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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微式微(一)(1 / 1)

春草缭乱,远山青青。横卧于谷中的绵云汲着浓厚的水气,几尾蜻蜓低飞,只待雨点落下。

程俭踏着露水从田埂间走过,木屐已sh了大半。他顺手托了一把背篓的底部,新摘下的香椿neng芽沉甸甸的,填满了肩膀上的荷重。

沿路的村民看见程俭,纷纷暂停下手中的活计。热情的招呼声,这头才消下去,那边又扬了起来。

乡下地方小,但凡出些奇人异事,仅靠口口相传,就能传得又远又广。人们知道这里住了一位隐士,程俭是他唯一的学生。隐士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的学生却混在村子中长大。

少年郎君一日出落得b一日俊秀。然而ai他重他,不是因为他生就一副好皮囊,而是因为他能言而善断,以至方圆十里,每每提及讼师,必称程俭。

蜀人不好讼。一旦要打官司,便是要命的大事。写诉状、驳公堂,哪一样不麻烦。若涉案者出身大户,更是烦恼无穷。幸而委托到少年这里,总是能落得一个“好”字。所酬者,往往就是些野菜、j子罢了。

村民们善待他,程俭便也挂着笑脸招呼回去。

好不容易望见那棵梨树,他揩了揩鼻尖上的细汗,正打算歇口气,忽然心有所感似地抬头一望。

浓密的树冠高处,竟然悬吊着一个十一二岁的nv孩子。

nv孩子梳中分双髻,穿男装,蹑马靴,实在很英气。梨子塞满了她的口袋,可她仍嫌不够似的,嘴里还鼓鼓囊囊地叼着半个。

她把梨核往旁边一唾,翻身爬到树杈上,大声呵斥道:“喂,你看什么看呢,没见过人家摘梨吗?”

程俭有点乐。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气势,想必长大后,前途更加不可限量。

“见过梁上君子,树上君子确实是。”

向来只有程俭拿捏别人,没有别人来拿捏他的。他无言地望着少nv无暇的面容,只觉此人道行颇深,深不可测。

“无功不受禄。这点小事,还是不麻烦素商姑娘了。”程俭试图婉拒。

“我正有一事要拜托程郎。”

“我不会帮你盘头的。”

话音刚落,两人都不禁默了一瞬。公堂之上,程俭以辩才见长,此时却深恨自己嘴快。半晌,方才听素商以清冽的嗓音解围道:“我听说,课业之外,程郎还兼作讼师。我对这个职业很感兴趣。倘若我逗留期间,有人为官司找上门,能否让我参与一二呢?”

“只要案主没有异议,这个倒没什么难的。”程俭隐约松了一口气。

“多谢。”见目的已成,素商从坐榻上起身,臂弯间的罗帔顿时如灵蛇一般滑落,“作为报答,我必定会尽心评阅程郎的文章,襄助程郎早日高中。”

程俭愣然,猛一拍脑门,心内直呼中计。

然而,少nv的倩影早已消失在了窗后。

大魏朝开科举,迄今不过十数余年。在闭塞些的州县,许多人还视之为新鲜事物,只闻其名,而不知其全貌。

程俭的母亲杨蕙,能谋善断,兼有远见卓识。甫一得知天子下诏,称“闾阎秀异之士,乡曲博雅之儒,亦可随其器能,擢以不次”,便设法与本家交通,让程俭和杨氏子弟成为了同窗。

也正是在杨家,年幼的程俭初次懂得,门水平要b诗歌高过一筹,固执地不愿练习四六t骈文。结果自然是名落孙山,还得了个“文采欠佳”的评语。

虽然不可抗力因素居多,程俭也并不以落有些讪然。

因而,当道姑打扮的少nv前来履行约定,一篇篇翻阅他的习作时,程俭久违地生出了丝紧张。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毛笔,目光却时不时向对面飘去。照老头子的说法,世间诗赋文章,如果入得了她的眼,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入得了天下之眼了。

“唔,”素商终于出声,“以恶补一年的功夫来看,还可以。放在历年省试中,算及消磨时日了。”

这位nv郎敷衍起人来,真是脸不红、心不跳。

她拎起纸张一隅,打量道:“不过,为什么写得这样挤?纸上还有很多空白。”

面前的一沓纸上,每一页都只写满了右上角角落,如同豆腐块一般,墨迹又小又密地挨在一处。

“这个啊,”程俭故作老成地轻叹一声:“就算是为了应试,骈四俪六的,写多了也怪恶心,g脆写小一点,眼不见为净。不要的纸也可以送给村子里的小孩练字。直接送新纸,村民们不乐意收。”

