迫阎王就范,又是深入无人之境、死生边缘;卦象吉凶各半,因此,我方多一份即战力,也是多一分心安。”

冲虚思考片刻,道:“无论景元和彦卿去不去,你终究得为我去地府,自然以你的意愿为准。”

——符玄想带着彦卿,冲虚倒戈符玄,一下子变为三比一的局面。

景元只得妥协道:“此前我一直在担心时间流速的问题,让彦卿随我同行,儿子没人照料,但不让他去,又得分别十数载,实在是难办……但既然矛盾已解,彦卿自可以随我一同去地府谈判。”

“好耶!”彦卿不禁欢呼道,此时的他,尚且不知道他做了他人生中数一数二最正确也是最错误的决定。

见过冲虚后不久,待身体转好,景元便每日与彦卿去云骑校场锻炼,为不知何日来临的地府一日游作准备。

晨练第一日,校场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吃瓜士卒看他们俩比试。师父教徒弟常见,前罗浮将军教现联盟剑魁少见。更别说自从景元离世、彦卿调离罗浮云骑,这等规格的比试尤为罕见——罗浮剑首之位再次空悬,离了故乡的彦卿没有收徒,爱子景行又弃武从医,将士们只有在其他仙舟剑首造访时方能一饱眼福。前些日子,景元未死的消息乍由丹鼎司传来,将士们的欢呼声几乎掀翻屋顶,而今晨景元与彦卿并肩进入云骑驻地的那一刻,消息便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整个军区。

是日天朗气清,带着初夏暑热的湿气,景元彦卿皆着云骑将领夏日武服,上身短袖、下身裤子束进布靴里,两人招式起,溅起洋洋尘土。

彦卿出远门爱用兵器亦不离身,景元还阳前最常用的刀却在罗浮博物馆展出,要物归原主还得写申请打报告,行政上的流程免不了时间,他只得去军库里挑选了把趁手的刀姑且先用着。

师徒二人先以掌短暂过了几招热身。彦卿听出景元呼吸不稳,去武备架上取剑时便动了心思。

他回身,背持燕啄剑,另一手掐剑诀,景元则单手抱刀,略一点头,两人双目相对,同时出招!

彦卿挥剑向景元冲去,嘴里怒喝一声,手上却放慢动作,虚晃一抹,见景元出刀欲拦,他这才手腕一转,又朝前刺去。

“——你在做什么?”

景元挡下彦卿攻击,后撤半步,两人短暂错身,在周围士兵们的喝彩声中,他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轻声问彦卿,语气里带着些许责备。

彦卿知道景元将他的手下留情误会为习武懈怠,却又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拂了景元面子,大脑飞转,正犹豫着编个什么借口,景元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拎刀撞向彦卿,横劈而去!

彦卿一惊,心神回体,提剑、接招!

兵刃相接,彦卿虎口发酸,咬牙运气,堪堪停住景元的刀锋。

景元膂力过人,这点彦卿自然是清楚的:二百年前,他年少无知时偷拿他师父的武器耍,空中舞动刷刷刷,那叫一个威风,第二日起来时肩背酸得不行,又不敢让景元知道他双手软软如面条的原因,只得无理取闹了好久,才逃过那周的剑法训练。

彦卿大喝一声,拨开抵在面前的寒光。

景元有些用不习惯这玄铁刀,手臂飘了两寸,也不再逼彦卿,却是收刀再砍。彦卿有了准备,以剑去击景元的下盘,景元见招拆招,腾空飞跃、躲过彦卿一击,并借着落地的势头朝彦卿直劈而来!

彦卿翻身躲闪,堪堪避过景元这力敌千钧的一击。金鸣一声,景元刀刃击中地面,围绕彦卿左右的飞剑从中折断、被生生震碎一杆!

“好——!!!”

周遭人群山呼般爆喝。

“再来!”

彦卿从地面上一跃而起,抹了把脑门上的汗,不服气道。

景元也不客气,彦卿只是将将站稳身形,他便再起攻势、挥砍而去。

景元在战场边上是个擅长以少胜多的将才,上了战场却是个千斤扫四两的勇夫。师门上下皆用剑,唯独他爱用破阵刀,出入敌军如切瓜切菜一般,也可见一斑。彦卿则同时承袭了师祖镜流与师父景元二人的特色,年少时张扬恣意,年岁渐长则愈发收敛锋芒,喜好以退为进,乍一看去,反倒显得比景元更柔和些。

刚柔相济,阴阳相生,看得围观者好不兴奋,连连叫好,更有甚者,上头眼睛还挪不开,下头身体已难自控、跟着场上招式比划。

两人酣战数场,清晨至正午,渐渐的火伞高张,沙地上满是二人飞溅的汗水。景元已经解了前襟,袒露出紧实的胸腹,他的肌肤因先前流浪时的曝晒而不再苍白,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一层健康的光泽。

彦卿也热得不行,满头满脸是汗,但他不能脱,只得运气给武器镀霜,指望这点可怜的人造冰给他带来一丝夏日清凉。但景元漂亮性感的胸肌腹肌又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摇来摆去……彦卿越战越心猿意马,越战越汗流浃背,满脑子都是昨晚他挂在他师父身上时,他大腿内侧与那精瘦结实腰腹摩擦的感触,他晕晕乎乎地想: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如今黉学禁止师生恋……

终于,彦卿忍不了了,他看准景元攻击间隙,向后连撤三步,朝前一拱手:“受教了。”

周围不少将士也有些看疲了,一手搭凉蓬,一手捂饥肠。见彦卿点到为止,立刻有人窜至场边,一棒击响斗大的铜锣——那锣平常是用来报时传令的,敲一下是解散,敲两下是放饭,连敲数次则是集合——一声震响,跨越整个校场。

