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简碧尘寂立风中,月华如水,山岚轻卷。
太子悄悄后退着。他知道,自己安全了。
他脸上浮出一丝狞笑,双手忽然做了个隐秘的动作。
李玄的脖子猛然一紧,太子的手已如蛇一般缠了上来。
他那点武功,哪里是太子的对手?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被太子擒住,凌空飞起,向月宫中投去。
简碧尘倏然转身。
而在同时,天地大阵全力发动。
天地一片晦暝,没有日,没有月。没有光,没有影。宛如一切时间的起点时,那团孕育万物的混沌。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皇命难违,就让老朽接简阁主的惊天一剑。”
简碧尘才动的身形倏然顿住。
天地大阵却一片静默,不因简碧尘之动而动,亦不因简碧尘之静而静。
一片白雾,沉沉掩埋着一切。
简碧尘深深一躬。
“前辈风范,晚辈仰慕之极,怎敢出剑?”
苍老的声音仰天长叹。
便是这顷刻的耽搁,太子已窜回了清凉月宫。
苍老的声音继续叹息:“太子,我早告诉过你了,要信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真正的杀招,一招便足够,何必十重?对法宝也一样,你若真的信任月宫,简阁主的剑再利,又岂能伤得了你?”
太子一直窜到桂树丛中,将李玄抛到桂枝上。那桂枝立即如活的一般,将李玄缠住。
他笑道:“卫公之言,本王一定慎重思量,谨记在心。”
老鬼摇头道:“没用的——不是你的宝贝,就不是你的。越强大的宝贝,便越是这样。”
太子不去理他,望向简碧尘。一丝冰冷的狞笑在他嘴角蔓延着。
他完全不记得他曾在简碧尘面前跪倒,乞求饶命。他看着她,仿佛胜利的将军看着前来求和的俘虏。
“这就是祈天神术的力量么?十重封锁,竟然都无法伤你分毫。”
夜风吹动简碧尘的衣角,他静立不答。
祈天神术,领受者将承载六重福佑,行走在这个世间,必将成为天地间光辉灿烂的存在。
这,成就了他无上的功业,却让他与恋人永隔天涯。
幸,或者不幸?
“也许,祈天神术可以帮助我完成一件大事呢。”
太子嘴角挑起一丝笑意。
他的神色转变得很快,这丝笑意乍一绽放,他脸上就完全没有了仇恨、阴冷。他笑得很温和,就像是在跟一位老朋友侃侃而谈。
“简主,我求你一件事。”
简碧尘淡淡道:“败的是你。”
太子自喉咙中发出一阵嘶嘶的笑声,似是在讥嘲简碧尘。
笑声猝然顿住,太子悠然道:“可惜十重大礼,还留着一道!你知道机关军团为什么一直没有出手么?”
他一字一字,慢慢道:
“就是因为它们在我跪地求饶的时候,将这一道礼物偷进了月宫!”
桂树披拂,将一座玉台送到了太子面前。
简碧尘与李玄同时惊呼:“龙薇儿!”
太子的笑更加温和起来:“不错”
他手中倏然出现了一柄玉剑“嚓”的一声轻响,玉剑架在了龙薇儿的脖子上。
“我再问你一句,你答不答应?”
鲜血,因用力而自皮肤下沁出,迅速染红剑身上的玉雕。
玲珑而凄艳。
“我只问这最后一次!”
李玄惊天动地地大叫道:“不要刺!不要刺!我答应你,不论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太子完全不为所动,桀骜的目光笔直投向简碧尘。
他足够冷静,足够残忍,极能审时度势而又多疑猜忌,他天生就是位枭雄。
“我答应你。”
简碧尘目光冷若冰雪。
“但若你伤她半点,天涯海角,天地轮回,我必斩你于剑下!”
太子哈哈一笑,玉剑倏然收回。
“简主,你早这么说不就好了么?只要你肯答应,我又如何愿意伤害她?”
他轻轻抚摸着龙薇儿额上的秀发,仿佛方才的残忍,全不是他一般。
“你总该知道,她是我嫡亲的妹妹啊。”
李玄骇然变色。
他,居然是龙薇儿嫡亲的哥哥?天下有这样的哥哥么?竟然拿自己亲妹妹的性命来威胁别人?他究竟是人,还是魔鬼?
桂树千条万枝围拢过来,将龙薇儿所在的玉台包围住,引向月宫深处。
太子手握玉剑,轻轻敲着自己的掌心,淡淡微笑道:“简主一诺千金,我希望简主能记得方才答应的事。三日后,请简主驾临北极大魔国”
他轻轻一笑,月宫也随着缓缓上升,向空中飘去。
简碧尘的脸色不由得变了变。
北极大魔国,此时已成为禁地,因为魔王石星御驻军于此。
太子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相忘江湖。
简碧尘寂然转身。
再也不能年年一度来了。
空凝眸回首又能如何?不如归去。
突然,一人沉声道:“慢。”
简碧尘还未转身,一股杀气冷然横空,向他度了过来。简碧尘一凛。这股杀气与太子的阴沉不同,它凌厉,浩瀚,充斥着视死如归的绝望与壮烈。预示着此人若是一出手,必定会天地皆惊,玉石惧焚。
修为高如简碧尘,也不由得骤然住步!
