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伯特在地铁都市线的最后一站阿姆辛走下火车。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处处受到命运的捉弄。他环视着眼前的小镇,却没有真正看清它的面貌。躲在云层后面隐约可见的太阳,给他指明了方向。他稍微定了一下神,便赶到前面的古镇,急急行走在通往小弥森顿的小道上。
什么都不对劲。他匆匆奔下山坡时,脑子里不停地转动这个念头。自从他和凯福特联手组织这个特别行动小组的第一天起,他就从这位阿拉伯同志身上觉察出一种注定会给双方合作带来极大困难的心理障碍。
因此,伯特总是让步,尽量设法缩小两人之间的分歧。是意识形态把他和自己的穆斯林兄弟连结在一起,可是,随着岁月的推移,连接他们的应该不仅仅是意识形态。
可现在整个行动计划面临着失败的危险。两个小伙子失踪了。昨夜的伏击者莫非就是他俩?如果是他俩,那么袭击对象就是伯特,是马穆德开的枪。不过凯福特不会接受这种分析,而且说实在话,伯特本人也不相信。
也许另外发生了什么情况。两个小伙子已被转移到别处。被捕了?如果是,被谁逮捕了呢?警察吗?
没有什么情况具有实际意义,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在妨碍整个计划的实施。昨夜发生在静谧无声、黑暗笼罩下的乡问的那场突袭,本身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好像不过是伯特做了一个噩梦,临醒前做的最后一场噩梦,手下人临阵倒戈。可是菲亚特车身上却分明有三个弹洞,右边窗玻璃也被打碎了。
大白天重返此地是很危险的,不过好在不会再作噩梦了。伯特得了解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找到两个小伙子,同时找出威胁的根源。
作为对伯特出事的惩罚——凯福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刻薄话——凯福特拒绝提供任何援助,因此这次侦察行动只好由伯特单独完成。
沿着蜿蜒伸展的狭长小路,伯特来到古老的小镇。他走过门前挂着17世纪末期招牌的几家小古玩店,墙头木梁纵横相交,带有都铎王朝时期建筑风格的酒店、茶室和风味独特、食物精美的餐馆,在一个橱窗前停住脚,好奇地打量里面陈列着的干酪。其中有一块楔形的门斯特干酪,插上一块小小的标牌,表层布满小孔。
伯特咬紧牙关,强打精神,紧赶慢赶总算走出阿姆辛镇。他现在又进入乡问。在他身体左侧,那一片树林后面,就是小弥森顿。他现在到底学乖了,不会像昨天夜里那样大摇大摆地走进小镇,糊里糊涂地撞上人家的埋伏。
“愚蠢!”他已经为此遭到凯福特的厉声斥责。
他和凯福特争了大半夜。直到最后,凯福特看出再争下去也是白搭,便索性一古脑儿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你的主意你的计划又是你遭受伏击你得探明事情的真相,而且要快。”
说完,凯福特一脸不屑地傲然转过身,开始在脑中转动新的念头。今天早上10点,那个背信弃义的美国小姑娘打来电话向他诉苦,大大挫伤了他男子汉的自尊心。她已遭人绑架,是的,一点不错。也许是中央情报局的人干的。谁知道呢?他们给她注射了吐真药,逼迫她说实话,可她只字不吐,受到严刑拷打。“德雷斯,哪一天我让你看身上的累累伤痕!”
伯特走到树林边时才看出这是一片茂密但不算太大的林子,因此不用多时就能彻底搜查一遍。几十只肥胖的黑乌鸦栖息在树巅,呱呱地叫着。忽然间,它们十几只一群地飞到空中,恰似一片黑云,盘旋,扑腾,发出-人的喧噪。接着,它们又飞回地面,停在一台驱鸟机旁。看着它们蹲在一排排豌豆中间,啄食成熟的豆荚,毫不理会这部隆隆作响的专利产品,伯特禁不住咧开嘴笑了。
伯特悄悄走进凉爽的树林。地面的植物丛中点缀着一簇簇在纤长的茎梗上随风摇曳的淡蓝色小花。他小时候曾在斯图加特郊外草木葱茏的山坡上见到过这些花。它们叫什么来着?