素商从纸页的另一端探出脸来:“你考虑得挺周到。”

她这副模样,颇有点像一只毛皮雪白的狸奴。

“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文坛风气如此,当然会反映到科考中。要革除科考中浮虚之病,恐怕还得从文学处改弦易辙。”素商放下了手中的纸页,若有所思。

她的面容,充满了与年龄不相吻合的笃定。三两句话,宛如只是宕开闲笔,但因了那份笃定,又令人不禁感到,闲笔也有闲笔的分量。

“有没有写得顺畅一点的文章?”她抬头望着他。

“有是有,不过很容易又得一句‘文采欠佳’吧。”

素商正se道:“我以我手写我心。若是写作者自己都觉得顺畅,文章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程俭只好将另一个藤箧拖了出来:“随便看。”

这一箱文字,皆以章草在h麻纸上写就,明显要b那些骈文习作用心得多。素商揽袖从最上方读起,一读,就读到了夕yan西斜、晚云初收。

薄金se的晚照笼罩着少nv,晕得她本来疏离的五官,多了些烟火可亲的静谧。窗棂的淡影依次投过她的肩颈、环佩、裙裳,宛如佳人如斯,一步一流连,久久不肯归去。书房中寂然无声,除了纸页偶尔翻过的响动,似乎世间万物,都不愿来惊扰这安闲的壶中天地。

程俭手捧书卷,伴她默读。恍然间,他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彷佛可以一直就这么静坐,与素商一道,静坐到地久天长。

“甘罗,帮我从厨房叫一些点心来。”过了许久,素商才开口说话。

哪里有甘罗?这小丫头片子,早就失去耐心,跑到外面野去了。

素商忍不住蹙眉,那张贯来没有破绽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几分懵懂,好像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程俭见了,嘴角不由得扬起一丝不可察的微笑。他走到她旁边,替她酌了杯冷泡茶:“与其指望她,你倒不如使唤我呢。”

“都这个时候了?”素商润了润喉,终于侧目瞥了一眼天se。她顺手整理好书案上的纸张,yu从坐榻上下来。突然之间,整个人差点儿要向前倾倒,被程俭一把伸手扶住。

“小心。”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素商半揽在怀里了。

发丝间的馨香近在咫尺,恍惚间将人带回梨花树下的初遇。手下传来柔软的触感,原来,她的t温不是冷的,而是如夕yan余晖,泛着浅淡而真实的暖意。

“抱歉,”程俭像被烫了一下,连忙退开了:“你没事吧?”

“没事。”素商理了理裙摆,脸上并无不豫之se,“坐久了,腿脚有些发麻而已。”

“关于你的文章…”她刚要开口,便听到院落里,传来张羡钓中气十足的催饭声。

“吃过晚饭,再说吧。”程俭立马转过身去,先行一步,只想早点儿跟素商拉开距离。

他也真是昏头了。怎么会在一瞬间里,萌生了能和素商相安无事的念头?

另一位当事人望着少年郎君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他变脸变得这样快。上一刻还温和t贴,下一刻就如躲避洪水猛兽一般,恨不能地遁。

甘罗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个装满了蚯蚓的网兜,奇怪地说:“他怎么了?”

素商轻轻摇头。

小nv孩故意拖长了声音:“真是男人心,海底针啊。”

月上中天,将庭院照得敞亮。蜀地乡间的春夜,cha0sh而溽热,如同黏连在人肌肤处。一行人将簟子铺在篁竹下,就着月se用餐。偶有清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令闻者心静。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虽早过了秉烛夜游的年纪,也要感叹一声良有以也。”

张羡钓一下下地摇着蒲扇,满面红光,混似年画上的南极仙翁。

素商回眸望他一眼:“先生隐居后的日子,的确过得惬意。”

“你既然知道,还来劝我出仕?”

“这个,倒不急在这一会儿。”素商也不气馁,只是兀自垂下羽睫,“我明白张先生的心。君为明君时,臣下才可以臣礼待之。”

此言一出,饶是坐在旁边、始终一语不发的程俭,也不由得露出了几分讶se。一方面,是吃惊于她的直白,另一方面,则是通过她的话语,间接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张羡钓历两朝为官,先帝在时,已是朝中的肱骨之臣。当今天子践祚后,更委以左仆s兼太子少傅一职,多有倚重。不过,这些都是外人眼里的故事。为何他在位极人臣时选择了ch0u身,个中内情,即使是对着程俭,张羡钓也不肯多谈。

当今天子,虽处事中庸,推崇无为而治,但也远不到昏聩的地步,甚至在初登基时,称得上是锐意进取。从青年至中年,从进取至守成,本来就是历代君王身上常见的执政模式。只是为此就弃官,似乎不太能说得通。

程俭以前还专门问过。彼时的张羡钓只是摇了摇头,苦笑着说:“俭儿,不妨借此告诉你个道理。一个人一生中,只能长出一根脊梁骨。折断一次,可以重新接上,折断,的确感触良多。”

自己忽然成为了话题中心,程俭只好放下竹筷,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尽管不愿承认,但他确实有那么点好奇,素商会说出什么一二三四来。看她下午读得那么专心,应该不至于…太不堪吧。

“文采欠佳——是评得有些刻薄了。”

这个道姑nv郎,说话要不要这么大喘气?

