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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想让你给他当妾呢(1 / 1)

裴老四趁午时太阳好,偷懒打个瞌睡,却被人无端摇醒,一肚子恼火。

正要发作,叫醒他的人大呼小叫:“老四啊,别睡了,你儿中了秀才回来了,你快家去吧!”

“什么?……中了!”裴老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旁人说了个多么天大的喜事,当即睡意全消,扶着树干还没站稳就拾起一旁脱掉的草鞋套上。

“你怎么不早叫我呢!”他这时候倒怪别人叫晚了,眼看前面乌泱泱一大堆人已经走远了,似是要往他家方向去,两只鞋左右脚穿反了也不顾上,急着追上去。

他现在可是秀才爹了,怎么能错过这等露脸的好机会?一想到等会全村的人都来恭维他,说不定还有给他送礼送钱的,裴老四兴奋得脚下都要飞起来。

但他这胖身子实在跑不快,身上肥肉一颤一颤的着实影响速度,等他满头大汗地跑到家,院子里外已经围了好几圈人,裴老四头一次知道自家这简陋崎岖的大门前也可以水泄不通。

但很快他发现,来看热闹的并不全是为了看新秀才公的,相当一部分人在门口围成圈,而处在他们中间的,赫然是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

马车!多么稀罕的物件儿!不是没见过,但那都是镇上有钱人才坐得起的。怎么他家门口会突然出现一辆马车?难道是他的好儿子做了秀才,又发了横财?

裴老四蠢蠢欲动,手指用力碾着衣角,眼底透着算计的精光。

发财好啊,一会儿该以什么理由问裴虔要钱呢?

“哎呀老四,你怎么还不进去?里面为了抢着嫁你儿子都快打起来啦!”一人看他杵在门口不动,着急又激动地把他一把推进门去。

裴老四一脸懵,没听明白这句话。不过等他踉跄进了院子,一抬头,两边泾渭分明的对峙便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院子里的人也不少,可有两三个生脸孔,都站在东边,前面站着裴虔、胡翠燕,和一个衣着华贵、看上去就是富贵人家的陌生小哥儿。这小哥儿还和裴虔贴得很紧,好似大夏天里一点都不觉得热。

而站在西边的人就少了,只有谢语竹和他两个堂哥,还有裴风。

胡翠燕眼尖发现了裴老四,忙摆手喊道:“当家的,你快来!”

于是,姗姗来迟的裴老四也加入到了东边的阵营,双方局面进一步失衡。

谢语竹淡淡瞥了裴老四一眼。刚才门口那人喊的话声音不低,他听见了,相信对面也听见了。谢语竹对此只有无语,这群凑热闹的到底哪只眼睛看出来,他在“抢”裴虔?

不过估计对面那位从他一进裴家大门就趾高气昂、拿下巴看他的县太爷家的小公子是信了,听到那句话后,脑袋又高昂几分,鼻孔都快冲破天了,神情满是倨傲蔑视,见他瞧过来,还警告意味十足地搂紧了裴虔的手臂,整个人跟没了骨头一样,紧密无缝地贴着裴虔。

因此,即便谢语竹对裴虔没想法,也不爽极了。谁还不是娇宠长大的,他谢语竹何时被人这样明目张胆地挑衅过?而且这小公子一副剑拔弩张、随时准备上来扯他头发的态势,把裴虔像个宝一样护在怀里,只会让他觉得被羞辱——他怎么就和裴虔这种烂人有婚约呢?

烂人还在搬弄一套套虚假烂俗的说辞,苦着一张脸故作愧疚情深,实则完全藏不住眼底小人得志的高傲:“阿竹,此事说来话长,并非是你想的那样,现在人多,等之后我再与你解释。介绍一下,这位是……”

“可不是说来话长嘛。”谢语竹打断他,视线在连体婴孩般的两人身上溜了一圈,笑得嘲讽:“几个月前县试的时候就勾搭上了吧,难为你瞒了那么久没说,快憋死了吧?还说并非我想的那样,那你立马澄清下,你和这位公子清清白白,你俩贴在一起只是因为太冷了。”

“我……”裴虔蹦出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了。谎话被无情揭穿,他一时没控制住表情,恼羞成怒,连五官都有些扭曲。

他和县太爷家这位是什么关系在场人都心知肚明,所谓之后再与谢语竹解释都是场面话,知情知理、懂得进退的人这时候就该自拾台阶下了,哪知谢语竹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还敢当众逼问他,果真是乡下长大没教养的哥儿,眼皮子浅薄得很!脑袋里只有情情爱爱,以后怎么给他仕途提供助力?

“你什么你?承认你狼心狗肺、背弃婚约很难吗?”谢语竹话说的难听,没打算给他留面子。

裴虔一张脸憋涨得通红。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想担负心汉的臭名头,可他连一句似是而非的“我们只是朋友”都说不出。

天知道他为了搞定沈岚花了多大的功夫,县太爷家的小哥儿不比乡下没见过世面的好糊弄,既要花心思又得耗费钱。沈岚的脾气也比谢语竹大,完全被家里惯坏了,稍有不顺意的就生气耍性子,认识以来,都是裴虔做小伏低捧着他。哪怕在一起后也是,这种被人低看一等的感觉比他和谢语竹相处时更为强烈。

而家里头,裴虔怕提前说了,他那一对靠不住的父母先抖露炫耀出去,因此不管是自家还是谢家,他都瞒得死死的,还要一边稳住情绪不稳定的沈岚,一边准备考试,这几个月来可谓是分身乏术。

裴虔倒是想过借考府试、院试的机会,如法炮制结识家世地位更显赫的小姐或者哥儿。但他不论外表才华还是家境财力,已然十分有限,目前所及的人员范围内,沈岚是他最好的选择。

可现在,谢语竹轻飘飘一句话就扯碎了他的遮羞布,把他架在火上烤。裴虔怎敢轻易撇清他和沈岚的关系?不说沈岚铁定当场和他翻脸,大吵一架,就光是他损耗那些心力、送出去的东西,也全都打水漂了,想想就心疼。

面对谢语竹的质问,裴虔回答不上,于是他干脆借机发难,一改恼怒神色转为无奈失望,数落起谢语竹的不是:“阿竹,你心胸怎可如此狭窄?我与你是有婚约不假,可感情的事谁能说得准?我竟没想到,你一点容人之量都没有,日后若嫁与我,怎堪当我裴家的主夫郎!”

字字掷地有声、句句铿锵有力,一通颠倒黑白硬是吼出了凄惨悲壮。对面谢晨谢明都听傻了,等回过神后勃然大怒,挥起手里的镰刀就要冲上去动手:“你小子放什么狗屁——”

“二哥三哥,不要!”谢语竹连忙拉住他们,低声劝告道:“可别被他鼓动!如今他有秀才功名在身,还傍上了县太爷,你俩对他动手肯定是要吃亏的!”

“那怎么办?”谢晨谢明急得目眦欲裂:“就眼睁睁看他欺辱你?”