他坐在一个树墩上,掏出一块大红扎染印花大手帕擦擦额头。掠过树林的凉风已经吹干了他脑门上渗出的汗珠。
伯特深深地嗅了一日腐殖质土的气息,站起身,看见地上有一颗左轮手枪的铜弹头。随着目光的偏移,又看见一颗,然后又看见五颗。
就在这里,他们已经试验过武器——
他喉头哽住,恍惚间,只见一只手钻出肥沃的腐殖质土,拨开淡蓝色的花簇,朝他的腿伸来。
他吓得往后一跳。这只手停住不动,使他终于看清上面嵌进指节的纹路,以及手腕上重压留下的几圈纹路。
那是马穆德的手,一只肤色苍白的手。伯特慌忙跪在地上,开始像狗一样拼命地、盲目地刨着周围的松土。先是刨出一只胳膊,继而又是一只,最后露出马穆德的脸。远处,栖息枝头的乌鸦好像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声。
凯文-舒尔西斯心里骤然生出一种愿意帮忙的强烈愿望,主动让耐德搭乘他的车返回办公处。耐德欣然接受他的好意,留下夏蒙与哈里-奥特加具体商量一些细节问题。离开温菲尔德官邸前,耐德给简-威尔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的秘书,让他稍等一会,可他抓着话筒几分钟后都没等到回音,只好挂断电话。
耐德坐在后排座位上,舒尔西斯一边驾驶这辆老掉牙的野马牌轿车穿过交通繁忙的贝克街,一边不停地谈论非职业外交家在处理他们生活圈子以外的重要事务时,往往显得多么力不从心,愚蠢可笑。耐德听出他那平时惯于演讲、声音不高的调门此刻格外沮丧,其实他不过是在陈述自己一些并不成熟的看法。显然,他正在做“打破冷场”这种美国人在社交场合常做的事情,尽管做得并不高明。耐德过去常因自己跟别人交谈时造成冷场而感到内疚,因此唠唠叨叨他说些不相干的话,避免涉及实质性的话题。
此刻,耐德只顾在心里琢磨简不愿与自己交谈的种种原因,对方的话自然一句也没听进去。他首先想到简可能很想跟自己讲话,回避不谈只是迫于无奈。分析到最后,他又惴惴不安地作出截然相反的猜测:简不愿搭理自己,是因为她肚里确实有气。究竟为何,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舒尔西斯仍然聊得起劲,他却陷入痛苦的思索:女人和男人是否真的如此迥然不同,以致男人根本无法猜透她们的心思?
“那个矮个女人牢牢控制着大个伯德-福尔默。”舒尔西斯说。“谁也控制不了她。”
“嗯?”耐德转身朝向他。
“我能想象她刚才是怎样训斥你的。”
“其实不为什么事。她好像以为是我搅了她精心策划的花园酒会。”
“怎么回事?”
“拉里-兰德正竭力阻止名单上的客人参加花园酒会。”耐德这话其实是说给中央情报局的人听的。“他告诉他们说有几个恐怖组织已经扬言要对此采取行动。”
“他这是无中生有吧?”
“我倒不在乎。”耐德谨慎地说。“对我来说,客人越少越好。可是那个女人却以为是我在跟她捣乱,扬言要跟我算账。”
“兰德先生有没有跟你谈过此事?”
“他什么事情主动跟别人讲过?”小车横穿牛津大街,朝南驶向使馆办公楼。“但愿这回不是中央情报局编造的又一个神话。如果我们当真受到威胁,应该掌握线索,弄清敌人的真实面目。”
“呃明白了。”
“真的吗?”
舒尔西斯两侧的面颊微微有些泛红,他目视前方,操纵着方向盘,将野马车驶入办公楼的后门。“你说我什么?”
“没什么,凯文。谢谢你开车送我。”
耐德大步跨上楼梯,来到简的部门所在的那层楼。他经过麦克斯-格雷夫斯办公室敞开的门时,里面有人冲他说:“嗨,耐德,你约的那个老家伙到现在还没露面。”
耐德转身打量四周。“你没弄错吧?他可是做好准备一心要来的。”
“我打电话问过门口的卫兵。他说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
“伯恩赛德确实需要我们的帮助。他需要知道美国政府对他的遭遇决不会坐视不管。”
格雷夫斯怔怔地盯着他。“照顾一个身上挂着标牌的疯老头?这种工作是什么时候成了我们的本分?”
“麦克斯,你认为我们在这里应该做些什么?”
格雷夫斯满脸疑惑地小心试探:“上面来电来函指示我们干什么就干什么?”