“至多,也不过说句文辞晓白、用笔朴实。但依我之见,这并不是缺点。能将复杂的事情说得简洁易懂,同样是种可贵的能力。”

素商浅啜一口清茶,紧接着娓娓说道:“但更可贵处,不在于文华,而在于文实。所谓言之有物者,忌血r0u不盈、空洞虚妄;谓言之有理者,忌脉络不通、紊乱倒错;谓言之有情者,忌心x不正、j佞谄媚。程郎之文章,能以对民生民情的洞察为质料,切中时弊要害处所在,厘清因果,再一一辅以方略对策。如此文章,一扫应试骈文轻薄浮华之风,见血r0u、见脉络、见心x,怎能不算是好文章呢?”

她话音刚落,张羡钓便击节赞叹:“评得好!评得好!我纵然看得出文章高下,却不能将高在哪里、低在哪里,说得像姑娘这样痛快明白。况且程俭这小子,一向又不服我。如今听素商姑娘这么一点评,你总该服了吧?”

程俭凝望着少nv的侧脸,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清丽的月华,描摹着她冰清玉洁的肌骨,此刻亦不敌她的容se。蜀地的春夜里,他听见自己绵长的心跳。不知是因山间之恬静,还是因少nv鬓发间,那似远似近的花香气息。

热意细细密密爬上耳尖,程俭饮了一口茶水,放下后才说:“也没有那么好吧。”

“自然,还有不少需要打磨的地方,”没想到素商正经地接过了他的话:“但地基已有了,接下来要花的功夫,便可以事半功倍。”

张羡钓笑道:“古人说一字之师。我看,程俭这个小子,可以凭你此番指点,叫你一声师傅了。”

素商的眸光微微一闪:“ai才之心,人皆有之。先生不必同我客气。”

二人三言两语间,又把程俭这个便宜学生给卖了一次。他左右看了看这对忘年交,拒绝的话语,却像是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一般,说不出来了。

玩笑归玩笑,程俭当然不打算真的拜素商为师,那也太折他的寿了。

不过在文章一途上,他不得不诚心地承认,无论视野还是见解,素商都b他棋高一着。偶一提点一二,程俭便有豁然开朗之感。

她正经的说客事业姑且是被搁置了。幸亏素商的耐x上佳,茅庐光顾了几次,老头子整日只知道跟人家打太极,倒像是让程俭平白得了个高明的私塾先生似的。

哦,论代价也是有的。甘罗的胃口大如虎,现下不止张羡钓,她的一餐一饭也归程俭包圆了。

山中的日子如流水逐落花,一朵朵不知所踪。素商同他待在书房里研究文章,甚或得空时随他去附近溪水边散步,反而b她和张羡钓坐在一起空空论道的时候,多多了。

“你真的是个道姑吗?”

程俭看烦了书,侧目瞅见少nv研墨的身姿,半带好奇地问出了口。

素商抬头睨了他一眼,眼尾凝着风烟俱净的水se:“我哪里不像道姑呢?”

程俭用手指示意自己的耳垂:“近日我读到一篇道教的《法服戒文》,规定入道nv冠,皆不得用珰玦环坠。但直至不久之前,你都还在佩戴耳饰吧。”

素商闻言放下了笔,由正坐向后一倚,手臂闲闲靠在凭几上。“程郎猜得对也不对。学道,确是从我极小的时候就开始的。正式投入法门,大约在半年之前。”

“为什么?”程俭直接地问。

和素商相处了几日,他逐渐0清了对方一些x子。她本人,虽是个和光同尘的高手,却很欣赏程俭单刀直入的风格。对于可以解答的问题,她坦然而不回避;对于她不能回答的问题,则会不动声se地打发过去,让人一点儿也生不出气来。

“为了避祸。”素商简洁地回答,“我被退了一桩婚事,激怒了我的家人。他们令我出家,既是为了平息人言,亦有叫我好好反省的意思。”

都说人与人往来,切忌交浅言深。素商反其道而行之,一般姑娘家的终身大事,就这么被她轻易抖落了出来,彷佛并没有放在心上。

本朝民风开放,男nv交往、谈婚论嫁,虽不设太多禁制,闹到了订婚后又退婚的,却也少见。程俭的好奇点到为止,心知再问下去,恐怕会有些冒犯,g脆选择闭口不言。没承想,素商自己主动接过了这个话题。

“程郎不问我为什么被退婚吗?”