“不然呢?他愿说就说呗。”谢语竹将兄长们拉回身后,对上裴虔爱恋、哀痛、怨毒交织的复杂目光,勾起一抹讽笑:“他说的没错,我是心胸狭窄啊,确实不能容忍他有二心。”

“哪像这位公子,包容大度。”谢语竹突然调转方向,问沈岚:“你听见了哦,裴虔刚说他想纳妾呢。”

“?”一直在旁边幸灾乐祸看谢语竹吃瘪的沈岚心头猛地一跳,怒视裴虔,后者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眼底的惊慌和心虚一闪而过。

可沈岚没发现,得到裴虔的否认回答后,瞬间又放下心来,再看向谢语竹,依旧是那副居高临下的睥睨姿态:“哼,没想到你不光脑子笨,耳朵也不好使,我听得清清楚楚,裴郎可没说过纳妾二字。”

沈岚眼里对谢语竹的鄙视都快要溢出来了,但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这份厌恶里掺杂着多少嫉妒。

裴虔很聪明,从一开始和沈岚接触时就没隐瞒过自己有未婚夫郎的事,这样的坦诚不仅没让沈岚远离他,反而激起了沈岚的好奇与探究。

在裴虔嘴里,他的未婚夫郎是一个刻薄计较、庸俗市侩的乡巴佬,脑子里只有金钱利益,从不帮助他人,还对善良心软的裴虔羞辱嘲弄,只把裴虔当成攀名逐利的一块垫脚石。沈岚对这类人自是不屑,同时又很可怜裴虔,久而久之更加欣赏他:未婚夫郎这么糟糕,裴虔都不愿解除婚约,他是多么有担当的男人啊!

于是,沈岚自觉担起救赎裴虔的重要责任,这次裴虔考中归家,他也是主动跟来,就是为了给那个传闻中恶心人的未婚夫郎一个下马威,最好逼着他跟裴虔退婚!

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是,裴虔的未婚夫郎竟然长得那么美。在谢语竹踏入裴家院子的那刻,周围一切仿佛都黯然失色,只留下一抹最鲜活的嫩绿盛放于天地间,连他都有些看晃眼、失了神。

随之而来的,是浓浓的恐慌和嫉妒。

谢语竹的美貌无疑给沈岚一记重击,他以为裴虔所说的乡巴佬未婚夫郎,是个皮糙肉裂、黑不溜秋的丑八怪,可看谢语竹这样貌、气质,哪怕说这是京城来的贵公子,都是有人信的。

可沈岚不甘。他很快理清了思绪,谢语竹长得比他好看又怎样?还不是无权无势贱民一个,根本配不上裴虔!再听听方才谢语竹说的那些话,什么纳妾,简直睁眼说瞎话,怕是要被裴郎厌弃了,慌不择路才做出这般没脑子的蠢事!

想到此,沈岚又不觉得谢语竹对他有什么威胁了。

谢语竹听到沈岚呛他的话,嗤笑道:“到底谁耳朵不好,裴虔是想纳你为妾呢!”

“阿竹!”裴虔脸色惊变,周遭哗然。

“你胡说八道!”沈岚何时受过这等羞辱,攥紧拳头便要冲上去打人。

谢语竹不慌不忙看着被裴虔死死拉住的沈岚,故作惊讶道:“原来你真没听明白啊?那我跟你解释解释,裴虔说我没有主夫郎的容人之量,可不就是容不下你这个小妾?要不然你说说看,裴虔那番话是何意?”

沈岚挣扎的身体顿住,再次怒瞪向裴虔。

裴虔后背一僵,冒出冷汗,心底对乱说话的谢语竹恶毒咒骂了千八百回。可就在他都想故意松手,任凭沈岚带人将谢语竹痛打一顿时,谢语竹哀怨地长叹一口气,如同一盆冷水,唰地浇灭了他所有怒火。

“裴郎,是,我承认,我是气糊涂了才口不择言。可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吗?你自己想想,你说的那些话哪句不是往我心窝子捅?你说我不堪当主夫郎,那你是何意?是想让我做妾吗?”谢语竹痛心疾首道。

裴虔一怔,抓住沈岚的手松了力道,眸光晦暗闪烁,望向满脸悲痛的谢语竹,仿佛有千万句难言之隐难以诉说:“阿竹,其实我……”

“裴虔!”这次高喊他全名的人变成了沈岚。

“你原来真的还想着他!你这个骗子,你明明跟我说过你会和他退婚,这辈子只和我在一起的!”沈岚又哭又闹,抬手扇了裴虔一耳光,长长的指甲里瞬间多了两丝碎皮血肉。

“啊!”裴虔也没想到沈岚会真对他动手,疼痛让他短暂失去了伪装的理智,厌恶地将沈岚推倒在地:“够了,你发什么疯!”

“你敢推我?”跌倒在地的沈岚愣了一瞬,随即大喊大叫,状若疯魔般爬起来,扑向裴虔:“啊啊啊,我跟你拼了!”

他带来的两个小厮也跟着动起手来,三人围绕下,很快传来裴虔的求饶声。

“岚儿,不是……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你听我解释……啊别!别打脸!”

现场陷入一片混乱。裴老四畏畏缩缩躲到角落,胡翠燕一口一个哭嚎着“我的儿”,焦急慌乱地想上前拉架,可都被强壮的小厮一把拎开来。

裴家院内院外看戏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在低声议论,嘈嘈杂杂听不真切。只有一个人,放肆大声笑了出来。

谢语竹捂着笑疼的肚子,弯下腰来:“随口说两句你还真信了。还裴家的主夫郎,主什么?你裴家连厨房都是八面透风的,柴火都难烧着,真当自己是高门大户了,哈哈哈!”

犹如冷水溅入沸油锅,谢语竹不留情面的讥讽引发周围一片哄笑如雷。

面子里子全没了,胡翠燕气急败坏,抄起墙根的大扫帚,暴躁轰赶院里看戏的人:“滚,全给我滚!都从我家滚出去!”

“哎哎哎,怎么还打人呢!”围观人群没想到真把胡翠燕逼急动了手,一阵骚动往后退,“咣当”,门闩抽上,众人被关在了门外。

“一群杀千刀的,等你狗娘死了你笑个够!”胡翠燕一口痰啐在门槛上,扔了手中扫帚,一抬头,还有两个小年轻趴在裴家矮墙头上偷看。

她立马蹲下捡了两块的石头,扬臂用力甩了过去:“还看!眼珠子给你剁了喂你娘的狗杂碎!”

“咚!“拳头大的石头砸到了墙上,吓得俩小年轻瞬间消失。

院子里总算没了看戏的外人。另一头,裴虔在谢语竹说完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抱头大喊:“别!别打了!岚儿,你听见了,我们都被谢语竹骗了,是他在挑唆离间我们!”

“……停!”沈岚一摆手,命令两个小厮停下。他后知后觉自己被耍了,看谢语竹笑的张狂样,方才那副伤心模样全是装的!而他一时被气糊涂了,竟连这种低级的离间都中计,全让谢语竹看了笑话去。

但转念一想,裴虔也不是毫无过错。谢语竹的话是假的,裴虔那暧昧吞吐、旧情难忘的反应却是真的,挨这顿打,他一点都不冤!

“岚儿,你太冲动了,怎么不听我说完?”裴虔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头发、衣裳全乱了,脸上也青青红红的好几道,好不狼狈。

他抬手摸了下脸上破皮的伤口,疼得连连嘶气,心里把沈岚也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他还是告诫自己要冷静下来,再抬起头时,伤痕交错的脸上尽是被冤枉的委屈和失望,仿若心痛到极点,熟练地将过错甩给对方:“岚儿,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在你心里,我裴虔就是一个朝秦暮楚、始乱终弃的人?”