于是景元也不好意思再比试下去,他正了正衣襟,朝彦卿行了抱拳礼,接着又向周围的将士们一一行礼,彦卿见状,丢下擦汗的毛巾,跟着景元一起谢过捧场的云骑军人们。武人们皆是心直口快的性子,不住夸口将军威风不逊当年、教徒有方,又上来对着彦卿一阵又揉又搓,不少人是看着彦卿长大的,今昔对比,宛若昨日重现,一群人几乎要落下泪来。

行礼道谢半晌,景元终于半搂半抱地将彦卿挟出人群,去浴场沐浴更衣。

彦卿来时朝门房要了一间单间,本是为了隐藏他异于一般男性的胴体,此时却歪打正着,行事颇为方便。

——彦卿迫不及待地关上淋浴间的门,将自己扒了个精光,又要转身去扒景元,景元却早已三下五除二,光着两条长腿、开了龙头调水温。彦卿眼睛毫不掩饰地瞟来瞟去,一手摸上景元胸口,另一手在下腹流连。景元闷哼一声,将莲蓬头调转了方向,喷了彦卿一头一脸。

彦卿发出不满的抱怨声,随手抹去面颊上温热水珠,草草在水流下抓了抓头发,又忍不住将手放回景元身上,借着水的润滑反复摩挲。

景元呼吸一窒,将彦卿整个人提溜过来搓洗,动作无比熟练,毫无情欲色彩。洗完彦卿,他方才开始清洁自己的身体。

彦卿两手沾了皂液,嘴上说着帮老公搓背,手上却顺着景元优美的脊背线条一路往下,揉搓他紧翘的双臀。

景元正在洗头,双眼眯着低声警告彦卿:“别胡闹。”

彦卿正玩得爱不释手,手指戳来戳去,颇有开疆拓土之意。景元转身冲洗满头的泡沫,问:“想上我?”

彦卿只是戳着玩,景元臀肌放松时软软弹弹的,摸起来颇为舒服。但这样一问,他不禁恶作剧心起,故意一手包住景元一边屁股,将两人身体拉近,肌肤相贴,亲密无间。

景元身上热且光滑,彦卿舒服得几乎要呻吟,他竭力忍住,抬头用鼻尖蹭景元的下巴:“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上面那个是怎么个滋味呢,您教我嘛……好不好?”

景元深深看了彦卿一眼,说:“好。”

彦卿一震:“……!”

他讪讪松了手,有点无措地观察景元表情:生气了?好像也没生气……但景元脾气一向很好,是只笑里藏刀的大狐狸精。

景元转过身去,大大方方地将后背展示给爱人,他向后递了一块毛巾,示意彦卿帮他搓背。

彦卿将景元的长发拨到一侧,手指划过脊背上的斑驳疤痕,又听见他男人说:“今晚就试试。”

两人洗完又抱着腻歪了一会儿才出来,念在是公共场所,浴场又不隔音,只能这般点到即止。

浴场外树荫下,景行捧着脸蹲着等父母,起身时腿都麻了,一个趔趄歪在景元身上,嘟囔着抱怨:“你们俩好慢……”

彦卿弯腰给儿子按腿,顶着一头湿发扭头朝景元偷偷作了个鬼脸,景元用手指了指彦卿,又指了指自己,无声地作了个口型,意思是下次要抱回去再抱别拖拖拉拉的,彦卿看懂了,正要打手势反驳,这边景行却有所察觉,只得收了动作。

景行一扭头,瞥见彦卿动作后半段,狐疑道:“你们俩背着我打什么哑谜呢?不会又是十王司的事情吧?”

和冲虚商谈的内容,自然是天机不可泄的,景行这几天缠着两人问了许久,都没问出点头绪来,于是对父母关起门来商量事的模样格外敏感,几乎成了条件反射。彦卿有时看着景行,心里想起很多年前的他自己,那时景元也是这样,总是什么事情都不告诉他,使他几乎有些恨景元了,但此时此景恰如彼时彼景,只是他从被蒙蔽真相的小孩,摇身一变成为了和景元一起隐瞒事实的大人。这使他心里一面可怜起哀求的儿子,一面又可怜起孤独的爱人来,不被信任的感受很酸楚,但欺瞒所爱之人同样苦涩,他有些心力交瘁,几乎有些害怕和儿子独处了。

景行的学籍已暂时调来了罗浮,用了公务必需的理由,白日里常常去丹鼎司里实习,晚上回到住处时却说在医馆食堂吃过了,一次两次还好,连续一周皆是如此,两位家长都明白:这是半大小孩耍脾气呢。

——所幸,景元及时填补了彦卿的缺位,他太习惯这样一个不被理解的高位者的身份了——或是扮演一个不善表达爱意的父辈。彦卿和景行产生隔阂后,他自然地成为了家庭内的润滑剂。

景元捧着一碟餐后点心去景行房里找儿子聊天,头两次是还没待上一分钟、便被赶回彦卿身边了,他倒也不气馁,更不端长辈架子,每日雷打不动端着一碟甜品去敲门。所谓诚心所至、金石为开,更别说景行心里还存了几分亲近他的心思,很快景元便获得了儿子给予的豁免,以及每日饭后的甜点时间的畅聊权。

但景行对真相的执着又极其像彦卿,父母不说实话,他心里始终横亘着一条沟,一家三口晚上散步时,他和彦卿几乎像互斥的两极,一旦并肩行走,景行便自动向外弹开两丈去。

小行就是因为太亲你,所以才更不能接受你不说实话——景元这样安慰过彦卿过好几次,但彦卿还是很沮丧。他和儿子向来都是最要好的,因为他既是景行的父亲,又是景行的母亲,自己还是少年,却又成了家长,自然观念上不像那些四五百岁才生儿育女的仙舟人一般老顽固,又受了景元育儿方式的影响,在物质上也从不委屈儿子。以前彦卿最喜欢景行带黉学里要好的同学来家里作客,他会竖起耳朵偷听儿子向同龄人们炫耀他有一个多么开明的爸爸,并独自坐在书房里傻笑。

更何况,他当初可是连景行的出身都隐瞒了,事到如今,他只是不能透露一些政治上的伎俩,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犟呢?