“这是素商姑娘的私事。”

“不完全是。”素商的目光温温凉凉扫过:“昔日我在上京中时,声名算不得清白。我好音律、好文章、好与青年才俊交游,时间久了,难免会有些流言蜚语。想必是因为这个,对方才会心生顾虑吧。”

难怪她会被天子任命为选贤的使者…难怪张羡钓会说,世间文章,入了她的眼,就约等于入了天下之眼了。

素商无谓地说:“对此,我没有太多怨言。出家为道,在行动上要自由很多。不然,我也无法同程郎在此相遇了。”

程俭新濯白璧般的脖颈上,隐约有些泛红。不知是不是他多想,素商似乎把“青年才俊”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楚。她这个nv郎,明明只当作就事论事,怎么总能把他弄得浑身不自在呢?

他掩嘴咳嗽了一声:“不过是因为流言就退婚,可见对方原本不诚心。心x不坚,自然会随时移而变节。如此婚约,退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素商黑澄澄的瞳仁,在日光下转了一转:“程郎是在宽慰我么?”

“无论你信不信,我是真心这么认为的。”程俭侃侃地说:“我接手过的婚约案、和离案,并不在少数。男娶nv嫁,男子天然就有身份和地位上的优势,而对nv子一方,世人往往多有苛求、以至于常常到了言过其实的地步。就算果然言副其实,nv子在出嫁前,有喜欢和人交接往来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许男子在成婚前美妾成群的,难道还不许nv子随心追慕吗?”

素商仔细地端详着他,末了,她远山般的眉目舒展开来:“若人人都能作程郎这般想,那么世间不平事,或许会少一些。”

二人这厢方说完话,窗外忽而传来一串叮当脆响声。程俭拍了拍衣袍上的褶皱,对素商叹道:“你看,世间不平之事,说来不就来了。”

云母材质的风铃,以红线系于一截绿竹上,乃是程俭出道时亲手所制。一旦被人摇响,便意味着有委托找上门。

庭院屋檐下,一位老妪正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脊背深深地塌下去,宛如再也不堪重负。程俭迈出门打眼望见,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搀住她:“老人家,你这是做什么?”

她猛然揪住程俭的衣襟,浑浊的眼珠里,一行热泪直直从满面g0u壑间滚落:“救救…救我nv儿。”

甘罗平时不顶事儿,这会儿倒机灵地把杌子搬过来了。她数着节奏轻轻拍打老人的手背,如此过了许久,才让她从泣涕中平复下来。

老妪乌青着嘴唇,手指微微战栗,在怀中0了又0,掏出一张折叠得极仔细的判书来。程俭仓促间瞥过,疏朗的面容生出几分凝重之se——公文上专用的花押,属于现今的益州太守彭霁。

大魏朝的弊讼之案,一般按照有司级别分层管辖。地方上的民间纠纷,按理应由县一级的官衙受审。除非事涉宗室子弟或中高级品佚的官僚,才可以越过县廷,直接状告到州府处。

看来,此案恐怕十分棘手啊。

不知何时,素商已然踱到了程俭身侧。她的裙裳下摆轻盈地从旁旋过,如同春日的茸羽一般,在和风中柔舞。

她似是无心、又似是关切地问:“程郎,你待如何呢?”

程俭“啪”的一声,将签有太守花押的判书合拢:“那还用说吗,自然是得接下这桩案子了。”

邢家有nv名芳菲,正值双十年华,与寡母一人相依为命。母nv二人,倚仗酿酒与耕种一点祖业的薄田为生,日子过得朴实而太平。

那日,邢芳菲挑着一担子新酒,去芙蓉城中找熟识的酒舍贾钱。偏偏遇上醉醺醺来买酒的采锦使洪时英,二人一时不防,迎面撞了个满怀。

芳菲心善,主动提出帮他清洗沾染上的酒渍。那洪时英se迷心窍,见芳菲生得袅娜,霎时起了歹念。他借买酒之故连日上门纠缠,举动间轻狂狎昵不说,进而迫得芳菲不得不在多家酒舍间辗转,以至后来店家怕洪时英生事,竟无人再敢花钱收她的酒。