不然呢?难道你不是吗?谢家三兄弟都被裴虔的厚颜无耻惊住了,谢语竹一手叉腰,摇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沈岚却是被他说动了,神色微怔,恼意退去,面上缓缓浮上愧色。

好像是过分了点。且不说是谢语竹耍阴招在先,小厮们下手也太狠了。沈岚能看上裴虔,多半有他那张脸的功劳,现在被破坏得那么惨烈,沈岚又有些心疼。

但他不愿认错,这太没面子了。沈岚“哼”了一声,转过身低头绞着手指,咕哝道:“那也不能全怪我,谁让你推我的。”

这样闹小别扭就是在让步了。裴虔松了口气,歪歪倒倒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凑过去拉起沈岚的手,忍着脸上的伤痛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愧疚道歉:“是我的错,岚儿,我真不是故意的……可是你突然打了我一巴掌,我出自本能防护,所以才……”

“你还说呢!”沈岚可没忘了他对谢语竹那恋恋不舍的深情样,又闹起来,指向谢语竹,激动地诘问裴虔:“你跟我说清楚,你是不是对他还有情!你是不是真想让他做妾!”

裴虔脸色一变,拉过沈岚伸出去的胳膊,牢牢攥住他的双手,情意绵绵地看着他道:“岚儿,你要我说多少回,我心中只你一人。方才我没有明确反驳谢语竹的话,只是因为无关者众多,即便我对他无甚感情,可他毕竟是个未嫁人的哥儿,而我乃男子汉大丈夫,不好当众弃了他的颜面,这于他日后也难以生存。岚儿,你最是善解人意,应当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对吗?”

沈岚一听,再一琢磨,被他说服了。是啊,裴虔一直是个温文尔雅、信守承诺的正人君子,哪怕未婚夫郎如此粗俗不堪也不曾与其解除婚约,今日闲杂人等众多,善良的裴郎又怎会让小哥儿当众难堪呢?

倒是他,是真冲动了,总想着赶紧让裴虔和谢语竹退婚,却忽视了裴虔的想法。

不过归根究底还是谢语竹的错,不管是曾经霸占婚约还是今日的羞辱戏弄,沈岚此刻都恨极了谢语竹。

他懊悔又心疼地问候了一遍裴虔的伤,而后转身对谢语竹傲慢指责道:“你都听到了,裴郎是给你留面子才没当面说那些难听的话!他现在喜欢的人是我,能配得上裴郎的也只有我,你一个乡巴佬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别再死皮赖脸地缠着裴郎,乖乖退了这婚,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谢语竹闭上眼,胃里翻涌一阵恶心。这两人旁若无人地腻歪半天,一个敢说,一个真信,还非要拉扯上他,谢语竹不禁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不是造了什么孽,才会遇上这样一对极品脑缺。

他忍无可忍,冷眼直视过去,软软的红唇吐出粗鲁的两字:“蠢货。”

沈岚再次暴怒,又想冲上去打人。这回裴虔倒是没拦他,可有人比他抢先一步。

胡翠燕解决完看热闹的村民,犹不解气,一回头看到儿子脸上的伤,仿佛那些拳拳脚脚都落在了她自己身上,疼得心尖尖都在滴血。

可她不敢对招呼打人的沈岚动手,毕竟那是县太爷的儿子,胡翠燕只能把怒火都撒在谢语竹身上,而且凭沈岚和裴虔的关系,她相信就算她真的伤到了谢语竹,谢家人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啊啊啊你个扫把星,都怪你!都是你把我们家祸害成这样的!”

她状若疯魔般朝对面冲了过去,可连片谢语竹的衣角都没沾着,眼前就出现一堵高大的人墙。

胡翠燕被人墙撞得头晕眼花,定睛一看,指着人就破口大骂:“裴风,你到底哪边的!竟敢护着那个贱蹄子!我真是瞎了眼,养了你这么一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去死!去死啊!”

说着,她又掐又拧,面目狰狞,所有狠劲都用上了,当真没一点保留。

可裴风好像感觉不到一点痛处,像根木头桩子一样矗立在那,不吭不响。

胡翠燕越掐越来劲,眼睛都猩红了,恶毒的话张口就来:“贱人,白眼狼,你和你那短命的爹一样,都该死!你怎么还不去死!”

这副癫狂泼辣的样子吓坏了大少爷沈岚,他害怕地躲到裴虔身后。裴虔也皱起了眉,觉得自己母亲太过丢人,正欲上前劝一劝,看傻子被骂被打不为所动的谢语竹先站不住了,一把将裴风拉到一旁。

胡翠燕正发疯上头,看到谢语竹自己送上门来更是怒气冲天,高高扬起手臂就要狠狠给谢语竹来一下。

“小心!”裴风已经被拉开了,看到谢语竹躲闪不及,一个转身,将人牢牢抱进怀里护住,自己的后背结结实实地受了胡翠燕一巴掌。

“嗯……”还在发懵的谢语竹听到头顶传来的一声闷哼,心跳瞬时漏了一拍。

谢晨谢明没想到小弟会突然上前还差点受伤,急得赶忙隔开胡翠燕,气势汹汹地警告道:“够了!你再打人休怪我们对你不客气了!”

“你、你们……”胡翠燕结结巴巴地仰头看向人高马大的谢家兄弟,下意识地想寻求援助。一回头,丈夫躲在棚柱子后面缩着脑袋,儿子搂着娇弱的公子哥儿不赞同地看着她,两个外来的小厮更是事不关己、看好戏似的立在一旁围观。

原来这么半天,只有她一人在闹事。

胡翠燕一瞬间有种心凉无助感,可稍纵即逝,转过身看到抱在一起、拉拉扯扯的裴风和谢语竹,想到今个儿在田里两人相处的那一幕,又是一肚子火,指着他俩扬声恶骂。

“呸,没皮没脸的贱皮子!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一个淫荡下贱的骚婊子、狐狸精,大家伙都在这站着呢,就敢勾搭自己的大伯哥,你要不要脸啊谢语竹!你们谢家就教出你这么一个不要脸的哥儿,谢文青和李玉素人呢?让他们过来,我要问问他们,是不是要把一个人尽可夫、不要脸的婊子嫁到我们家里来!还怪我家虔儿要退婚,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都被男人玩坏了吧,谁会娶你一个破鞋!”

“放你娘的狗屁!”谢晨谢明齐齐吼道,怒火中烧,双双举起拳头,恨不能一拳打死这个老虔婆。

胡翠燕害怕后退几步,喊得更大声了,就是要让墙外偷听的村民都听到:“哎呦不得了咯,谢家人干的丑事被揭露就要打人啦!”

她小跑着来到裴虔身边,继续添油加醋胡编乱造:“虔儿,你不知道,这谢语竹和裴风早就有一腿,这水性杨花的破鞋咱可不能要啊!”

裴虔面色很难看,像吃了苍蝇一样,眸底划过几分狠戾,沉声问向谢语竹:“我娘说的都是真的吗?”

裴虔要气疯了。他抛弃谢语竹,可以,但谢语竹先绿了他,绝对不行,他一定会让谢语竹付出惨痛的代价!

不,即便他娘说的不是真的,可事事并非空穴来风,谢语竹定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也是,那样一张美貌的脸,谢语竹就是天生的骚浪货、没了男人活不下去的臭婊子,难为他之前还念着旧情,打算安顿好沈岚后找机会把谢语竹接进府里做个妾,也不算亏待。可现在,谢语竹充其量给他做外室,一个正经名分都别想要!

“裴虔,我一直很好奇,凭你的脑子到底是怎么考上秀才的。”

谢语竹站直了身体,整理了下皱乱的衣衫,看到裴虔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心头生出一抹怪异,但没细想。

他冷笑一声,胸腔鼓足一股气,抬起下巴高声喊道:“裴老四一家,侵吞裴二叔钱财、拿了我家五两银子不给裴风治伤病在先,虐待殴打裴风近两年在后,乃不仁不善!裴虔受我父亲悉心教诲数年,如今考中秀才攀了高枝儿,便欲图毁掉婚约,乃不孝不义!为了把自己摘干净做坦荡君子,就空口无凭往我身上泼脏水,安了一堆无中生有的罪名,乃虚伪卑鄙的真小人!”