“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悄悄话呢……!”景行又问了一遍,语气有些上火。

景元单手撑着儿子肩膀、眺望远方回答:“没什么。”他感受到儿子的炯炯视线,开始跑火车,“我没和你们一起长期生活过,所以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头发太多了,洗澡向来慢,你爸爸刚刚在骂我,让我干脆夏天剃个寸头,又清凉又方便,还不用担心长痱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彦卿想笑,又想跳起来亲景元一口。

景行甩了甩腿,高兴道:“我好了!去吃饭吧!”

三人在云骑食堂用午饭。军队饭分量都大,景行吃得直打嗝,摇摇晃晃去隔壁丹鼎司上班了。景元和彦卿饭后则开始犯懒劲儿,头挨着头,屈膝坐在校场边看士兵训练体能。

碧空灿阳,青草芬芳,景元有些睡意,头一点一点的,彦卿便抱着他的头到自己怀里,示意景元眯一会儿。

景元挣扎睁开双眼,努嘴朝场中央乌泱泱一群人:“没关系?”

两人举止亲密,毕竟,爱意难以自控、更难以掩藏。

彦卿心知景元担心外人看出点什么,乱说闲话。景元退休了不要紧,但彦卿还有着一官半职,之后在军队里怕是难做。

彦卿用手将景元双眼一遮,在他胸口一抹,从怀里口袋抄出一条手帕,盖在景元眉眼前挡太阳,道:“您就睡吧!我想开了。”

——说是想开,不过是他某夜在房里等景元和儿子谈心回来和他睡觉等得无聊,又忍不住跑去阳台偷听,却听见景元一本正经地给景行开情感小课堂。

儿子和那在罗浮当兵的曜青小姑娘互相有好感,却又担心异地恋、年龄差等现实问题,踟蹰不前,迟迟没有下一步。

那时景元在给儿子上助攻:“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你才二十不到,年轻人就该多折腾,别怕,只要你与她是你情我愿,妈妈就支持你。”

这句子彦卿自然也读过,只是那时正是景元离开他的岁月,他沉湎于悲伤中,只能被“人生长恨水长东”这般慨叹命途多舛的诗句打动些许。

但如今再听,彦卿终于听出另一层意思来——这诗本该传达的意思来。

景元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而他又是常在死生之境出入的人,他连生死都无所畏惧,为何要那样畏惧世人的眼光?

更别说,景元与他们回曜青后总归是要住在一起的,一家门迈不出两家人,景行与景元又生得那样像,明眼人一看就知是怎么回事——只是大约不会想到这孩子不仅仅是景元的亲骨肉,更是他与彦卿爱情的产物之一。旁人大概只会觉得神策一家贵府真乱,将军风流又无情,捡来的徒弟又当继子又当小情人,养大了娶过门给亲儿子当小妈,真是方便。

景元闭着眼睛问:“真没事?”

彦卿恼道:“您再不睡我就要亲您了啊!”

景元这才闭嘴,动了动脑袋,耳朵枕在彦卿柔软的大腿上,鼻尖蹭来蹭去,深深呼吸,侧过身睡了。

一阵斜风吹过,吹来天边几朵淡云,霎时晴转多云再转阴,彦卿被吹得很舒服。那日头被云一挡,也不狠毒了;他低头看了看怀中酣眠的爱人的侧脸,心中有点莫名的悸动,就好像他青春期那会儿一样。那时他每天早上推开房门前都要耳听八方,以免在走廊上撞见晨起的师父,只披着一条长袍半醒的景元慵懒又性感,对情窦初开的他来说简直是行走的芳心收割机,看见了、眼睛就钉上去了,恨不得像小孩子一般飞扑上去,但又想像个大人一样,向他的师父索取情人式的拥抱。

真是有趣——他年轻时总听人说,两个人相爱久了,激情就淡了,罗浮在一起几百年的伴侣,没有哪个不是亲情多过爱情的。彦卿以前也想过,是不是百年之后他就不是那样喜欢景元了,但这样也没关系,他们俩本来就是家人、是师徒,相爱只是多了一种身份、多了一种对他们俩关系的诠释,他无怨无悔。

但现在他还是这样喜欢景元,分开的二十年岁月没有磨灭他对景元的爱,反而只让失而复得后的心重归初恋时的本色。尽管相处模式愈发老夫老夫,几乎到了心灵相通的境地——景元一动,彦卿就知道他只是睡得辗转,还是要醒了——彦卿心里却仍然像那个推门前要平复心境的少年一般爱慕着景元。

景元睡醒了,扭过身子、面朝上仰望着彦卿。

彦卿洗过澡后头发就没再束起来,他低头,长发在景元脸上落下一片阴影:“嗯?”

景元注视彦卿双眼,忽然笑起来:“老婆,带你去买剑?”

