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南方边境,长长的城防线在黎明光辉中露出伟岸身影,高墙之上站岗的士兵神色冷酷,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弥漫黄沙的荒地。
戴着斗篷黑帽的男人带着女儿站在城防后方的山巅,他的视线越过城防线,朝远处的黄沙地看去,再往前走,过一片海路,便是青阳国的边界。
公孙乞望着远方陷入沉思,是要继续往前走,还是回头。
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公孙乞记得自己十六岁刚入燕国军营,就被派来南方边境守了两年的城防线。
第一年,妹妹还会担心他过得不习惯,是否在军中被人欺负,隔一两月就从燕都往这里跑一趟。
一待就是十多天不肯走。
十三四岁的少女在这个荒凉之地倒是玩得很开心,一催她回繁华的燕都,妹妹便愁闷不言。
少年抓着她问:“是不是宫中有人欺负你了?”
妹妹憋着不说,眼眶却红了,在兄长的追问下,最终呜呜哭泣,边哭边说燕都的人们都不喜欢跟自己玩,哥哥走了以后,她一个人在燕都很害怕、不开心。
少年听后大怒,喊着要回去将在燕都欺负她的人全都打一顿。
他好生安慰,才把人哄住,分别的时候,妹妹也低声嘀咕:“哥哥,那你要早点回来去揍他们。”
少年没好气道:“你不是怕我在军中过得不好才得可怜巴巴,“我怕哥哥你比我先死了嘛,哥哥,你不要死在我前面好不好?等我死了你再……哎呀!”
少年屈指狠狠弹了下她脑门,凶道:“瞎说什么!”
妹妹双手捂着额头又望着他呜呜哭起来。
少年只好继续哄。
只有他才知道自己的妹妹在外人眼中的形象是优雅神秘,高不可攀,私下里却是个娇气的、怕苦怕累的爱哭鬼。
少年为了不丢下妹妹一个人在燕都受欺负,早些回去为她报仇,变得更加努力。他在南方边境经历了许多,留下了许多回忆: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化敌为友;第一次和好友醉倒天明;第一次感受到燕国的危机等等。
公孙家在燕国的王权内斗中落败,几乎灭族,只剩下两岁的长子公孙乞,和刚出生一月余的幺女公孙羲。
这对兄妹被昭美人救下,男孩留在宫外,女孩被昭美人收为养女,当时的燕桐王极其喜爱昭美人,准了她的请求,公孙羲便成为了燕国的常羲公主。
十年后,燕桐王去世,昭美人扶持儿子燕寿王继位,开始她当太后的掌权时代,养女常羲也成为了燕国的长公主。
公孙乞在那些年里,看着许多人成为燕王再死去,很快由人选出新的燕王坐上那个位置。燕王坐在大殿上面向众臣,做不同人的傀儡,人们在燕王看不见的地方厮杀,就是为了让自己的人坐上那个位置。
成王败寇,哪里都是如此。
公孙乞和妹妹公孙羲一样,将救下他们的太后视作亲生母亲,
可这位母亲对他们无比严厉。
年幼的孩子还不知道燕都外面的世界有多么恐怖,敌人有多么可怕,他们最直观感受到的,是需要抬头仰视的母亲,母亲那张威严的脸,口中吐出的冷酷字句,对他们严格的要求等。
在母亲的威压之下,他们不敢有任何反抗的举动,虽然心中很怕,却还是要活成母亲期望的模样。
公孙羲不敢在太后母亲面前哭,不敢说自己不想当公主;公孙乞不敢偷跑回燕都去帮妹妹,不敢违抗母亲的命令。
两个孩子不负众望,按照太后母亲的要求长大,一个成为阴阳家的羲和君,一个成为兵家的杀神。
世人记忆里的燕国长公主、阴阳家的羲和君,强大又美丽,神秘又高贵;可公孙乞记忆里的妹妹,就算成为了阴阳家的十三境大师,变得没有从前那么爱哭,却还是会跟兄长抱怨每天活着好累,有好多事情要做,一大堆烦恼,说着说着就开始红眼睛。
她总是将“哥哥你不要比我早死,让我先死”
这话挂在嘴边,公孙乞听一次骂一次,被骂委屈后,少女就可怜巴巴地嘀咕:“天天活这么累,我不早死谁早死?”
公孙乞忍无可忍,刚要动手,少女就已优雅转身,不再给他机会。
年轻的时候,公孙乞总是不放心,老是叮嘱妹妹不要因为太后对他们的严厉而心生怨恨,母亲也不容易,燕寿王死的时候才七岁,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身边却无能为力,这对母亲来说是永远不能释怀的事。
可世事无常,当年的爱哭鬼,在某一天从尸山血海中回来,手里紧紧攥着燕军的护额带,发誓此生与燕国的敌人不死不休。
而从小最能理解太后母亲的公孙乞,却孤身一人杀出燕都,再也没有回去过。
如今,那些记忆里的人大多都已死去。
他的母亲、妹妹、妻子、女儿——所有他在乎的人都已离去,只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间。
妹妹总是挂在嘴边的话也实现了,可公孙乞却一次也不愿想起。
“阿嚏——?”
女孩连打数个喷嚏,打断了公孙乞的思绪。
他低头朝站在身边的阿兰看去,女孩黑白分明的眼充满好奇,
大胆地站在山崖边缘,探头往下方看去。
“爹爹——啊嚏!”
阿兰刚打完喷嚏,就被人拎着后衣领往后退去,“让你多穿一点,你不听,冷了?”
“不冷的!”阿兰自信地昂首挺胸,随后迎风流下两道清水鼻涕。
公孙乞拎着小孩扔去自己后方:“自己擦一擦。”
“真的不冷啦。”阿兰一边接过帕子擦鼻涕一边说,“这里好漂亮啊,爹爹,我们可以去那个城墙上吗?这是我见过最高的城墙!要是能站在那上边,一定很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