裴虔甩开沈岚,惊慌上前想堵住谢语竹的嘴:“闭嘴,别说了!”

裴风又闪身挡在前面。谢语竹睨了裴虔一眼,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各位父老乡亲都听着了,今日在此做个见证,我谢语竹最瞧不上这等小人行径,我与裴虔的婚约,正式作废!”

夏日的雨,旺盛而来得猛烈。

谢语竹刚从地里回来,背了一筐新鲜采摘的萝卜,突如其来的大雨浇湿了他全身,他一路狂奔到屋檐下,才喘了口气。

他解了背上的箩筐,抹了把脸上的水渍,低头看到姜黄色裤腿上溅到膝盖的泥点子,不高兴地撇撇嘴。

今夏才做的新衣裳,头一回穿,就脏成这样了。

爱美的小哥儿火速钻进屋子里,换了身旧些的水蓝色衣衫,把湿了的衣裳堆进盆里,坐在檐下慢条斯理地擦拭起一头乌发。

李玉素从厨房出来,手里捧了只碗,沿着棚底走到堂屋门口。看了眼连接天地的无边雨帘,又低眸看向坐在马扎上的小哥儿,微蹙的眉间满是心疼和担忧。

“宝儿,快喝完姜汤,去去寒。”

“好呢,阿娘。”谢语竹双手接过汤碗,小口喝起来。

李玉素则接过他手里的布帕子,搬过另一只马扎坐到他身后,替他擦头发。眼睛往一旁的萝卜筐瞟了两回,忍不住问:“刚是去地里了?”

“是呀,去摘了点萝卜。”谢语竹喝了两口姜汤,这才觉得身子暖和了,浑身酥酥痒痒的,眯着眼懒声道:“最近天热,我看你和阿父都没什么胃口,就想腌点酸萝卜清爽开胃。”

小哥儿的语气轻快,好似只是单纯体贴父母食欲不佳,并无他想。李玉素听了,鼻子一酸,这几日总在发红的眼眶又落下泪来。

“我的儿,苦了你了。”

哪有什么因为天热吃不下饭?还不是那恶心的裴家做的荒唐事!这么温柔听话、乖巧懂事的哥儿,硬是被那一家人祸害了!

那日在裴家,谢语竹当场宣布和裴虔退婚,门外一干人等都听见了。可这世道就是不讲道理的,即便是裴虔背信弃义在先,可退婚是他先提出,还在婚约没解除前就公然把别的哥儿带回家里,大家只会道谢语竹是被退婚、被抛弃的,这样的非议对一个哥儿的名声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

更难遭的是,胡翠燕乱泼脏水,污蔑谢语竹的清白,也被许多村民听了去。别人可不管是真是假,都只当乐子一传十、十传百,先是默认有三分真,传来传去,就变成十分真的“真相”了。

那天,谢文青和李玉素被人通知,各自从私塾和家里匆忙赶过去时,事情已经结束了,谢语竹和两个哥哥刚巧从裴家院子里出来。李玉素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听到旁边有人窃窃私语,混杂着猥琐下流、不堪入耳的粗俗话语,议论的中心全是谢语竹。

事后,夫妻俩回到家,听完来龙去脉,既愤怒又心疼,谢文青当场站起来要冲去裴家讨个公道。谢语竹把他拉住了,深知自家为真君子的老父亲碰到阴险卑劣的小人裴虔铁定讨不到一点好,别到时再把身子气坏,就得不偿失了。

可不生气又怎么可能呢?谢文青已经许多年没有像现在这样落泪了,李玉素抱着儿子一边痛骂裴家不得好死一边哭,最后还是谢语竹耐心哄他们,说自己很好,不用担心,能与裴虔退婚是得偿所愿,开心还来不及呢。

但夫妻俩皆是认为谢语竹在逞强。即使他是真的开心,那也是小哥儿年轻不懂事,这主动退婚和被迫退婚,能是一回事吗?

连续好几夜,夫妻俩都没怎么睡好觉,翻来覆去地叹气,后悔怎么不早些退婚,哪怕担个嫌贫爱富的骂名也总比现在好好的小哥儿被人毁了清白名声强。

谢文青的悔意更是浓厚,裴虔这个未来儿婿是他亲自挑的,可他识人不清,竟是引狼入室!

这几天,他眼底下挂了两个青黑的眼袋,向来保养得当的面容一下子宛如老了十几岁,私塾也停了些日子,窝在家里没出门。一是在尽快思考,事到如今如何在最短时间内给谢语竹择一个更好的夫婿,把流言覆盖掉。二是因为最近这家里,乌烟瘴气的,他实在走不开!

这也是李玉素最紧张、最厌烦的事。也不知是谁给了那些人自信,以前连谢语竹一根手指头都够不上,现在见谢语竹被退婚,一个个都觉得自己行了,纷纷带着媒人上门提亲。可要么是以往他们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二流子,带点三瓜两枣的来,如恩赐般说不嫌弃谢语竹是破鞋,勉强配得上自己。要么条件稍微好点儿的,直接提出要纳谢语竹为妾,做正头夫郎是丁点儿没商量。

谢家夫妻也是丁点儿没惯着他们,全部都轰出门外。可恨那群人还在外头满口污言秽语,大骂谢语竹心比天高,被男人抛弃了还在那拿乔,要放在别家早该一条绳子勒死,省得败坏门楣。

每当这时,李玉素都会在屋内死死捂住谢语竹的耳朵,生怕他听到一句。而谢语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听到,总是抬头望着母亲,澄澈水润的杏眸眨呀眨,扬起一个纯真明媚的笑。

可千防万防,还是有防不住的人。退婚后的,一边极为夸张地扭腰走到主座上坐下,一边掐着嗓子喊道:“不吧,我瞧见其中一个人是村东的王媒婆吧?是不是给竹哥儿说亲来的?”

李玉素敛了笑:“不合适,拒了。”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谢大夫郎一拍桌子,吹眉瞪眼教训道:“老三媳妇,你还拎不清呐?真当你家竹哥儿还是以前被人捧着的金贵哥儿啊?就竹哥儿现在的处境,能有男人要他就不错了!再继续挑挑拣拣,年纪大了更嫁不出去了!我跟你说,竹哥儿被退婚,损的可不是你一家的颜面,我还有俩闺女和哥儿呢,眼瞅十五要说婆家了,要是因为你家竹哥儿耽误了好婚事,我跟你们没完!竹哥儿呢,让他出来,这节骨眼还不在家老实待着,谢家的名声全让他一人败坏完了!”

“你!”李玉素气得脸面涨红,指着他的手不停颤抖,胸膛剧烈起伏。

谢大夫郎何时有过这般扬眉吐气的时候,还想再说,这时稻子提前收完的谢晨谢明跟着谢语竹一块回来了。谢晨一见他阿爹坐在那满脸得意,他三婶一副气急了的模样,哪还有不明白的,当即就把他阿爹拉走了。

晚些时候,谢晨还专门提了礼来赔罪。谢文青听说这事,没接他的赔礼,也没怪他,只说一句:“以后让你阿爹别来了,他要是在家,我们也不会去你家了。”

对于谢语竹,李玉素三言两语揭过去,没有细说,怕小哥儿听了伤心。但也因此而担忧,都有人敢登堂入室上他们家里说三道四了,谢语竹要是出门,岂不是会听到更多难听的话?说不定还会碰上胆大包天动手动脚的流氓!