彦卿这才想起来他的剑碎了一把,他摇头:“之后再买,你睡就是了。”

景元又说:“我想亲你。”

彦卿耳朵红了。景元坐起身,手却还放在彦卿大腿上,捏来捏去的。他说:“走吧,不买也走,这边人太多了。”

景元手掌的温度透过一层薄薄的武裤传来,彦卿只得别扭地起身,身后跟着景元。工造司就在丹鼎司旁边,两人也不消代步工具,并肩慢慢走了过去。

工造司内熟人不少,也几乎都听闻了景元之事,见师徒二人迈入武铺,倒也见怪不怪。

彦卿的飞剑成套售卖,当值工匠先来看了断剑受损情况,见整支剑裂得像龟壳一样,显然不便修补,这就找出了替换飞剑为彦卿安装、调试。

智剑连心,彦卿解开领口,露出后颈,工匠戴了一次性手套的指尖摸上他的脊椎骨棘突,那处皮下穿刺了两个黑色的神经电信号接收器,需要与新的飞剑连接。

彦卿被戳弄得有些难受,工匠显然不敢冒犯了剑首大人,动作格外小心,却因为过于紧张而迟迟建立不起有效回路。

始终站在一旁安静观看工匠动作的景元开口:“我来吧。”

“大人,这不合规定……”工匠嚅嗫道。

景元抬眼看了工匠一眼:“你手上按着的那两个穿孔还是我帮他打的。”

工匠只得让开,景元戴上手套,以70%浓度异丙醇消毒双手,再以镊钳从匣中取出微电极矩阵,空着的那手拇指按住彦卿大椎穴,食中二指将刺入皮肤的信号装置抽出,另一手平稳地将电极贴了上去。

“痛吗?”景元问。

彦卿知道这不是在问电极装置,仙舟科技千年进步,使得真气操纵单元的侵入性极小,不再需要外科手术切开人体、植入脊髓灰质内,只需要穿刺真皮层,将信号接收器植入皮下,实际操作起来则与打耳洞相似,短痛那么一瞬,后续好好保养防感染、便与常人无异。因此,也有剑士选择穿刺耳骨或眉弓,武器与耳环、眉钉一起,成为个人装饰的一部分。

——景元是在问早上剑被震碎时他痛不痛。

彦卿不敢摇头,怕扰了景元动作,只能发出一个否定的鼻音。

“刀不趁手,没把握好力道,幸好刀只开了单边刃,没伤到你。”景元声音里带着歉意,他将一字形接收器穿回彦卿体内,“好了,站起来试试新剑。”

工匠如临大敌地站直身体,掏出玉兆打开智剑程式,配合彦卿操纵飞剑的反馈、实时调试电极灵敏度。

彦卿试了几招,不禁笑道:“还是师父熟悉我的身子,和原先那把的操作感简直一模一样!小师傅,您也不用调了——倒是您还记不记得我师父常用阵刀的制式?快为他找一把趁手的来!”

工匠又喏喏地跑去仓库里为景元找刀去了。

买完武器,看天色景行也该下班了,两人便徒步回校场取船,开去丹鼎司门口接儿子,儿子却没接到,彦卿把星槎停在路边打电话过去问,才知道景行今天要跟着老师值夜班。

彦卿挂了电话瞪景元:“他闹脾气,值班不和我说就算了,也没和您说?”

景元坐在副驾上看着他:“……宝宝,小行说过,是我忘了。”

彦卿也看着景元,心里忽然一阵难过。

景元看出他表情波动,又开口道:“我走之前不也常这样?别哭鼻子。”

彦卿咬着下唇:“我还以为这也能痊愈呢,您怎么之前也不告诉我?我让白露再想想办法……”

景元无奈地笑起来:“你知道刚刚在工造司,我心里想什么?我在想你长大了,我把你的剑弄成那样,你都没冲我闹脾气,也不成天想着买剑了,只让我多睡会儿。”

彦卿竭力扭过头去不看景元,双眸闪烁,映着窗外地面上的霓虹灯万点:“您别说了,我没长大呢。”

——他没长大,景元也没有老去。

景元笑了笑,没说话,将舱内音乐调高了些许,刚好掩盖住彦卿吸鼻子的声音。

夫夫俩在客栈吃了索然无味的一餐,彦卿情绪低落,景元却忍住了没去安慰他:生老病死,天意使然,无论他还能停留在人世多久,他与彦卿的年龄差距都无法缩短。不过,彦卿曾经只是不能接受他死去,现在却连他老去都不能接受了,这孩子脾气倔,容易想不开,按照持明那族的说法,就是只知苦的表象,却不知如何息苦——在这件事上,唯有彦卿自己放下执着,景元帮不了他。

回房后彦卿却又忍不住黏着景元,连景元上厕所都要跟着进去。

景元见爱人像个小狗儿一样委屈巴巴地跟着他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终于心生恻隐:“我只是记性不行了,人还好好的在这儿呢,别缠这么紧。”

彦卿冷笑一声:“您白天说的话还算数吗?”

