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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归?(一)(1 / 1)

冲天香透,万树金h凌寒开。秋意明灭间,少nv从桂花林中缓步行过,披帛曳开一地残痕。

他伸手yu触,抓住的只有风声。

春日…已经过去了么?

程俭猝然睁开双眼。元漱秋斜倚在窗缘下,出神地仰望着满园苍翠。一滴晨露顺竹叶滑落,滴答,落在下一片承接的竹叶上。

她听见程俭醒了,回首来望他。竹影在她白皙的面庞上斑驳,被微风一吹,连带着沙沙作响。像新出窑的瓷胚,墨笔写意绘出绿筠。

“…素商?”

喉咙撕扯得紧。哑声说了两个字,余下的都gg卡在舌尖。元漱秋走到他床前,倒了一杯白水给他。润了润,程俭才找回自己的嗓音:“多谢公主殿下。”

“你高烧了半宿。”元漱秋陈述般地说,“至于身上那些伤口,我已派人处理过了。虽然血流得多,好在都是些皮r0u伤。外敷内服,慢慢静养着,应该不会留下疤痕。”

他的心头一松。无论如何…她还是关心他的。

“为什么把我牵扯进来?”

“这个问题,我回答过。”元漱秋伫立在他床边,漆黑的眸子本来不惹尘埃:“我是为天子求贤的使者。此番私访益州,扳倒扰乱科考秩序的杨家是其一,其二是为了寻找一柄趁手的好剑,剑斩世家之人。”

程俭心头刚刚燃起的光亮又黯了下去。原来,她从头至尾是这样看待他的——一柄趁手的好剑。

元漱秋察觉不到他的失落,径直往下说道:“杨家不过是个序幕。科举推行十余年,寒门始终不得重用,全因世家大族把持着官场机要不放。我yu打击世家,只得从寒门中扶持新人,张羡钓为此向我举荐了他唯一的弟子。坦白说,我对你很满意。”

程俭艰涩地问:“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

“因为我不会轻易相信人。”

而他轻易地相信了她。

“我…以为你是真心想要帮我的。”

元漱秋清冷冷地乜他一眼,好像他烧糊涂了:“我的确在真心帮助你。程俭,别想错了。我和你的根本目的一致,你要替天行道,我要揭发杨家,本来就是一t两面。之所以不对你透露我的计划,一是我还不够信任你,另一方面是从旁观察你的能力与价值。再好的宝剑,也要上手杀过敌才知道合不合用。何必摆出这副委屈姿态?我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你。”

程俭扯了扯唇角,手指用力捏紧了褥面上的褶皱。是、是,她每一句话都说得不错。她不欠他什么,也没有跟他坦诚相待的必要。不过是目的相同,结伴走了一段崎路,偏偏他上了心、在了意,好感了一个名叫素商的道姑nv郎。

元漱秋说,只把他当作一柄好剑。可是她认真读过他写的文章,一读就读到了乌雀南飞。她吹过许多的曲子,默认天地之外,他作她唯一的知音。她皓腕簪过一朵芙蓉花在他发上。她挺身出来维护他,点燃不香之香。她浅笑着称赞他,每一餐、每一饭,他都准备得十分用心。她的笑意化为了酒,实在可以醉人。

如果她始终只是在掂量他好不好用,那么这些又算得上什么?

攻心之计吗?

程俭想要朗声大笑,笑他终于解开了这个连环套。一笑,却牵动得五脏六腑都跟着发疼。

到头来,他是不是应该庆幸,他还有几分值得元漱秋动用攻心之计的价值?

“你说得对,我实在很天真。我以为你做了这么多,至少说明你是有一点在意我的…结果不过是你计谋中的一部分。”

元漱秋无言地凝视着他。她不是一向聪明吗?怎么这会又蹙着眉、挂着一副困惑不解的表情了?

“我的确在意你。”元漱秋斟酌片刻,终于开口说道,“我说过,你是难得的人才。借由洪时英的大婚造势,就是要将你推为新贵中的、好音律,还有青年才俊…我总是ai惜的。”

好文章成百,好音律上千,纵是五陵年少的青年才俊,也不只他一个。

程俭落拓地一g唇,苍白的病容上泛起薄雾一般的怅se:“程某知道。”

他无意中0到了收藏在怀里的丝帕。真遗憾啊,那枝桂花的蕊心还是来不及绣完。他特意挑选了混编金箔的丝线,设想着绣好之后,往yan光下一展,该是怎样的耀眼炫目。

程俭不喜欢欠人情。但他已然欠了她一个巨大的人情,怀中的这点东西,还不还,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元漱秋随手抻了抻坐皱的裙摆,流沙似的披帛,就这么从他床沿边曳过。

她的背影纤细而静美,与任何一个蜀中山间采荇的少nv无异。

行至门口,她忽而回眸望来,无悲亦无喜,只是学那诗词,却把未熟的青梅嗅,撂下一句家常闲话。

“程俭,我早就说过的,没有人愿意叫我的本名。你…之前还不相信吧?”