做娘亲的几次劝说儿子,最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等风头过去再说。谢语竹答应了,可天生活泼的性子难坐得住,像今天,还是偷溜出去,去地里摘了萝卜。

谢语竹本在盘算是做酸萝卜片还是酸萝卜条,突然听到身后的哭声,忙放下碗转身安慰娘亲:“阿娘,你怎么啦?别哭呀。”

李玉素就着擦头发的布帕子擦了眼泪,摇头道:“宝儿,是爹娘对不起你,我们就不该给你定什么婚约。”

“我当是为什么哭呢,就为这个呀?”谢语竹松了口气,笑道:“阿娘,别难过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和阿父,谁让裴虔那人模狗样的太会装了呢?再说了,就算我真嫁不出去又能怎样?咱家又不是养不起我,其他人爱嚼舌根子就随他们去,舌头说出疮来也没咱们过得好。”

“呸呸呸!”李玉素被他出格的话震惊了:“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嫁不出去?你不嫁人怎么能行?等我和你阿父不在了,谁照顾你?”

谢语竹不以为然:“嫁人了就有人能照顾我了吗?谁能保证我嫁的人不是裴虔那种德行?”

他面露鄙夷,冷笑道:“阿娘你也看到了,这段时间上门提亲的,哪个敢说没抱着吃绝户的心思?要我说,经此一事,我算是看明白了,与其要我嫁人,还不如找个上门郎君。”

“上门郎君?你是说招赘?”李玉素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想,倒还真是个不错的路子。

小哥儿不用嫁出去了,就在她和丈夫眼皮子底下看着,至少他俩活着的时候,谢语竹不会受欺负。

“是呀。”谢语竹点点头。他一时嘴快说了这句话,说完后又觉得蛮可行的,认真思考起来,缓缓道:“找一个家里没什么人口的,老实可靠的,话不用太多,干活得勤快,要听我话,要高大强壮,最好还要英俊帅气……”

说着说着,谢语竹没了声,脑子里逐渐浮现出一个身影。等他回神意识到自己想的是谁后,双颊已然浮上两朵红晕,而李玉素已经起身,进到堂屋里摆弄神龛。

谢语竹问:“阿娘,你在做什么?”

李玉素点了三支香插到香炉里,双手合十低头弯腰:“求菩萨保佑你找到如意赘婿。”

“……”谢语竹脸颊鼓起,不太服气。

哪里就难找了,他身边不就有个现成的吗?

晚间,一家人围在一桌吃饭时,李玉素跟谢文青提了招赘的想法。

谢文青捻了捻薄须,沉吟道:“招赘并非常事,快不得,须从长计议。”

谢语竹将要跟父母谈一谈他相中的人选,忽然,纯黑夜幕亮如白昼,闪了好几下,滚滚响雷在天边轰隆隆炸开,震耳欲聋,原本渐收的雨势又势不可挡卷土重来,磅礴大雨倾泻而下。

李玉素赶紧关了门窗,“哎呀”一声道:“不好!这雨下了大半天,现在又变大了,屋前明沟可别被冲垮了,我得去看看。”

谢语竹开了门,拿起蓑衣往自己身上套,提了盏油灯,又撑了把伞:“阿娘你在屋里待着,我去看。”

“哎,小心点,别摔着!”李玉素的声音消失在雨幕中。

谢语竹顶着风力,打开大门,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砸在油纸伞上,只觉手上仿若提了几十斤的重物,伞面下一瞬就要被雨点砸穿。

他艰难地挪行着,围着房子转了一圈,蹚了一腿泥。见阳沟阴沟依然牢固,应该不会出问题。

谢语竹放心了,准备回去。可就在他要左转进大门时,脚下突然踢到什么,吓得他大叫一声,向后一跃差点摔倒。

“什么东西在那!”谢语竹惊魂未定,心跳极快,屋里父母听到他的叫声,都在紧张地呼喊问他出了什么事。

听到父母的声音,谢语竹的恐惧消散些许,大起胆子,提着油灯慢慢靠近。

微弱的灯光下,一张熟悉的脸渐渐显现在黑暗中,恰是他片刻前要与父母谈论的对象。

谢语竹吃惊道:“裴大哥?”

两个时辰以前,裴家。

阴雨连绵,将值傍晚,破旧的屋舍内昏暗沉沉,已无一点亮光,仿若一口便能将人吞噬的无底黑洞,时不时飘散出霉旧腐臭的气味。

屋内许多用品都不见了,不知该归属于何物的碎件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床板、桌椅都是光秃秃的,好似有小偷洗劫过一般,真成了家徒四壁。

胡翠燕穿着蓑衣,抓过鸡笼里仅有的两只鸡捆好塞进麻袋,扔进大门口带棚的牛车里,回身打算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

在马车等了她许久的裴虔烦躁地掀开帘子,又一遍催道:“行了,快走吧,我们得在天黑前到镇上住下,再磨蹭下去明个儿天亮都走不了。”

胡翠燕摆手不答应:“不得行,再捞一眼,要是有值钱东西落下了,这不造孽?”说完,又进到院子里。

“哎,娘……”就他家这境况,能有什么值钱东西?裴虔脏话都到嘴边了,碍于这是亲娘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可他憋攒多时的怒火在看到胡翠燕拖着两把背面都长霉发黑的椅子出来时,还是“蹭”得冒了三丈高。

胡翠燕试图将椅子也塞到牛车上,可棚高有限,里面已经堆得太满,她没了招,喊裴虔:“虔儿,快过来,帮娘一把。”

裴虔撑着伞大步冲了过去,一手夺过胡翠燕手里的椅子,却是重重摔在地上,高高溅起的雨水和泥点子都蹦到了车棚上,年久不撑事的椅子自然也是落了个四分五裂的下场。

胡翠燕高呼:“虔儿,你这是在做什么?摔椅子干啥!”

裴虔彻底失了耐心,怒道:“我都说了多少遍了?天色不早了,别收拾了!而且你看看你带的都什么破烂玩意儿?这破椅子一摔就碎,占地方还用不上!”

胡翠燕鲜少看到儿子发那么大火,被吓住了,嘴唇嗫嚅着不敢大声反驳:“我、我这不是觉得留在这浪费吗?东西都还是好的,哪有必要扔啊?”

“呵,怎么个好法?带到新宅子劈了当柴火烧吗?”裴虔冷笑,制住胡翠燕还欲辩解的话头:“沈岚安排的住处,到时候他也要住进来,你的这些破烂摆在那只会把我的脸都丢尽,在县城里贴钱给回收破烂的人都不要!娘,我本来没打算带你去县城,是你非要跟我去,那你就得听我的。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全都给我拿走!不准带!”

他一边说着,一边胡乱抓过东西就往院子里扔,也不管抓了什么、扔到哪、有没有摔坏,裴虔只觉得这些都是拖累,他马上就要过崭新的人生了,留着这些旧物有什么意义?

“哎,你好好说话,扔什么啊!都扔坏咯!”胡翠燕急得上蹿下跳,一手想要按住裴虔,半个身子又伸出去想去捡东西,可裴虔一成年男子力气比她大太多,她两头都顾不上,只能冲马车喊道:“老四,当家的!你快来帮我啊!”

