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钰濡想起方才李德辉告诉他的,“这孩子没一点女孩儿样”。
怎么会没有女孩样呢?
她站那儿,身量竹节般清隽一条,小号校服挂身上都宽大兜风,衣摆一圈松松裹住臀部,底下探出同样看不出宽细的双腿。
洗到发白的板鞋,毛边炸起的内搭白t,嶙峋锁骨往上,巴掌大的小脸,短发毛糙扎成小马尾,黑亮倔强的眼睛大睁,所有生机在这一刻迸现。
自带韧劲儿的少年气。
“段总?段老板?段大哥?”女孩歪脑袋,手掌伸到半空一挥,落回去的同时锤了两下膝盖骨。
段钰濡收回视线,食指一点右边桌沿:“过来坐。”
“哎呀,这不合适吧?”她说着,搓搓手,已经喜不自胜地蹦蹦跳跳过来,一屁股往真皮沙发上跌,生怕他反悔的样儿。
李德辉肯定不是这么交代她的。
段钰濡垂颌敛掉笑意,理顺那迭资料:“詹知,是吗?”
“嗯啊。”女孩靠在沙发里胡乱点头答。
“父母去世后,你住在舅母家,还有一个大一岁的表哥,一个小表妹。”
这不是问句,女孩也没答,黑枣仁似的眼睛盯人,像在问:怎样?
明晃晃的,藏都不藏。
段钰濡失笑:“我没有恶意,我知道,你成绩很好,上次月考年级第五。”
难怪李德辉当面儿那么护着她,说这孩子就是皮了点,没恶意,本性不坏,就怕他一生气撤回资助,或是追究责任,把人小女孩一辈子毁了。
“是啊,我厉害吧。”一被夸,詹知又高兴了,双手撑着沙发沿倾身,眼睛成被咬弯的葡萄。
“嗯。”段钰濡淡淡一应,转了话题,“今天,是在骂谁?”
还是逃不过啊。
詹知想起自己中气十足吼出的那句“骟你爹”,后脊一阵麻寒。男人都会被这种骂句冒犯到吧?她琢磨半晌,含糊:“就一男的。”
“为什么骂他?”温和的嗓。
“他先犯贱的啊。”
“他怎么…犯贱?”有地位有涵养的人就是不一样,侮辱性的两字都转述得像安抚。
“就是…”詹知眼珠滴溜溜转,直觉现在是好时机,这大老板看上去挺好说话,起码,表面上是。
“他在外边儿造我谣,说我有病。”
段钰濡眉峰微蹙,美人皱眉,怪好看的。
“可以告诉我吗?”
詹知真是好久没遇到这样温柔好说话的人了,她砸破他的头,他倒关心起她的校园生活来了。
“没啥不能说的。”她大咧咧一伸腿,“男的造谣无非就那些呗,说我私生活混乱,一百块就能上,在外面和男的打炮打太多,下面烂成稀泥了。”
原话,绝对比这恶毒得多。
段钰濡眉眼忧愁:“你应该告诉老师。”
“那多没劲啊,最后整道歉检讨那套,我还得大度说原谅你了,没意思,想想都犯恶。”
“所以,你想砸的人是他?”
“嗯嗯。”詹知点头,短毛马尾一跳一跳,要炸开的险样,“在这之前,我把今儿上午的卫生巾抽出来贴他桌洞里了,噗——你是没看到,他那丑样哈哈哈哈哈,然后他就要揍我,我能让他揍?我当时就跑了,把手边儿一堆东西朝他脑袋招呼,然后跑上讲台,那上面就一个黑板擦,我拿起来……”
女孩兴高采烈的劲头一下萎顿了。
她睇一眼段钰濡,清嗓,总算记起李德辉交付的重要任务:“然后不小心飞出去砸你头上了,但我真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啊。”
分明刚过一秒,段钰濡已经有点怀念刚才这屋里的热闹样了。
他没回答,施施然起身,取了两个纸杯回来,在桌上摆齐:“要喝热水吗?”
“呼…”詹知捧着杯男人倒好的热水,小口小口饮着,唇色被浸红了些,血气儿透出来,小腹不舒服的感觉也稍有舒缓。她瞟斜角的人,“老板,你还生气不?”
段钰濡摇头:“我没有生气。”
“我也觉得!”女孩眼睛蹭一亮,“您看上去就是个大好人,米老头说我学费就是你资助的,我还要谢谢您!”
“米老头是谁?”
“噢,就是李德辉啊,李老头米老头,是不是挺像的?”
段钰濡忍俊不禁:“嗯。”
这一关看来是过了。詹知美滋滋把杯里的热水喝完,不停瞅人,那道砸出来的口子在他左额角,两张创口贴横着护住,顶端还是留了点猩红痕迹。
她一骨碌站起来:“老板,你那儿没贴全。”
“什么?”段钰濡下意识抬手碰额。
“哎别动别动。”詹知挪步过去制止,在校服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张同样粉粉嫩嫩的HelloKitty,“我这儿有,最后一张,你可真幸运。”
骄傲的口吻,也不知道是谁让他受的这伤。
段钰濡坐着不动,任女孩叁两下撕开包装,找地方丢的时候,他摊开手,两张塑料白片就飘到了掌心。
她站着,高出他一截,校服在手臂动作间晃荡,皂荚的味道浅淡,混上阳光炙烤的暖味,飘忽到人的鼻息。
比那些所谓大牌酒啊香啊的都要好闻。
段钰濡轻屏气:“詹知。”
“嗯?”女孩稳稳将创口贴粘上那点血痕,叁个HelloKitty并排,滑稽又萌。
“你需要钱,对吗?”
“是啊。”想从抠门的舅妈手里拿到钱跟做梦一样难,詹知的生活费基本来源于代写作业,这一行,她写得又快又好还便宜,不愁没业务。
“我会继续资助你。”
“好呀,谢谢老板。”
男人微顿。
“…除此之外,如果你有其他需要用钱的地方,我也可以给你。”
手指抽离纸贴边缘。
詹知总算觉出点味儿来了。
低头,顶着叁个粉嫩创口贴的漂亮男人仰首,却像俯视,疏淡的眉眼缓慢浮现笑意,不是安抚,不是示好,而是——
笃定。
“左边胸袋里有一张卡,里面是叁百万,没有密码,如果你能接受,就把它取出来。”
门上锁了吗,为什么过去这么久还没人来带她走。
詹知看着段钰濡。她背光,他整个人埋进她的阴影,可那不对,分明是他要把她拖进黑泥深渊,偏偏,她无法拒绝这急转的事态、以及恶魔的引诱。
两张脆弱塑料片揉皱在男人掌心。
女孩的手指坠落下来,蹭上他的衣摆,小蜗牛慢爬般往上攀岩,划出一道长长的火辙,段钰濡被滚烫的温度燎到,睫毛颤动。
她在胸袋的位置停下。
呼吸,萦绕、飙升、喷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