耐德微微一笑。“麦克斯,为什么美国政府要在国外建立使领馆呢?为了给你我这样的人创造工作机会?还是为了帮助国外的美国公民?”
麦克斯神采焕发。“我懂了。”接着又心生疑窦。“帮助伯恩赛德那样疯疯癫癫的公民?”
“难道他真的是疯疯癫癫吗?也许这个上了年纪的美国人误中骗子的圈套,赔进一生积蓄,加上痛失妻子,绝望之中无计可施才想出挂牌示威的下策?”
耐德看看手表,朝走廊拐角简的办公室走去。门口没有秘书把门,耐德走到敞开的门边,敲敲门框,只见简正用电话和人交谈。
她抬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和耐德打一声招呼,只顾继续对着话筒说:“这我同意,罗伊斯。这绝对是一个行不通的计划。你有没有跟弗兰契上校谈过?”
她双目凝视前方,耳朵紧贴听简。“她怎么知道是他在幕后捣鬼?”乘着对方迟疑不答的当儿,她将自己的目光缓缓移到耐德脸上,好像是在打量自己刚刚完成的另一件木工手艺。“据说他和福尔默夫人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我将设法弄清是怎么回事,罗伊斯。好,好。再见。”
她慢慢搁下话筒。“我知道,被你征服的情人名单上,又新添了一名金发女郎。福尔默夫人刚刚威胁要你当心自己的脑袋。”
“你今天上午过得也不赖嘛。”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你干吗对我生这么大的气?昨天的事我也是身不由己。”
“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就像你昨天一个下午都想和我在电话里说几句,晚上在罗伊斯举行的宴会上打算把我拉到一边,说两句如何思念和同情的甜言蜜语,甚至还会模仿英国人的腔调‘太不走运了,不是吗’,或——”
耐德打断她的话。“我说今天是怎么啦?为什么我找谁说话,谁就跟我打哑谜?我实在无法理解。”
“你现在应该习惯了,弗兰契,因为你已经在一个所有事物的外表与实质都不相符的世界里生活了半辈子。你本人也一样,外表与实质不符。”
“听我说,简。”
“我过去认识的弗兰契只是一个女人心目中的理想化人物。真正的弗兰契也许是个可爱的男人,可他什么都靠不住,一点也靠不住。”
“一次失约何至于此!仅仅一次!”
“你不用再想那个旅馆房间了。男女之间除了肉体交欢难道就没有别的需要了吗?”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盯视他时似乎显得更大。“这个世界上也许有两个或更多的弗兰契,甚至可能有十一二个。可是眼下的我不太欣赏眼下的你。不,她不喜欢。”
“说下去,简。”
她慢慢摇摇头。他盯着她那被窗口光线清晰衬托出的侧影仔细望了一会。作为一个女人,她有一张过于严肃的面孔。此刻由于对耐德的不屑一顾,她脸上愈发显得神情凝重,轮廓鲜明。自己一生命中注定,耐德暗想,要和许多性格坚强的女人打交道。
“不单坚强,”他不觉说出声“而且顽固。”
她的一双大眼渐渐重新盯牢了他。“你并不真正理解什么是绝望,我没说错吧?在你的人生经历中,绝望始终是一种理智的情绪,和某件令人刻骨铭心的事件联系在一起,譬如那个来自威斯康星的年轻人死于非命。可是有一种绝望却能由一件琐碎小事引发,甚至不过是一次取消的约会。这种绝望会扩散到人与人关系的方方面面,使它窒息而亡。”
“简,”耐德说“我觉得你的这种疑惧简直不可思议。我是说,不就是一次因故延期的约会吗?”
她缄口不语,瞅了他一阵,然后说:“我是一个情感丰富的女人。也许你从未见过我这样。可是,我瞧见你和你那性欲勃旺的妻子你和性欲勃旺的吉莲-兰姆还有天知道什么其他女人待在一起。你和她们过着完整充实的生活完全把我撇开。我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使待在一起,也难得有融洽和谐的感觉,总是撒谎,蒙骗。”
她停下来徐徐地长出一口气。“耐德,撒谎是你的主要品格特征。差不多可以说,是他们付钱让你撒谎。我不想故作清高说别人从来没有指使我撒谎。可我觉得撒谎是一件很难的事。大庭广众下撒谎,会让你提心吊胆;私下里跟人撒谎,会让你丢尽脸面。可最糟糕的是,你撒了许多谎,结果只得到一个并不存在的机会。到那时你就会觉得忧虑重重!”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刺耳。“别再对我说,你觉得这种看法‘不可思议’,弗兰契上校。”
耐德的脸上渐渐布满阴云。“什么也别说,耐德。”简说道。“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
他俩默然对视。
警车载着伯恩赛德和年轻的女侦探到达警察局后,就由另外几个警察接过这个案子。女侦探被那个在布兹药店和她说笑的警察带走,留下伯恩赛德坐在一张凳子上,神情沮丧地面对一名只顾埋头填写表格的年轻巡佐。
“我没说错吧?”一位巡官从巡佐肩头上方看过去。“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停止玩这些把戏?”