无人应答。有风雨吹来,掀起车帘一角,露出躺靠在马车里面睡觉打呼的裴老四。

意料之中的指望不上男人,胡翠燕更憋屈了。回想一下,裴虔好像从中了秀才后,就对她越来越没有耐性,动辄大呼小叫,经常不等她话说完就打断离开。

前些日子,他们和谢家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谢语竹名声坏了,裴家也好不到哪去,也就碍着县太爷的关系没人敢当面笑话他们,可背地里指不定怎么戳裴家的脊梁骨。

裴虔虽然愤怒,但受影响不大,几句甜言蜜语赌咒发誓把沈岚哄好了,沈岚还愿意给他供座新宅子把他接到县城里住。

可胡翠燕就不一样了,裴虔一走,天高路远的,受欺负也没秀才儿子撑腰,她在村里可怎么过下去?她提出要跟裴虔搬去县城一块住,裴虔一开始竟然还不答应,理由找了一堆,无非都是嫌她上不得台面,沈岚不喜欢。

但姜还是老的辣,最后她使出一计,劝说裴虔早点把沈岚哄到床上去,生米煮成熟饭,这县太爷的儿婿位置就坐稳了。而她去到县城,刚好可以暗中使点手段让沈岚早点怀孕,怀了后也可以帮忙照顾孕夫,这才使得裴虔勉强点头答应。

可临了背井离乡,还要受亲儿子这么一出气,胡翠燕忍不下去了,也不怕他了,儿子再厉害还能越过娘去?

她当即趴在牛车上哭嚎起来,好似蒙受了多大的冤屈:“哎呦天爷来,你有出息了,你现在看不上我了,觉得我当你娘丢你脸了。可你别忘了是谁不舍吃不舍喝省吃俭用供你读书供你吃穿,你才能考中秀才啊?哎呦我儿出息了,冲娘耍威风了,三天两头的发火,没了谢家人给你糟践你就蹉踏起亲娘来,那早知还不如把那谢语竹给你留着咯!”

她喊得实在大声,裴虔很害怕会把邻居引来,手忙脚乱去捂胡翠燕的嘴,但都被她灵巧躲过。他忍无可忍,厉声呵斥:“闭嘴!别喊了!”

胡翠燕一怔,嚎得更带劲了:“哎呦我就知道你忘不了那个骚狐狸精!我提一句你就吼我,你就是气我把人给你骂走了!我不活了,连儿子都嫌我这个当娘的没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裴虔被她吵得头疼至极,太阳穴突突直跳,憋了好几天的心里话终于忍不住说出来:“是!我就是气你把谢语竹骂走了,你知道你毁了我多完美的计划吗?”

那日他正在气头上,以为谢语竹让他成了绿王八,才会心想让谢语竹做外室。可事情发展到最后,两家闹僵成那样,别说是外室,就算他要娶谢语竹做正头夫郎,估计谢语竹也不会再答应了。

可裴虔始终心有不甘。不说谢语竹的美貌万里挑一,单论谢家的殷实家产,未必就比县太爷家薄。沈岚头顶还有两个胞兄,谢语竹可是谢家独子,那实实在在的一大笔钱原本都是要随嫁妆跟着谢语竹一起到他家来的啊,可现在,全成了泡沫虚影。

裴虔已经后悔好几天了,不过这后悔不是因为他背弃婚约选了沈岚,而是后悔他没有做好万全准备,同时安抚好沈谢二人。自负如他,绝不会认为这是自己贪心不足、人品低劣酿成的结果,一定要找个人担责,而这个人就是当天又打又骂、疯疯癫癫的胡翠燕。

裴虔厌烦透了胡翠燕。都是她,明里暗里挑事,没退婚前就多次破坏他和谢语竹的感情。那天紧要关头也是她说了一大堆胡话,气得谢语竹当场提退婚,没给留半点余地;也把他带跑偏了,令他冲动没能及时挽回。

胡翠燕刚听到头两句,还想再哭再闹,但听完裴虔整个谋算后,她傻眼了,喃喃道:“真是我做错了?”

裴虔看向她的眼神淬满了冰冷的怨毒,胡翠燕心慌不已,死死拉住他的胳膊颤声求道:“儿啊,娘错了,娘不是故意的。谁让那谢语竹不识好歹,都没把咱家放在眼里……”

裴虔冷声道:“你还是冥顽不灵,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可轮到胡翠燕不愿意了。她只要一想到谢家丰厚的家产,煮熟的鸭子飞了,就难受得好像有人刨了她家祖坟一样。

“虔儿,这事不能拖,咱们去了县城,谢语竹说不定转身就嫁给旁人了。”

胡翠燕眼珠子转了两圈,心生狠辣一计:“依我看咱今天就把事办咯。待会儿,你就去谢家,借口要离村,和谢语竹再见一面,他要是不愿意你就说向他道歉,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从家里拉出来。也不用走远,走到他家门口那棵树下就成,我带几个爱说闲话嗓门大的来家里收拾,假装路过,你就抱着谢语竹别撒手。今个儿这天也好,下雨,夏天衣服薄,一湿透,抱在一起肉贴肉的,谁还能说你俩没点儿啥?保险起见,你还可以说是他先勾引你硬往你身上扑,到时候,他就算不嫁你,想嫁别人也难了,等你站稳了脚跟回头再纳他为妾也不迟,他一清白毁了的哥儿有人愿意要,他对你感恩戴德都是应该的!”

“……对啊,这法子好啊!”裴虔思索一会儿,由怒转喜,志在必得:“我就不信还搞不定一个乡野小哥儿!”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儿子,你一出马准成。”胡翠燕与有荣焉地沾沾自喜,趁裴虔放松之际,把他刚才扔下牛车没摔坏的东西捡起来又偷偷塞到车上。

裴虔自是看到了,但他这时候心情好,不跟她计较。

胡翠燕拾起断了的椅子腿,心疼得直皱眉。这椅子还是她当年成亲时添的好家具,花了不少钱呢。

“好了,你先别收拾了,快去找人,我这就去谢家。”裴虔等不及地催促道。

“行,瞧娘把这事给你办得妥妥的。”胡翠燕答应道,一抬头,却看到一个人影从马车后面闪了出去。

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自那天退婚后就被她赶出去自生自灭的裴风。

这人好几天没在她面前露脸,今天搬家她更是把裴风忘得一干二净。可他怎么突然回来了?又在那里站了多久?她和裴虔的对话他听到多少?

还有,他现在是要跑去哪?

胡翠燕敏锐察觉到裴风跑掉的方向正是谢家所在的村东,吓得大喊道:“裴风!你去哪?快回来!”

可裴风听到她的喊声,一下子跑得更快了,胡翠燕急得抬腿便追。

裴虔一看见裴风就来气,拉住她不悦道:“你不是要去找人吗?管他作甚,这傻子下雨天滑倒了,和他父亲一样死了才省心!”

胡翠燕一把甩开他:“你懂什么,这傻子怕是要去谢家通风报信,你还不快拦着他!”

“真的假的?”裴虔不太相信:“他不是脑子坏了吗?能听懂我们的谈话?”

胡翠燕来不及花时间跟他解释,继续去追。裴虔此刻即便不信也有点害怕了,也跟着跑起来。年轻男子身高力壮,他简简单单就超过了穿着蓑衣动作笨拙的胡翠燕,也很快追上了饿了几天且身上有伤的裴风。

“你站住!”裴虔忍着恶心,伸手拉住裴风破烂脏污的衣袖。

裴风凶狠地瞪着他,奋力挣扎。裴虔占了个身体健康的优势,可身子板实在瘦弱,没抓一会儿就被裴风挣脱开来。

“你回来!”裴虔还要去拦,却被裴风一掌推开。雨天地滑,他连连后退几步,一个没站稳,踩在崎岖的石块上,摔了个狗啃泥。

“儿子!”紧随而来的胡翠燕眼珠子都快突出来,心底恨极了、也害怕极了裴风,一直攥在手里没扔的椅子腿儿高高抬起,骤然落下。

“咚!”

裴虔站起来了,可方才与他争执推搡的人倒下了。雨还在急匆匆地下,鲜血染红了雨水,一遍遍冲刷着黑黄的泥地,逐渐地,渗进了土里。

胡翠燕吓得猛地扔掉椅子腿:“怎么办?我、我杀人了!”