他心中一震。那道背影已离开了。

移墙竹影动,不见玉人,惟留疏朗朗风,拂过篁林叹息。

隐约仍在那个浸透了桂香的梦中,不知此身是客。他伸手yu触,最终什么也没能抓住。

康宁十三年四月末,益州杨氏伏法。

经前采锦使洪时英指认,过去数年中,杨氏持续向太守彭霁行贿,与之内外g结,c纵益州乡试。

杨氏一众姻亲子弟,在彭霁协助下,偷梁换柱,冒名顶替上榜考生。真正的录取名单,由洪时英暗中遣人誊抄,埋藏于芙蓉城外校仓内。

开仓取看,去岁的榜单中,赫然有程俭的名字。

此案牵连甚广,自地方到中枢,不断有官员落马。一时牢狱壅塞,公卿之白衣,尽陷于黑水横泗之泥淖。

主犯当诛,从犯徒。革职发配者,更不在少数。

时人为之震动,因此案肇始于芙蓉城,故在民间议论时,被俗称为“芙蓉案”。

讯问与审判一直持续到五月末。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天子对外新颁布三条诏令。

其一,废除《魏户令》中,衣冠户婚约不受地方官员回避制度禁限一条。

其二,非前进士及登科有名闻者,纵因官罢职,居别州寄住,亦不称为衣冠户,其差科se役,等同百姓处置。

其三,各州乡试题旨,须预先上报,经吏部复议无误后,方可向下执行。

此三条,细论来皆对地方豪族不利。然则天子杀j儆猴,杨氏下场如此落魄,令不少暗中观望者都噤声。风口浪尖上,谁敢出来竖一个靶子,不怕被天下人的唾沫淹si?

唯独尚且还缠绵于病榻的程俭,对此毫无意外。元漱秋早已说过,杨氏只是一个序幕。以她的手段,只拿此案作这点文章,大抵算得上十分克制。

人言沸腾,一时和他不相g。至于元漱秋,离开也离开得突然,又完全在他的意料内。

于她而言,专门的告别是无益的。她来去一如,袖手走入他的生活中,末了,踏着春日的尾声,不带丝毫留恋地离去。一日清晨,程俭从难得无梦的睡眠中醒来,听见屋外静谧成一片,只有h雀时而啁啾着,他便清楚地知道,元漱秋已经走了。

她真正留在这里的时候,话是很少的。吵闹的是甘罗,成日斗j走狗,真不懂哪来的这么多jg力。

不过是回归到各自的位置,彷佛什么都不曾改变。为何他还是觉得空荡荡的,心中沉浮不定,没有个着落?

当真是庄生晓梦迷蝴蝶,而那只月华凝结成的蝴蝶,扇一扇翅膀,抖落一身夜露,亦不知所踪。

惟有真真切切逝去了的光y,一滴滴滴到天明的更漏,寂然地提醒着他,她的确曾经来过。

她离开之后,程俭滞留在芙蓉城,将养了小半个月。听人讲完那些有关案件的后续,他差不多可以下地行走了,便重新搬回了长留村。

热闹固然有热闹的好处,此番一回来,他还是自觉x本ai丘山。尽兴时可以长啸当歌,惊起一行凫水的鸥鹭。冷清时可以独坐竹里,cha0sh泥土的腥气扑鼻而来,山中是这样的静,静得能听见春蚕啃噬桑叶之声。

程俭在屋檐下移植了一株芙蓉。今年的花已经开谢了,枝头仅剩几片零丁绿叶。明年的看花人,或许不再是他,但云卷云舒、人来人往,总能为这清净的小院中,多添一抹明yan。

邢母赠送的郁金酒,还剩下许多,几乎都便宜了张羡钓。程俭以前是不太能喝的,实在尝不出它的妙处来。这一回,兴许要归功于邢母的手艺好,他陪老头子共饮,在不知不觉中,饮下了好几杯。老头子甚是欣慰地猛拍他肩膀,醉醺醺地说:“你这小子,跑去外头办了件惊世的大案子,看着倒是b以前成熟了。”

程俭想实事求是地说,一切主要还是元漱秋的功劳。话到了嘴边,那个清雅而陌生的名字,低回了数次,终是不能唤出口来。

她还叫素商…该多好。

张羡钓凑近他耳边,大着舌头说:“被长公主看中了?你这小子,哪来的这么大福气,啊?”