天空盘旋的紫凤与脚下翱翔的璇玑玉凤同时清啼,遽然收翅!
简碧尘慢慢转身。越慢,就证明他越尊重眼前的对手,自当年击败萧凤鸣,得到华音阁主之位后,他就再也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的真气在转身的同时,也抵达身体的每一处,他随时都能施展出春水剑法的惊天一剑!
但他在转过身体时,却不由一惊。
眼前站着的,不过是个少年,落拓的少年。
也是那个悠然出手,用佛法毫光镇住梦魔魔气,将他自梦幻中救出的少年。
他身上披着一袭翠白的衣衫,隐约成孔雀翎毛之状。能看出来这袭衣衫本来华贵无比,但如今却显得那么破败。这位少年面容本皎如明月,如今也被疲惫与痛楚沾染,变得黯淡而落寞。
这样的人,本不可能发出那么强烈的杀气的。但简碧尘却赫然感觉到,这少年身上有股绝望的傲岸,正是这傲岸支撑着他,淬厉如一把名剑。
少年也在看着他,眸中神情剧烈地变化着。少年的身子在轻轻颤抖着,仿佛又感受到了一阵痛苦。
他仰望着这个天际之上的身影,看着盘旋飞舞,看着傲视天下。
有没有一天,他也能这样?也能如这个人一般凤舞九天,不再受任何伤痛制约?
他脸上的痛苦之色越来越浓,猛然发出一声狂笑:“你就是华音阁主?”
简碧尘默然不答,他仍在思索少年为何有这么强的杀气。
少年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继续问道:“据说你有不败的天命?”
简碧尘面容淡淡,自从三圣主死后,这已经是天下皆知的秘密了。若有人敢挑战他,就必须要像太子一样,准备好十重大礼。但就算是有这么多的准备,却仍然强不过命运,只能落个黯然收场。
少年紧紧咬着嘴唇,一直咬出血来。
简碧尘的静默是最用力的回答,刺痛了他的心。
在这个高如青天一般的身影面前,他是那么卑微,弱小,如多年前的那个流亡的王子一样,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祈求着某个人,像哥哥或者师父一样遮蔽他。
但已不会有人遮蔽他了,他也不需要任何人的遮蔽!
少年急遽地喘息着,猛然嘶声道:
“我,要,挑战你!”
他急促地将最后几个字说出来,就像是用整个生命作出决定一般。然后,他的手上光华大盛。
他甚至不给自己犹豫,后悔的机会,他倏然跃起,手中光华变化成一株极大的菩提树,横空飞舞,向简碧尘怒斩而下。
当世少年高手中,再无人能将剑气控制得如此精妙。如果他对敌的是石紫凝、郑百年,这一剑立即就会取胜。就算是龙烟、玄冥常傅,这一剑至少要对手全力以赴。但可惜他的对手是华音阁主。
简碧尘连眉峰都没有动一动,身后凤啼嘹亮,一股紫色的狂风怒卷而来,轰然就将这道剑气炸散。紫风狂卷,猛然击在少年的身子上,少年一声闷哼,摔倒在地上。
但他随即站了起来,嘴角沁出一丝鲜血。他缓缓伸手,将血迹抹去,眉峰间猛然大放光明。他的双手也跟着结印,变幻出无数的形象。
草木,山川似乎全都在他双手中隐现,当他结印的时候,他的面容如此之光明,就像是一轮明月。他不再痛苦,不再迷惘,他只是淡淡微笑着,给这个苍凉的世间以照耀。
狂风如刀,切割着他的肌肤,鲜血如雾一般腾起,融入到狂风之中,形成极大的一蓬鲜浓的雾团。少年的血越流越多,雾越来越浓,风越来越狂,他那宛如明月一般的面容也越来越明亮。
却倏然充满了悲哀。
狂风在这瞬间骤然止歇,少年双手合十,静立在九重天上。
雾团的每一丝,每一毫都寂静不动,结成一尊古佛。
血红的古佛。
慈悲而飘渺的禅唱声隐约响起,古佛的面容寂静无比,流下两行血泪。少年面容忽然动了起来,一口鲜血喷出,身子轰然跌落,而在同时,古佛骤然面容愤怒,双掌横空,向简碧尘怒拍而下!
周天雷霆俱动,这一招,连简碧尘都不由得怵然动容!
“剑奴!”