景元一愣。

彦卿提醒道:“我要上您。”

景元心里打了个突,当时他只当是玩笑说出口,心想最差不过手把手教这小处男上自己,可没料到晚上彦卿会怒上心头,一副要强奸他的模样。

他忐忑地躺上床,下一秒就被彦卿扯了裤子,接着他年轻的爱人用那双纤细而带着薄茧的手三两下撸硬了他前头那根,自己扒开屄便坐了上去。

还真是强奸。

一点润滑都没有,只有景元前端渗出的一点清液,两个人皆是痛得满头大汗,房间里头的风扇调到最高挡摇头晃脑依旧无济于事。

景元闭眼缓过了痛劲儿,睁眼,立刻想起一件要人命的事:“彦彦!快下来!我没戴套。”

彦卿闻言,一屁股坐到底。他骑在景元身上,一手撑着景元漂亮的腹肌,另一手摸自己肚子,表情沉浸又迷离,双颊泛红:“出不来了,您都进去这么深了……顶到了……”

他边说边在自己肚子上比划。

景元太阳穴直跳,彦卿没有说谎,他下面那根确实感觉顶到底了,还有张软软的小嘴在吸吮他的顶端。他想蛮力推开彦卿,又怕伤到他夫人金贵的肚子,只能尴尬且无力地哀求:“下来……宝宝,你下来……”

彦卿俯视景元,这让他感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初识云雨情时太小了,因而景元自然而然地掌握了他们在床上的节奏与规则:安全套是一定要戴的,景元的阴茎是不能整根插进去的,做完爱无论多困多累彦卿都得去小解一次——一切都以保护彦卿的身体为先。

彦卿是个很听他师父话的小孩,因此景元让他在床上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但他现在是个大人了。

彦卿双腿跪在景元两胯旁,骑在爱人的阴茎上摇屁股。也许只是心理作用,但和景元毫无阻隔地合为一体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他能感到血管的跳动,以及汨汨涌出的前液正在填满他的小腹。

景元仍在别扭地挣扎,他用指甲掐自己大腿,指望疼痛能让自己软下来,却被彦卿发现了这点小动作,啪一声把他的手打回去。

彦卿握住景元双手,与他十指相扣,俯下身亲了亲景元的嘴唇,露出一个餍足的微笑。

景元无力道:“宝宝,别折腾自己,你会怀孕的。”

彦卿嘲笑道:“您总是这么口是心非……硬得都快顶穿我肚皮了。”

景元尴尬无比,下体却兴奋得抽动不止。

彦卿乘胜追击:“您明明就很喜欢养孩子……我再生一个,我们一起养大,好不好?”

他引着景元的手摸上自己平坦的小腹。

景元怔愣几秒,忽然闷哼一声,射了出来。

彦卿傻了,他只是嘴上说着玩玩的,没想到歪打正着,戳中了男人隐秘的繁衍欲。景元的阴茎一抖一抖,龟头拍打在他的宫颈口上,彦卿顿时又软了腰,按住景元下腹让他别抽出去。

景元也傻了,不再任彦卿胡来。他坐起身,手忙脚乱地将爱人抱下来、平放在床上,用手去清理彦卿体内,心里盘算着该买哪款紧急避孕药最不伤身。

彦卿张开腿,故意挺腰去蹭景元的手掌,他男人两根手指插在他屄里——他可还没高潮呢!

景元被他弄得简直满头大汗,下头还在一股一股往外喷精,手上彦卿湿漉漉的阴唇又吻上来。他怒了:“景彦卿,躺好!”

彦卿被景元一吼,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整个肩膀都在抖:“您别怕……哈哈哈哈……您回来后我就在吃避孕药了……忘记和您说了哈哈哈哈!”

久别胜新婚,两人几乎每天都要亲热,很多时候并不插入,只是互相抚慰,但正是这样的边缘行为,反而更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彦卿好几次光着身子抱着景元为他打出来,对着一手粘腻才想起来没用套子,便去丹鼎司私下找白露开了处方,却又怕景元对他长期服药的行为有微词,便没有声张。

景元动作停滞一瞬,抽出手指,瘫倒在床尾,如释重负:“……心脏病都要被你吓出来了。”

彦卿一骨碌翻身,手脚并用地爬到景元身上,摸他的心口,顺便揉了揉他觊觎已久的胸肌:“怎么样?喜欢吗?”

“少做这种先斩后奏的事情。”景元皱眉。

彦卿不动,趴在景元身上盯着他看。

景元只得难堪道:“喜欢,你怎么样都喜欢。”

彦卿心情终于好些,拉着景元的手去摸自己乳头挺立的胸部,景元坐起身来,环抱住彦卿。两人深深接了一个吻,景元呼吸急促起来,又有些勃,问:“这次还要上我?”

彦卿笑了笑,将景元按倒在床上,借着先前体液的润滑,再次坐了上去。

两人又做了一次,做到一半彦卿终于骑不动了,景元便抱着他侧躺下,从后慢慢顶弄,过一会儿又抽出来,将彦卿转过来,与他反复亲吻。

这般姿势快感并不强烈,只是慢慢从下腹涌上来,彦卿被干得在高潮与梦境间反复徜徉。景元亦是如此,他有意控制快感延后,直到黎明时分才尽兴,为已经困得东倒西歪的彦卿做了清洁,这才抱着爱人睡下了。

地府内。

森罗殿上,地藏菩萨坐在正中,锡杖斜靠在一旁的墙上,手里不慌不忙地把玩着一颗碗大的珠子,流光溢彩,无光自明,简直把坐在两侧的二帝与十殿阎王们闪瞎了双眼。祂丝毫不察,笑道:“……这时候倒想起我来了?”

事件的中心鬼之一、劈腿皇帝兼地府实际最高掌权者之一酆都大帝忙赔笑道:“你是外来者,所以公正。所谓,‘当局者迷’嘛,嘿嘿……”

地藏瞠目怒道:“北阴玄天酆都郁绝大帝,你昏了头了!已是脱离三界之身、不入六道之体,怎么还看不破苦因?因你三位玩忽职守,因果颠倒,轮回失序,人间大乱,千人哭、万家徒生烦恼障!你还不认错?!”