他懒得跟醉鬼计较:“还不是拜您老人家所赐。”

“那位公主,可是个不好相与的…老夫、老夫给她算过一卦,是个典型的红颜薄命相,六亲没缘法、天生冷肝胆,你可别去跟她沾边,小、小心被她魇住…”

程俭有些无奈。这老头真是喝糊涂了,一会儿说他有福气,一会儿又让他躲远点,到底要让他进还是退?更何况,也许他早就被魇住了…不然为何会做那个弥漫着桂花香的梦。

想到这里,他随口问道:“以前公主住的地方,是不是有很多桂花?”

张羡钓吃惊地瞪着他,只清醒了一瞬,立刻又醉倒了:“俭儿也学会算卦了?不错、不错,步虚g0ng中,确实是种着很多桂花的。据说足足有一千棵…”

程俭喃喃自语:“那么多桂花,想必她是很喜欢了。”

这一句正好落在张羡钓的耳里。他来了jg神,强撑起歪斜的身子,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以老夫之见,恐怕不见得。”

程俭还想要再问,张羡钓偏不让,向后一瘫,躺倒在了竹簟上,顿时鼾声如雷响。他轻叹口气,给自己酌了一杯酒,对着那遥远的广寒g0ng祝了祝,仰头一饮而尽。

他放下浅口杯,0出怀中那块叠放好的丝帕。其实,绣完蕊心不过用得上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只是他一直拖着、拖着,迟迟没有完成。

仔细想来,这竟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关联了。

有一日,张羡钓想起一出是一出,盘问他今年怎么不张罗着蒸青团。程俭正坐在书房中练习写判词,每写好一道,折叠成箭形,往双耳的酒壶中一投。被老头子这么一问,打了岔,下一箭果然投歪。他懒洋洋地回答道:“食材都过了季,再做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张羡钓念在程俭要专心准备乡试的份上,没跟他追究。他的骈俪文还是写得不好不坏,反倒是策论文,被元漱秋提点过一通后,越写越上手,再拿出去年的习作一对b,连张羡钓都要赞一声大有所成。

“今年你要是还不能中榜,那就是苍天都不长眼了。”

程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老师就对我这么有信心?”

张羡钓抚着胡须,感叹道:“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我才偏心这样说。皇帝推行科考的头几年,老夫也是做过几回通榜的。我看你现在的水平,别说录取,连状元也能做得。”

末了,张羡钓又说:“你真应当好好感谢公主。就算你铁了心不想做她的幕僚,她对你也有知遇之恩。”

程俭安静了片刻,提笔润墨,在罗纹纸写下几句词:“学生明白。”

张羡钓叹了一口气:“俭儿,你终归要出仕的。公主新开的折桂阁,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她抑世家、重寒门,兼之许多政见都和你一致。我素知她有ai才之心,否则也不会向她举荐你。”

程俭盯着未g的墨迹,隐约有些出神。半晌,他才想起来答话说:“她很好…都是学生不识好歹的错。”

张羡钓闻言,瞥了一眼那半阙词,原来写的是: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

程俭一语成谶,秋意果真说浓就浓了。益州乡试如期在芙蓉城举行,时隔数月再回到这里,竟有些物是人非之感。辉夜楼成了普通的酒楼,杨府辟作了外地布商歇脚的会馆。他赴考途中路过此处,见几个梳着中分双髻的小儿,在开阔的大马路上,拿赭石画出格子,跳来跳去地玩。唯独这次,不会再有人从那高门后面探头,骂骂咧咧地驱赶他们了。

这一年乡试,程俭考中了解元。距离洪时英一案已过去了段时日,芙蓉城百姓到榜下围观,听衙役唱到榜首的名字,还在交头议论说是谁,有记x好的,一拍脑袋喊出了声:“这不是那位ai穿红袍的芙蓉郎吗?”