芳菲害怕洪时英威势,走投无路之下,为了护住唯一的亲人,被强b着签下了婚书。

正在山穷水尽时,恰有邻里认识在县衙中当书吏的,指点邢母说:按大魏朝律令,为防地方官在辖区内发生利益纠葛,影响公平主政,不得娶治下nv子。她可以凭此为据,到益州太守处状告洪时英违法,取缔这桩婚约。

邢母本以为事情总算出现了一线转机,不曾想,状子递上去后没几日便被驳回。太守彭霁判决婚约有效,理由在于:洪时英出具了户籍文书,表示因芳菲的祖父曾经做过推官、父亲又曾做过典史,她本人应属“衣冠户”之后。

按《魏户令》,三服内门阀相当情愿者,婚约并不在上述禁限。

婚书红底黑字攥在洪时英手里,确乎是芳菲本人签下的,而她眼下又被严加看管起来。届时二人成婚,将生米煮成熟饭,上哪里去掰扯这个“不情愿”?

邢母说着说着,差点儿又要落泪,连忙抬起手,扯过袖子遮挡住脸庞。

程俭一面听她道来事情的首末,一面慢慢以小刀削皮。他把梨r0u切开成几办,拿木碗装了,放到老妪旁边的桌子上:“婆婆,你一口气讲了许多话,先润润嗓子吧。”

少年郎君的嗓音疏疏落落的,如谷雨新落般清爽,使人听了以后,凭空生出几分心安。

他凝眸思忖了片刻:“要我说,关键不在于证明‘情愿’。倘若彭霁有心受理这桩弊讼,直管把邢姑娘传唤到州衙里,当面问清本人的意愿就可以了。他却没有这么做——”

甘罗不禁忿忿骂开了:“呸,他们根本就是串通好的!”

“我朝断狱,一向依从‘官有正法,人从私契’之原则。想必那彭霁和洪时英,正是看准了这一点,以婚书为保证,才敢如此妄为吧。”素商沉静地说。

程俭点头称是:“末了再把‘拖’字诀一使,将邢姑娘抬进了那深院,神仙来了也回天无术。”

说到这里,程俭瞥了瞥素商,不免要多提一句,点出问题的关键所在:“其实推官也好,典史也罢,说到底都是些不入流的使职,算不得是真正的‘衣冠户’。只怪当初颁行《魏户令》时,为了保护世家大族的后嗣,故意将‘门阀相当’的范畴表述得松散,这才让洪时英钻进了这个空子。”

少nv瞬目而坐,心平气和地赞成道:“你说得不错,《魏户令》确是过时了。”

若说程俭的底气来源于对自己能力的自信,那么素商的处变不惊,则是来源于她对人心和世情的冷峻旁观。他们一唱一和之间,g连出成算。虽无一句软话,更胜过许多宽慰之词。

邢母殷切地问:“两位可是想出什么好法子了?”

程俭知晓素商认同自己的理念,不觉心上松快,连思路都跟着清晰了起来:“首先要使彭霁不得不受理诉案。他这个人,在太守任上三四年,无大功亦无大过,堪称滴水不漏。”

一只木碗推到素商面前,里面同样盛了削好的梨子。程俭却像无知无觉似的,只顾着分析案情,根本没有察觉自己无心的举动。

“因而,擒贼要先擒洪时英。他担任的采锦使一职,是个油水重的肥差。他必定和彭霁达成了什么协议、或是许了他什么好处,才能得到包庇。我看他个x狂狷,加之初来乍到,更容易露出马脚,不妨先从他这里着手调查。”

甘罗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急急忙忙问道:“婆婆,您说邢姐姐被洪时英的手下看管起来了,那他们还放你去看人吗?”

听那声气,大有如果不让,就要立马把洪时英套个麻袋暴打一顿似的。

“允许的,允许的。”邢母忙不迭点头:“除了今日,每天早上我都会到门房去打听一次消息。隔三差五的,那些大人们会放我进去看一眼nv儿。”

素商叹息说:“这是打算让母nv互为其质啊。婆婆,您下次见到nv儿时,请告诫她务必要坚强。切莫因为逞一时意气而走极端,那不值得。”

程俭的耳朵动了动,不免侧过头去,颇为意外地扫了一眼少nv。因为实在太感x了,平日里,她可不像是能说得出来这些。

“我自是这么劝她的。”邢母满是红血丝的眼眶里,盈盈有水光。那盘削好的梨子,也一直就那么放着,一口都没有动过。

“我得到芙蓉城跑一趟。”程俭雷厉风行,当即打定了主意:“素商你呢,你跟不跟来?”