说着就将手中的摩尼宝珠直推出去,正中酆都大帝面门。

酆都被砸断了鼻骨,一声痛呼,将碎了的宝珠一点点从脸上揭下来。

三角恋的另两位主角,东岳大帝与秦广王皆坐在酆都大帝的对面,分列一头一尾,中间特意隔了五位阎王,怕的就是这二位一言不合打起来。

秦广王莫名其妙当了三,气不打一处来,但见酆都被砸破相了,却又不禁心疼起祂那死鬼前任。

另一头,东岳大帝则是差点就要奔上前去为酆都擦脸。

其余阎罗与地藏皆将三者神情、动作看在眼中。初江王不禁道:“剪不断、理还乱,这事推后私下再议也不妨,眼下紧要的是:人间天子不想放归诸魂魄,谈判使节不日便到,我等该如何应对?”

殿内顿时一阵喧哗、阎王们七嘴八舌地各抒己见:

“生死簿乱得无从下笔,要我说,干脆就让它们留在人间得了!”

“这哪能成呢?轮回秩序不可乱。”

“分批接回如何?工作量确实太大了,咱们今年业绩本来就不好,快发不出给冥差的加班费了。”

“说起来,当初因果殿内还滞留了一批人,到时候别忘了一并接回来。”

“别管那些魔阴身没发作的了,判官们会收拾,再不济人间地衡司也能制服。倒是我这里跑了几个喝过孟婆汤的,必须要捉回来——轮回转世跑错方向了,如同排泄弄反了出口,这还得了?”

“转轮王,此话不妥。我掌管下枉死城跑了几十个恶鬼,要论对人间威胁,自然是先把我这丢掉的鬼捉回来才是。”

“秦广王忙着谈恋爱搞出这幺蛾子,你与我争先后有什么用?”

……

地藏菩萨锡杖轻响,震醒了十分不团结的阎罗们:“错误既已酿成,不想着弥补,却相互攻讦,怎么对得起人间每年的供奉、祈求与崇拜?”

地藏与二帝、阎罗非出同宗,因而说话完全不留情面,此次地府大乱,请祂这个挂名的外人前来一同决断,也正是处于这个原因。

阎王们皆俯首称是,地藏又让一旁的牛头马面鬼去将罗浮执政者提前递来的文书取来,殿内这才渐渐有了工作的气氛。

地藏将那卷轴读完,又递给酆都大帝,酆都读完又传给东岳大帝,接着按照十殿的顺序传阅,阎罗们各自了冲虚起草的谈判书。

殿中一片寂静,只有万千烛火燃烧时蜡泪滴落地面的声音。

“这景元……是谁来着?怪耳熟的。”平等王率先打破沉默。

秦广王小声差身旁判官去取生死簿,只是稍作查阅,便找到“景元”的名字:“生前曾任罗浮将军,堕入魔阴前便自行前来因果殿,后随鬼魂一并出逃,现下仍居罗浮。”

“难怪呢——想起来了,上上周他还来过幽囚狱。”

“那人间都该一两百多年过去了。”

阎王们小声议论。

谈判书传了一圈,又传回地藏手里:“他莫不是此次出使的使节之一?”

地藏不参与地府内实际工作,对阎王们的谈论感到十分陌生。

酆都大帝顿时愣住了:“人间尚且论‘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怎可将他扣下?”

东岳帝却道:“扣下他,换地府对鬼魂完全的自由处置权,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吗?何况按照秦广王所说,他本就已经濒临魔阴,又曾自愿抵达因果殿,此举不过提前送入轮回而已,未尝不可。”

秦广王继续看生死簿:“那使节名录上,好像有一位叫‘彦卿’的?”

地藏道:“彦卿没有,景彦卿倒是有一位。”

秦广王哂笑一声,心想这亦是个荒唐痴情种,还冠上夫姓了!祂嘴上却说:“据生死簿记载,那人正是景元之爱人,东岳大帝若不怕当面棒打鸳鸯、生离死别的惨状,自可将景元扣下。”

殿内空气有些微妙,酆都帝轻咳一声,暗示两个情鬼给祂些面子。东岳却已开口反驳道:“大局为重,损一人而换取人间、地府二界安宁——算了,这道理你向来是不懂的。”

“别吵了。”地藏出言打断,“何谓‘大局’?你三者既已生七情六欲,为何不懂人间贪爱从何而起?维持人、鬼二界秩序,是谓大局,但烦恼障已生,凡人见眷属还阳,执着便起。无明烦恼,凡人轻易无法断除,何况罗浮本就远达摩,更是连我所执这般尘缘都难以斩断。

“在我看来,灭苦才可谓大局,而如何灭苦——是随缘尽份,还是依照冲虚所提要求行事,权请各位定夺。”

景元从睡梦中醒来,天花板有些陌生,他想起这是他和彦卿搬入新居的第一日夜晚。

说是‘新居’,不过是因为地府人间时间迥异,谈判迟迟不开,冲虚看不下去他和彦卿要连续三月留宿客栈,便在长乐天洞天找了一处宅邸,安置他们一家老小。

景元坐起身来,他是被冻醒的,也许是因为魔阴的影响,也许只是年纪大了,火气没有以前足了。哪怕这是七月流火的季节,他夜里仍要盖一条薄毛毯。而彦卿却热得不行,之前在客栈时两人睡一间房一张床,景元让他冷气照常开,彦卿却说没事,但每晚睡觉时又不住乱蹬被子,景元便将彦卿踢过来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又分出一个角来,给彦卿将肚皮盖好。