“胡说什么!”裴虔也慌乱无比,但依然强装镇定,捡起片刻前他还嫌弃的破烂重新塞回胡翠燕的手里:“这不能乱扔,你得收好。”

“是、是,这是凶器,不能乱扔。”胡翠燕哆哆嗦嗦地把“凶器”攥在手心,六神无主:“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裴虔用鞋底使劲碾着地上的泥,把血迹全都掩盖掉,面色阴沉道:“事到如今走为上,谢语竹的事先别管了,走的时候把裴风扔在谢家门口。要是死了,就说明他命薄,谢家摊上事也跑不了。要是没死——”

他睨向脚边的人,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冷笑道:“那就让我这位好堂哥代我多受些谢家的怨气吧。”

……

裴风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的最开始,他是众人艳羡称赞不可多得的青年俊才,年纪轻轻便连中小三元,远近闻名。

可一眨眼,世界就黑了。围在他身边的人不见了,阿父和阿爹也不见了,两口薄棺并排摆在他眼前,耳边是粗滥刺耳的丧乐。脑子变得混沌,意识变得昏沉,任凭他人如何打骂,他说不出一句话,也哭不出一个声。

好冷、好饿……他浑浑噩噩地度日,如提线木偶般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可还是吃不饱。

该去哪?能去哪?他不知道,只能凭着本能走走停停。

熟悉的树下,熟悉的院子,好似以前许多时候,他都是站在这里,静静看向里头那个熟悉的人。

那人将他拉进来了。灶火很暖和,肉和馒头很香,他许久没有这么饱过了。

他舍不得离开,头一次,害怕一个人,孤独寒冷地熬。

多想那人永远陪着自己。

最终,他那天还是走了。但从那以后,那人经常来寻自己。

他好高兴。他的眼前好像又有了光,很耀眼、很温暖,和那人笑起来时一样,喊他“裴大哥”。

可这般美好的人却被欺负了。

他挡在了前面,不允许其他人上前。但被赶出去后,好多人嘲笑、打骂他,都说是他害了那个人。

不是的,他没有。他痛苦地想解释,可没人听,连那个人都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

或许,是真的厌了他。

他又成了无处可归之人。

雨下了很久,他漫无目的地晃悠,拖着一身伤累,不知不觉又回到了那个不属于他的家。

他无意中听到,他们的谋划。

他想去告诉那个人,却被发现了,用尽力气跑也没逃过。

雨水很冷,他的头好痛,也好困。

但是不行,他不能睡,他要去见他。

醒来……必须醒来!

……

屋内,烛火昏黄,男人躺在干净整洁的床上,脑袋缠着厚厚的白布,猝然睁开眼,眸底一片清明。

外间隐约有人在说话,裴风平复着极快的心跳,抹了把脖子上渗出的虚汗,定了定神,仔细辩听。

“阿父、阿娘,我是认真的,我希望你们也能认真考虑。”

少年清凌凌的嗓音透过帘子传了过来,如一口清澈甘泉缓缓灌入,瞬间抚平了人内心所有焦躁。

是谢语竹。

裴风怔住,喜悦、激动、畏怯一瞬涌上心头,繁复交织。

但没时间留给他犹豫,他必须马上将裴虔和胡翠燕的阴谋告知对方。

裴风一手拉住被子,将要扯开起身,这时,小哥儿的话声又响起,若是细听,还能觉察到隐含其间的丝丝羞赧。

“我想招裴风入赘,我要让他做我的夫君。”

裴风蓦地僵住,抓着被子的左手悬停在半空,漆黑的眸缓慢瞪大,宛如一尊石像巍然不动,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昭示他此刻无法平静的内心。

入赘?夫君?是他听错了吗?他昏过去多久?中间错过多少重要的事?

一抹绯红从耳根处悄悄蔓延开,裴风不自觉屏住呼吸,好似声音大点,就会从这场美梦中惊醒。

隔了好一会儿,他听到谢语竹的父亲、他曾经的恩师谢文青不敢置信地问:“我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还有李玉素同样问道:“宝儿,你是不是跟爹娘开玩笑的?这、这婚姻大事,可不兴乱讲的!”

谢语竹有点不太高兴,嘴巴撅起:“我才没乱讲呢。我都说了,我是认真的,你们怎么这副反应?”

外头感觉都快吵起来了,谢文青激动道:“那不然呢,你说说我们该是什么反应?竹哥儿啊,要是脑子没摔坏前的裴风,别说等你提要求,你爹我早就舍出这张老脸给你定下这门婚事了,否则也轮不到裴虔那宵小之徒。可现在的裴风,是个傻子啊,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大雨天地晕倒在我们家门口,还流了那么多血,我和你娘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

李玉素赶紧劝道:“是啊宝儿,你爹话糙理不糙,裴风是个好后生,可是这脑袋不灵清,没法过跟正常人一样过日子啊!”

谢语竹连着被否定,不服气地反驳:“你们这都是偏见,谁说傻子就不能过日子、不能照顾我了?裴风虽然是个傻的,但是吃苦耐劳、任劳任怨,裴家的脏活累活不都是他干的?要我说,这十里八乡的,?就没有比他更勤快的人了!”

“他还寡言少语、只干不说,真要成亲了,还不是乖乖听我的,我说东他绝不会往西,这不比那些满腹算计咱家家产的男人强?还有这次裴家闹事时,也都是他挡在我前面护着我,裴虔他娘才没有伤到我。”

“而且裴风人高马大、身强体壮的,脑袋也是后来摔坏的,以前多会读书的一个人呀,以后我和他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也是健康又聪明嘛……”

谢语竹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一条条例证裴风的好,说到最后自己先没了声,低头羞着个大红脸。

一帘之隔的裴风也没泰然到哪去。他对变傻的自己有清晰的认知,没觉得师父师娘的话有何冒犯,可小哥儿的真情剖白出乎他的意料。

尤其是最后说生孩子什么的……无措的赧意在麦色的面皮上烘出两团怪异的红,手心的汗浸湿了紧抓着的被褥,心脏“扑通扑通”地快速跳动,剧烈得好似要从胸腔里跑出来,跑到小哥儿面前大声喊:“生!生了跟你姓,名字我们一块取!”

李玉素不吭声了,想起白日下午谢语竹说起的招赘条件,惊觉可不就差点指名道姓说是裴风?

而谢文青一通听下来,比起震惊于自家小哥儿一心为外男辩护这件事,他的重点放在谢语竹搬出的一堆理由上,咂舌道:“竹哥儿,你这到底是招赘婿还是招长工啊?”

这还没成亲呢,就指着人要听话会做活还不允许反抗,没见过这么霸道刁蛮的小哥儿。

可一想到这性子也是自己宠出来的,谢文青沉默了。昔日前途风光的学生后半生围着夫郎在农舍里打转,心中虽有遗憾,但对于双亲皆逝、被裴老四一家苛待的裴风来说,未必不是最好的归宿。

而且他不得不认同,谢语竹说得很有道理。小哥儿现在说亲难了,若是要招赘,最怕引狼入室,找个听话无二心的傻子就省了这条后顾之忧。人心都是偏的,谢文青自是以儿子为先,再说了,小哥儿霸道刁蛮顶多是耍耍小性子,裴风一个大男人哪能真受什么委屈,他还觉得自己的宝贝哥儿找了个傻子夫君才是委屈呢!