“难得程郎相邀,岂有不赴会之理。”素商从容地起身,似乎早就预备他有此一问。她决计暂时不理被他偷偷省略了敬词的称呼:“毕竟,这是我们当初共同立下的约定。”

蜀地好b葳蕤绿叶,芙蓉城正是绿叶上活泼泼盛开的红花,明快而yan丽,处处洋溢着市井生活特有的喜气。

当垆的商家早扯出招旗,忙前忙后打点铺面。杂se的旗帜迎风猎猎飞扬,一时之间隐天蔽日。招旗下飞出一只小小蝴蝶,定睛细看,不是甘罗又是谁?

“小姐,给我买那个。”她指着卖叶儿粑的小摊,脸蛋兴奋得红彤彤的,像一颗新鲜的金桃。

素商无奈道:“不是月头才给过你零花吗?”

“小姐给我买的,要b我自己买的好吃。”甘罗笑嘻嘻地卖乖。不知怎的,竟被旁边站着的程俭看出了几分狗腿的意味。

谁叫素商受用呢?她解开腰间的葫芦形荷包,数出几枚通宝来。甘罗欢呼一声,手捧她家小姐慷慨的打赏,如同手捧传说中鲛人王国的夜明珠,乐呵呵地排队去了。

“你也太惯着她了。”程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没好气个什么劲儿。

素商平和地说:“我喜欢看她高高兴兴的样子。好像连带着,把我的那份一起高兴了似的。”

摇曳的白纱下,她的表情如雾气般捉0不定。被她这般不经意间提及,程俭才模糊地察觉过来:她的笑容果然是很淡很少的。

春风吹不皱她的心湖,任它花团锦簇、莺语燕歌,素商依旧端坐于她的一叶小舟上独钓。

程俭一度以为她只是纯粹的淡漠,是那种久居高处,所以不食人间烟火的非人气。原来,她也有着想要让人替她多笑一笑的时候。

他骤然地说:“我准备单独去几个地方。你和甘罗,能找到去邸店的路吗?”

话一说出口,程俭便自觉这问题实在问得傻气——面前这人可是素商啊。

饶是如此,对她放心不下的念头,即使仅仅是浮光掠影般地闪现,也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好在素商并未因他的失误而多心。她欠了欠身,说:“请程郎自便。”

二人暂且分别,自去料理自己的事。

程俭眼下要去的地方,是芙蓉城内最热闹的“绣巷”。

此处几乎可以找到一切和蜀绣紧密相关的物事:技艺高超的绣娘、熙攘往来的布商、讨价还价的顾客,还有高高悬挂起来、如画卷一般流光溢彩的锦缎。

程俭的母亲杨蕙,在没有应邀去北方传授自己的绣艺之前,便是这条巷子里名气最盛者之一。

他走进了一家相熟的铺子,呼唤出掌柜,继而掏出了一直收放于袖中的丝帕。那枝漂亮的桂花不幸染上了铜绿se,可谓是明珠蒙尘。

“劳烦您b照着这方帕子,找一找有没有相近的布料和丝线。”程俭朗声说道。

掌柜的接过帕子,借着日光仔细瞅了瞅,连赞了几声“好手艺”,这才转身投入布山布海中,翻找起程俭需要的东西。

待他买好了一应材料,又踩点了几个常去的情报集散地,面见了几位线人。如此折腾完回到邸店,早已是月上柳梢、星辰漫天。

他们下榻的两间房,特意就选在洪时英的宅,也没有用金玉来装饰。然而马车上下来的人,从穿着上即可看出富贵。他们一样分得了桃木面具,自侧门鱼贯而入。

甘罗踮起脚尖,趴着砖墙边缘,悄声嘀咕道:“有鬼。”

“有鬼没鬼,恐怕得亲眼看一看才知道。”程俭冷静地接过她的话,“我们得想个办法混进去。”

他正低头思索,余光却瞥见素商躬下身,解开腰间荷包,附耳对甘罗交待了些什么。小丫头听得唯唯点头,得了指令,飞奔着退下了。

素商目送甘罗离开,转头对上程俭问询的眼神,淡定道:“程郎毋需烦恼了,我们可以直接走进去。”

程俭俊眉一拧,且听山人妙计。这位nv郎不按套路出牌也不是一天两天,今次怎么又发作了?