程俭混在人群中,听得此言,不免自嘲一哂。哪里会是他偏ai穿红袍呢,不过是有个道姑nv郎,赞过他穿秾yan的颜se好,他就正好在那天穿了而已。

同年孟冬,程俭启程前往上京,预备参加明年春季的省试。张羡钓特意来与他辞行,师徒二人走走停停,到了岷江渡口,已经不能往前再送,就在原地分别。

张羡钓拍了拍他的胳膊,语重心长地说:“去岁你参加科考,落榜不中,固然有杨家cha手的缘故,老夫倒不是十分失望。你这个x子,说得好听一点,是正直不阿、嫉恶如仇,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傲气有余、圆滑欠缺。不遇到些大小挫折磨一磨,怕你不懂得为人为官之难。”

程俭收敛了随x的神se,颔首认真道:“学生会记得老师教诲。”

张羡钓打量了他几眼,从衣袖中0出一个锦囊,仔细放到他手上:“来年你行冠礼时,老夫不一定赶得上。你的表字,我想来想去,应该没有b这个更合适的了。等你上了船再打开看吧。”

自古行冠礼,按俗应由受冠者的父亲主持。程俭的父亲早逝,哪里会不明白张羡钓此举背后的深意。他退后一步,理了理衣袍下摆,郑重地向老人一跪:“程俭谢过老师。老师多年栽培之恩,程俭没齿难忘。”

张羡钓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帮他打掉衣服上的灰,絮絮叨叨地说:“得了。你同老夫作伴这么些年,知道我的脾x,我是最不讲究这些虚礼的。你此去,首要是做个无愧于心的好人,其次是做个无愧于民的好官,就不算辜负老夫了。”

程俭点了点头,渡口的风冷,江心萧萧有浮白,他却由衷地感到一gu暖意。这位华发渐生的老人,自他牵着他的手离开杨家那天算起,转眼过去了这么多年。程俭以师事之,以父事之,从刚刚到他的腰际,仰视着他的背影,长成到高过他,要他来仰视他了。

“我走后,老师自己开火做饭,一定要规律些。不要偷懒,吃了上顿没上顿,省得又犯胃寒的老毛病。”

张羡钓不耐烦地摆摆手,推搡着他赶快上路:“别啰里八嗦的了,没了一个你,还能饿si老夫不成?”

程俭不由得抿唇一笑,转身登上了航船。等他打点好行李,在座位上安顿下来,再回首向乌篷外一探,张羡钓已骑着毛驴走远了。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露中…”

天地玄h,久久回荡着老人浑厚的歌声。船桨撑离了岸边,借风而起,两岸风景越退越快。鹈鹕受惊地展翼,芦荡之声不绝于耳,千帆过后,倏尔已是小前生。

程俭独自坐在船头,拆开了那枚锦囊。信笺上挥笔写就两字潇洒的行草:停崖。

上京城步虚g0ng中。

午后的yan光弥漫着一gu慵懒的气息。g0ng室内静悄悄的,侍nv们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不敢惊动山水金箔屏风后,那位端然正坐的步虚g0ng主人。

案几上,笔墨纸砚暂且被搁置到一旁,让位给一排白瓷骨碟,里头盛着各式馅料。仔细一看,有猪r0u丁、豆腐g、茭白等,都用香油煸炒过,闻一闻便令人食指大动。另一旁放着一只木桶,塞满了反复锤打过后变得软糯的粉团,由青汁和糯米粉r0u和而成,呈现出清爽的neng绿se。

元漱秋缚着袖子,截下一段面皮,拿筷子挑了少量的馅料摊平,再收口包圆,用木制的模具往上一戳。光看她认真的目光、紧抿的唇线、一丝不苟的动作,大概无人猜得到她真正在做什么,还以为这位公主殿下和往日一样,忙于处理朝堂上的公文。

只有甘罗知晓这个秘密。原因无它,那一桶软乎乎的糯米团,就是她亲手用石臼打的。

她趴在元漱秋脚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殿下,还要等多久才可以吃到呀?”

元漱秋专注地给每一个包好的青团盖戳,语气平平地说:“快了。”

她低头擦了擦鼻尖上雪白的糯米粉,顺带询问甘罗:“我交代你去找竹笼和竹叶,你找到没有?”

甘罗点头如捣蒜:“找到了!小厨房的水也烧开了,就等着上锅蒸呢!”

元漱秋抬眸看了一眼码放好的青团,表面上整整齐齐地印着一个“春”字。她若有所思地说:“因为没有绵青,只好用寻常的艾草代替,兴许涩味会b他打算做的那一种重些。”

甘罗哪管得了这么多,嘴馋道:“能吃不就好了?”

元漱秋转头来看她,轻轻g了g嘴角,几乎淡不可见:“是啊,能吃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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