搬到这临时的新家来,恰好碰上景行上夜班,彦卿便提出要和景元分房睡,冷气开大、凉席铺上!徒留景元一个人在双人床上空虚地辗转反侧。

景元起身去关了窗,这房子虽不是临时装修的,但确实是很久没人住了。他还做罗浮将军时,这宅子是用来接待长期访问罗浮的使节的,但显然这个传统并没有被延续下去:彦卿扫描虹膜打开门的那一刻,他站在彦卿身后一丈,双手扶着两只快撑破的行李箱,却已经闻到房内长期无换气导致的异味。

因此,全家的窗户都是开着通风的,包括他和彦卿的卧室——喔,现在暂时只是他的卧室了。

关上窗,景元趿着拖鞋,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真真是被冻着了。

他掏出玉兆,看智能家居的监控系统报上来的数字,他这屋和儿子的卧室一样,都是十六度。

景元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异样感,但又说不上来。因此,他决定先去看看彦卿,冷气开太低了,要拉肚子的。

他蹑手蹑脚地打开自己的卧室门,热风扑面而来,他小心不发出响动,穿过走廊,又蹑手蹑脚地打开彦卿睡着的卧室门。

房内冷风将他吹了个激灵,景元悄咪咪探头,空调遥控器就在房门口,他将冷气调高到二十六度。

彦卿难得的没有被他吵醒,只是翻了个身,将盖在身上的薄毛巾被蹬掉了。

——这孩子长年军旅生活,又做了母亲,对夜间任何细微的动静都格外敏感。但今天白日里搬运行李、打扫新居太累了,哪怕是两个人分工也是一样——所幸,这宅邸内有基本的预置家具,否则,彦卿怕是累得连翻身都不会有。中间景行回家吃了个晚饭,又和彦卿以饭菜口味不合为由头拌了几句嘴,更是让彦卿委顿不堪,饭后简单洗漱便闹着要睡觉。景元只得放着桌上的一堆碗筷、剩菜不顾,先去儿子卧室拉平床单,抖开凉席,又将睡倒在沙发上的彦卿抱回床上。

景元叹了口气,赤足走进房间,给彦卿拉好被子。

彦卿呼吸均匀,在睡梦中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

景元在黑暗中看得不甚清楚,却嗅见了彦卿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气,混杂着他天生的一点肌肤气息。景元从彦卿儿时起,便很爱将脸埋进他的肚皮大腿吸这种香气,他觉得这是一种很可爱的奶香味,但彦卿却不承认:“我不是小孩子!小孩子才有奶香!”

闻到彦卿身上的气息,使景元有种本能的冲动,想俯身低头亲一亲他的爱人,可他又怕闹醒彦卿,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在门外穿上拖鞋,又小心翼翼地带上门。

家中客厅与走廊内确实是很热的,门窗大敞,只留纱帘遮挡蚊虫,更是让本该聊胜于无的房屋隔热层完全失效。

景元呼吸着夏日潮湿粘滞的空气,终于明白先前的异样感是从何而来:他的房间同样开着窗户,飘着夏日的热风,不该和彦卿开了冷气的房间一样凉爽。

心念一转,景元顿时有了数。

——是漏网的游魂。

电光石火之间,他决定不叫醒彦卿,而是直接去尚且摊在客厅地面上的行李箱里,寻找防身的强光手电。

虽说许久未见来自冥府的游魂,景元却仍保持着谨慎的习惯。

行李是他收拾的,自然很快便在放衣物的夹层边缘找到了手电筒。

景元将手电的挂绳套在手腕上,收入长袖睡衣的袖筒内,客厅内很热,哪怕是他、都在翻找行李时出汗了,看来那孤魂野鬼还停留在他房内,没有穿墙而出。

这让景元有些紧张。如果是迷路的魂魄,应当会满屋子乱窜,就像不慎从垃圾回收站飞入家用厨房的苍蝇一般,只想着赶快出去,找寻属于自己的归宿。而这游魂却一直静静在他房内不动,甚至在他起夜关窗时都没有出声,也不跟着他飞出房间,简直像是故意潜藏在他身边一样。

要去叫彦卿吗?如果,那鬼的目标是彦卿呢?

——景元下意识仍将鬼魂预设为恶意的、会谋财害命的邪恶生物,这是人类的本能、刻在基因内的偏见。哪怕他去冥府内走了一遭、又在罗浮与众多安分守己的亡魂相处了二月有余,仍是难免落入窠臼。

他希望自己尽快摆脱这种陈规,若是在冥府内出言不慎,触怒了阎王,又或是让他所代表的鬼魂们听了去,都有可能让冥府一方颜面扫地,甚至影响他与符玄的计划。

何况,彦卿从来不是需要他保护的对象。

思及此,景元定了定心神,假装一无所知地推开自己的卧房门,一手揉眼,装作很困的模样,却借机观察屋内陈设,尤其是床底、飘窗内侧、以及天花板——

——景元将电筒推出袖口,推动开关。

像蝙蝠一样在天花板上蛰伏着的鬼魂应声落地,伴随着一声惨叫:“我操!头儿你他妈作甚麽——!”