一剑凌空,倏然变化,成为一抹悠远的影子。
如山中处士,含梅远望那淡淡的眉,溶入了青山的黛。
古佛轰然跌落,化成漫天血泪。
少年跌倒在地上,全身血脉破裂,在他翠白交错的衣衫上凝成一道凄艳的伤。
他努力地想站起来,却一时无法起身。这一剑,已重创了他所有的经脉。
但少年仍挣扎着想站起来。
他要打倒面前的这个敌人,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怯懦,逃避,在别人的光荣与鲜花背后瑟瑟发抖。
他是最古老的王国的王子,他是天钦的转轮圣王,他是戒日王最优秀的子孙,岂可匍匐在敌人面前,而不像个勇士一样去战斗?
但他的力量已经用尽了,他躺在血迹斑驳的大地上,就像是躺在母亲的怀抱里,那么温暖,那么舒适
不要醒来了吧,就这样沉睡
不要再管那些流言,不要理会别人怎么看你
一声雀啼响起,那只巨大的孔雀明王在虚空中出现,双翼盘旋,将他紧紧护住。这只亘古就存在的希有之鸟,就连修为极高的紫凤也不敢小觑,急忙长鸣示警。孔雀明王悲声啼叫着,环绕着少年。
少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再在问我,为什么不召唤你,为什么不召唤师尊的金身么?”
“因为我不想再躲在你们背后了,我想证明,我,龙穆,也是能战斗的,我若全力以赴,我也能够在战斗中赢得尊重。我不仅仅是戒日王的子孙,阿罗那逸的弟弟,大日至尊者的爱徒啊。”
他伸出手,挡住了孔雀明王照过来的碧光。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
他看着天上那个仿佛永远都无法战胜的人影。
那是否,就是自己的理想?
会不会有一天,我也能像他一样,高高地站着,没有迷惑,没有痛苦?
会吗?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一串细微的声音从他体内发出。
孔雀明王悲声啼叫了起来,拼命想冲到他身边。少年伸出手,他的手掌上有一抹淡淡的光,但就算是孔雀明王,也无法突破他淡淡的遮挡。
“就让我任性一次,自由地去战斗吧。如果我不能用战斗赢得尊重,那至少我可以像个战士一样死去。”
他转身,向着简碧尘。就像是一轮明月,在太阳光芒的尽头,转身。
这是大乘佛法的最高境界,舍身度人。
传说佛陀在修行时,见到一只鹰捉住鸽子。佛祖悲悯,救下了鸽子,鹰说:佛啊,你虽然因悲悯而救下鸽子,但我若不能吃到食物,就会饿死。难道你忍心因为悲悯而杀死我吗?佛陀于是就割下肉来换鸽子。鹰用天平来秤量,一面是鸽,一面是佛陀的肉。佛陀割完腿肉,割下胸肉,仍不能让天平平衡。最后佛陀无肉可割,于是踊身跳上了天平。愿以自己的全部来换取对鸽子的悲悯。于是诸天振动,是为大乘佛法的最高境界。
一旦此法出,敌人必将毁灭,而自己也将随之死亡。
少年的修为本不够,无法施展此法。可惜他是大日至尊者的徒弟,他有一百种方法让自己暂时突破修为的瓶颈。只是那代价一定非常非常巨大。
这种法术,一旦施展,就不能停止。
是为禁忌之术。
但少年的脸上却有种宁静的满足,他缓慢而艰难地向简碧尘走去,带着大乘佛法的至高奥义。
这一刻,他知道,他在做自己。不是大日至尊者的徒弟,不是阿罗那逸的弟弟,不是戒日王的子孙。
他,就是他,龙穆。
他要挑战当今世上,唯一天命的拥有者。
这是专属于他的尊严。
孔雀明王凄厉地长啼着,无力地看着他走向毁灭。
祈天神术的荣光包围着简碧尘,让他静静地看着龙穆惨烈的面容。他不知道这位少年为何这么执着,不惜牺牲了生命来战胜他。但他知道,只要祈天神术还在他身上一天,这少年就无法伤害他分毫。就算是大乘佛法也没有用。
为什么要选择毁灭呢?
他眉峰微微蹙起,灵、剑双奴同时聚集。
少年忽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他的面容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方才那一招,消耗了他太多的力气,他的修为本不足以支撑这惨烈的一招,他的身体已在崩坏的边缘。
但少年仍坚持着,吃力地爬起来,向简碧尘走去。
仿佛,就算天崩地裂,他也要走到简碧尘身边,将这一招施完。
他已不再是为了证明什么,他只是要证明给自己看。
他,是龙穆,是五天竺的王子。他,是他自己。
他爬起,又摔倒,空中飞舞着的那个人影,却越来越遥远。
他,能够做到吗?
大乘佛法的反噬之力让他的神识渐渐涣散,他忍不住问自己,没有了师尊,没有了哥哥,他能够做到吗?
没有这些遮蔽的背影,他真的还是龙穆吗?
他带着转轮圣王的传说,降临在那破蔽的大地上,究竟为了什么?