巡佐耸耸肩。“他们没有本事抓住真正的贼。就为了一把42便士的梳子抓人,你能想象得到吗?而他们的雇员却在肆无忌惮地行窃?”
在伯恩赛德看来只有15岁左右的巡官扮了个怪相。“你能想象他们的荒唐行为会引起什么后果吗?谁也不愿过问布兹药店的事。录下他的口供,检查他的档案,对他作出警告,我们接着对付更棘手的案子,呃?”
“这事好办。”他俩谁都没看一眼伯恩赛德,仿佛屋里原本就没有这个人。
“伯恩赛德先生,请过来一下好吗?不用多长时问。”
巡佐从他身上掏出几枚硬币,一只皮夹,里面只装有一张社会保险卡,一串房门钥匙,以及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上午11时,格雷夫斯先生,美国大使馆。洗发!梳头!”巡佐仔细检查了一遍他的所有口袋,并且从上到下到处用力按按,看看有没有暗藏武器。“这是例行公事,伯恩赛德先生。”他解释说。
接着,他用大约15分钟时间逐一登录这些东西,将钥匙装进一只塑料袋,贴上标识封好,其余全部还给伯恩赛德。“请你在这儿签个名。”
伯恩赛德茫然不解地盯着这份记载着他全部家当的表格。“为什么?”
“这上面说,这些东西全是你的,到时会还给你,不会再让你为难。”巡佐看着他长叹一声。“这儿,”他指指另一条横线“还有这儿,用不了多久。”
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伯恩赛德扭头看见布兹药店的女侦探和年轻的警察高声笑着走出警察局大门。他站在原地,两腿交替支撑着身体重心,巡佐继续填写那份长达四页的表格。时间缓缓流逝。电话铃声不断响起,不断有人去接。更多的布兹药店的雇员在偷自家店里的商品,更多像他这样的顾客,只因误拿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便遭到逮捕。
“你可以坐下来,伯恩赛德先生。”巡佐终于开口说。“用不了多久。”
伯恩赛德时断时续地打着盹,最后总算来了一名警官,在巡佐耳边悄声嘀咕了一阵,接着走进后面房间,拨开保险箱上的号码锁,拉开门,取出一只塑料袋撕开口子。“这是你的钥匙吗?”他问伯恩赛德。
“一点不错。让我想想。也许是的。我的梳子呢?”
“在这里签个字。”巡佐说着,指了指表格上的另一道横线。“我刚才说用不了多久嘛。”
“可我明明没罪却留下了犯罪记录。”
警长抬起头看着他。“如果你要求开庭审理,我们就把你的案子移交到法院,那得至少折腾一两个月。要图省事,就让我现在给你一个警告,然后就可以走出大门。”
“我在法庭上胜诉的可能性有多大?”
“你得聘请一名相当出色的律师证明你有健忘病史和其他毛病,否则必输无疑。”
“还得付一笔聘请律师的费用。”
“是这样。人们常说公正是难以理喻的。”他撇嘴一笑。“在这儿签个名吧?”
“你能否腾出五分钟时间,弗兰契上校?”
耐德从桌上抬起头,他正和夏蒙上尉一起审视详细标出温菲尔德官邸的电路、电话线路以及防盗报警装置的图纸,这些图纸是夏蒙从保安人员奥特加那里拿来的。
耐德办公室门口,突然出现了像在天鹅绒上潜行的猫一样悄无声息、不宣而至的帕金斯。脸上的弯钩鼻浑似鹰爪,上半身树桩般笔直挺立,一副气势逼人的神态。“认识夏蒙上尉吗?”耐德介绍说。
“认识,呃”耐德看着莫里斯卷起图纸,一声不吭地走出办公室,随手关上房门。“这个年轻人很有教养。”帕金斯说着,走到空着的椅子旁边,问:“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