霎那间,景元辨别出那鬼的声音。

他忙关了手电,扑上前去捂那鬼魂的嘴:“李鸿基?!你怎么跑回来了?!——你小点儿声……”景元低声咬牙切齿,像在说一个甜蜜的秘密,“……我老婆在隔壁睡觉呢。”

自然是捂了个空气。

那鬼魂翻过身来,好像是伤了后背,很不得劲儿地在地板上扭了扭,苦笑:“这光只是照一下就跟刀子捅人似的……”

景元将床头台灯打开,细细打量老李的鬼魂,却看不清五官,失去了肉身只余魂魄后,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团混沌的物体,既不像气体、也不像液体,灰灰白白的一片,只能隐隐约约地分辨出来正面反面。

但景元很确定这是他曾经的部下,那于地府内以命换命、阴差阳错送他重返阳间的、义气深重的李鸿基李指挥使:那声音、遣词造句与老李生前如出一辙,更玄妙的是,景元心中已然思绪万千,仿佛他的直觉、他的身体知道,他与战友久别重逢了。

他于地衡司了解鬼魂归家工作进展时也曾听执事们说起过,尽管魂魄们外表已经面目全非,但它们的亲朋好友却能辨别出哪一团鬼魂才是生前所爱,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指引一般。

李指挥使的魂魄又呻吟了几声,景元通过发声的部位,判断出那稍微凸起偏白的地方大约是生前可称为“脸”或“头部”的地方。

他面朝凸起道:“台灯也不能照?难受不?”

鬼魂动了动,仿佛在摇头:“没事,这光不够强,起码得日光那样的、才开始不舒坦。”他缓缓飘离地面,问,“怎么不和彦卿睡一屋?吵架了?嗐,我没了肉身后,视力太差了,根本看不出屋里几个人,就趴在天花板上等——要早知彦卿不在,我就直接下来了,还免得受一次皮肉苦。”

景元意识到老李是有话想对他单独说,便出言阻止:“等等。”

他快步走向房门,探头看了眼景行卧室的方向,确认彦卿没被吵醒,这才关了门,又走回去,蹲着和李指挥使说话:“怎么回来的?我以为那次鬼门关了后,地府总该严查了。”

“哪里呢?里头还是乱得很,阎王们忙着开会,判官冥差们全忙着理生死簿——头儿,你敢相信吗,祂们居然还是全纸化办公,大出逃后根本捋不清了。”

景元笑了笑:“我还发愁没线人没情报,去谈判简直两眼一抹黑。李鸿基,你简直是雪中送炭,帮大忙了!”景元习惯性便要去鼓励性拍属下的肩膀,又拍了个空气,他讪讪收回手,“你细细与我分说,稍等,让我去找下纸笔,这可得好好记下来,与冥府使节诸位分享。”

李指挥使的鬼魂却一窜三尺高:“出使?万万不可!”

景元置若罔闻,开门去行李箱里翻出纸笔,他又看了一眼另一扇紧闭的卧室房门,这才回自己房去。

李指挥不敢轻易出房门,怕撞见彦卿,急得整只鬼在屋内乱窜。他听见景元关门的声音,这才低声开口道:“你去就是要死了,景元!我全听到了,阎王们开会的内容!我不知道冲虚给你说了什么,但他在骗你!他要求阎王们扣留你在地府,交换条件是鬼魂去留任由地府处置、罗浮不加任何干涉!”

景元摊开宣纸,将台灯拧亮了一些:“那鬼魂出逃的原因,确实是阎王忙着失恋、致使工作失误了?”

李指挥使听见景元这云淡风轻的声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压低嗓音了,咆哮道:“头儿!我拼死拼活逃离地府,不是为了看你送死去的!”

景元只得安抚道:“我本来就是行将就木之身,这性命也算是和阎王借的,早晚该还回去的——倒是你别大吼大叫的,把彦卿吵醒了,我还得临时编借口、可麻烦了。”他思考片刻,“不行,还是明早去地衡司走一趟吧,早知冲虚开出的是这样甩手掌柜的条件,我早就去调鬼魂普查档案了。”

景元收起纸笔,往床上一躺,将乱作一团的毯子抻开,裹在身上,准备入睡。

老李等了半晌没动静,忽然听见景元平稳的呼吸声,这才意识到他的上司竟是在得知死期将至后安心地睡了。这让他一怵:景元怕不是早就知道这冥府出使中的偷梁换柱,只是装作一无所知而已。

景元睡了,李指挥使却纠结上了:按景元的语气,彦卿怕是尚不知情,而景元也没有打算让彦卿知道——那么,他老李该做这个没有眼力见的坏人,趁着景元入睡,飞去彦卿上空,唤醒他、将一切都告诉他吗?

李指挥是看着彦卿长大的,因此也见证了这对师徒间的爱情。而他本人也是个情种,和妻子青梅竹马,是彼此的初恋,更许下了至死不渝的承诺——而这也不是一句空话,他离开一百多年,他的妻子仍旧没有改嫁,这让他既心痛又欣慰。

这相似的处境,让他不禁开始以己度人:如果我要去死,起码我太太得有知情权。

于是,他穿过两扇门,飞进了彦卿睡着的卧房。

彦卿正趴在床上无声地哭。

他长大了,又是再次面对景元的死亡,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流泪了。

何况,他怕哭得太大声,把景元吵醒了,他也得临时编个借口出来。他可编不出来,头又晕又涨,不知是景元擅自调高了他的冷气导致的,还是他对景元的怒火无处宣泄导致的。

正因彦卿哭得悄无声息,视力如鼹鼠的老李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彦卿早就不知在何时醒来,并几乎听全了他与景元的全部对话。

直到他感受到天边渐亮,想着这时吵醒彦卿也不会过于触动对方的起床气,开口呼唤彦卿的名字时,他才意识到,这师徒俩对彼此都并不坦诚。

彦卿断断续续回应了他的呼唤,那声音喑哑、哽咽、带着哭腔,且无比绝望,他上一次听见这样的声音,还是他死前最后一次上战场,路过一个抱着战友的尸体干嚎的造翼者战俘——真的是干嚎,飞行类动物的泪腺不如人类一般发达。

他听见彦卿努力拼出完整的词句,好在外人面前不那样难堪。

他听见彦卿说:“我……都听到了,您别告诉他,既然、他不想让我知道,那就让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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