“也不是说就这么…”素商的下巴点了点程俭,复而垂眸检视自己:“我们两个这样,太显眼。”

少年郎君草鞋布衣,本是再常见不过的平民装扮;少nv身着道观制式法服,只差明言洗尽铅华。就这么大摇大摆混入一堆穿金戴银的富豪里,估计连门禁那关都过不了。

约莫等了两注香功夫,素商大略和程俭对过一遍自己的计划,甘罗正好打马折回了。她带来两套丝绸衣物,报告说:“小姐,附近有个没人用的值房,你们快去哪里换衣服吧。”

三人来到值房门前,程俭刚要客气说你先请,忽而被素商一把扯过手腕:“不必麻烦了,一起。”

甘罗配合地推着他的腰:“动作麻利点儿,我帮你们看门。”

这个丫头片子,怎么该来事儿的时候不来事儿,不该她来事儿的时候她又灵光起来了?

“等等”的“等”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程俭猝然扫见素商已经解开了衫子的盘扣,慌乱中连忙背过身,唯恐看见什么不该看的,被迫对她失礼。

事已至此,连她本人都不介意,程俭再矫情也不像话了。和素商待在一起,他似乎总是不得不随着她的步调行动。按理说,他应该气她的…谁叫她独断,贯来我行我素,哪怕披了一层有礼有节、待人亲和的伥皮,骨子里的东西却轻易不能藏住。

然而,每每面对着素商,“随她去吧”的想法一次又一次占据上风。一忍,二忍,三再忍,不知什么时候才有个尽头。

周遭安静极了,衬得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格外清楚。一件件衣物,如同蝉蜕一般轻柔汲落在地。青春而健美的身t,在月光缠吻中敞露。俄顷又被裹上软绫罗、薄纱绢,徒留无限遐想意。

程俭没有料到,有朝一日换个衣服也可以变得如此难捱。

“你…好了吗?”他听到身后的动静平息下来,开口同她确认。

“可以了。”她的发话,如同碎冰清越相击,让一块晶冷撞上另一块。

程俭转过身,迎面遇见少nv端丽的姿容。jg致到过分繁复的铺地锦,披戴在她身上,抵不过她本来高华秀雅的气度,彷佛她早已穿惯了奢华百倍的服饰一般。

较之于她自己,似乎她对眼前的少年郎君更为在意。素商乜着一双墨瞳上下审视着他,末了,唇角竟g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来:“程俭,你实在应该多穿些秾yan的颜se。”

热度“噌”地一下窜上脸庞。他只希望今夜的月光不要亮得那么晃眼,好为他遮掩耳尖上的那点可疑薄红。

“我哪有那么多闲钱。”程俭别开眼去,低低嘟哝一句,甩袖而走,意图把素商撂在身后。

尚未走远几步,便听得素商温声呼唤他的名字,再度绊住了他不甚坚定的跫音。

恨恨咬牙回首望去,只见少nv正袖手掐下树丛中一朵大芙蓉花,信步向他走来。

“低头。”素商清泠泠地说。

脑海里还懵懵的,没想明白她究竟打算做什么,身t已然先一步地作出了回应。发髻被少nv柔软的手指轻轻一触,于是那朵漂亮的大芙蓉花,自她的半截皓腕间,转而簪到了程俭的发上。

“嗯,不错。”素商仿佛十分中意,她水月般的脸庞上,难得流露出几分独属于碧玉华年的无邪。

“菁菁春夜好雨贵,芙蓉城合该看芙蓉郎。”

狻猊辅首“咚咚”响了两声,守在门口值夜班的伙计浑身一激灵,自昏昏沉沉的瞌睡里挺尸,强打起jg神去应门。

这不开不知道,甫一露了个小头,那点子倦意算是彻底消散了。

嚯,好靓的一对男nv。

少nv宛若从g0ng廷仕nv图上新裁出,不语先夺七分贵气、三分清yan。少年郎君风流倜傥,通身一袭鞓红圆领袍衫,映照得一张俊脸轩轩若朝霞,发髻间簪一朵芙蓉花,不显轻佻,惟显逸气。

漂亮固然是漂亮得令人心软,该过的手续还是得过的。

“咳咳,烦请大人出示一下拜贴。”伙计清了清嗓子,正经道。

那霜se皓洁的少nv,径自上前一步,翩然开口说道:“我乃是听从他人引荐,初次来访此地。这位是我的门客。”

门客?伙计面上不显,心里却促狭想道:这些有钱人家的小姐,找相好的由头是越来越百变了。

“既是新来的…”他上下打量着少nv,眼珠子骨碌转了转,似在研判面前客人的深浅,“您晓得这里的规矩吧?”