谢文青手指在桌面上点了良久,沉声道:“竹哥儿,你可想好了,不是说气话。”

谢语竹挺直腰板,黑亮的杏眸睁得圆圆的,神色认真,语气坚定:“嗯,我想好了,绝不是一时赌气之举。”

“行吧,那先这么定了。”谢文青挥挥手,叹道:“等裴风醒了,问问他什么意见。”

这话说的,李玉素都觉得丈夫在为难人:“那孩子自从脑袋坏了后,一棍子下去憋不出两个字来,能有什么意见?”

谢文青摇头道:“走过场也得问。君子行事,无愧于天、无愧于心。”

李玉素好笑道:“那敢问这位君子,要是你的好学生不愿意入赘咱家,你打算怎么办?”

“这……”谢文青脸色一凝,捻着胡须慢慢思索,显然没想到这个可能。

“他还能有什么不愿意!”谢语竹见父亲不说话,急了,腾地站起,随即意识到喊声太大,会吵醒帘子后的人,又慢吞吞地坐了下来。

他双手抱臂,下巴抬起,眼尾微微上翘,明丽娇艳的脸蛋上满是骄傲的倔强:“我貌美聪慧、勤劳能干,哪里配不上他?他在裴家吃不上饭的时候都是我在接济,这次也是,要不是我,他连命都没了,说一句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不过分吧?他裴风也是读过书的人,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他凭什么不愿意?”

谢语竹越想越觉得裴风甚合他心意,比当初跟裴虔定亲时满意多了。

谢家夫妻:“……”

要不是小哥儿生得年轻漂亮,这副架势简直活脱脱强抢民男的恶霸。

“好啦,时间不早了,阿父阿娘你们快回屋休息吧,这儿有我守着。”谢恶霸后知后觉说出了多么嚣张的话,不自在地开始赶人。

夫妻俩相视一笑,心里门清儿小哥儿是害羞了,手挽着手回隔壁去,不在这给人添堵。

等父母走了,谢语竹才松了口气,反思刚才他是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可仔细一想,他说的没错呀,裴风可不就是欠他一条命吗?顿时又有了底气。

里间,裴风听到谢家夫妻离开的动静,没想好自己该不该出声喊人。正犹豫着,帘子一掀,谢语竹走了进来。

见到醒来坐在床上的裴风,谢语竹快步走向床前,惊喜道:“裴大哥,你醒啦?”

这样乖巧的可人儿,谁能想到这和片刻前在外头不害臊地大放厥词的小哥儿是同一个人呢?

但裴风没空思考那么多,两颗漆黑的眼珠子像是黏在了小哥儿身上,一瞬不瞬地盯着。

这是谢语竹今天换的第三身衣裳,前头水蓝色的那身在把裴风从雨里拖回来后也湿透了。临近深夜睡觉时候,他图简便换了一身藕荷色的寝衣,外面随意套了件青白色的薄衫,柔顺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宛如绿叶丛中待放的花苞,沾上了夏夜的湿露,娇嫩水灵。

按理来说,这样私密的装扮不该面见外男,未婚夫也不妥,但谢语竹想着裴风是个傻子,对情事理应一窍不通,便不在意这些虚礼。

因此,他想不到裴风此刻的失神是因为早已看呆了心上人的美貌,只当他又是如往常一样,呆呆傻傻不爱言语。

为了安抚伤者,谢语竹坐到床边后,倾身向前,特意离他近了些,温柔说道:“裴大哥,你受了伤,晕倒在我家门前,是我救了你,现在是在我家里,你不要害怕。”

一句话,既解释了裴风出现在谢家的原因,又暗悄悄透露他是裴风的救命恩人,多少含了点挟恩图报的意思,让裴风心里有点数,别等会不知好歹地拒婚。

裴风倏地垂下了眸,依旧没有回答。

一是他突然想明白,依目前的情形,最好还是不要立马说出自己已经恢复清醒的事实,要不然明摆着告诉谢家人他刚才听到了他们一家三口的所有谈话,虽然他作为被议论的当事人并不介意,但偷听始终非君子所为。

二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单纯天真的小哥儿把他当傻子,所以处处不设防,如果他是个正常人,谢语竹肯定会对他生出戒心,至少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两人离得那么近。

而他很清楚,如果再继续直视谢语竹,他灼热露骨的眼神、急促不稳的呼吸、还有“咚咚”巨响的心跳,都会将他出卖得一干二净。

裴风在心里快速盘算着,紧张得手指快把被子揪出一个窟窿。一股淡淡的甜香钻进他的鼻腔,是谢语竹最近常用来酿甜酒的青梅的味道。

他没忍住,抬眸看了一眼,视线在与那双圆润明亮的杏眼对上的刹那,又快速收了回去。

谢语竹没看懂他这副罕见忸怩的样子是为什么,猜测道:“裴大哥,你是不是饿了?”

说着,他准备去厨房下碗面,可一起身,惊诧发现裴风脑袋上缠着的白布渗出血了。

奇怪,他明明有好好上药的,难道是伤势太严重了?

谢语竹赶忙叮嘱:“裴大哥,你别乱动,你头上的伤口出血了,我重新给你包扎下。”

裴风确实没乱动,但不是因为单纯听话,而是因为谢语竹半跪在床边突然靠了过来,两人相距咫尺,他甚至能清楚感受到小哥儿身上传过来的热气,嗅到的青梅甜香也更加浓郁了。

“裴大哥,你头稍微抬起一点。”

裴风照做了,眼睛也不由跟着向前瞟去。随着身前人的动作,本就松散的寝衣领口又敞开了些,颈间雪白的肌肤和若隐若现的锁骨猝不及防闯入他的眼帘。

头顶传来谢语竹的惊呼:“啊呀,裴大哥,你头上的血怎么止不住呀?”

谢语竹焦急地快速擦拭,可血迹越擦越多,他不得不探身查看裴风后脑勺的伤口。

裴风呼吸一滞,鼻尖距离那片香甜的柔腻不过分毫。

浑身气血翻涌,他的伤口怎么不会血流不止?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裴风痛苦又喜悦地闭上眼,心里不停默念“非礼勿视”,可脑子里全是晃眼的白,气得他在心底怒骂:裴风啊裴风,枉你读了千百卷圣贤书,怎能有如此龌龊想法?

可下一瞬,他又把自己说服了:想了又怎样?他已经是谢语竹的夫君了?,以后不光能想,还能做呢。

正人君子裴风脑内天人交战,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庆幸有被子遮挡,才没让人发现自己身体的异常。

一顿手忙脚乱,谢语竹总算替裴风重新包扎好了伤口,累得出了一脑门的汗。他抬手擦了擦,坐回床边想歇会儿,发现身边的傻子低着头,侧脸红得不正常。

“裴大哥,你脸好红呀。”谢语竹凑近观察,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你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很有可能,受了伤还在雨地躺了那么久,谢语竹又紧张起来,想试下他额头的温度,可他脑袋上缠着白布,这法子没用。

谢语竹站起来,拢了拢外衫,急着向外走:“你等着,我去给你喊郎中。”

天色已晚,且雨后地面泥泞难行,裴风已经劳累谢语竹许久,又怎敢放心让他一个小哥儿半夜出门找郎中。

心急之下,清楚自己脸红是怎么回事儿的裴风不敢再装下去,一手拉住谢语竹的手腕,叫停道:“不用找郎中,我无事的。”

谢语竹下意识回头反驳道:“怎么不用,你的脸红得都要烧起来了……”

蓦然,他停顿住,红唇微张,杏眼圆瞪。

他看到裴风羞赧的神情和躲闪的目光,绝不是一个傻子该有的反应。

一个离奇但又合理的猜想浮上心头,谢语竹说不上好还是不好,也说不清是否想让猜想成真,嗓音有些发紧。

“裴大哥,你是不是恢复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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