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抑制住胸口的一声长叹,更紧地抱住了她瘦小的身躯。
他们在灶间生火,他为她煮了一碗粥。到了半夜,窗外依然是亮的,好像太阳一直没有下山。他走到窗前,望着街边那片贫民窟一般的平房,在通天火光的映照下,竟带了一种末日般的辉煌。
他站在窗前,自言自语道:“茶楼没了,你回不了家了。”
“那不是我的家。”身后传来声音。
高云清转过身,看到火光映照着她稚嫩的脸庞,她的大眼睛里噙着泪水,神情落寞地看着他。
小山站起来,慢慢走到他的身边,把裤管往上拉,露出一截小腿,上面有一条条刺目的红色血痕。
“他前晚用夹火钳抽我的。他恨妈妈,也恨我。”
高云清揪心地离开了窗口。炉火照不见的地方是那么黑暗啊。
“先生,您想听小曲吗?”
还没等他回答,她突然后退一步,挺胸、收腹,站得腰背笔直。她的双手在胸前摆好手势,突然唱了起来:“冰山难融入冬江,万家灯火映长妆……”她咿咿呀呀地唱着老掉牙的小曲,身上宽大的布衫和严肃认真的表情,让她显得既滑稽可笑,又叫人心酸。
“是谁教你的?”他打断小山,问。
“我妈妈。”
她走到了高云清的身边,用柔软的双臂抱住了他,把脑袋依偎在他的腹部,喃喃道:“高老师,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这时,两个男孩注意到高云清坐在长椅上一动不动,窃窃私语起来。
高云清不好意思在这里久留,便站起来,转身离开。他走进了孤儿院的后花园。午后时分这里空无一人,四周只有知了寂寞的叫声。孤儿们此刻应该都在车间里做工吧!高云清用手掸去花坛边沿上的紫藤花,抚平长衫,在紫藤架下坐了下来。
自从那晚发生火灾后,无家可归的小山便在他的屋里留了下来。小山睡在他的床上,而他则在床边打了个地铺,这样过了四天。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在这四天中苦苦思索该把小山送去什么地方才合适,却又不敢开口提,怕伤小山的心。他刚开始并没有想到孤儿院,因为他很清楚,土山湾从没有收留过女孩。让他下定决心要冒险试一试是在第四天晚上,自那以后,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留下她了。
那天晚上高云清烧了两壶水,搬出大木桶,为小山洗澡做准备。可在小山洗澡期间,他突然听到厨房里传来一声惊叫。他急忙走到门口,敲了敲木门问:“小山,你没事吧?”
“我滑了一跤,爬不起来了!”她发出痛苦的呻吟。
高云清一惊,慌忙推了推门,幸好木门没有上闩。他一推开门,却只见赤身裸体的小山躺在那里。她的胴体被黑色地面衬得那么刺眼。
当时的小山虽然只有十岁,但个子比其他孩子高,也发育出了结实的大腿和微隆的胸部。
高云清急忙闭上眼睛,把床单递了过去说:“先披上这个吧。”
他把裹了床单的小山举抱起来,带进房间。
小山把头依偎在他的怀中,喃喃道:“刚才突然头晕,觉得天旋地转,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刚要起身去为她拿衣服,他突然感觉胳膊上一凉。低头一看,是小山的手抓住了他。紧接着,他听到了一个陌生而迷离的声音:“云清。”
他的心脏猛地一颤:她不再叫自己高老师了?
他愣了两秒,摆脱了她的小手,站了起来。他满心惶恐,无处可躲,冲出了家门。
当他站在家门外的大街上时,他的心上像压了重物一般难受:小山啊小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你为什么要纵容男人的欲望啊?
“高老师!”一个喊声打断了高云清的思绪。他抬头,看见王探长正从走廊上急冲冲地走来。他有些行动迟缓地站起来迎接。
“我怕再去学校找你不方便,所以才把你约在这里,”王克飞说道,“我想多了解一些陈海默早年的情况。”
他们两个在花坛上坐了下来,知了依然在他们头顶聒噪。
“王探长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你是否听小山提起过一件首饰叫凤冠?”
“凤冠?这是什么东西?”
“古代女人戴头上装饰的那种。”
“她从没有提过。”
“你上次提起曾经随小山去过几次茶楼。你可认识什么火灾的幸存者?”
“我听说那次火灾死的人大部分都是茶楼里的客人和员工。有三四个人逃了出来,可我不认识他们。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们。”
王克飞的脸上显出些许失望。
“对了,有个本来住茶楼隔壁的接生婆,好像还在那里。”高云清突然转过身说道,“我前阵子经过斐夏路,看到她的店——就是自己家门口挂个招牌那种——还开着,不过不在同一个位置。”
王克飞想起来,漕河泾分局当年办案的警察似乎也说起过这个接生婆。她和小山的妈妈玉兰还有些交往,如果能找到她就好了!
“你和小山后来真的没有任何联系吗?”
高云清摇头道:“她被陈教授家收养后,就跟他们夫妻俩回了欧洲,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又回上海的。因为我比较关注钢琴比赛,后来是因为她得了一些比赛的奖,才得知她的消息。但我从来没有去打扰过她。”
“当年小山被陈教授收养,是因为她最初自告奋勇表演钢琴。可那个合唱团只有男生,她怎么会混在里面呢?”王克飞问。
高云清内心疑惑,不知道王克飞为什么又问起这些久远的事情。他回答道:“这事只是个巧合,证明了被收养一事也是命中注定吧。那次是陈教授夫妇初次造访孤儿院,军乐队忙得不可开交,马修士让我负责照顾那些慈云中学的男孩。可一个男孩吃完午饭后,突然叫胃疼。我本以为他只是中暑了,让他喝一点茶。但想不到他把刚吃下去的饭菜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
“你们的午饭是在哪儿吃的?”王克飞打断了高云清。
高云清突然有点紧张,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午饭是在孤儿院食堂里吃的,就是一些很简单的菜。”
“你继续说,这个男孩的症状是什么?”
“他不断叫疼,在床上翻来覆去,止不住呕吐。在医生赶到之前,他已经昏迷过去,面容青紫,鼻子里哼哼着,听上去非常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