少nv不紧不慢地回答:“我可凭此物为信。”

彷佛就等她这句指令,那少年郎君的身后陡然窜出个双髻丫头,手心捧着一个物什高举到伙计面前。

他眯起眼睛瞧了瞧,见是个缺了半璧的太极yyan鱼形状玉佩,水se不算上佳,顿时生出几分狐疑。少nv安之若素,娓娓说道:“请将此物代为转交给管事的人过目。想必对方见了,自然就能明白。”

正所谓不入虎x,焉得虎子。他们得赌上一把。

程俭初听得素商计划时,直觉是否过于冒险。而后看她取出了这块玉佩,方才勉强点头说,有试一试的价值。

尽管尚不知辉夜楼做的是何鬼魅生意,光从今夜的来访者看,无不是非富即贵,可见财富和地位必定是入得此处的敲门砖。

人人来到这里,都需要佩戴一张面具,又可见辉夜楼施行的是匿名制,必定负有掩盖在场客人身份的义务。

——换言之,毋需对客人的底细一清二楚,辉夜楼的生意照旧能做得下去。

素商所持有的太极yyan鱼形玉佩,由大魏朝名气最响的咸卦钱庄发行。钱庄持y一半,开户者持yan一半,各自须对上易经六十四卦中的卜辞和爻辞,方可自由支取款项。

不过,这类玉佩只发行给存款达到一定门槛的人。程俭虽不知具t几何,但敢说那必定是个惊人的数字。于是,相较于它最初的功能,在懂行的人眼里,它逐渐变得像一种腰缠万贯的象征。

当素商告诉程俭,她“恰好”有这么一个东西的时候,他都懒得去表示震惊了。毋宁说,要是她恰好没有这么一个东西,才能让程俭把他的眉毛向上抬一抬。

他们赌的是辉夜楼的幕后老板识货,是仅凭这块玉佩的象征意义,能够说动那人不问他们的来处。

半刻钟后,伙计小心翼翼地捧着玉佩回来了,连带着态度也殷勤了许多:“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几位大人随意拿个面具,快往里边请。”

自侧门过道进到大堂,眼前豁然一亮,竟是和白日里的辉夜楼完全不同的天地。

角梁汇集至平棊,悬下一盏硕大的四面彩画檀木珠灯,照彻楼阁正中央的六角形井空筒。围绕一楼垫高的石砌月台,摆放了整圈的桌椅,各自配一盏莲花状灯笼。客人们戴着傩戏面具的脸孔,在灯火下明灭不定,宛如绘卷中的百鬼夜行一般。

伙计引着他们到近前的一张桌子就坐。酒水点心自不必提,额外x1睛的是桌上盛满了一花篮的香囊,俱绣有代表本桌桌号的数字。程俭清点一遍,发现有青、绿、朱、紫四种颜se,紫se少而青se多,立刻让他联想到大魏朝的官品服se制度。

《魏通典》规定: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五品以上服绯,六品、七品以上绿,八品、九品以上青。

香囊不香,反而散发出细微的苦味。程俭拆开看了看,确认道:“是雄h。”

“真驱鬼啊。”甘罗讪讪地说。

鼻尖突然嗅见幽微的花香气息,冲淡了雄h的辛辣。身旁那人倚过来,伶仃的肩膀若即若离地擦过他的,耳畔卷起一gh漉漉的暖流,su麻麻的痒。

他的心神乱了一瞬。

“那边那位,是不是洪时英?”素商对他耳语道。

程俭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过去,居中位置的主座上,戴了面具的洪时英正忙着和同桌人斗酒。他的身形矮胖而墩实,粗短的手指不住地摩挲蹀躞带,脚尖呈外八字啪啪地点着。不是他是谁?

“啊。”程俭的瞳仁微微放大,却聚焦于洪时英下首那人身上。

gui兹舞姬为他恭恭敬敬地酌满金斛,他仰头一饮而尽的姿势,令程俭莫名地熟稔。

一个人的外貌t态,但凡他有意留心过,便可在脑海中留下个七七八八的画像。他几乎能够断言,自己在别的场合见过此人。

素商觑见他神se:“哪里不对吗?”

“要是能看到那个人的脸就好了。”程俭喃喃道,“我总觉得,我应该认识他。”

素商同他一起,默默观察了少顷,湖水般的眸子中骤而漾起一圈圈涟漪:“我或许可以助你。”

知止而有得,前半句用来标榜程俭;谋定而后动,无疑就是素商了。

她把甘罗轻声唤到身畔,事无巨细地从头开始安排。小丫头用心聆听着,那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越听越明亮,听到了最后,几乎要激动得蹦跶起来。

“按住她那么久,也该让她出回风头了。”素商捻起袖口一角,凝神欣赏jg美的提花暗纹。

甘罗?按住?

但愿他没有听错。不然何以解释在这鬼气森森的雅座间,更有一gu不祥的预感爬上程俭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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